2016年以來,在我們家,孩子是禁忌性的話題。
我在美國念完博士后,通過技術移民與妻子奕雯定居美國。我在美國一家做供暖的公司工作,奕雯則是一名會計。我們均為80后,老家都在遼寧省大連市。工作穩(wěn)定后,我倆開始著手備孕。2016年3月,奕雯懷孕,她吃起了精心搭配的孕婦營養(yǎng)餐,跑步的習慣也暫時換成了早晚各散步四十分鐘,為寶寶的出生做準備。
通過奕雯的這次備孕,我才了解到在美國懷孕生子的流程:首先,醫(yī)院和醫(yī)生是分開的,如果不出意外,只有最后生產(chǎn)時才會去醫(yī)院的產(chǎn)房,前期檢查都在OB(產(chǎn)科醫(yī)生)的診所完成。
其次,婦科和產(chǎn)科也是分開的,做體檢的OB-GYN(婦科醫(yī)生)專精于各種女性疾病,卻不負責照看懷孕生產(chǎn),需要找專門的OB。
奕雯從備孕開始,就已搜索出附近所有的產(chǎn)科診所,仔細比對網(wǎng)絡排名和評價,最終選定一個看上去非常和善的50多歲的白人女產(chǎn)科醫(yī)生珍妮弗。
奕雯同珍妮弗做好預約,每隔三周的周四下午去她診所見面。每次檢查完,珍妮弗都笑瞇瞇地揮手:“看上去一切都非常完美,下次再見,親愛的?!?/p>
前三個月的確風平浪靜。奕雯精神十足,連孕吐都沒有過一次,每天掰著手指跟我盤算要囤多少尿布,念叨哪個品牌的嬰兒服材質(zhì)是有機棉。
意外在第四個月的開頭降臨。一開始,奕雯只是早上起來有點頭暈,量完體溫,她撒嬌般窩回我懷里:“我有點小發(fā)燒?!薄耙徽埣傩菹⒁惶??”我照常摟住她,孕期抵抗力下降,的確容易有頭疼腦熱的小毛病,我們都沒當一回事。
沒想到第二天,奕雯就在內(nèi)褲上發(fā)現(xiàn)了血跡。她打電話到診所,珍妮弗仔細詢問了出血的顏色、數(shù)量和感覺,然后笑著安慰:“不必擔心,孕早期少量出血是很常見的現(xiàn)象,只需要注意休息即可?!?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1/15/qkimageszyxyzyxy201811zyxy20181117-1-l.jpg"/>
我們怎么可能不擔心?奕雯提出,能不能在診所做個檢查?珍妮弗說:“這種出血通常過幾天就會自行消失,而且深色血跡意味著出血已經(jīng)停止了,你不需要來?!薄澳俏倚枰P床嗎?”奕雯小心翼翼地問?!皼]有必要,親愛的,”珍妮弗回答:“你可以照常上班,只要工作不是搬運類的體力勞動?!?/p>
出血在我們的忐忑不安中持續(xù)了一周。奕雯再度打通電話,得到一個臨時預約名額。一個半小時后,珍妮弗匆匆趕到。她仔細地為奕雯做了檢查,又讓她躺下,拿出胎心儀放在她肚子上?!坝H愛的,孩子一點兒事都沒有,你聽,這心跳多么強勁有力。很多出血都是不明原因的,我建議你再觀察一段時間。”
奕雯提出,想做個B超看看原因?!拔艺J為目前沒有做B超檢查的必要,”珍妮弗說:“如果你堅持,我可以給你做一個,但我要提醒你,這是非醫(yī)學必要的檢查,你的保險公司很可能不會報銷?!?/p>
即使明知美國自費醫(yī)療的費用是天價,但出于對孩子的擔心,在面對奕雯投過來的猶豫眼神時,我毫不猶豫地做出了選擇。
褐色的出血一直持續(xù)了三周。那次的自費B超檢查沒有查出異常,這讓我們稍微放松些,但持續(xù)出血隨即又將情緒越繃越緊。一周后,我們收到一張236美元的賬單,保險公司判定由奕雯全額承擔。三周過去,出血突然轉(zhuǎn)為鮮紅色,珍妮弗收起笑容,為奕雯安排了第二次B超,這次發(fā)現(xiàn)有一小塊胎盤剝離了子宮?!拔蚁胛覀冋业匠鲅脑蛄?,”珍妮弗依舊樂觀?!安槐負模瑒冸x區(qū)域還不及你的小指甲蓋大,會自己長回去的,最多等到大排畸?!彼贿呎f,一邊開出一張病假條,要奕雯回家臥床。
但在奕雯要求黃體酮之類的安胎藥時,珍妮弗又一次拒絕了她:“首先,從一個醫(yī)生的角度,我并不支持孕早期甚至中期人為保胎,這是一個自然選擇的過程,強行留下一個有缺陷的胚胎,我不認為那是好事;其次,從你的血液檢測結(jié)果來看,孕激素非常正常,額外服用黃體酮對你不會有幫助。”
“那我除了‘臥床休息之外不能得到任何其他治療?”奕雯瞪大了雙眼。得到肯定的答復后,我同樣不敢相信,這是一個連墮胎都不允許的州啊!可在孕婦出現(xiàn)流產(chǎn)癥狀時,醫(yī)生竟然拒絕給予幫助!
我試圖跟珍妮弗進行一番關于生命、關于人權的辯論,但這樣的糾纏沒有任何意義,甚至會惹來麻煩,只得不情不愿地閉上嘴,與奕雯一起離開。
回到家,我們相顧無言、一籌莫展。最后,奕雯想出了辦法:在當?shù)氐娜A人論壇上求助。
很快,一位網(wǎng)友熱心回復,她之前也出現(xiàn)了出血、腹痛等先兆流產(chǎn)癥狀,OB同樣拒絕給予任何保胎藥物,她請赴美照顧她的母親從國內(nèi)帶來了一些黃體酮,可惜為時已晚,孩子還是沒有留住。她要了地址,把這批黃體酮全數(shù)寄給了我們,分文不取。
藥物點燃了一絲希望的火星,又隨即熄滅。正如珍妮弗所言,來之不易的黃體酮沒有效果。出血量越來越多,甚至伴隨著大大小小的血塊,奕雯不得不從護墊換到了衛(wèi)生巾,又換成了成人紙尿褲。
煎熬中,19周的大排畸B超檢查到了。
胎兒在此時已經(jīng)成長到可以看出性別,當B超師告知是“一個健康的男孩”時,我們卻沒有多少喜悅之情,只是緊張地望著屏幕,追問胎盤的發(fā)育。
B超顯示,剝離更嚴重了,胎囊被各種血塊和出血包圍。雖然胎兒仍然健康地發(fā)育著,但珍妮弗卻認為,胎盤出血已經(jīng)影響到胎兒營養(yǎng)供給,胎兒會慢慢停止發(fā)育和心跳,讓我們做好心理準備。
這是在說她已無能為力,打算放手不管了嗎?我們已經(jīng)不相信珍妮弗,奕雯又約見了幾位OB,也約見過關于胎盤剝離的Specialist(??漆t(yī)師),醫(yī)生們一致認為情況非常不樂觀,但沒有一人給出解決方案。除了臥床,他們再也想不出別的辦法。
“難道美國就沒有一個靠譜的OB了嗎?”奕雯憤怒地發(fā)帖。得到的回復令她幾乎崩潰,網(wǎng)友們紛紛回帖表示,這根本就是整個美國醫(yī)療的現(xiàn)狀,美國的醫(yī)生就是這么保守,為了所謂的“不過度醫(yī)療”,總要等到確定病情惡化才采取下一步措施。有人建議奕雯“回國住院”,但那根本不現(xiàn)實。
無奈,我們只能繼續(xù)留在珍妮弗的診所。
情況日益惡化了,奕雯身下開始時不時地涌出大量鮮血和拳頭大小的血塊。腹痛持續(xù)加劇,她只能一直保持側(cè)臥,連上廁所也不能起床,而每一次從側(cè)臥翻到仰臥用尿壺,都不啻為一場折磨。
趕來照顧奕雯的母親心痛不已,在幫她換下濕透的紙尿褲或拿走血紅的尿壺時,常常忍不住抹眼淚。奕雯每天早上醒來第一件事,便是拿出胎心儀聽心跳。她為孩子起了名字,盤算著將來要給他吃什么、帶他去哪里玩。明明毫無食欲,排尿也很痛苦,奕雯卻拼命進食、喝水,只為了給孩子提供充足的養(yǎng)分。
美國OB靠不住,我通過家人,試著聯(lián)系了一些國內(nèi)的婦產(chǎn)科專家,意見一致是盡早住院保胎,但遠隔重洋,他們也幫不上什么忙。一位老醫(yī)生在電話里生氣地叫嚷:“讓他們開抗生素??!不管胎盤剝離怎么治,先上抗生素!現(xiàn)在出血量這么大,子宮里有很大的傷口,如果感染可是兩條命的事情!”
“但你現(xiàn)在并沒有感染,所以不能使用抗生素,否則就是濫用,你也很健康,沒有必要住院。”美國OB又一次給出了截然相反的答復。這一次,我沒有再徒勞地和OB爭辯,而是四處打聽,不斷聯(lián)系新的醫(yī)院。不管網(wǎng)友怎么說,我始終不相信,偌大的一個美國就沒有一個愿意使用其他治療方案的OB。
那段時間,我仿佛在和奕雯的出血量賽跑。我提前請了年假——本來是我準備在孩子出生后留在家里照顧奕雯坐月子的時候請的——每天開車穿行于各個診所和醫(yī)院,打聽應對這種情況的方案。
皇天不負有心人,當?shù)匾患裔t(yī)院給出了一個好消息——這家醫(yī)院有足夠先進的設備,可以接收最小24周出生的早產(chǎn)兒。奕雯已經(jīng)懷孕快22周了!
我們立刻填寫了表格,申請?zhí)崆叭朐海碛墒翘喊l(fā)育良好,即使不滿24周也有生存希望,可惜卻沒有通過。但醫(yī)院答應,一到孕24周,就讓奕雯入院,并隨時做好催產(chǎn)和搶救嬰兒的準備。
據(jù)說,全美最好的醫(yī)院可以接收早至18周的早產(chǎn)兒,但那家醫(yī)院對我們來說太遠了,奕雯的身體,已無法負荷長途旅行?!拔椰F(xiàn)在的信念就是熬到24周!”奕雯給自己打氣,我緊緊握住她。
孕23周的一天深夜,奕雯突然推醒我:“是空調(diào)開太低了嗎?”我猛然驚醒,才發(fā)現(xiàn)她的手冷得像冰,正低聲呢喃:“肚子好痛……”
我趕快撥打了911(美國急救電話),奕雯臉色慘白地靠在床頭,一一跟我描述她的癥狀,再由我向接線員轉(zhuǎn)達:頭暈、胸悶、腹痛加劇、渾身發(fā)冷,甚至開始不停地宮縮,下身在不停地流血。
五分鐘后,救護車到了我們的樓下,風一般到了醫(yī)院后,護士先采血送去檢驗,值班醫(yī)生看著奕雯41℃的體溫和每分鐘180下的心跳,根本來不及等血檢結(jié)果出來:“這是嚴重的感染,必須立刻引產(chǎn),否則大人和孩子都保不?。 蔽彝耆闪??!八F(xiàn)在有生命危險,只能放棄孩子——”醫(yī)生頓了一下,悲憫地看著我,“我們會努力讓你妻子平安。很抱歉,但……”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簽完字的,當我回過神來,奕雯已經(jīng)在搶救室里準備催產(chǎn)了。大劑量的抗生素和催產(chǎn)藥物同時注入奕雯的體內(nèi),高燒令她渾身顫抖,醫(yī)生拿冰墊將她裹住,又在病床四周塞滿冰袋,卻依舊無法降低體溫。
“失血太多,先輸血,否則產(chǎn)婦太危險!”“抗生素劑量不夠,再開一個靜脈通道!”醫(yī)生的話語如此刺耳,在奕雯的一次次寒戰(zhàn)中。
體溫漸漸下來了,我聽到醫(yī)生和麻醉師在商量:“她太痛了,上epidural(硬脊膜外麻醉)吧?”“不行,風險太大,現(xiàn)在血液里都是病菌,如果穿刺引發(fā)脊髓感染就麻煩大了,只能上靜脈泵?!?/p>
可是奕雯連自控靜脈鎮(zhèn)痛泵也不敢多用。我知道她心里和我有著同樣的念頭:萬一寶寶生下來能夠存活,萬一呢?雖然誰都知道根本不可能存活。
懷著這個念頭的人還有一個,那就是和我們血脈相連的寶寶。護士說,這個周數(shù)的胎兒本來是頭朝上坐在肚子里,此時,寶寶仿佛感覺到了什么,急急忙忙在子宮里翻了個身,大頭朝下,蜷縮身體,仿佛默默擺出了準備“出生”的姿勢。
而奕雯掙扎在半昏迷半醒之間,牙關緊咬,每次痛得實在受不了時,才舍得去按一下泵。
宮口開得很慢,但寶寶的心跳一直還在,那絲渺茫的希望拉扯著我們,奕雯看著胎心監(jiān)控,一次次熬過陣痛。終于,奕雯“生下”了我們的孩子!
我遠遠望著他,雙手激動得發(fā)抖。他是個發(fā)育得很好、很漂亮的男寶寶,看上去肉乎乎的,連著胎囊出來,只是和別的寶寶不一樣的是,本應透明的胎囊上掛滿了厚厚的血痂。
護士說,寶寶出來之后,心跳還保持了一分鐘。他被裹上醫(yī)院統(tǒng)一的藍格紋襁褓放到奕雯胸口,奕雯拿插滿管子的手擁住他,親吻他溫熱的小臉,我擁著奕雯,我倆不住地看。
除了小一點、像睡著了一樣,他分明和別的寶寶沒有什么兩樣???嘴巴像爸爸,鼻子像媽媽,眉毛像爸爸,沒睜開的眼睛細細長長,像媽媽。他仿佛下一秒就會睜開眼睛大哭出聲,哭完再對著我們笑,跟我們回家,叫我們“爸爸媽媽”。
奕雯把孩子的胸口和自己貼在一起,仿佛這樣就可以留住他的心跳。但孩子小小的身體,在奕雯滾熱的懷里一點一點變涼了。
接下來的日子,全在淚水中度過。奕雯抱著寶寶不肯放手,我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說服她把孩子送去太平間。誰也沒有嚎啕大哭,但無聲的眼淚,卻仿佛一直從心里淌出來,怎么都干不了。
出院之前,護士拿來一張表格說,因為胎兒超過20周,我們必須填寫Still Birth(死產(chǎn))表格,然后把寶寶送去專門的地方火化。
據(jù)說,這是出于對未出世的小生命的尊重。
我憤怒地撕掉那張紙,說:“如果真的尊重他,為什么不早點采取措施,讓他活下來!”醫(yī)生后來告訴我們,如果再晚送來一些,可能連奕雯都性命不保。
我們?yōu)閷殞氝x了一方小小的墓地,在家附近一個湖邊的墓園。奕雯后來恢復得很好,我卻常在夜半醒來,沉默地望著房頂直到天空亮起。
去年圣誕,奕雯喝醉了酒,拉著我的手去握緊她脖子上的小小鏈墜。我知道那里面是什么,那是我親手替她掛上去的墜子,里面鑲著張嬰兒照,看上去比一般的孩子還要更小一點,裹在藍格紋斗篷里,閉著眼偎在奕雯的頰側(cè)?!八緛砜梢猿錾??!鞭撒┝飨铝搜蹨I,反復呢喃說。
[編后]許是中國今年6月的疫苗事件,讓遠在大洋彼岸生活的傅辰心有戚戚,他為我們寫來了此稿。他還告訴我們,美國醫(yī)療同樣令人憂心:預約難、等候時間長、用藥保守,經(jīng)常延誤病情。我們不做評價與比較,只如實記錄。今天的故事來自知音公眾號:真實故事在線,相比其他稿件,你更喜歡哪一類?請致電027-68883338或027-68890779,我們郵寄《知音》雜志5本,作為回贈獎品。
編輯/白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