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培源
天是鉛灰色的,對面樓頂有只鴿子在踱步,鴿子來來回回,宋鳴的視線也跟著來回。幾分鐘前,他的煙癮犯了。學生還在埋頭答卷,他向另一位監(jiān)考老師示了示意,悄悄溜出了教室。走廊那頭的洗手間像個安全港,宋鳴躲進去,舒了一口氣。鏡子臟兮兮的,他看到壓在眼鏡底下的一對黑眼圈,同時聞到了股嗆鼻的尿騷味。喉嚨干渴,他后悔沒有把講臺上那瓶礦泉水帶出來。在盥洗臺洗了把臉,他看了看手表,離考試結束還有二十分鐘,夠他抽完手中這支煙了。
宋鳴曾經(jīng)想象過現(xiàn)在的生活,想象自己如一枚棋子,落在人生漂亮的棋盤上,當他挪動時,走的那一步,恰好也是上帝之手點中的。他同時也深深明白,當一名高校老師并非什么光鮮的工作,他不指望在這個行業(yè)里能混得多風生水起。求學多年,他沒有遠大的志向,只希求一份像樣的教職和一張安穩(wěn)的書桌,供他安心讀書和寫作?,F(xiàn)在,他的確如愿了,只是現(xiàn)實往往和預想的有出入,時不時他會墜入莫名的掙扎中,像一頭扎進冰窟的陸生動物。此刻,那只鴿子飛走了,他望著半盞日頭藏在云層中,很想丟下手頭的工作,遠遠地逃開。監(jiān)考的兩個鐘頭,對他來說無異于刑罰,端坐講臺,不允許交談,必須嚴密監(jiān)控每一個學生的細微動作。這讓他難以忍受。他想起學生時代,他幾乎總是提前交卷的那個人,收拾考卷走向講臺的片刻,好比臨刑前得到大赦的死囚,挺直脊背向行刑者報以輕蔑的笑。
然而當下,他卻只能靠在洗手間的門上出神。
去年伊始,宋鳴的人生被切成了兩半。打點好行裝離開北京的前夜,他獨自在操場跑步,打算耗盡剩余的體力,好抵擋即將降臨的漫漫長夜。入伏后的北京,夏蟲啁啾,燥熱難耐。幾圈過后,他汗流浹背地躺在草坪上休息。身邊是些陌生的面孔,沒有人知道,這個躺在草坪上身形瘦長的人,正在經(jīng)歷怎樣的內(nèi)心風暴。被霧霾染了色的穹頂壓著他。他想起不久前結束的論文答辯,那種坐立不安頭皮發(fā)麻的感覺還在。最后的這一年,他幾乎是掰著手指頭度過的?,F(xiàn)在,像個疲憊旅人抵達終點,他終于結束了和博士論文之間血腥的纏斗。
操場的路燈熄滅后,宋鳴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宿舍。他最后一次躺在了那張窄床上。這個十平米不到的狹窄空間,承載了他四年的時光,他在這張鐵床上做夢,醒來,哭泣,周而復始,明早,他留在這張鐵床上的體溫很快就會消失,它將迎來下一任主人。該賣的東西賣了,攢下的幾百本書,也一箱箱打包寄走了,被子和枕頭,明天過后也將遺棄。宋鳴感到一陣無力,覺得自己一貧如洗。黑暗里空調(diào)的指示燈是淺綠色的,兩只塞得滿滿的行李箱佇立著,將地板占了大半。樓道不斷傳來喝醉酒人嗚嗚的哭嚎。他側躺著,聽著此起彼伏的響動,天微亮才迷迷糊糊睡去。
宋鳴和妻子長達三年的異地生活告一段落。他清楚地記得,和妻子風塵仆仆地遷居新家的日子。房子是租來的,面積不大,陽臺可以遠眺珠江。住了那么多年學生宿舍,有個像樣的居所,宋鳴再滿意不過了。岳父岳母幾次提出,要給他們買房的首付,他們不忍心女兒跟著宋鳴過這樣“居無定所”的日子。在他們眼里,不是自己的房子,不能住人。但宋鳴拒絕了他們的好意。妻子沒有說什么,她理解宋鳴的孤傲。置辦好家具之后,夫妻倆忙活半天,終于將這棟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房子整理出了個家的樣子。宋鳴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片,發(fā)給父親看,并留言,等家里不忙了,他想讓二老過來住幾天。
抽煙時,宋鳴想起了妻子。她的瞳孔總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霧,有時近看了,又沒有。只有隔開一段距離,宋鳴才能冷靜地打量起她。妻子和他高中在同一所學校,兩人在一次聚會上認識,很談得來,沒多久就在一起了。那時宋鳴在外求學,兩人一年難得見幾次面,但妻子并不后悔,她覺得宋鳴可以托付終生。
妻子無業(yè),應聘時學?!盀榕渑及才殴ぷ鳌钡某兄Z并沒有兌現(xiàn),問了人事處幾次,得到的答復總是“再等等”。這一等就再也沒了聲息。宋鳴只好讓她在家賦閑。他們還不想要孩子。妻子閑散慣了,不上班,就待在家侍花弄草,料理家務,操持一切瑣碎的日常。她是做新媒體的,有時靠幫別人寫點稿子做兼職。宋鳴也已經(jīng)給自己規(guī)劃好了一條路,他必須在學校慢慢熬:授課,發(fā)論文,拿課題,評職稱,四十歲之前坐穩(wěn)教授的位子,生活就再也奈何不了他了。
這是他目前所能看到的十年,十年以后的世界,不在他的管轄范圍。
宋鳴將煙蒂踩在腳下,用手揮散煙霧,趕回教室,挨過最末的十幾分鐘。
在地鐵站臺,宋鳴撞見了他不太想看見的一個人??纪暝嚨膶W生陸續(xù)擁進地鐵,光潔的地板上印滿了濕的腳印。這是離學校最近的一個地鐵口,宋鳴想繞遠路去另一個,但外面暴雨如注,再折騰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低頭迅速往左側走去。地鐵開動,車廂隨之搖晃起來,他左右張望,不見姜敏,這才松了口氣,專心看起手機里還沒讀完的文章。
他沒想到,姜敏會這樣“陰魂不散”,隔著半個車廂,她飛速繞至宋鳴背后,拍了拍他的肩。
宋老師,好久不見!
姜敏仰起頭,手里的雨傘還濕噠噠地滴著水。
血液一瞬間涌到了宋鳴的頭頂:啊,你好——
宋鳴想給對方擠出一個笑,但嘴角動了動,做不出別的表情。
姜敏挨著他靠過來了,這讓宋鳴渾身不自在。
眼前的姜敏,有些陌生。宋鳴發(fā)現(xiàn)她燙了發(fā)尾,換上一條半身裙,露出的半截小腿在高跟鞋的襯托下,顯得修長。宋鳴想起第一次見到她,她梳了一頭馬尾,穿牛仔褲和黑色短袖T恤,樸樸素素的,還是學生的模樣。那是系里組織的教職工迎新會,系主任向大家介紹姜敏,說她是“北大才女”,話音剛落,酒桌上傳來一片稱贊聲。那天宋鳴收到一篇論文的退稿通知,正憋著悶氣跟同事推杯換盞,不覺間已經(jīng)喝得微醺。他眼底浮浮的,瞥見姜敏挨著系主任坐在另一桌,大大方方應酬著。這個從京城南下的女博士,風塵仆仆,言談舉止間透著一股凌厲,看起來睥睨一切,又似乎防備著一切。她跟系主任老李挨著坐,看起來像是父女。有人開玩笑,喊著讓老李認姜敏做干女兒。姜敏笑笑,舉起酒杯向著老李先干為敬。席上一片哄鬧。同事望著對面那桌說,聽說是老李領進門的,學校破例批了師資博后。宋鳴原本對姜敏還充滿好奇,聽到這里,他厭惡地皺起了眉頭。老李的風流韻事是公開的秘密。幾年前他和圖書館的女館員偷腥,被老婆揪個正著,鬧到學校,最后院長出面,才壓了下來。女館員調(diào)往另一個校區(qū),老李檢討,低調(diào)幾個月,又復出了。這事傳到學生中間,也炸開了鍋。宋鳴沒想到,他居然瞄上了姜敏。
進入敬酒環(huán)節(jié),宋鳴借口上洗手間,溜到樓梯口抽煙了。
隔著一道安全門,還能聽見包廂傳來的喧鬧聲。酒喝得有點猛,宋鳴的腦袋發(fā)脹,胃里泛起了酸水。他背靠著墻默默抽煙,突然嫌惡起眼前的世界。他平素很少和同事往來,總是一個人,不會攀附領導,更別提溜須拍馬之類的營生了。這幫做學問的人,幾杯酒落肚,就露出了原形。宋鳴悲哀地想,或許只要幾年,他也會被同化,成為他們中的一個。想到這點,他不由得猛吸了一口煙。
這時,安全門“吱呀”打開,有個身影閃了進來。嚇得宋鳴抖落了一手的煙灰。
是姜敏。
兩人短暫地對視了一眼。姜敏說,宋老師,你怎么在這?
宋鳴做賊心虛,沒,沒什么,出來抽煙。
姜敏恍然,給我也來一支?
宋鳴摸出褲兜的一盒黃鶴樓。這煙比較重,抽得慣嗎?
姜敏朝他挑挑眉,動作嫻熟地接過煙盒,取出一支,宋鳴的打火機于是迎了上去。
姜敏吐了一口煙,長嘆道,累死我了。
在搖搖晃晃的地鐵里,宋鳴記起了那天談話的情景。此前姜敏對他而言,不過是個陌生人。他沒想到,兩人會在這個僻靜的樓梯間閑聊。姜敏家在福建,是當年他們縣里考上北大的高考狀元。談起彼此的求學經(jīng)歷,姜敏說她在哈佛待過一年,當訪問學者。宋鳴很是驚訝,因為同一時間段,他正好也在美國。姜敏在北部的波士頓,而他和妻子則在南方的弗吉尼亞。
宋鳴不是個喜歡回望過去的人,尤其在美國的那段日子,在宋鳴的印象中,那段舊時光像緩緩沉入水底的生銹鐵器,散發(fā)著迷人的、不真切的光。
宋鳴問,你對美國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姜敏笑他,宋老師,你怎么跟記者采訪一樣?
宋鳴這才意識到,自己提了個笨拙的問題。
我也去過波士頓,冬天去的,挺喜歡查爾斯河畔的公園,還有市立圖書館,可惜天太冷,沒能看到三一堂廣場上成群的鴿子。
姜敏將剩下的半截煙扔地上,用鞋尖碾滅了,這才慢條斯理地講起她的留美生活。
姜敏那時的心思根本不在學業(yè)上,得空了就出去瘋玩。她說那年秋天,她和友人坐船出海觀鯨。船開不久,她暈船了,在盥洗室里抱著馬桶狂吐不止。沒過多久,她隱約聽到一陣歡呼聲。再跑回甲板層已經(jīng)來不及了,在搖晃的船艙內(nèi),她靈機一動,踩上了馬桶蓋。透過舷窗,她看到和海面平齊的地方,遠遠地噴出來一道水柱,深藍色的海,被那道白色水柱照亮了,陽光灑過去,像落了一層石灰。根據(jù)滿臉胡茬的白人向?qū)дf的,這是鯨魚浮出水面換氣來了。姜敏說,那天她像個孩子似的趴在廁所的舷窗上,“獨享”著屬于她個人的觀鯨時刻。她的臉貼在涼涼的玻璃上,迷迷糊糊的,像是沉入海底。她突然像開了竅,覺得眼下的日子再怎么糟糕,也奈何不了她了。她說起大學讀中文系時,老師要他們讀麥爾維爾的《白鯨》,說這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捕鯨手冊”,也是十九世紀西方文學的偉大經(jīng)典?!熬徒形乙詫崿斃伞保粽f著,隨口背出這句開頭。那天余下的時間,她從書包里拿出那本Moby Dick,書是從哈佛書店買的,扉頁上有人用花體字抄了一句圣經(jīng)的話:“流淚撒種的,必歡呼收割?!苯舨幻靼走@句話和小說有什么關系。以前只讀譯本,不知道英文的好。那天在搖晃的觀鯨船上讀了大半,麥爾維爾的句子一浪接一浪,瞬間將她淹沒了。
宋鳴說,相比之下,他更喜歡麥爾維爾的《抄寫員巴托比》。
姜敏有些不以為然,《白鯨》是圣經(jīng),那篇頂多就算個寓言故事。
宋鳴說,巴托比是個現(xiàn)代生活的先知,起碼他有勇氣對這個世界說“我不愿意”。
姜敏反問,宋老師,你平時就這么跟學生上課嗎?
姜敏說得眉飛色舞的同時,宋鳴在心底默默打撈殘存的回憶。他記起剛到美國那種四顧茫然的感覺。在學校附近的公寓安頓好后,他幾乎每天都雷打不動地坐公車去圖書館查資料。地下室沒什么人,他在移動書架間走來走去,像個無聲的幽靈。他的英文講得不靈光,起初還鬧了不少笑話。到了周日上午,他搭教會的免費巴士去找老外練口語。妻子陪他去過幾次教會,后來懈怠了,就只有他一個人去。晨禱結束后,宋鳴躋身在閑聊的老外中。老外問他,你們國家有宗教自由嗎?宋鳴搜腸刮肚,只是擠出來幾個單詞。后來,他發(fā)現(xiàn)老外對他這個漂洋過海的中國人持有偏見,交往時也不過維持著虛假的客套,這讓宋鳴沮喪不已。
宋鳴還講起在街上被黑人勒索和辱罵的經(jīng)歷,講到最后,他憤憤不平:以后再也不去美國了!
聽完宋鳴的尷尬遭遇,姜敏說,你這血淚史可以寫一部回憶錄了。
姜敏讀本科時在美國交換過一學期,英文功底很好。時隔幾年故地重游,對她來說更像一次逃離。姜敏說,當時談了五年的男朋友移民澳洲了,她不想走,兩人只好和平地分開。但姜敏的心一點也不和平,在酒吧爛醉幾次后,她覺得如此下去真沒意思,甚至一度萌生了退學的念頭。導師聽聞后,找她談話,建議她先換個環(huán)境讀書,“反正離畢業(yè)還早”,她聽從建議,就這樣申請獎學金,順理成章出去了。
姜敏的輕描淡寫,讓宋鳴自慚形穢,他說自己當時出國一趟簡直像西天取經(jīng)。為了達到申請條件,光是英語一項他就考了三次,最后勉強通過,趕在報名截止前交齊了材料,等了兩個月,才拿到名額。
宋鳴說,出國前父母在家里擺了幾桌酒席,請親戚朋友過來,慶祝了一番。
宋鳴好奇,在北京那么久了,沒想過留下嗎?
這個問題,姜敏有所保留。她輕輕吐了口煙說,講真的,除了霧霾,北京其他都好。不過任何一座城市,待久了都會膩的。畢業(yè)前我投了幾份簡歷,沒什么回音,我爸說,要不再讀個博后吧,我以為他開玩笑,沒想到他一通電話,把我賣到這里來了。
宋鳴這時才認真打量起姜敏。眼前這個女孩子很神秘,一點也不簡單,既看不出對學術有什么熱忱,也看不出對人生有任何明確的規(guī)劃,好像待在哪里,做什么工作,對她來說都沒有實質(zhì)性的差別。生活的河流推著她走,一朵水花拍過來,濕了身也在所不惜。
反觀自身,宋鳴覺得自己就如同一粒落在旱地里的麥子。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子。父母在鄉(xiāng)里打工,半輩子都小心地活著,盡管很早就不種地了,但他們?nèi)匀槐A糁r(nóng)人的習性,日耕夜作,只盼撒落地里的種子早些收成。博士畢業(yè)時,宋鳴想讓父母來北京看看,但他們怕兒子花太多錢,幾番猶豫后作罷了。宋鳴自幼目睹父母為生活勞碌,成年后急于早早獨立,課余時間就尋思著掙些錢。大學四年,他的生活費都是靠做家教掙來的。大熱天擠公車,滿身汗臭,還得時刻小心,怕踩臟了人家的地板。他太明白“拮據(jù)”兩個字的分量了。這些年,他時常深陷拮據(jù)之中,有時為了攢生活費,不得不幫人代寫論文——這是他所能掌握的“生財之道”。孰料一個關卡過了,新的難題又擺在面前。他覺得自己走了那么多的路,已經(jīng)走了很遠,又被一堵無形的高墻攔了下來。
宋鳴的話逐漸多了起來,聊到求學的苦楚,他的聲音聽起來不太自然。
氛圍起了微妙的變化,姜敏向宋鳴要了一支煙,岔開了話題:你不會也以為我跟老李有什么吧?
宋鳴搖了搖頭,他還沉浸在剛剛的情緒中。
姜敏狡黠一笑,不瞞你說,我和他呀,確實有關系。
宋鳴晃過神,他似乎得到了預想中的答案,腦海里回想起同事和他說過的話。
姜敏在他眼前擺擺手,發(fā)什么呆呢,騙你的!他跟我爸是戰(zhàn)友。說完,自顧自哈哈大笑起來。
宋鳴這才發(fā)現(xiàn),姜敏笑起來,嘴角會露出一對淺淺的梨渦。
手里的煙灰將掉未掉,臉愈發(fā)燙了,酒精讓宋鳴的心怦怦跳得飛快。
地鐵發(fā)出了轟鳴聲。宋鳴聞到車廂里若有似無的潮濕霉味。回到南方后,宋鳴很長一段時間無法適應廣州的天氣。街頭的涼茶鋪總有人駐足,以前他在這里念書,身體稍有不適,就跑去喝涼茶。如今妻子嚴令禁止他碰涼茶,理由是,體內(nèi)濕熱跟飲食還有內(nèi)分泌有關,涼茶治標不治本,要改善的話,還得從飲食上著手。去年熱月,他們剛安頓下來不久,宋鳴還沒正式入職,妻子得空了便給他煮甜湯。宋鳴最喜歡的是綠豆湯,妻子加了冰糖、百合和蓮子。綠豆湯熬得軟糯,他喝了幾次,身體有所好轉(zhuǎn),漸漸就戒去了對涼茶的依賴。
但這鬼天氣還是讓宋鳴的過敏性鼻炎犯了。在密閉的空間內(nèi),鼻子癢得厲害,他伸手去撓,忍不住連打了幾個噴嚏。姜敏從包里抽出紙巾遞給他。
或許是為了打破沉默,姜敏問他,你坐過波士頓的地鐵嗎?
這個問題問得沒有頭緒,宋鳴“嗯”了一聲。
姜敏說,波士頓的列車很舊,速度也不快,跑起來還哐當哐當響。不過我挺喜歡的,波士頓人經(jīng)常在地鐵上讀書,回頭看看我們這里,大家都離不開手機,哪有什么人喜歡讀書啊。
宋鳴不由得默默將手機塞進了褲兜。這一偷偷摸摸的小動作讓姜敏發(fā)現(xiàn)了。姜敏揶揄道,可不是說你哦宋老師,不用藏著。
姜敏的話另有所指,宋鳴的脊背像讓什么給戳了一下。他挺直了身板,不敢看姜敏,生怕姜敏看出他的怯懦來。
宋鳴心里憋得難受,充塞在腦海里的吉光片羽如火燃燒。好在很快到了換乘站,走向車門的一剎那,他下意識地望了望,從廣告燈箱的反光里,瞥見了姜敏的一頭長發(fā)。襯著車窗模模糊糊的倒影,她的一雙眼睛似乎在發(fā)亮。
宋鳴渾身濕噠噠地回到了家。進了家門,妻子趕忙拿毛巾給他,敦促他進浴室洗個熱水澡。溫熱的水澆落頭頂,宋鳴閉上眼,眼前盡是姜敏那對漂亮的梨渦。他努力驅(qū)散腦海里的這個形象,但姜敏連同她的那對酒窩,將他緊緊吸附住了。水聲嘩嘩地在耳畔響。只有在獨處的時候,他才能暫時卸掉身上的道德枷鎖,放任那點秘密從盒子里跑出來,在這狹窄的浴室里喘口氣,繞一圈。
和姜敏的那次偶遇,是宋鳴平淡生活中無端多出來的一截。沒有人知道那天他們躲在樓梯口抽煙,更沒有人知道,在多出來的那一截時間里,沉睡在宋鳴心中的一頭大象被喚醒了。
后來,宋鳴經(jīng)常在學校碰到姜敏。有時在圖書館,有時在行政樓,但更多時候,是在一些學術講座上。院里把姜敏分到文藝學教研室做些行政工作,由于姜敏社交能力出眾,主任讓她負責一些學術活動,辦學術講座時,也讓她擔任主持。
宋鳴記得,年初學院請了個哈佛的教授過來講學,聽聞姜敏在哈佛訪過學,便讓她招待。姜敏在哈佛時,旁聽過他的課。這個說話帶濃重喉音的白人老頭是學界權威,喜歡講學術八卦,葷素不忌,課堂上總能得到學生滿堂彩。姜敏和他一見如故。這次來訪,理所當然也由姜敏做翻譯。講座時,坐在臺下的宋鳴,看著姜敏的兩片薄唇上下翻動,她將教授的講義和一些臨場發(fā)揮的段子巧妙翻譯出來了,博得在座聽眾連連的掌聲。
接待晚宴由院長主持。宋鳴本想悄悄開溜,誰知姜敏喊住了他,叫他一起去。宋鳴低聲說,我出現(xiàn)怕不合適吧?姜敏白了他一眼,都是同個學院的,正好去和大家熟悉熟悉嘛。宋鳴拗不過她,也就跟著去了。
院長是搞古代文學的,英文說得磕磕巴巴,席上全靠姜敏做翻譯,盡管如此,飯局依舊熱鬧。席間,宋鳴坐立不安,別人談笑風生,而他卻處處顯得笨拙。輪到敬酒時,他也起身,給院長和哈佛教授分別敬了酒,和院長寒暄幾句后,他不知哪根腦筋搭錯,居然向教授請教起學術問題來。院長見他英文說得有板有眼,夸他,小宋,不錯嘛。姜敏舉起酒,附和道,可不是,宋老師可厲害啦。一句話,讓宋鳴的臉紅到耳根。
晚宴持續(xù)到八點多。院長喝得醉醺醺的,和教授擁抱了幾次,又告別了幾次,這才被人攙扶著走了。教授也喝了不少酒,不過還是盡力維持著紳士風度。眾人散席,姜敏拉了宋鳴作陪,一起送教授回酒店。
在酒店電梯口,教授和姜敏擁抱,跟宋鳴握手道別。電梯門緩緩關上后,姜敏轉(zhuǎn)過身一把拽住了宋鳴,臉色鐵青地說,嚇死我了。
宋鳴不解,又礙于情面,不敢松開姜敏。
姜敏說,你都不知道剛才發(fā)生了什么!
宋鳴問,怎么回事?
喝酒的時候,那老頭湊在耳邊說我很性感……
宋鳴還是摸不著頭腦,夸你性感很正常啊。
姜敏氣急敗壞,他,哼——在我耳邊吹氣,臭不要臉的!
這話雖然不是罵宋鳴,但姜敏聲音很大,很快引起了大堂里其他人的注目。
宋鳴臉色很難看,用力扯了扯姜敏,拉著她出去了。
兩人到了車水馬龍的大道上,姜敏被一臉嚴肅的宋鳴逗樂了,笑得直不起腰來。
宋鳴記得很清楚,姜敏望向他時眼底蕩著波光。姜敏說,宋老師,陪我再喝一杯吧。對于這個突如其來的邀請,宋鳴猶豫不決,他拿起手機看了看,又放下。姜敏仰著臉看他,怎么,怕傳緋聞?宋鳴撓撓后腦勺,笑得很僵硬。姜敏說,那不勉強了,我自己去。宋鳴說,還是別喝了,大晚上的不安全。姜敏調(diào)侃道,宋老師還知道憐香惜玉啦?被她這么一說,宋鳴再也無法端著了。他看看時間尚早,在心中盤算,要是妻子催促,就說領導喝高興了,還不能走。想到這里,他拿起手機,飛速給妻子發(fā)了條微信。
姜敏說,這就對了嘛,又不是邀你共度良宵,有啥好怕的?
他們?nèi)チ藢W校附近一家餐吧。入夜后,燈光暗下來,舞臺有歌手駐唱,和白天全然兩種面貌。宋鳴告訴姜敏,在這里買過幾次咖啡,嫌他們做的拿鐵不地道,就沒再光顧了。
姜敏說,看來宋老師不僅嗜煙,還嗜咖啡呢。
宋鳴自嘲,都是在美國帶回來的壞毛病。
說到這里,宋鳴順帶講起當時在網(wǎng)上淘二手咖啡機的故事,怎么和對方砍價,怎么約見面,取貨時,他又怎么拉了朋友助陣,生怕那個黑人動起壞心思。
姜敏說,黑人要搶,也不該搶你這么摳門的。
宋鳴感慨,也是生活所迫啊,你知道的,我們那點獎學金只夠糊口。
姜敏要了杯雞尾酒,宋鳴要的是啤酒。碰了杯,姜敏托著下巴,靜靜地盯著宋鳴看。宋鳴不敢直視她的目光,故意將啤酒杯抬高了,咕嚕咕嚕喝了幾口。姜敏抿了一口酒,神秘兮兮地問:宋老師,聽說你當時帶著新婚太太去的美國?
宋鳴放下酒杯,杯口的浮沫被他吃去了大半。
他盯著啤酒杯說,準確講,我們是在美國領的證。
姜敏恍然大悟,別介意啊,我就是好奇隨口問問,你這么優(yōu)秀,太太也一定很好。
宋鳴謙虛道,還好,還好。
真是羨慕啊——姜敏輕咬著下唇,手指在桌面上敲了幾下說,宋老師,我發(fā)現(xiàn)你這人挺有意思的,老是繃著臉,還有,你不說的話,真看不出你是成了家的人。
宋鳴不解,成了家的人是怎樣的?
姜敏嘿嘿笑起來,我哪兒知道啊,我又沒結過婚。
宋鳴摸不著姜敏究竟想表達什么,只好低頭呷了口啤酒。
姜敏在入職時見過宋鳴。宋鳴比她早一年進來,是中文系當年唯一招的應屆博士。報到那天,姜敏在辦公樓看到宋鳴,抱著厚厚一疊材料,走得飛快。后來她看到系里的師資名單,宋鳴的履歷放在一票同齡人中,不輸給任何人。她覺得宋鳴和他接觸過的人不太一樣,身上有股苦行僧的氣質(zhì)?,F(xiàn)在她終于領略到了,宋鳴不僅外表像苦行僧,連性格也像。
她知道,宋鳴向來謹言慎行,一時半會撬不開嘴了,她只好講起自己的經(jīng)歷來。
我出國前打算和男朋友把婚事定下的,沒想到,他瞞我那么久,移民手續(xù)辦好了,才跑來和我說。
姜敏的語氣里明顯帶著怒意。
宋鳴問,那你這幾年,沒再談過?
姜敏搖搖頭,沒遇到合適的,不過自己一個人待著也蠻好的。
宋鳴說,也不一定,要是談得來,待在一起什么話都不說,也很好。
姜敏抬起了眼睛,目光恰好和宋鳴對上了,她將垂下的一縷流海別到耳朵后面,稍稍往前靠近,就像我們這樣,不說話,面對面坐著也很舒服,對嗎?
姜敏的話讓宋鳴漲紅了臉。他不知道應該肯定,還是否認。他的手指交疊著放在桌子底下,欲言又止,頭微微偏向舞臺一側,避免看姜敏。
姜敏順著宋鳴的視線,望向了舞臺那側。燈光打在她略帶倦意的臉上。她說,其實感情也好,婚姻也罷,最好的永遠是下一個,但最合適的,只能是現(xiàn)在這一個。
晚上睡覺前,妻子照例跟宋鳴講一講今天做了些什么。這天晚上,她又提起做民宿的念頭。她說,我們把家里改造一下,掛在Airbnb上出租,這樣我不上班,也能做點自己喜歡的事。妻子第一次冒出做民宿的想法,是他們在華盛頓的時候。那時他們剛在市政廳領完證,兩人收拾一番,飛到東部蜜月旅行了。華盛頓租住的公寓,是當?shù)氐湫偷腸astle house,朝街的墻面修成了城堡的外形,有塔尖,還有沿墻延伸到地面的塔樓;從正面看過去,活脫脫就是一個古堡的樣子。公寓的臥室掛著油畫,前景是華盛頓著名的櫻花,背景是白宮。那間公寓,妻子喜歡得不得了。她說,以后我們也可以把房子設計成美式風格。見她描述得頭頭是道,宋鳴起初還會附和幾句。然而時日漸久,宋鳴發(fā)現(xiàn)妻子有個毛病,她經(jīng)常光說不做,停留在想象的階段。他挖苦說,你這樣子就是個翻版哈姆雷特。妻子不解。宋鳴說,“思想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氣得她半天不理人。
沒想到,幾年過去,這個毛病還是沒改。她問宋鳴,你也放暑假了,那間空房可以裝修一下,我想把墻刷成淺藍,里面那層窗簾,換成透光的……
宋鳴干了一天監(jiān)考的活,已經(jīng)疲乏,他沒想到妻子真要將那荒唐的念頭付諸行動。他難以想象,家中住進一個陌生人,會對生活造成怎樣的影響。
聽到這里,他粗暴地打斷說,房間租出去,我爸媽要是過來了,睡地板嗎?
父母是他們夫妻之間的一個“忌諱”,宋鳴一提,妻子也抑制不住心底的怒火。
我就知道,你眼里只有父母,你不想想,我做這些為了什么?還不是為了減輕你的負擔!
妻子的聲調(diào)很高,她幾乎像是捏著嗓子沖宋鳴說話。
宋鳴意識到,他不偏不倚踩在火線上了。他后悔不已,想盡快結束這場紛爭,然而說出去的話,再也收不回來了。
妻子抱怨,我這幾年跟著你,原本好好的工作也辭了,你到哪里我就去哪里,我想做點自己喜歡的事,怎么就妨礙到你父母了?
宋鳴辯解道,不是的,你誤會我了。但越是這樣,越難收場。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越來越激烈。最后,宋鳴干脆沉默。他回到房間,熄了床頭柜的夜燈,躺在黑暗中生悶氣。
妻子靠在沙發(fā)上,抽泣起來。
宋鳴拉不下面子,也知道安慰無濟于事。腦海里攪動的,盡是過往他們?yōu)榱艘恍┈嵤鲁车貌豢砷_交的片段。他粗重地喘著氣,努力讓心緒平靜下來,可是心口像扎了一個洞,那種壓在頭頂?shù)目謶指杏譄o端襲來了。
宋鳴記得,起初他們交往,他和妻子講父母的好,講他們?yōu)榱瞬俪诌@個家和養(yǎng)育子女,付出了多少辛酸。妻子對他們心懷敬意,她覺得宋鳴能有今天,得益于他有一雙偉大的父母。
但現(xiàn)實比想象的更復雜。交往不久的那個夏天,宋鳴帶她到鄉(xiāng)下見父母。宋鳴父親在裝修隊打工,幾天前爬墻裝鋁窗時不慎摔下,腳板讓地上的鐵釘穿過去,到衛(wèi)生院包扎后,待在家中靜養(yǎng);宋鳴大姐剛生下一個女兒,因為長期和婆家鬧矛盾,婆婆不愿意照看小孩,無奈之下,只得回娘家坐月子。這事犯了鄉(xiāng)下的大忌。宋鳴母親為此懊惱不已,又實在沒法,只能跑去求神,最后咬咬牙,讓女兒和外甥女回家住下了。老人家那陣子沒去上工,專門在家伺候女兒坐月子。
這些事,宋鳴并沒有放在心上。他常年在外,家中的大小事,都是父母在操持。在大姐回家坐月子這件事上,他沒有意見,他覺得一家人就該相互幫襯,沒什么好計較的。
直到回了家,他才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
那天宋鳴打了一輛車,到縣城妻子的家門口接她。第一次登門拜訪,妻子精心打扮了一番,也準備了幾樣見面禮。
宋鳴家里因為種種事端,忙亂得很。母親抽不出空和準媳婦寒暄,客氣幾句后,就忙著照顧孩子了。宋鳴父親不能起來,也只能躺在床上寒暄幾句。家中亂糟糟的:客廳鋪了張席子,席子上散亂著尿不濕、奶瓶和一些嬰兒用品。妻子并不當回事,反而覺得自己的到來給宋鳴家添了麻煩。
那頓午飯,也吃得馬馬虎虎:宋鳴母親哄完孩子睡覺,給女兒端去煲好的湯,這才忙活著準備其他人的飯食。飯桌上只有三個人,宋鳴給父親端去吃的,湯盛在碗里,菜添在飯碗上。隔著房間門,能聽到他吃飯咂巴嘴巴的聲響。
宋鳴明顯感覺到妻子的不自在。吃飯時,飯桌上除了沉默,還是沉默。他在心里著急,替家中這突如其來的凌亂捏了把汗。
午飯后,妻子趴在他耳邊悄悄說,要不我還是回去吧?
宋鳴很為難,你難得來一趟,住一晚再走,好嗎?
妻子思忖良久,咬著牙點點頭。
晚上,他們睡在宋鳴的房間,母親忙得忘了給宋鳴清洗床單和被單,枕頭套散發(fā)著一股霉味。隔壁父親在打呼嚕,母親、大姐和孩子睡在另一間,半夜還能聽到大人起身喂孩子吃奶的動靜。妻子睡不著,兩人低聲說起了話。宋鳴說,他們家以前是平房,小時候,他和父親睡一間房,母親和姐姐睡另一間。后來,鄰居建了新房子,加蓋了樓層。宋鳴父母省吃儉用存了一筆錢,又找親戚朋友借了幾萬塊,咬緊牙關,才加蓋了一層。
妻子問,你從小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長大?
妻子的語氣,明顯帶著困惑和同情。
宋鳴有些羞愧,我家條件就這樣,不像你,從小就過著富家小姐的生活。
妻子沒有接話,她怕說下去,會傷了宋鳴的自尊。她更在意的,是宋鳴家人對她的態(tài)度,她覺得,自踏入宋鳴家的那一刻起,她就沒有被熱忱接待過:宋鳴母親甚至沒有和她當頭對面地拉家常,說兩句貼心話,姐姐窩在房間里,從頭到尾連一聲招呼也不打,宋鳴的父親倒是個老實人,話不多,人也平和。她難以置信的是,宋鳴家里的洗手間安的不是馬桶,而是舊式的蹲便。那幾天恰好是生理期,從洗手間出來后,她拉著臉,半晌不說話。
幾年后的這個夜晚,他們各自想著心事。妻子想的是,她和宋鳴這么些年,經(jīng)歷了那么多,宋鳴并沒有把她放在第一位,他想的是孝道和父母,是如何扮演好一個忠孝兒孫的角色。當初她不顧父母阻撓,鐵了心要嫁給宋鳴,為此,和家人僵持了大半年。宋鳴卻幾次打起了退堂鼓。出國前那個夏天,在她的軟磨硬泡下,父母終于有所松動,抗爭有了初步回報。她立即安排宋鳴和父母見面。盡管那次見面的氣氛不太和諧,但好歹邁出了通向勝利的第一步;而宋鳴想的是,他和妻子之間的錯位和不對等。他出生在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鄉(xiāng)下家庭,有些東西是基因里帶來的,比如天性里的敏感,比如對名利和“占有”的渴望,這些,不是朝夕之間就可抹去的。一旦意識到這點,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那道溝坎,就再也消弭不了。這些年,他孤立無依地朝著既定的目標攀爬,想要擠進另一個階層,洗清身上自帶的污泥,但他無法令周遭的世界也跟著山清水明,更別提要改變別人的偏見了。
很長一段時間,那次不愉快的見面困擾著宋鳴。在茶樓里,妻子的父母如臨大敵,從頭到尾一副審查的姿態(tài)。他們問一句,宋鳴答一句。妻子坐在宋鳴身邊,幾番想出言阻止父母的咄咄逼人,都被宋鳴拉下來了。宋鳴如坐針氈,只想著盡快結束折磨。
事后,宋鳴對妻子說:我從來沒有給人看低過,如果他們不是你父母,我早就翻臉走人了。我知道你父母嫌棄我,你嫌棄我家,但這不是我的錯,你如果真的在意我,就要學會愛屋及烏。
出發(fā)去美國那天,妻子的父親開車送宋鳴他們?nèi)C場,他們要先飛去北京,再從北京轉(zhuǎn)機飛抵美國。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拉鋸戰(zhàn)”,宋鳴已經(jīng)可以心平氣和地面對未來的岳父岳母了。他們知道女兒心意已決,也不再計較宋鳴的家境貧寒。臨行前,他們千叮萬囑,只希望宋鳴好好地照顧女兒,不能讓她受半點委屈。宋鳴想不出更好的方式來表決心,只好和他們握手。
現(xiàn)在,幾年過去了,妻子逐漸“脫離”了父母的掌控,可是宋鳴,卻日益感到自己掉進了這個名為婚姻的漩渦。
妻子停止了哭鬧,回到房間躺下了。宋鳴的氣還沒有消,他爬起身來,到客廳里坐著。手機屏幕亮了,他拿起來,看到姜敏發(fā)來的信息:你就那么不待見我?
宋鳴仿佛看到姜敏打這句話時臉上的慍怒。他的心顫了一下。他點進去會話框,反復想了想,打了一行字,又刪去。最后,他干脆把那條信息刪了,靠在沙發(fā)上,望著黑暗中的天花板發(fā)呆。和姜敏喝酒的那個晚上,宋鳴故意沒有提起他和妻子那些不愉快的過往。他的人生信條是:既然選擇了,不管好壞,都要承受。他覺得,婚姻是兩個人的事,不該摻雜進其他冗贅的物事。他們在美國領證,也出于這樣的考慮,這樣一來不擺酒,也就免去了那些繁文縟節(jié)的儀式。
宋鳴信奉理性,相信只要按部就班,付出努力,就能經(jīng)營好生活、事業(yè)和婚姻。但他沒有想到的是,有些事是理性無法規(guī)訓的,比如他對姜敏的態(tài)度,比如他和妻子之間永遠填不平的那道溝坎。
這天發(fā)生的種種事,讓宋鳴不得不重新打量起自己身處的困境。平心而論,他對妻子的好,是有目共睹的,妻子對他,也細心體貼。他想不通,究竟哪里出了問題。在美國的時候,有段時間,妻子經(jīng)常和宋鳴念叨:以后我要自己帶孩子,再不然,也要請個保姆。言下之意,她不允許宋鳴母親“介入”他們的生活。宋鳴很生氣,他覺得妻子這樣是在看低他的父母。因為這些,兩人吵了無數(shù)次。后來,不知道怎么了,妻子就患上了嚴重的失眠,開始只是輕度的,晚上依靠褪黑素來助眠,后來吃褪黑素也不管用了,就整晚睡不著。睡不著時,她在客廳看電影,刷美劇。宋鳴白天忙完論文,還要自己準備三餐,到了晚上,一沾床就呼呼大睡。他不解,覺得妻子這樣不正常。他讓她找個心理醫(yī)生看看,她卻堅持認為自己沒病,然而長期的日夜顛倒,她的身心嚴重受損。那段日子,妻子成了半個隱身人,有時整個白天都在沉睡。宋鳴只好“獨自”看書、寫論文,上網(wǎng)查資料——妻子幾乎從他的日常生活里“缺席”了。
宋鳴拉著妻子去找當?shù)氐娜A人心理醫(yī)師咨詢。醫(yī)生聽完妻子的陳述,他的診斷是,妻子受到刺激,得了神經(jīng)衰弱。他問宋鳴平時如何相處,宋鳴也將他們之間的事,一五一十說了。醫(yī)生告訴宋鳴,你太太從小生活在一個平和的環(huán)境中,容不得半點冷落,你現(xiàn)在要做的,是盡量站在她的角度考慮問題,這樣才能解開心結。從心理醫(yī)師辦公室出來后,天下起了雨,宋鳴沒有帶傘,他和妻子站在屋檐下躲雨,醫(yī)師的話,讓宋鳴覺得,有心理問題的是他自己。
妻子后來是怎么好起來的?宋鳴沒有印象了,他只記得,有一天妻子睡飽了,頭發(fā)凌亂地跑過來對宋鳴說,你要是不答應我,現(xiàn)在就離婚。 “離婚”兩個字從她口中出來,就像吃飯睡覺一樣稀松平常。宋鳴在心里掂量,這句話,她一定反復醞釀很久了。宋鳴不解,也感到氣憤——他覺得屈辱,為什么孝道會成為一種“原罪”,至于他必須站到道德的審判席?但他還是忍住了,跟妻子道歉后,他說,你要是執(zhí)意這么做,那我尊重你。
這樣過后,妻子再也沒有提過離婚的事了,仿佛所有爭吵從沒發(fā)生過。然而,在宋鳴心中,那顆危險的定時炸彈就此埋下了,恐懼壓著他的神經(jīng),妻子表現(xiàn)得越正常,他越感到害怕。
宋鳴來到陽臺抽煙,隔著城中村錯落的建筑,能看到江面上的船只,影影綽綽的,像貼在黑漆漆的幕布上。他想起那天喝完酒,他叫了輛出租車。姜敏住的小區(qū)離得不遠,宋鳴讓她坐同一輛車回去。車行過海珠橋,遠處的璀璨燈火映著江水,姜敏將車窗打開一條縫,冷風呼呼吹進來。姜敏頭靠在宋鳴的肩膀上,想推開她,又不敢,只能保持著僵硬的姿勢。姜敏不說話,就這樣輕輕挽過宋鳴,握住了他的手。這一“越軌”動作像個儀式,讓宋鳴感到害怕。他的心跳得飛快。他把頭偏向外面,看著江面波動的燈影。風吹起姜敏的頭發(fā),幾縷發(fā)絲輕拂過宋鳴的臉。他希望同行的路盡快結束,他必須從這種非正常的關系中走出來。但姜敏似乎很享受這短暫的瞬間。她握得越來越緊,宋鳴感覺到,自己手心也滲出了汗珠。
在這個無眠的夜,宋鳴佇立在陽臺上,煙早就抽完了,他的思緒從很遠的地方收回來。他想起那段短暫的同行,想起姜敏的聲音。姜敏最后,還是松開了他的手。她攏一攏被風吹散的頭發(fā),說起她在泰國旅行發(fā)生的事。她說,“有天晚上,我從住的酒店下來買夜宵,街上擺滿了夜宵攤,人來人往的,很熱鬧。突然,我聽到有人大喊,接著就發(fā)生了騷亂。我以為是恐怖襲擊。但我沒想到,在燒烤、酒味和散亂的人群中,會沖出來一頭大象。大象在街上跑,警車鳴笛,在后面追,它跑得很賣力,就在它朝著我跑來的時候,我聽見了槍聲,所有人都安靜了。我眼睜睜地看著那頭大象,“轟”的一聲,倒在地上。它斜斜地躺著,四肢在抽搐。”
姜敏說起這些,就像說起她從前在海上看到鯨魚那樣稀松自然。她說,事后她才知道,那頭大象是從動物園逃出來的,因為遭到馴獸員虐待。說完這節(jié)故事,姜敏就下車了。宋鳴當時只當作這是閑談的話。但是此刻,那頭在夜里奔跑的大象,復活了,它闖入了宋鳴的視線。他感到心臟震了一下,有個聲音冒出來:你說,大象解脫了嗎?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責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