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健軍
白鐵皮就是個敲白鐵皮的。
白鐵皮敲了三年零八個月單七天白鐵皮。白鐵皮敲白鐵皮時,長槍同他二叔在一塊炒五香瓜子,孔雀在賣油條,矮嘴瓶在推銷一種浸泡了金櫻子的白酒。白鐵皮敲打了兩個月白鐵皮,就被本城人喚作了白鐵皮。作為工匠的白鐵皮,日常生活被錘子敲打得又扁又薄,僅剩的幾塊碎片就同長槍、孔雀和矮嘴瓶廝混在一起。長槍用報紙糊的紙袋裝來五香瓜子,孔雀卷來幾根賣剩的油條,矮嘴瓶拎來半壺酒,白鐵皮支張小桌,桌上鋪張白鐵皮,再擺幾只白鐵皮敲的杯盞。白鐵皮也不白吃白喝,供水供煙,偶爾到巷子口買上半斤鹵豬耳朵,七八兩水煮毛豆。他們的話題很簡單,但多少透著些野心,長槍計劃將來辦個炒貨廠,炒五香瓜子,也炒花生炒蠶豆,能炒的都要炒??兹赶腴_個酒店,不單賣油條,還要供大餐。矮嘴瓶沒啥想法,不管賣啥酒,管飽就行。也聊女人,城東頭聊到城西頭,凡是見過的十六歲以上的女孩子都要拿錘子敲一遍,胖的敲,瘦的也要敲,少不得要敲出些水淋淋的話來。
白鐵皮有白鐵皮的想法。本城那些敲白鐵皮的,無非敲水壺,敲撮箕,敲水勺,敲賣醬油賣散裝白酒的量杯,敲蒸饅頭的蒸籠,白鐵皮跟著敲了幾個月,就萌生了別出心裁的想法。他琢磨著要用白鐵皮敲打出皇宮銀器一般的器物,銀制的燭臺,銀制的酒壺,銀制的花瓶,上面刻有精美的花紋,在幽暗中會有銀的光亮。他要將擺放樣品的貨架全部擺上那樣的銀器。他還要在白鐵皮上刻出圖案和花紋,把它作為圖畫掛在墻壁上。他的作坊會因這些裝飾而散發(fā)無限光輝。有過一段時間,他將全部心思都放在這方面,希望通過不停的敲打把種種設(shè)想變?yōu)楝F(xiàn)實,變?yōu)榫赖乃囆g(shù)品。他的雙手和手中的錘子配合并不默契,敲出來的器物要么走了形,成了幾不像,刻上去的圖畫更是山水不分,人獸無異?;适毅y器的光輝在他的頭腦中漸漸暗淡,那些奇形怪狀的器物本城的人們拒絕購買,除了撿破爛的老頭愿意接受他的饋贈之外,其他人即便白送也不屑帶走。原計劃打制的幾只高腳酒杯,干脆就不要杯腳了,成了他們喝酒時的用具。余下的廢物他倒是不怕面對,被扔在一個角落,長槍和孔雀常把它們當恥辱隨手拈來取笑他。
白鐵皮在沮喪中繼續(xù)敲打白鐵皮,既然敲不出皇室銀器,只能退而求次敲打些市井生活的必需品。他的手藝并沒有在敲打皇室銀器的幻想中有所長進,那些由他敲出來的白鐵皮玩意兒常有意外發(fā)生,要么提手脫落了,要么哪兒出現(xiàn)了裂縫。本城人嘴損,哪兒疼就朝哪兒戳,敲你爹個卵子壺,你爹前列腺漏水,他龜兒子敲把水壺也漏水。大概買水壺的中年男人同白鐵皮的爹認識,把他爹前列腺炎的隱私也給抖露了出來。白鐵皮窩了火沒處發(fā)泄,將水壺擲在地上,一腳踏扁了,還不解恨,爽性就著鐵砧,三錘兩錘,把它還原成了白鐵皮。
那些存儲于腦海中的皇室銀器沒能給白鐵皮帶來榮耀,卻給他招來了幾個特別的人物。他們自稱詩人,白鐵皮多少知道詩人是怎樣的一種人物,卻不了解本城也有他們的存在。本城詩人同詩人有何區(qū)別,至少外表上沒法甄別。白鐵皮只在書本上見過詩人,本城詩人卻活生生地暴露在他的眼下,包圍著那一堆沒能成為皇室銀器的廢品。一個留著長發(fā),腦后扎了幾條小辮子;一個趿拉著紅色高跟拖鞋,棉綢褲像充氣的玩具;還有一個下巴那兒留著胡子,小小的一撮,說話之前總要拿手捋一下,好像很愛惜它們,又好像在提醒別人注意他的美髯。一個被他們譽為本城李清照的女人,穿白色連衣裙,表情矜持,始終保持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好像恐懼那一堆廢品弄臟了她的衣裙。
本城詩人們對著那堆廢品指指點點,嘻嘻哈哈,一番熱鬧之后,胡子向白鐵皮討要紙和筆,白鐵皮只得將一個空白的賬本給了他,胡子也不在意,就在賬本上筆走龍蛇,末了,將賬本和筆擲于鐵砧之上,轉(zhuǎn)身大笑而去。那留著小辮子的一個,向白鐵皮要了一只沒能成為銀器的鐵盤子,說是當貓食盆。本城李清照捂著嘴竊笑。他們走后,白鐵皮拾起賬本,從那些藤蔓一般的字句中讀出幾句:
他是個敲打白鐵皮的男人
他把自己當成了一張白鐵皮
他不停地敲啊打啊
仿佛要把自己敲打成一件皇室銀器
本城詩人們第二次造訪時,給白鐵皮送來了朦朧詩,胡子順帶撕下賬本上寫有詩句的那一頁,說是要拿去本城的報紙上發(fā)表。后來,白鐵皮找遍了本城的任何一個角落,也沒有找到一張印有那些詩句的報紙。第三次造訪時,給白鐵皮留下一本臟兮兮的油印詩集,讓他拜讀他們的杰作。小辮子拿走了一把灑水壺,說要給種植在陽臺上的玫瑰澆水。第四次造訪時,白鐵皮叫來長槍、孔雀和矮嘴瓶,他們圍著那張鋪著白鐵皮的四方小桌,吃著鹵豬頭肉,嗑著瓜子,干掉了一壺十斤重的浸泡了金櫻子的白酒。酒半醺時,紅色高跟拖鞋半跪著向本城李清照朗誦了一首愛情詩,本城李清照在眾人夸張的叫好聲中喝下了整整一白鐵皮杯酒。胡子夸下??冢f要把他們幾個全都培養(yǎng)成詩人,他捋一把胡子,用手指點一下長槍,又捋一把胡子,再指點一下孔雀。輪到矮嘴瓶時,胡子不指點了,端起白鐵皮酒杯,打著飽嗝說,未來的——李白,走一個!那天的后來,他們誰也沒能走出白鐵皮的作坊,一個個歪東倒西,全都歪倒在白鐵皮上。本城李清照稍微斯文一些,背靠小方桌坐在地上,領(lǐng)口處開了一粒鈕扣,半個乳房拱了出來。矮嘴瓶的一只手正好擱在她的大腿上,手里還捏著一片沒來得及吃下肚的鹵豬耳朵。
酒會散后,白鐵皮將打造皇室銀器的幻想拋去了爪哇國,他的專注完全被胡子他們帶來的朦朧詩吸引。當初高考落榜將他的大學夢砸得支離破碎,但上高中時對語文課多少抱有些興趣。他偷偷去了一趟本城的新華書店,抱回來一堆不同版本的詩集,包括好幾種愛情詩選。往后,他邊敲打白鐵皮邊翻看詩集,詩集就攤開在鐵砧旁邊,敲一下白鐵皮,看幾眼詩集。幾本詩集翻過后,白鐵皮夢想成為詩人的愿望比當初用白鐵皮敲打皇室銀器還要強烈。他嘗試著在賬本的空白處涂鴉,很快一本賬簿就成了廢紙。隨后他買來一摞中學生用的練習簿,但這些練習簿在他成為詩人的熱情跟前太過單薄了,沒幾天就被涂涂改改的字跡占領(lǐng),沒留下任何空白。他不敢確認那就是詩,更不敢拿出來示人。也沒人察覺他的異常,他照舊同長槍、孔雀和矮嘴瓶一塊海喝胡侃,照舊聆聽本城詩人們慷慨激昂。那些自負的本城詩人大概做夢也沒想到白鐵皮下會藏著一位詩人。
白鐵皮寫詩的行跡被長槍他們偶然撞見,其實是他故意的安排。在長達一年多時間的閱讀、模仿和練習中,他覺得那些寫在練習本上的詩句同本城詩人留給他的油印詩集上的作品已無距離,甚至超越了他們的作品。他在厚達三四尺的草稿本里找出幾首得意之作,工工整整謄寫在一個新本子上。長槍在白鐵皮的抽屜里翻找什么東西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本子,翻過幾頁之后,立馬將本子轉(zhuǎn)給了胡子,在本城詩人中胡子的地位明顯高于其他三人。我的神哎,又一位詩人橫空出世了!胡子的驚呼無疑確立了白鐵皮躋身本城詩人的事實。那個本子上的幾首詩作很快出現(xiàn)在一本新的油印詩集的末尾。本城詩人們適時舉行了一場詩歌朗誦會,朗誦會的高潮讓他們無一幸免再次躺倒在狼藉一地的白鐵皮上。
隨后的日子里,白鐵皮作為本城詩人的一員,同胡子他們一伙頻繁聚會,喝酒,即興創(chuàng)作,朗誦,一次次重復(fù)著與本城群眾日常生活絕然不同的場景。這種聚會宛如一個接一個的漩渦,白鐵皮身陷其中,好像一只掉入醬缸里的老鼠,詩人的光環(huán)和皇室銀器的光輝令他耳暈?zāi)垦?。有一次,他險些同本城李清照發(fā)生肉體之親,如果不是一只什么小動物在黑暗中奔過草地讓本城李清照發(fā)出尖叫。為了從醬缸中脫身,他尋找各種理由,盡可能減少參加聚會的次數(shù),慢慢淡出本城詩人的朋友圈。本城詩人們盡了最大努力挽留他,但最終還是放棄了他。白鐵皮穿著散發(fā)酒精氣味的工作服回到了鐵砧旁,繼續(xù)敲打著白鐵皮。他在白鐵皮和新購的詩集中獲取創(chuàng)作靈感,真正拯救他的是那些愛情詩選,是它們讓他得以新生,成為一位情詩寫作者。他在愛情詩上展現(xiàn)出來的才華立馬被孔雀證明。其時,孔雀正在追求北門招待所的一個服務(wù)員,叫沙茉莉,孔雀給她送了半年的油條和豆?jié){,都沒找到半點親近的機會。有一次孔雀送油條豆?jié){時蹭了一下她的手,沙茉莉竟然將豆?jié){潑在了他臉上,幸好豆?jié){只是溫熱,不然孔雀的臉就該開花了。絕望的孔雀讓白鐵皮寫了首情詩,同一支不知從哪里折來的月季,用月季冒充玫瑰,一塊兒獻給了沙茉莉。不想孔雀用油條和豆?jié){沒能敲開的愛情之門,被白鐵皮短短幾行情詩眨眼就給攻陷了。情詩送出去的當天晚上,沙茉莉就答應(yīng)同孔雀一塊去護城河堤上散步,在白楊樹葉的遮擋下,在朦朧的月色里,孔雀第一次嘗到了比豆?jié){更為香甜的愛情的滋味。
孔雀的成功讓長槍躍躍欲試,沒過幾天,長槍真的憑借白鐵皮的另一首情詩順利同一個女孩約會。只有矮嘴瓶不為所動,或者是因為暫時沒有理想的對象。白鐵皮的愛情詩經(jīng)過孔雀和長槍之嘴迅速在本城的男孩們中間擴散,特別是那些尚未征服女孩芳心的毛頭小伙,想方設(shè)法通過各種途徑接近白鐵皮,期望從他手中獲得只字片言,為他們的愛情點燃圣潔的火炬。本城的男孩們不管成功與否,對向白鐵皮索求情詩之事守口如瓶,鮮有女孩知道本城有如此一位隱秘的情詩寫作者。白鐵皮被他們尊稱為“情詩王子”。白鐵皮似乎從中得到了無限的樂趣,完全沉浸在情詩的寫作中,盡可能滿足每一位求助者,哪怕他們第二次第三次沒有止境地貪婪。
本城的愛情之火在一個叫蓑衣魚的女孩出現(xiàn)之前達到了最高潮。當蓑衣魚握著一紙由白鐵皮創(chuàng)作不知哪個男孩獻與她的情詩,在本城到處尋找詩作者時,本城男孩們突然都緘默了,內(nèi)心的恐慌超過了失足掉進醬缸里的老鼠。這一天,白鐵皮敲打白鐵皮的生涯剛好三年零八個月單七天。當蓑衣魚出現(xiàn)在巷子口,一步步接近白鐵皮的作坊時,本城男孩們的心仿佛跳到了嗓子眼,隨時有可能蹦出來。眼看著那位隱秘的情詩王子就要暴露在蓑衣魚及本城無數(shù)女孩面前,他們束手無策,任何阻攔的措施也沒有。而結(jié)局卻是戲劇性的,蓑衣魚竟然從巷子的另一端走了出來,依舊握著那張從中學生練習本上撕下來的寫有情詩的紙張,紙張的一角因為日光的烤灼而卷了起來,好像失去水分的月季花瓣。白鐵皮失蹤了。當本城男孩們擁進那條巷子時,孔雀和長槍剛巧在白鐵皮敲打過皇室銀器的生了銹的鐵砧上發(fā)現(xiàn)一張寫有詩句的紙片:
一切皆有可能
石頭會長出翅膀
泥土會涅槃為瓷器
屎殼郎會制造香水
白鐵皮披上了孔雀的外衣
很長一段時間,長槍、孔雀和矮嘴瓶就像特工那樣到處打聽白鐵皮的消息,但凡白鐵皮有可能出現(xiàn)的地方,絕不放過蛛絲馬跡。這種地毯式的搜尋也沒能給他們帶來好消息。他們懷疑他是不是同他們在捉迷藏,故意牽著他們的鼻子兜圈子。他們的懷疑沒有結(jié)果,本城中的確沒有再見到白鐵皮。他們?nèi)齻€人慢慢有了分歧,最先退出找尋的是矮嘴瓶,他沒有堅持的理由,找到白鐵皮無非讓他多浪費幾壺白酒,此外沒有別的好處。孔雀也漸漸淡了心,他同沙茉莉早已生米煮成熟飯,就算不再向她獻詩,也不用擔心她會失蹤??兹傅牡谝灰獎?wù)在于賣力地推銷油條和豆?jié){,希望早一天攢夠本錢,計劃中的酒店就能早一天開張。他同沙茉莉會有個燦爛的前程。長槍的處境不同于矮嘴瓶和孔雀,雖然憑借白鐵皮的一首情詩同女孩順利約會,但那只是個開始,沒有實質(zhì)性的進展。長槍指望著從白鐵皮手中拿到后續(xù)的情詩,去進一步贏得女孩的芳心。白鐵皮的失蹤無疑將長槍踢入了黑暗的深淵,那個女孩似乎在觀望著,等待他的第二次表現(xiàn)。長槍發(fā)了瘋似的在本城的大街小巷奔走,甚至把炒五香瓜子的時間都用來找尋白鐵皮。他越是著急,白鐵皮越是杳無音信。長槍幾近崩潰,在絕望中甚至想過霸王硬上弓,不如直接武力解決那層橫亙在他同女孩之間的隔膜,終究不敢付諸行動。
同長槍一樣陷入尷尬境地的,還有本城的男孩們,他們同樣因為白鐵皮情詩的助燃同各自的對象有了一個良好開端,就在他們想象愛情道路上花團錦簇時,白鐵皮的失蹤給他們籠罩上了大片陰云。那些可愛的臉龐似乎一夜之間對他們產(chǎn)生了懷疑,嘴角掛上了嘲弄。對此,他們一籌莫展,甚至在沮喪中滋生了對白鐵皮的詛咒和憎恨。白鐵皮用情詩在他們的愛情中植入了一根骨頭,這根骨頭又因他的失蹤而被抽掉了,從此他們的愛情暗淡無光,前途渺茫。有人捉刀代筆,幻想自己能寫出像出自白鐵皮筆端那樣的情詩,無奈血液中不存在詩歌因子,那歪歪扭扭的字跡更像是精神病人的胡言亂語。絕望中,也有人找上了本城詩人們,可那些高傲的家伙對本城男孩們的處境無半點同情之心,不肯出手替他們遮羞。或者認為用情詩求愛,本應(yīng)是本城詩人們的專利,不應(yīng)該讓凡夫俗子染指。這不是本城男孩們的恥辱,而是本城詩人們的恥辱。
本城詩人中那個叫胡子的詩人似乎沒有忘記是他發(fā)掘了白鐵皮的詩歌天賦,某天獨自來到白鐵皮的作坊,在蒙塵積垢的白鐵皮中翻翻找找,將那些散落的寫有詩稿的中學生練習本一本本撿拾起來,抹去灰塵,全部帶走了。胡子將白鐵皮的詩作一首首整理出來,投給諸多詩歌雜志,很快白鐵皮的名字在詩歌界小有影響。當胡子捧著那一堆樣刊再次來到白鐵皮的作坊時,白鐵皮依舊行跡無蹤,只得將那些樣刊原樣抱了回去。胡子后來多次找過長槍、孔雀和矮嘴瓶,企圖從他們嘴里打聽到白鐵皮的消息,可他們同他一樣,對白鐵皮的去向一無所知。一個隱秘的詩人,一個隱秘的情詩王子,正如他的出現(xiàn)一樣,隱秘地消失了。
白鐵皮的失蹤對本城男孩們的打擊不過如此,可帶給那個叫蓑衣魚的女孩的痛苦卻是無法丈量。那個向她奉獻情詩的男孩是個膽小鬼,白鐵皮消失后他也不再在蓑衣魚跟前露面了。那首情詩毫無疑問打動了她的芳心,起初蓑衣魚在本城到處游走希望找到那個向她獻詩的男孩,久尋未果之后,她忽然意識到那個膽小鬼絕不可能寫得出如此優(yōu)美動人的詩句。情詩的真正作者是誰,蓑衣魚帶著這個疑問再次投入到尋覓中。她寄希望于那個膽小鬼告訴她答案,但他始終避而不見。后來她偶爾打聽到白鐵皮的作坊經(jīng)常有本城詩人聚會,當她找到那里時,卻已是人去樓空,只剩下被灰塵掩埋的一堆白鐵皮。之后,她找到了胡子,胡子對替人寫情詩的事矢口否認,那也不是一個詩人該有的作為。她希望他能提供一些線索,可胡子愛莫能助,他對白鐵皮替人寫情詩的事根本一無所知。這期間,本城詩人圈也發(fā)生了巨變,本城李清照意外嫁給了一個建筑設(shè)計師,那個設(shè)計師在本城李清照同本城詩人之間用鋼筋水泥砌起了一堵高墻,本城李清照看不到墻這邊,本城詩人們也看不到墻那邊。
往后,蓑衣魚不知怎么遇上了紅色高跟拖鞋,紅色高跟拖鞋聲稱情詩系他所作,并且當場獻首一詩。蓑衣魚將信將疑,當她讀過紅色高跟拖鞋的詩句之后眼眶突然像被燒灼了,紅彤彤的,淚水奔涌而出,一瞬間紙頁上龍飛鳳舞的詩句就被汪洋淹沒了。蓑衣魚同紅色高跟拖鞋熱戀了,兩人形影不離,不出三個月就舉行了婚禮。但他們的婚姻僅僅維持了一年零十七天,蓑衣魚仍舊帶著最初的那首情詩離開了紅色高跟拖鞋,一個人在本城孤獨地游走。究其原因在于,蓑衣魚將紅色高跟拖鞋的幾首獻詩同最初的那首情詩比較,從中看出了端倪,紅色高跟拖鞋絕不可能是那首情詩的作者,他欺騙了她。
白鐵皮失蹤留下的后遺癥不只如此,若干年后孔雀同沙茉莉的婚姻也差點因為情詩的事而破裂。當年沙茉莉收到孔雀的情詩和月季后,偷偷將月季花瓣烘干了,同那首情詩一起裝在一只信封里,將它們作為愛情的見證珍藏起來。婚后,孔雀有次吹牛談起當年如何用幾根油條就將沙茉莉追到了手,沙茉莉就拿出那首情詩當著眾人的面朗誦起來:
你是一朵玫瑰
時常開在我的身旁
沙茉莉的朗誦讓眾人開懷大笑,孔雀被羞臊得恨不能鉆進地縫里。不能再留著那首情詩,必須把它給毀了??兹腹娉蒙耻岳虿蛔⒁?,將那首情詩連同信封一塊兒焚成了灰燼。后來事情敗露,孔雀堅決不承認是他所為,沙茉莉因此同他冷戰(zhàn)了兩個月,最后孔雀憑借記憶重抄了一遍那首情詩才得到沙茉莉的諒解。
十幾年后,本城早就將白鐵皮敲打皇室銀器的幻想和他的情詩扔進了下水道,連同排泄的快感一起沖走了。本城男孩們不再需要借助情詩來談?wù)搻矍?,手機通話,短信,QQ,視頻,有足夠的方式同女孩們溝通。如果哪個男孩執(zhí)迷不悟,仍舊相信情詩的魔力,估計會被女孩們當成精神病醫(yī)院偷偷跑出來的病人。在不留痕跡的遺忘中,很多人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夢想,孔雀同沙茉莉的酒店開張了,除了供應(yīng)大餐,還有幾十間客房供本城熱戀的男孩女孩幽會。長槍放棄了當初炒貨廠的設(shè)想,創(chuàng)辦了一家寵物醫(yī)院,暗地里兼帶斗狗賭狗。矮嘴瓶可能酒喝得太多,肝臟出了毛病,從醫(yī)院出來后同人合伙開了一家素食餐廳。還有令人意想不到的,矮嘴瓶居然同離異的本城李清照走到了一起,當年本城李清照嫁給建筑設(shè)計師后,建筑設(shè)計師在她同本城詩人之間砌起一堵高墻,這堵高墻并沒有能守護他們的婚姻。建筑設(shè)計師后來成了房地產(chǎn)商,將當年對詩歌和詩人的崇拜拋到了一邊,轉(zhuǎn)而拜倒在金錢和美女的石榴裙下。也有一種說法,在建筑設(shè)計師還沒有成為房地產(chǎn)商之前,本城李清照就同矮嘴瓶有了一腿,對此本城李清照和矮嘴瓶都沒有辯解。
總之,當失蹤多年的白鐵皮現(xiàn)身時,過往已經(jīng)靜寂,本城正沉浸在當下的喧囂中。第一個見到白鐵皮的是孔雀,雖然眼前這人穿著西裝,結(jié)著領(lǐng)帶,身體微胖,甚至鬢角過早地生出了幾縷白發(fā),但孔雀依舊一眼認出了他。相反,白鐵皮一臉迷茫,不敢確認孔雀是舊時相識。隨后,在特設(shè)的接風晚宴中,所有人無一例外對白鐵皮失蹤后的去向以及這許多年的生活,流露出無比的關(guān)切和好奇。他們都急于想知道白鐵皮到底怎么了。白鐵皮并沒有立刻滿足他們的好奇心,而是詢問了他們一個問題,有誰還記得那首詩?眾人面面相覷,不知他說的是哪首詩。
一切皆有可能
石頭會長出翅膀
泥土會涅槃為瓷器
屎殼郎會制造香水
白鐵皮披上了孔雀的外衣
白鐵皮自顧自地吟出了當年孔雀和長槍在鐵砧上撿拾到的那首短詩。白鐵皮披上了孔雀的外衣。白鐵皮微笑著摘下眼鏡,環(huán)顧了一下眾人說,這兒需要換兩個字。哪兩個字?孔雀問。將“孔雀”換成“教授”。白鐵皮回答。隨即從西服內(nèi)袋摸出一只名片盒,給在座的每個人發(fā)了一張名片,名片上赫然印著“XX大學中文系教授”的字跡。這就是白鐵皮現(xiàn)在的身份,用白鐵皮的話說,如假包換。這個轉(zhuǎn)變的弧度似乎有些過大,眾人一時難以轉(zhuǎn)過彎來,七八雙眼睛懵懵懂懂盯著他。
這首詩未寫完吧?本城李清照問。
為什么要完成?斷臂維納斯,豈不是更有趣么?白鐵皮以反問作答。
在酒宴的進行式中,白鐵皮用慢條斯理的語調(diào)將這些年的所作所為和盤托出。那年的某天,他為自己有限的生命浪費在一張極薄的白鐵皮上忽然心生悲寂。他從眾人的視線中悄然而逝,躲避到一個安靜之處復(fù)習高中課程,后來上了大學,讀了研,輾轉(zhuǎn)再三,最后落腳在沿海一座城市,成了某大學中文系的教授。眾人對他的經(jīng)歷半信半疑,從一個敲打白鐵皮的小工匠到一所大學中文系的教授,雖然那所大學并不怎么出名,但畢竟其中的跨度超過了常人的想象。從時間上掐算,他的經(jīng)歷并無什么漏洞,此外,他們也沒有覺察到其他破綻。他們表面上為他的成就而贊嘆,但肚子里仍舊難以完全信服。這種復(fù)雜的心態(tài)全部托付給杯中之酒,長槍更是一杯接一杯地勸酒,當年他追求的女孩因為后續(xù)的情詩跟不上,女孩成了別人的新娘。他現(xiàn)在的妻子是后來請來炒五香瓜子的幫手。長槍將他對白鐵皮的憎恨藏到了酒里。到宴席結(jié)束時眾人差不多都醉眼蒙眬,滿世界搖搖晃晃,什么也不真切了。
后來,關(guān)于白鐵皮那些年的生活有另外一個版本在本城流傳。這個版本出自孔雀之口,在一場酒宴快要結(jié)束時孔雀因為酒精的刺激而興奮不已,說出了其中的秘密。白鐵皮失蹤后返回本城的那一次就住宿在孔雀的酒店里,一個晚上孔雀同白鐵皮喝酒談心時,白鐵皮可能喝高了,才把自己隱瞞的事實吐出來。白鐵皮失蹤那年剛巧認識了一個辦假證的,那人幫他偽造了學歷證明,他憑借那份假冒的證明進入了一所大專院校任教。當時他唯恐校方不相信還編造了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說他為了追隨大學時的女友才甘愿來到這么一個偏僻之地。也許是他的愛情故事太讓人感覺美好,也許是那份偽造的學歷太過逼真,總之他敲開了那所學校的大門。后來,幾經(jīng)調(diào)動,多次轉(zhuǎn)折,白鐵皮才成為現(xiàn)在這所大學中文系的教授。
一切皆有可能,孰真孰假并不重要,白鐵皮成為大學教授已是不爭的事實。
孔雀他們宴請白鐵皮之后,胡子才得知他回城的消息。胡子找到白鐵皮時,白鐵皮正同孔雀一塊兒在巷子里故地重游。白鐵皮的作坊早就易主了,當年留下的那堆白鐵皮被房東當廢品處理了。作坊現(xiàn)在的主人是對夫妻,替人縫縫補補,也給人做皮鞋保養(yǎng)。想想要用白鐵皮敲打出皇室銀器的幻想,白鐵皮多少有些感慨,當初離開時可能有過顧慮,會不會有一天重新回到這里繼續(xù)敲打白鐵皮。胡子的到來打斷了他的幻想,他給他帶來了那一大摞用白鐵皮的筆名發(fā)表詩歌的樣刊。許多年來,胡子始終沒有停止對詩壇的觀察,寄希望于從數(shù)以萬計的詩作中找到白鐵皮的蛛絲馬跡。但胡子的熱情被白鐵皮兜頭澆下的一盆冷水給熄滅了。這是我寫的詩?我會寫詩?這太可笑了!白鐵皮僅僅掃了一眼那些樣刊,就不再有任何反應(yīng)。只剩下胡子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他的臉完全被迷霧遮蔽。
白鐵皮的異??兹敢膊幌肷罹浚阻F皮不承認自己會寫詩,這正好掩飾了當年孔雀向他借情詩向沙茉莉獻殷勤的真相?;蛟S本城男孩中有太多人藏有類似孔雀的想法。
蓑衣魚是最后知道白鐵皮重現(xiàn)的一個,白鐵皮有可能還不知道她的存在。這許多年,蓑衣魚始終沒有放棄對情詩作者的找尋,她不止一次接近過胡子,但胡子給她的答案每次都是否定的。她靠近過小辮子,一個愛占小便宜的男人更不可能寫出那樣感人的情詩。后來她接觸過各式各樣的人,沒有誰能夠同那首情詩對上號。她的心力似乎在找尋中耗盡了,那點支撐她內(nèi)心的光亮越來越暗淡。她只有將那張紙片收藏起來,那是她唯一的青春紀念。后來,她在一次飯局上偶然聽到幾個男人說些過往的玩笑話,說到有個叫白鐵皮的替人寫情詩的事。她突然意識到他們說的那個人就是情詩的作者,可是已失蹤多年,本城沒有了他任何消息。蓑衣魚的心往下一沉,似乎墜入了太平洋海溝,被不知名的深海生物和無邊的黑暗徹底包圍。漫長歲月的消耗中,她對見到那個情詩作者不抱任何希望,即使見到了又能怎樣。他不過是塊虛無的紙片,承載不起一個落水者的重量。當她聽到白鐵皮在本城再現(xiàn)的消息時,剛開始她以為是誰同她開的一個玩笑,說不定在暗處盯著看她的笑話。但在確認了消息的真實性后,她又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興奮,她想見到他,想立刻見到那個害她離了一次婚,大半輩子都沒能釋懷的情詩始作俑者。
當蓑衣魚出現(xiàn)在賓館時,孔雀的第一反應(yīng)她是來找白鐵皮的??兹笇λ蛞卖~的故事早有耳聞,不敢輕易讓她見到他。他搶先一步上樓將消息告訴了白鐵皮,白鐵皮被突然冒出來的女人怔住了,好半天沒反應(yīng)過來。見還是不見?人都在大堂了??兹柑嵝颜f。哪兒來的妖孽?不見!白鐵皮的口氣激烈得有些冰冷。
白鐵皮在本城逗留的日子,同蓑衣魚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戲。蓑衣魚似乎也明白了他在躲著她。后來她干脆守株待兔,在孔雀賓館的大堂守了一整天,結(jié)果仍舊落了空。孔雀似乎動了惻隱之心,勸說白鐵皮,見見她吧。見了又能怎樣?我可不是什么救世主。白鐵皮依舊絲毫不為所動。直到離開,蓑衣魚始終沒能同他見上一面。后來,蓑衣魚有了更瘋狂的舉動,竟然根據(jù)名片上的地址找去了白鐵皮所在的城市,但沒過多久,又孤身一人返回了本城。她究竟見沒見到白鐵皮,沒人知道。回來的當天晚上,有人在本城的酒吧見到過她,還親眼目睹她將那張寫有情詩的薄紙在酒杯里焚為灰燼,兌上酒,一仰頭倒進了嘴里。
白鐵皮的再現(xiàn)在本城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漣漪,當年的情詩王子搖身變?yōu)橹形南到淌冢兩砣A麗,也合乎情理。對于他利用偽造的文本躋身高校的說法,本城人們不愿過多猜測,他們的樂趣更多停留在他敲打皇室銀器的幻想和替人創(chuàng)作情詩而滋生的種種粉紅事件上。他們的熱情不過三五天,隨著白鐵皮的再次離去,本城關(guān)于他的傳聞也慢慢冷卻了下來。他們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孔雀要管理賓館,長槍要照顧貓狗,矮嘴瓶坐鎮(zhèn)素食餐廳,蓑衣魚不再在街頭上游走,偶爾看到也是一身素色衣褲。她已是城郊白云巖寺的一名居士。只有胡子仍舊被白鐵皮扔給他的迷霧籠罩,他一次次翻看白鐵皮當年留下的詩稿,那些詩稿有一半略顯稚嫩,但被整理出來的那部分在他看來無疑是上乘之作。他原以為白鐵皮會非常高興,不想?yún)s是這個結(jié)果,白鐵皮連作者都不承認。胡子有些氣憤,好像是他偽造了一個詩人,偽造了那些詩作。可是,如果真的不是白鐵皮創(chuàng)作了那些詩歌,那它們的作者到底是誰。胡子想象不到那個人,在本城誰有這樣的詩歌才華。那些詩歌發(fā)表后,胡子還遭遇過尷尬,有些詩作居然獲獎了,雜志社邀請作者去參加頒獎典禮,而最后胡子只能找出各種理由推脫。那些詩歌最終歸于誰的名下,這顯然成了胡子的心病。胡子苦思冥想找不到解決的辦法,想過將它們一把火燒了,但后來將難題踢還給了白鐵皮。胡子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將樣刊和手稿一并寄給了白鐵皮。不知是寄沒了,還是白鐵皮收下了,總之它們沒有被退回來。
幾年之后,白鐵皮在一個年輕女人的陪同下再次回到本城。其時,孔雀早將之前的酒店轉(zhuǎn)讓他人,另開了一家規(guī)模更大檔次更高的酒店。白鐵皮同女人下榻在孔雀的酒店里。女人的年齡同白鐵皮有些距離,一張圓臉更讓她顯得稚氣,但笑容很甜,同白鐵皮黏得也很緊。孔雀不由自主多看了幾眼,白鐵皮介紹說是他妻子,之前是他的學生。背地里進一步介紹,他的岳父大人是房地產(chǎn)商,在幾個城市都有他開發(fā)的樓盤,照理說他的女兒不應(yīng)該會嫁給白鐵皮,可在這事上自始至終是房地產(chǎn)商的女兒主動。白鐵皮也不清楚自己哪里迷住了他的妻子。他問過他妻子,在這點上她比他想象中要狡猾,什么也沒有告訴他。你給她寫過情詩?孔雀好奇地問。白鐵皮瞪了孔雀一眼說,你還如此天真?倒把孔雀的臉唰地給燙紅了大半邊。
照舊設(shè)宴歡迎白鐵皮的歸來,除了長槍和孔雀兩個家庭,本城李清照也隨同矮嘴瓶一塊到席。宴席間少不得推杯換盞,一邊說些閑話,因為各自的夫人在場,談話的內(nèi)容不至于那么放肆。酒到半酣,矮嘴瓶忽然問及白鐵皮能不能幫個忙。原來本城李清照同她的前夫建筑設(shè)計師生有一個兒子,叫李詩文,隨娘姓,可能受本城李清照的影響,李詩文習的是文科,剛剛高考畢業(yè),成績不怎么理想,看能不能想辦法把李詩文弄到白鐵皮所在的大學去。如果隨著他父親,指不定這孩子將來就毀了。白鐵皮沉吟了片刻,將事情應(yīng)下了。這邊本城李清照感動難抑,慌忙直起身,將滿杯的酒干了個底朝天,臉蛋紅撲撲的,一雙眼睛怔怔地瞧著白鐵皮不放,倒惹得房地產(chǎn)商的女兒噘起了嘴。
第二天,矮嘴瓶做東,白鐵皮要他將胡子請過來。胡子原不打算赴宴,猶豫再三,還是來了。白鐵皮之所以邀請他,肯定收到了那些樣刊和手稿,他想看看他怎么處理它們。還是那幫子人圍桌而坐,有了胡子的加入,相互間就多了些客套。這客套是一種距離,胡子顯然還沒有完全融入他們。本城李清照特別興奮,不斷同白鐵皮碰杯,給就近的人搛菜,一刻也不安靜。酒宴進行到三分之二處,白鐵皮忽然打手勢讓大家靜一靜,等酒桌上安靜下來后,才從隨身攜帶的手提包里拿出一本書遞給胡子。胡子接過書看了一眼封面——《青春之臉》,是本詩集,翻開詩集,那些熟悉的詩句赫然躍入眼簾。就是發(fā)表在那些樣刊上的詩作。胡子怔住了,下意識去捋下巴上的胡須,但下巴那里光溜溜的,胡須早刮干凈了。胡子的手落了空,淚水從他的眼角悄然流了出來。酒桌上更加靜寂,誰也不敢輕易出聲,仿佛只要發(fā)聲就會捅破什么。
白鐵皮同年輕貌美的妻子在本城閑逛了數(shù)日。房地產(chǎn)商的女兒很固執(zhí),非得到白鐵皮生活過的每個地方走一遍。當他們走到白鐵皮作坊前,那里又易主了,成了一家花店,既賣鮮花,也賣盆景。店主是個素衣素服的女人,隱身在鮮花盆景之后。白鐵皮知道房地產(chǎn)商女兒的喜好,給她買了束花。女店主扎花時,恰好房地產(chǎn)商的女兒詢問白鐵皮,這就是你敲打白鐵皮的地方?女店主抬眼的時候,一支玫瑰跌到了地上,女店主另換了一支玫瑰,將花束扎好后交給了白鐵皮。白鐵皮將花束轉(zhuǎn)交給了房地產(chǎn)商的女兒。付過款后,白鐵皮同房地產(chǎn)商的女兒手挽著手走出了巷子。他不知道在背后盯著他們的女店主就是之前他拒絕見面的蓑衣魚。
關(guān)于白鐵皮的更多信息,后來通過本城李清照的兒子李詩文不斷傳回本城,因為李詩文考上了白鐵皮所在的那所大學。那些傳回的信息僅限于白鐵皮在校園里的情況,比如白鐵皮的課程很受學生們歡迎,偌大的教室常常座無虛席。白教授見解精辟,講課時幽默風趣,妙語連珠,與在本城時判若兩人。有時還會即興吟詩,那些充滿哲思之光的詩句一旦誕生仿佛長了翅膀,飛遍校園的角角落落。這樣的信息傳回本城沒有多少人去傳播,局限于胡子、孔雀和長槍等少數(shù)人之間。有次,李詩文同本城李清照通電話時說到白教授同白師母的婚姻可能出問題了,本城李清照追問了一些細節(jié),原來房地產(chǎn)商的女兒在校門口扇了一個女學生一巴掌,那個女學生不示弱,同房地產(chǎn)商的女兒扭打在一起。這個事件傳回來后著實讓本城詩人們興奮了一下,很快又經(jīng)過矮嘴瓶過渡到孔雀、長槍那邊,引申出許多猜測和臆想,但沒過多久也就歸于平靜了。后來,本城有個發(fā)表過一些小說的文學青年,想找人寫評論推動一下,先找到胡子,卻不知胡子的文學活動局限于本城,而且本城沒有人從事文學評論。胡子是前輩,總得替后進想些法子,抓耳撓腮,想來想去只想到一個人,白鐵皮。本城李清照的兒子李詩文帶回過一些雜志,上面就有白鐵皮寫的評論文章,只要有白鐵皮的名字,本城李清照就會拿來給本城詩人們傳閱。胡子就順著雜志的來路,先將想法告訴了本城李清照,再讓她的兒子李詩文轉(zhuǎn)達白鐵皮。李詩文很快反饋消息,白鐵皮答應(yīng)了,并讓將小說發(fā)到指定郵箱。不過兩個月,白鐵皮的評論文章就出來了,發(fā)表在一張報紙的副刊上。白鐵皮對本城那個文學青年的評價很高,胡子在文章中讀到這樣的句子:“這是個有無限想象空間的作家,他發(fā)現(xiàn)了我們未知的世界,在我們的世界之中,他找到了未開墾的那部分,沒有開拓者腳印的那部分。”評論文章發(fā)出后,本城那個青年小說家照舊沒有什么影響,偶爾會參加本省的一些文學活動,勉強刷一下存在感。
李詩文大學畢業(yè)的那一年,帶回白鐵皮的一本文集,這是繼《青春之臉》后的第二本書。這本文集照例在本城詩人們手中傳閱,傳到胡子手上時,白鐵皮在自序中的幾句話不知被誰劃上了橫線。
我不是個謊言。
我不是個傲慢的評論家。
我不帶有憤怒的偏見。
我的故事是個真實的存在。
這不是我的問題,本不是由我來寫這些話,但事實又是我在說出。
不管白鐵皮怎么說,本城人們對他的表現(xiàn)不再奇怪,當年敲打白鐵皮時就能寫出《青春之臉》那樣的詩作,現(xiàn)在無非是過往的延伸。他們?nèi)煌浟税阻F皮敲打皇室銀器的失敗經(jīng)歷,忘記了這個隱秘的情詩寫作者失蹤后給本城男孩們留下的后遺癥,忘記了當初對白鐵皮變身教授的猜疑,那些偽造的證件、檔案到底在他的蛻變中充當了怎樣的角色。白鐵皮披上了孔雀的外衣,已然成為事實。本城的人們對此并不在意,并且絕大多數(shù)人不知白鐵皮為何許人,甚至不知道有他的存在。
責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