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繼蘭
魯迅先生在小說《祝?!分兄苯用鑼懥讼榱稚┑娜涡?。這耐人尋味的極有感情色彩的“三笑”,與文中幾次“哭”的描寫結(jié)合在一起,產(chǎn)生了強(qiáng)烈的對比效應(yīng)。通過互相渲染,在深化思想內(nèi)容、豐富人物內(nèi)在心態(tài)等方面,收到了異曲同工的效果。
祥林嫂的第一次“笑”,是指魯四老爺家中所有的活兒“全是一人擔(dān)當(dāng)”,以至魯家不必再“添短工了”,然而就在這樣沉重而辛勞的奴隸般地苦干中,她卻覺得“反滿足,口角邊漸漸的有了笑影”。讀到這里,我們能認(rèn)為祥林嫂已經(jīng)擺脫了悲慘的境地嗎?顯然不能。這笑聲恰恰說明了她年輕守寡、雖逃出了“嚴(yán)厲的婆婆”非人管制的苦海,卻又跌入艱難而苦重的剝削深淵。微博的“五百文”月薪,較差的伙食生活,再加上在“雇傭女工之難”的魯鎮(zhèn)上,像她這樣一個“手腳都壯大”又極其“有力”,“簡直抵得過一個男子”,干起活來,“實在比勤快的男人還勤快”的人,魯四老爺怎舍得辭退?在這些衛(wèi)道士看來祥林嫂只不過是一個“不開一句口”,只會“整天的做”的機(jī)器罷了。因此,祥林嫂的這一“笑”,正是她下意識的不自覺的麻木的苦笑。在這“笑”聲中飽含著他苦難遭遇的辛酸淚 ,飽含著愿做奴隸而暫且能一直做下去的“滿足”。此中滿足,不過是在沉重的壓榨剝削下的內(nèi)心苦痛的逆反顯現(xiàn)和變態(tài)折射。
祥林嫂的第二次“笑”,是從二進(jìn)魯家后與“善女人”柳媽的一番對話中反映出來的。此時的祥林嫂被迫改嫁且再遭生活磨難,當(dāng)柳媽故意追問她:“你后來一定是自己肯了”(即改嫁賀老六一事),文中寫道“她笑了”。這一“笑”又說明了什么呢?我們知道在祥林嫂悲慘的一生中,僅有兩年多的時間算是“交了好運(yùn)的”。在這兩年里,她有了個“有的是力氣,會做活”的好男人,而且還添了個“很聽話”的胖兒子,再加上家里“沒有婆婆”的管束,而“房子是自家的”,因而祥林嫂似乎真有點(diǎn)心寬體胖了??墒呛镁安婚L,結(jié)果再度喪夫。成為她唯一精神支柱的兒子又被狼銜了去,大伯來收屋,把她趕了出去,使她再次淪為奴隸。然而這次做奴隸,卻是一個“不合格”的奴隸。由于再嫁之故,魯四老爺把她看成一個“不干不凈”“敗壞風(fēng)俗”的謬種,且“祭祀時用不著她沾手”。同樣被封建禮教支配著的魯鎮(zhèn)的人們,對祥林嫂的態(tài)度也大為改變,都認(rèn)為她是個有罪之人。人們也還和她說話,“但笑容卻冷冷的了”。最初她那悲慘的“阿毛的故事”還能引起人們的暫時憐憫,但在那個麻木冷酷的社會里,她的“悲哀經(jīng)大家咀嚼鑒賞了許多天,早已成為渣滓,只值得煩厭和唾棄”,最后連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們,也無動于衷了。以至于后來人們在咀嚼了阿毛的悲慘之后,嘲諷她的話題又“轉(zhuǎn)在她額上的傷疤”上了。柳媽那些把她鋸成兩半的話,使她的精神受到了巨大的刺激和震動,折磨得她徹夜不眠,引起了她對陰司的巨大恐懼,給了她精神上進(jìn)一步的摧殘。
禮教要求婦女“從一而終”,婦女在死了丈夫之后“守節(jié)”,而“族權(quán)”又把愿意“守節(jié)”的寡婦賣掉或“趕走”,使祥林嫂兩次想循禮教“守節(jié)”而不能,然而又把“不節(jié)”的罪名加到她身上,并用此置祥林嫂于死地。作者借助祥林嫂嘴角的一笑,告訴了我們一個含蓄的哲理:純潔而善良,孤苦而守寡的中國農(nóng)村勞動婦女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最底層,是不會有持久的幸福的。即使暫時取得了茍且偷生的機(jī)會,那也是在受盡敲骨吸髓之后的“欲死不成,想活無法”的窘迫境地。由此可見,祥林嫂的第二次“笑”,應(yīng)是瞬息即逝的苦笑,體現(xiàn)著受封建禮教迫害的悲哀,也隱寓著即將出現(xiàn)的“雪上加霜”的哀泣。
至于祥林嫂的第三次“笑”,魯迅先生是這樣描寫的:捐門檻回來之后,頓時“神色很舒暢,眼光也分外有神,高興似的對四嬸說,自己已經(jīng)在土地廟捐了門檻了”。細(xì)閱此處,能否說這“高興似的”是祥林嫂精神上徹底解放心靈上得到實在的安慰呢?回答當(dāng)然是否定的!如果說第一次“笑”是麻木的,第二次“笑”是辛酸的,那么這次就是抗?fàn)幍摹靶Α?。即使這種抗?fàn)幨擒浫跸麡O朦朧無力的。當(dāng)然,也正是這“笑”顯示出祥林嫂悲劇一生中的掙扎反抗,顯示出被封建禮教封建迷信思想禁錮下的周圍的人們對她的悲哀的同情和幫助。祥林嫂不但沒有認(rèn)識到封建勢力和封建迷信思想是摧殘的大敵,反而把生活的希望和反抗的方式寄托于封建勢力和迷信思想,這是他悲劇產(chǎn)生的主觀原因。
柳媽是一個同情祥林嫂而又給祥林嫂增加痛苦的人。正因為聽了她的話,祥林嫂除在現(xiàn)實生活中飽受苦難外,還在虛幻中飽受著精神上的煎熬。
魯迅先生曾說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他將對那個社會不合理的社會制度、宗法觀念、封建禮教的強(qiáng)烈控訴,將中國國民麻木愚昧的狀況,將那個社會中底層人物為爭取做人的基本權(quán)利而付出的血淚代價,都融進(jìn)了祥林嫂這三次悲慘的笑中,運(yùn)用“笑中寓悲”的反襯逆筆把祥林嫂這個人物刻畫得淋漓盡致。作者苦運(yùn)匠心,使讀者在祥林嫂的“三笑”中看到了她的生活遭遇之悲,禮教迫害之悲,掙扎反抗之悲,被同情幫助而帶來的苦難深悲。作者通過祥林嫂的這“三笑”,解釋了她本人乃至整個社會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