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年前，吉林省永吉縣一名20歲少女遇害，金哲宏隨后被鎖定為犯罪嫌疑人，案件經(jīng)過3次一審、2次發(fā)回重審后，金哲宏4次被判處死緩，如今已被羈押23年。值得注意的是，這起案件中，沒有直接物證和目擊證人，定罪的依據(jù)幾乎全靠金哲宏的口供。

2018年10月24日，這起被稱為“吉林版叔侄冤案”的殺人疑案，在吉林高院再審開庭。庭審結束后，辯護律師介紹，此案檢方辯方意見一致，認為案件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應當依法改判糾正。

這是金哲宏入獄前的照片，今年他已經(jīng)50歲了

“我沒殺人，救我”

金哲宏和金哲松是雙胞胎，出生時間僅相差半小時，二人都酷愛音樂，會彈吉他。金哲松講義氣、愛交友，金哲宏則熱愛文學，寫一手好字。

三年前，準備去韓國打工的金哲松，在出國之前去監(jiān)獄探視三哥金哲宏。此前，他一直在為金哲宏申訴。金哲宏又追問起案子的進展，他不太想接茬，反復叮囑金哲宏把身體養(yǎng)好，告訴他——“等就行”。

這三個字，金哲松對他說了近20年。

23年前的10月，有人打電話通知金哲松，“你哥被抓了”。金哲松在警局見到三哥金哲宏，“沒系腰帶，手銬在暖氣片上，頭發(fā)直豎著，鼻青臉腫”。金哲宏表情呆滯，但很快認出弟弟。倆人靠著窗戶，金哲宏盯著他說：“我沒有殺人，救我出去！”

金哲宏被抓的不久前，永吉縣雙河鎮(zhèn)發(fā)生了一樁奇怪的案子。

1995年9月29日，一具少女的尸體在雙河鎮(zhèn)新立屯北被發(fā)現(xiàn)。金哲松說，他們兄弟倆當時也聊起過這件案子，而且警察在現(xiàn)場勘察尸體的時候，金哲宏也在圍觀群眾之中。

金哲宏后來說，直到坐在審訊室里，他才知道死者正是此前想要搭乘自己摩托車的女孩。

金哲宏的摩托車是案發(fā)前幾個月剛從熟人那買的，那時金哲宏一家的日子蒸蒸日上。兒子出生后，在吉林市麻棉紡織廠工作的他辦了停薪留職，在雙河鎮(zhèn)黑石村開了兩家店，一家狗肉館和一家食雜店，當上了“小老板”。摩托車主要用來平時采購，空車走的時候也捎 帶些短途趕路的人。 這輛摩托車，把遇害少女李瑩和金哲宏毫無交集的兩段人生，徹底地攪在一起。此后，金哲宏的人生被徹底改寫。

1995年10月11日，金哲宏被警方鎖定為殺人嫌犯，后被永吉縣公安局收容審查，次年2月5日被永吉縣公安局逮捕。

第一次一審的起訴書描述了金哲宏的作案過程：被告人金哲宏于 1995年 9月 10日 17時許，送租乘其摩托車的女青年李瑩去雙河鎮(zhèn)，途中被告人金哲宏對李瑩起歹意，欲與李發(fā)生兩性關系。后被告人用摩托車將李帶到雙河鎮(zhèn)新立屯沈吉鐵路附近，與李發(fā)生兩性關系。當李向金索要錢時，遭到金的拒絕，李以去公安機關告發(fā)相要挾，金唯恐事情敗露，遂將李按倒在地，用雙手猛掐其頸部，將其致昏。金認為李已死，便將李拖至鐵路南側路基下附近一草叢樹林中一溝內掩埋，后逃離現(xiàn)場。

法醫(yī)鑒定：被害人李瑩系右前額受外力打擊，扼頸導致昏迷狀態(tài)下，被用泥土埋上半身，吸入大量泥沙，阻塞氣管、支氣管。同時伴有異物刺激，使氣管強痙攣收縮引起窒息而死亡。

文藝青年金哲宏卷入這樣一樁殺人案，讓他的家人無法接受，他們認為金哲宏不可能是殺人兇手。

認罪與翻供

第一次在法院出庭受審，金哲宏就翻供了。他稱兩人只是為搭乘摩托車的事兒講了幾句價，最終李瑩沒有坐他的車，他更無從殺人。

金哲宏稱，事發(fā)當晚7點，他和妻子去了雙河鎮(zhèn)母親家，為去世的父親“擺貢”，這是朝鮮族人一向遵守的習俗。對于9月10日關于李瑩的記憶，金哲宏說只是在賣店門口看見小姑娘要租車，邊走邊上前和她講價，最終價格沒能談妥。從始至終，他連小姑娘的姓名都不知曉。

目擊過金哲宏和死者同時出現(xiàn)的共三人，均是平時出現(xiàn)在賣店附近的摩托車司機。其中王某某稱：“我看見一個女的下的車，她叫李瑩，她從車上下來的，這車從黑溝回來的，她就朝西走，當時關某某去了，她沒有車，我看見小金子拉著李瑩走的，這是我看見的?！钡P于李瑩當時的衣著，三人描述的則有些許出入。

2000年5月29日的庭審中，金哲宏稱，他與這幾人都有過摩擦，“他去我店里吃飯不給錢”?！捌綍r拉人的時候，認識的人他都是不要錢，不認識的人，人家給五塊，他肯定要三塊”，金哲松認為，金哲宏這樣的要價行為，讓他和附近的摩托司機之間的關系變得尷尬而緊張，也正因此他們的證言帶有了個人情緒，起碼無法讓他信服。金哲松稱，多年后，三人俱已搬離雙河鎮(zhèn)。

第一次一審，吉林市中院認定金哲宏故意殺人罪，判處金哲宏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

而關于犯罪時間、犯罪地點、死者死亡時間等信息均來自金哲宏本人的供述。

一審判決結果出來后，金哲宏不服，提起上訴。他稱，此前在偵查過程中認罪是因為遭到辦案警察刑訊逼供。

律師李金星認為，在刑事案件的證據(jù)中，口供是最不可靠的。當拿掉金哲宏的所有口供，本案能夠和被告人聯(lián)系起來的客觀證據(jù)，如精液、犯罪現(xiàn)場等，幾乎沒有。而很多能夠證明金哲宏無罪的證據(jù)，則都沒有得到重視。律師襲祥棟也稱，僅憑口供定罪非常不嚴謹。在金哲宏申訴過程中，李金星和襲祥棟擔任代理律師，并且在這次的再審中擔任辯護律師。

代理金哲宏案多年，李金星對金哲宏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所遭受的刑訊逼供，“關于刑訊逼供，我們給他做了非常詳細的筆錄”。

吉林市中院的庭審筆錄顯示，金哲宏曾當庭辯白：“公安刑訊逼供、打我，我不按他們意思說就打我?！?/p>

2000年的一份鑒定書描述：2000年7月24日上午，在永吉縣公安局看守所獄醫(yī)室內對金哲宏檢查。該鑒定書內容顯示：金哲宏發(fā)育正常，營養(yǎng)欠佳，血色蒼白，被人攙扶出看守所號內，獨立行走困難。左、右鎖骨下窩略下方對稱性橢圓形疤痕和右肋弓條形疤痕及右手腕部尺側疼痛，麻木應與外傷有關，具體來源應結合案情考慮。金哲宏前胸三處疤痕系外傷所致，腕部疼痛與外傷有關，此外傷可定輕微傷。

李金星稱，每一個聽證程序金哲宏都在說“我是冤枉的”，但始終沒有人回應他。

1997年12月1日，金哲宏案首次被吉林省高院發(fā)回吉林市中院重審。

省高院發(fā)函要求吉林市中院在重新審判時查清五個問題：一、作案動機是什么？二、作案的第一現(xiàn)場在哪里？三、能否確定被害人死亡的具體日期（時間）？四、卷中公安機關法醫(yī)鑒定情況說明記載，從胃內飽滿程度，胃內容物較完整程度分析，被害人李某在最后一頓飯后半小時至一小時后死亡，被害人李某最后一頓飯在哪兒吃的、吃的什么以及飯后到被害期間的行動過程搞清楚。五、應進一步確定被告人是否有作案時間？

重審并沒有改變案件的認定，吉林市中院最后還是認定金哲宏為兇手，判決書稱，“本案情節(jié)惡劣，后果特別嚴重，但鑒于本案具體情節(jié)，可酌情從輕判處”。該判決被吉林省高院終審維持。

金哲宏的律師和家人認為，之所以從輕判處“死緩”，恰恰是因為據(jù)以定罪的證據(jù)僅為金哲宏個人口供。多年來，金哲宏在獄中從未放棄對冤假錯案的關注。浙江“張氏叔侄案”的平反給金哲宏帶來了希望。因死者同為女性，且沒有直接證據(jù)，僅憑被告人的口供和獄偵耳目提供的材料定罪，以及被吿人均控訴遭到刑訊逼供等諸多類似之處，金哲宏案被稱為吉林版的“張氏叔侄案”。從2014年7月起，此案多次被媒體報道，引發(fā)社會強烈關注。

三代人奔波申訴

監(jiān)牢之外，金哲宏的家人從未放棄為金哲宏申訴，漫長的申訴過程幾乎耗盡金家三代人的希望。

金哲宏的母親嚴京順于1996年3月25日去世。金哲松說，近半年時間，母親很少進食，最終沒能見到兒子金哲宏最后一面。幾年前金哲宏的二哥去世，一直為金哲宏申訴奔波的大姐夫也去世了。

李金星還記得第一次會見時，金哲宏號啕大哭。他告訴李金星，他最大的愿望是想活著出去，給母親上墳，告訴她自己不是殺人犯，是被冤枉的。他反復追問李金星，“我這個愿望能不能實現(xiàn)？”

金哲宏被批捕后的半年，金哲松開始為他申訴。近三年的時間，金哲松除了申訴什么事都不做，沒有經(jīng)濟收入，生活狀況一度窘迫，“尋找證人、找律師，一直在外面跑”。金哲松幾乎無暇顧及自己的家庭，第一段婚姻在這樣的窘迫和消耗中走到了盡頭。“一直是妻子一個人掙錢，養(yǎng)我們一家三口人，我不能強迫她跟我過苦日子”。

三年前為著生計，金哲松前往韓國打工。每天12個小時的高強度工作，加之高血壓和糖尿病，同對三哥的擔憂一起折磨著他。提到每次會見金哲宏，看到他轉身離開的背影，金哲松突然崩潰大哭。“我們是雙胞胎，他的人生毀了，我的也跟著毀了”。

金哲松出國后，金哲宏的兒子金巖接過了繼續(xù)為父申訴的任務。對剛剛大學畢業(yè)不久的金巖來說，在他的成長過程中，父親像一個晦暗不明的影子。金哲宏被帶走時，金巖剛過兩歲生日。他對這個父親的全部了解，是靠多年來不足100分鐘的會面時間拼湊出來的。距上次見到父親，已經(jīng)過去一年，每次會面，話題更多圍繞案件的進展。

提起父親，金巖言語簡潔、克制。金巖從小性格沉穩(wěn)，大多數(shù)時候他是沉默的，但也足夠倔強、堅韌。因為父親的事情，小時候他不止一次受到同學的欺負，金巖學會了隱忍，也學會了還擊。

相比父親，母親所經(jīng)歷的苦難對金巖來說更直觀。母親獨自撫養(yǎng)了他12年，最后在金哲宏家人的勸解下，重新組建了家庭。那一年金巖14歲，認為母親終于有了依靠，他也第一次感到了安穩(wěn)。

艾鑫是家人之外，唯一始終為金哲宏奔波申訴的人。

艾鑫和金哲宏是老同學，多年未聯(lián)系，因偶然的機會了解到金哲宏案。從2013年10月開始，艾鑫開始向有關部門提交材料?！澳菚r候還沒有收到他寫的授權委托書，能做的有限，只是準備各種案件相關的材料。”隨后，艾鑫開始在網(wǎng)上發(fā)聲，希望能有更多律師關注。艾鑫稱，她給很多律師和記者寄過金哲宏的材料，但是大多石沉大海。有朋友跟艾鑫說，“這事難，比登天還難”。艾鑫也知道難，但她就是想堅持。

弟弟金哲松和哥哥姐姐們去往韓國，讓金哲宏感到絕望。律師李金星記得上次會見時，金哲宏面容急切而擔憂，“千萬不要放棄我，你們是我最親的親人，我沒有任何親人在管我了”。說完，嚎啕痛哭起來。

“我出來必須得是清白的”

今年5月6日，金哲宏終于收到了吉林省高院的再審通知，“等了23年”，他對律師襲祥棟說。

那些因金哲宏案跟艾鑫相識的記者，有些還一直跟她保持著聯(lián)系?！坝袀€記者當初來采訪的時候還像個高中生，現(xiàn)在都當?shù)?，沒想到這個案子會這么難，拖這么久。”艾鑫感慨地說。

在部隊時，金哲宏性格開朗活潑，能歌善舞，因為表現(xiàn)優(yōu)秀，曾被抽調給重要領導做安保工作。如今金哲宏當年的戰(zhàn)友從事著各個行業(yè)的工作，“全國各地的都有，每個人都風風光光，日子過得不差”。艾鑫不免想到，如果不是23年前的那樁案子，金哲宏大概會混得不錯。

李金星提到，金哲宏在獄中譜了一支曲子，歌頌自由的可貴。而自己和團隊在盡一切力量和時間賽跑，“我們不希望把他救出來之后，這個人卻虛弱到死掉”。

如今的金哲宏患有腎病、胃病、糖尿病，無法擺脫雙拐獨立行走。

10月15日，再審庭前會議后，律師襲祥棟在監(jiān)獄會見了金哲宏。他稱，金哲宏的身體狀況較差，“前段時間得了腦梗，導致左半身麻木不遂，左肢半知覺，甚至不能握拳。經(jīng)打針治療，才稍稍恢復，金哲宏期待盡早開庭”。

10月24日，吉林金哲宏案在吉林省高院再審開庭。經(jīng)過近四個小時的法庭審理。庭審結束后，辯護律師襲祥棟表示，檢辯一致，案件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應當依法改判糾正。該案將擇日宣判。

如今的雙河鎮(zhèn)蓋起了一片片的高樓，承載著當?shù)厝擞洃浀碾娪霸骸⑸倌陮m、第四中學都搬走了，“變化太大了，現(xiàn)在的雙河鎮(zhèn)早不是從前的樣子了”。鎮(zhèn)上的人，也不是從前的樣子了。

“他要是想妥協(xié)的話，可能早就認罪減刑了。他說過，我出來，那就必須得是清白的。”金哲松說，金哲宏曾告訴過他，“我相信茫茫的滄海當中，我有平反昭雪的日子”。（文中李瑩、金巖、艾鑫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