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鉤

許多文藝青年都親切地稱徽宗為“胖佶”，很少有皇帝能獲得這待遇。伊沛霞教授當然不是迷戀“胖佶”藝術才華的文藝青年，她積十年之功創(chuàng)作的《宋徽宗》一書力圖呈現(xiàn)一個立體化而非臉譜化的宋徽宗形象

傳統(tǒng)史官將宋徽宗列入負面教材，認為他應該為發(fā)生在北宋末的“靖康之恥”負最大責任：“跡徽宗失國之由，非若晉惠之愚、孫皓之暴，亦非有曹、馬之篡奪，特恃其私智小慧，用心一偏，疏斥正士，狎近奸諛……君臣逸豫，相為誕謾，怠棄國政，日行無稽?！薄端问贰せ兆诒炯o》的這一段“贊曰”，差不多就是關于宋徽宗的蓋棺定論，今日主流的歷史研究者對宋徽宗的評價，基本也是持類似的觀點。 但另一方面，哪怕是那些對宋徽宗的治國理政很不以為然的人，也無法否認他在藝術領域的才華與成就，恰如美國華盛頓大學歷史系講席教授、知名漢學家伊沛霞女士在她的《宋徽宗》中所言，徽宗“是造詣很深的詩人、畫家與書法家，他熱衷于修建寺觀與園林，是開風氣之先的藝術品及文物收藏家，也是知識淵博的音樂、詩歌與道教的贊助人。在支持藝術的范圍、對藝術領域的關注及投入的時間上，世界歷史上少有君主能與他相提并論”。

不管是當時，還是今天，都有大量的文藝青年被徽宗的藝術魅力所吸引，金國的皇帝章宗就是宋徽宗的粉絲，他的書法“悉效宣和字（瘦金體）”，幾可亂真，許多人第一次看到金章宗的書法作品時，都會誤以為是宋徽宗手筆;章宗還刻意模仿徽宗的繪畫偏好，聽說徽宗作畫“以蘇合油煙為墨”，也高價購來同樣的墨。而在今天，許多文藝青年都親切地稱徽宗為“胖佶”，很少有皇帝能獲得這待遇。

伊沛霞教授當然不是迷戀“胖佶”藝術才華的文藝青年，不過她積十年之功創(chuàng)作的《宋徽宗》一書，卻嘗試跳出傳統(tǒng)史家對宋徽宗的成見與苛責，力圖呈現(xiàn)一個立體化而非臉譜化的宋徽宗形象。

宋徽宗不用為“靖康之恥”負責？

伊沛霞用大量的筆墨講述徽宗豐富多彩卻結(jié)局凄涼的一生：他銳意恢復熙寧新法，擴大教育與社會福利規(guī)模，熱忱招徠建筑、美術、音樂、醫(yī)學領域的專家，本人也親自涉獵這些專業(yè)化的領域，對宗教禮儀有著非同一般的熱情，夢想收復燕云故土，最后卻不幸“北狩”，老死于敵國。

然后，伊沛霞以不太像歷史學者而更像是文藝青年的筆調(diào)說：“究竟是什么使得徽宗成為這么有魅力的人呢？他很聰明，飽讀詩書……他能夠?qū)捜莸貙Υ齽e人的過失，還很喜歡向交往的人贈送禮物，有時候甚至會給他們一個驚喜……在藝術上他也非常有天賦，并愿意別人看到他在詩詞、書法和繪畫上的努力與才華。即使當他受到命運的沉重打擊時，依然以一定程度的優(yōu)雅和尊嚴應對苦難，對那些境遇比他悲慘的人表示同情，并盡量避免將罪責歸咎于他人?！?/p>

盡管伊沛霞在接受《上海書評》采訪時稱，“寫作本書的初衷并非是為了給徽宗翻案?！钡翢o疑問，她對這位失敗的宋朝皇帝抱以深深的同情。我能理解這份同情，也不認為伊沛霞對宋徽宗的這一段評價是溢美，或者是基于同情心的偏愛?；兆诖_實要比許多帝王（哪怕是那些成功的雄主）更有人格魅力。事實上，如果不是后來發(fā)生了靖康事變，他完全有可能成為宋王朝最偉大的君主之一。

在他御宇的時間內(nèi)，宋朝的經(jīng)濟、文化均達至鼎盛狀態(tài)，人口首度過億，東京生活著超過一百萬的市民，不管是《清明上河圖》，還是《東京夢華錄》，描繪的正是徽宗時代東京的如夢繁華;他還實現(xiàn)了列祖列宗夢寐以求卻未償所愿的收復燕云的夢想，在燕山府立下一塊“復燕云碑”;他還差一點就要平定困擾宋朝多年的西夏：宣和元年四月，宋師攻克西夏橫山，征服西夏指日可 待。

然而，歷史沒有“如果”。既然發(fā)生了“靖康之恥”，則宋徽宗不但無緣于“偉大”，而且需要承擔“亡國之君”的責任。人們?nèi)滩蛔∫獑枺骸熬缚抵異u”是宋王朝必然的宿命嗎？抑或是由于戰(zhàn)略錯誤而導致的偶然事故？如果是宿命，那責任確實不應該由宋徽宗來負。伊沛霞坦言：“在我看來，北宋的覆滅并不是必然的。如果遼能夠鎮(zhèn)壓女真人的叛亂，宋遼之間的和平局面可以繼續(xù)維持。如果沒有方臘叛亂，北宋或許可以更快地向燕京撥派軍隊。如果童貫1115年去世，或許就沒有什么徽宗信任的軍界人士，足以鼓動他聯(lián)金抗遼?！?/p>

那么，寫史的人就不能不追究：在那些導致“靖康之恥”的一系列因素中，哪一些是宋徽宗直接造成的，因而必須負責任的？

如果不是宋徽宗與蔡京政府大興“花石綱”，可能南方就不會發(fā)生方臘叛亂。如果沒有方臘叛亂牽制了北宋最精銳的部隊，宋師進攻燕京的戰(zhàn)役也許就不會那么難看，讓金國生下?lián)]鞭南下的野心。如果不是宋徽宗一意孤行與女真秘密結(jié)盟，定下“聯(lián)金滅遼”的戰(zhàn)略，而是維持宋遼聯(lián)盟，也許遼國就可以一直充當宋朝的北部屏障，遏制金國的崛起。

《瑞鶴圖》，宋徽宗（ @視覺中國）

伊沛霞對此的辯護是，這些對宋徽宗的詰難屬于“事后諸葛亮”式的全能視角，如果以宋徽宗的視角來看問題，他無法預知事態(tài)會往哪一個方向發(fā)展，“我越是站在他的視角看問題，就越覺得對于他的歷史評價過于嚴苛了。他花了很多力氣試圖扮演好分配給他的皇帝角色，對于那些他無力控制的事情，他確實也沒必要去過多地為之負責?！?p>

但坦率地說，我認為伊沛霞對宋徽宗的辯護是無力的。

宋徽宗扮演好皇帝角色了嗎？

宋徽宗真的“花了很多力氣試圖扮演好分配給他的皇帝角色”嗎？

如果“看看徽宗在執(zhí)政的第二年和第三年為建立聯(lián)合政府所做的努力”，這位年輕的君主確實帶來了煥然一新的政治氣象，足以讓人期待他能夠帶領宋王朝走出之前“你方唱罷我登場”的黨爭困境。即便是他最終意識到“聯(lián)合元豐、元祐黨人的政府是行不通的”，從而選擇讓新黨執(zhí)政，回歸熙寧變法路線，也沒有什么可指謫的。我甚至堅持認為，熙寧變法的方向，就是歷史演進的方向。往這個方向走，就對了。

然而，在回歸變法路線的過程中，宋徽宗專任蔡京為相，立“元祐黨籍”，將蔡京政府的反對派全部列入“黑名單”，禁止所謂的“元祐黨人”逗留京師，限制他們的子孫從政。甚至將“黑名單”刻于石碑，立于天下州縣。這是否也是可以理解的必要舉措呢？

伊沛霞說：“如果我們從徽宗的角度來看待對元祐黨人和元符黨人的禁令，就會得出不同的觀點。黑名單是一種對權力的主張，它表明皇帝有權選擇自己的臣子，也完全不必任用那些反對他的政策的人?！绻晃换实郾仨毴斡媚切┎粌H頑固地反對且直言不諱地譴責這些計劃的人，他怎么可能成就什么事情呢？”

但宋朝的多數(shù)士大夫應該不會同意伊沛霞的判斷。宋人主張，“君雖以制命為職，然必謀之大臣，參之給舍，使之熟議，以求公議之所在，然后揚于王庭，明出命令而公行之?！比魏我豁椫卮笳畹某雠_，都必須經(jīng)過充分的討論，達成共識，然后才以君主的名義頒行天下。宋徽宗與蔡京政府設“元祐黨籍碑”的創(chuàng)舉，顯然挑戰(zhàn)了宋朝士大夫政治的慣例，也違背了“異論相攪”的祖 制。

也是從專任蔡京開始，宋徽宗熱衷于“御筆行事”，即以皇帝手詔的方式直接下達命令。在宋代，君主詔命的出臺本來有著非常繁復的程序：“命之未下，則有給舍封駁;及其既出，則有臺諫論列，其為過舉鮮矣?！痹t命未頒布之時，給事中與中書舍人均有權封駁;詔命頒布之后，臺諫官若發(fā)現(xiàn)詔命不當，還可以追繳。而且，詔命必須由宰相副署、發(fā)布，才具有合法的法律效力，繞過程序直接頒發(fā)的君主手詔，是不合法的，通常也會受抵制。但宋徽宗與蔡京為了避免他們的決策在走程序時被否決，大興手詔，“事無巨細，皆托御筆而行”。

顯然，這樣的手詔會受到士大夫明里暗里的抵制，伊沛霞說，“徽宗發(fā)現(xiàn)，長期以來，讓大臣執(zhí)行圣旨都是一個難題，無奈之下，他下令加重對無視御筆手詔的懲罰?！贝蟪几矣诓粓?zhí)行手詔，實際上是宋朝法度尚未受完全破壞的體現(xiàn)，我們對此不必感到驚奇。需要驚奇的，是宋徽宗不但以“御筆行事”挑戰(zhàn)成法，而且規(guī)定手詔不容反駁、滯留，“如或以常法沮格不行，以大不恭論”，延誤兩天執(zhí)行手詔，即可能會受到“流三千里”的嚴厲懲罰。而伊沛霞居然認為這是宋徽宗的無奈之舉。

徽宗一朝，御筆盛行，“三省有司奉行不暇，雖有違戾法憲、前后重復，不敢執(zhí)奏”。詔命的出臺與執(zhí)行，“三省無所干預”，“給舍不得繳，臺諫不得言，綱紀壞矣”?！熬V紀壞矣”是宋人的夸大其詞嗎？不是。除了宋徽宗，沒有哪一個宋朝皇帝敢如此明目張膽地宣稱御筆高于常法，違者有刑。

伊沛霞

某種意義上說，“靖康之恥”的禍端，就埋伏在宋徽宗的御筆里，因為宣和年間，朝廷討論是否“聯(lián)金滅遼”時，多數(shù)大臣都表示反對，認為“契丹，與國（友邦）也;女真，強敵也”，一旦女真滅遼得逞，勢必“席破燕之威，長驅(qū)而南”，到時候，“王師克與不克，皆未見其可”。但這些意見宋徽宗并未聽取，他太不希望錯過收復燕云故土的絕佳時間窗口了——這一雄心壯志并非不可理解，但他遣使前往金國談判，“不赍詔書，唯付以御筆”，“外庭莫知其端”，跟金國該怎么談，朝廷居然不知情，這就太不可理喻了;更要命的是，宋徽宗遣使帶去的那份御筆恰恰出現(xiàn)了重大紕漏，授人以柄，給了金國日后挑起事端的口實。

靖康事變之后，宋人痛定思痛，認識到宋徽宗“御筆行事”正是“靖康之亂根也”。高宗即位，立即申明“朕將謹視舊章，不以手筆廢朝令”，并跟大臣說：“凡御筆處分，雖出膚意，必經(jīng)三省、樞密院，與前不同，若獲未當，許卿等奏稟，給舍繳駁?！?/p>

不管是從“御筆行事”對舊章法憲的破壞，還是從“御筆行事”導致的嚴重后果來看，宋徽宗都談不上“試圖扮演好分配給他的皇帝角色”。

伊沛霞對宋徽宗的“同情與理解”

伊沛霞的《宋徽宗》成功展現(xiàn)了宋徽宗作為一名“藝術家皇帝”的個人魅力，但如果我們想從書中尋找關于徽宗濫用“御筆行事”、訂立“元祐黨籍”敗壞法度的描述與分析，可能就會感到失望，因為本書對此幾乎不置一詞。

也許伊沛霞關注的焦點是人物的性格與命運，而不是宋王朝的舊章法憲。然而，傳統(tǒng)中國的皇帝不僅僅是一個人，更是政治制度的一部分。我們無法脫離宋朝政制去評價宋徽宗的作為——誰叫他是一位皇帝，而不是尋常的藝術家呢？但《宋徽宗》對宋朝政制的講述，通常只是一筆帶過，缺乏縱深的闡釋。因此，她筆下呈現(xiàn)的宋徽宗，雖然確實是一個立體的形象，卻仿佛架空了歷史。也因此，她為宋徽宗所做的辯護，缺乏足夠的說服力。

《十八學士圖》，宋徽宗（ IC圖）

不過，盡管伊沛霞對宋代政制著墨不多，但她的西方學術背景讓她能夠以一種異乎國內(nèi)歷史研究者的視角來解讀宋朝制度，讀來令人耳目一新，比如她將宋徽宗繼位之初對元豐與元祐黨人的兼用，稱為“試圖建立一個現(xiàn)在被稱為‘聯(lián)合政府的機構(gòu)”，用“聯(lián)合政府”來概括北宋建中靖國年間新舊黨的聯(lián)合秉政，可謂妙筆，而不是穿鑿附會。因為北宋的新黨與舊黨，確實有幾分像近代政治中的左右派：新黨主張政府介入市場、增加財政收入、擴大國家福利、抑制兼并，這分明就是左派的典型政見;舊黨則主張輕斂薄賦、官不與民爭利、不抑兼并、承認貧富相資，分明也是右派的典型政見。伊沛霞的“聯(lián)合政府”概念，可以拓寬我們對于北宋黨爭的理解。

伊沛霞對宋徽宗的“同情與理解”，也有助于我們擺脫單一視角看待這位個性明顯的北宋君主。傳統(tǒng)史官秉承經(jīng)史觀念，修史強調(diào)“以史為鑒”，這使得歷史于傳統(tǒng)中國人而言具有強大的教化功能，宛如西方的宗教。但“以史為鑒”的修史進路，也容易出現(xiàn)剪裁歷史、以是非遮蔽史實、忽視歷史豐富性的問題，從某種意義上說，宋徽宗本人就是“以史為鑒”史筆的“犧牲品”?，F(xiàn)在伊沛霞的《宋徽宗》，跳出傳統(tǒng)修史的窠臼，立足于史料，致力于還原出一個鮮活的徽宗形象。雖然，我個人認為伊沛霞對宋徽宗的某些辯解缺乏足夠的說服力，但她對宋徽宗的整體還原是成功的。

摘自微信公號“新京報書評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