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邢秀麗
鐘道生/圖
于父親母親,百看不厭房前的河、屋后的山;
于院子里一棵經(jīng)年的桃樹,斑駁著一掛陳舊的馬車;
于房檐下銜泥的燕子,牽牛花環(huán)繞其中;
于小時候的毛線娃娃,于村口的轱轆老井,露天碾盤;
于秋后一捧金黃的小米,溫暖著一封遠(yuǎn)方來信;
于藍(lán)格子拉絨圍巾,于一本記不起名字的愛情小說;
于通往縣城的末班車,于是我看到了荒。
荒,這個版圖遺落之地,這個生我養(yǎng)我的故園,多少輩人日出而作,夜晚降臨,又摘一片陽光裹身而息。
傍依的南山下,藏著一條大理石礦脈,圍住我邢家的一片果園,各種鮮美的果子從此裝滿童年的記憶。
從荒往南,不遠(yuǎn)處就是盤山路了,當(dāng)我從這里出發(fā),不分白天或黑夜,不分熟悉或陌生的站點,不分各種口音交流,不分對或錯,始終發(fā)韌向南,直到五千里,忘卻了一場多么盛大的葉落歸根。
曾經(jīng)在荒的歲月,于我,漫長如星子之間的距離,黃昏嬗變成遲暮的美人楚楚惹人憐愛,只待瞬間的殷紅染遍荒的后山。
此刻,牛羊們默然無語。它們回家的方向,炊煙正在升起,草料的香味正在傳來——這是扎根于我記憶里久遠(yuǎn)的荒,我的曾經(jīng)悲與喜的荒,槐林,在無數(shù)個五月的天幕下白得像雪。
在遼西走廊的邊緣,我的荒終年缺乏植被,山脊裸露,像穿不上衣衫的老漢,毛發(fā)簌簌脫落,在兒女們面前站成一幀心疼的圖片,站成一段風(fēng)干了的村莊史。
河套挽起的套子,套不住水了,草甸子上的艾蒿,擰不成一根引火的繩,我的螞蚱蹦在哪里?我的蝴蝶飛在哪里?我小手上的綠草汁濺在哪里?
荒,你讓我心慌,我望向你的眼神里,童年的那片羽毛,又藏在哪里?
我不斷地回望荒,我的生養(yǎng)之所。
荒原來不荒,草長鶯飛,蓬勃如我曾經(jīng)的少女情懷。
我撿拾過穿越荒的燕長城上的瓦當(dāng),那里盛過慕容氏的烈酒,持杯的美人與揮戈的將軍,在我的荒,演繹出一場曠世之戀。我甚至在殘存的烽火臺上,撿拾過一枚青銅箭簇,嵌進石頭,嵌進一個遠(yuǎn)去的王朝。
這是一段無法隱匿的史實,美人早已香消玉殞,揮戈的將軍早已退出戰(zhàn)陣,只有荒,把傳奇定制成一面旌旗,襤褸、破敗,被強烈的風(fēng)刮壞了金絲鑲邊。
若干年后,我在遙遠(yuǎn)的南國,將后山上的一枚杏核,攥在手里,直到手心發(fā)燙。這樣,我就想起荒。
想起荒的雪地與雨天,想起荒的快樂與憂愁,想起荒的父輩,他們使過的鎬頭、鋤頭,高過我頭頂?shù)奶炜眨鼈兟湎聛淼穆曇?,我在南國,能真切地聽到?/p>
男人們涌進了城里,為不相干的人搭屋建房,女人們則守著老人和孩子,守著漏風(fēng)漏雨的家,像守著一盆碳火一樣的企盼。
此刻的荒,流不出一滴告慰的眼淚,就像一個感情木訥者,把臉埋在丘陵深處,它唯一能做的,就是指引一粒種子和一粒水滴,如何共同進入田壟。
那些后山上住著的先人們,他們飽滿的靈魂,不論怎樣張望,也看不到荒曾經(jīng)的風(fēng)吹草低;曾經(jīng)的羊群,在山坡上如何飄成朵朵祥云。
而居于荒的人越來越少,牛羊也越來越少,孤獨的老人和留守的孩子構(gòu)成荒的主體。
我不能想象,若干年后,我的荒,會變成怎樣的村莊?
大壩已不復(fù)存在,河水已干涸,那些被億萬年風(fēng)化的石頭,散落于東山,大的,小的,各有各的傳說。
雪是荒最美的風(fēng)景,只是太陽要融化它。
枯干的草,這時又裸露其上。
荒,又是一片蒼涼,那一聲犬叫,不再驚起全村的犬叫。
后山的槐林不見了,后山的那口井,井水依舊旺盛。
我在后山腳下,在井邊遙望曾經(jīng)的那片槐林,懷念五月滿山的槐花,那可是我童年潔白潔白的夢啊。
如果我有翅膀,我會像蜜蜂一樣,尋著它的芳蹤找到它。
松林里的那塊墓地,埋著我的祖父、祖母,那年啊,我的父親也去了那里。我坐在他們的墳前,跟曾經(jīng)坐在他們眼前一樣,絮叨塵世中的一切。
我知道,即使將來我也到了那一天,我的魂魄也回不到荒。
其實,我僅僅在荒這個地方,生活了二十三年,可是我得用后來的七十七年,這潛意識里湊成的百年時光,去愛,去恨,去追憶,那些逝去的種種快樂、種種失意,總是反復(fù)地出現(xiàn)在夢中。
三歲的蝴蝶結(jié),十三歲的花書包,二十三歲的紅皮日記本。
這些都是不完整人生的一部分,是我越走越遠(yuǎn)的一部分。
此刻,我知道我的筆觸生澀,無法排除內(nèi)心的沉郁。
曾經(jīng)赴約。在一片潔白的雪地里,他像極了某一位歌手,他學(xué)那位歌手唱過的歌,時常還在耳邊縈繞。
我是多么深愛那里的白雪,深愛那雪地上的怦然心跳。
我甚至認(rèn)定,那白雪覆蓋之下,有我生命里一縷春草的氣息。
這似乎是命,我的荒之南呀,離胸口最遠(yuǎn),又離我出走的時間最近。
從此,我丟下那些腳印,落荒而逃;從此,我不知道,我頑強而脆弱的身體,會在哪一天、哪一個地方,誰將是最后一個看見我活著的人。
與那些缺雨的日子隔得很遠(yuǎn),直到茫茫黃土入夢來。
我才知道,有些記憶不肯回巢的原因,就是我對荒的渴望。
想起荒端坐在黃土中,墻皮是黃的,延伸的路也是黃的。
摶一把土,甚至捏個人,依然是黃的,我給這個人裝上黃種人的命,身和心,便沿著遼西走廊,一次次地踏上回荒的路。這讓我想起,冬天還有后來的日子可續(xù)。
離開荒已很多年,我能看見自己年輕時的頭發(fā)正一根根叛變。
童年的乳名,也只有母親,還時常在電話里喚起,也只有母親,還把善良的目光延伸五千里。
有時是白天,有時是夜晚,多么幸福,我還能跟著母親的目光,回到我獨一無二的荒。
不信你聽,每晚的夜行火車,總是隆隆地穿過城市和鄉(xiāng)村,穿過河流和山野,隆隆地駛向更遠(yuǎn)的遠(yuǎn)方。
我相信它會帶上我,無論風(fēng)的方式,云的方式,還是大雁的方式……
五月的槐花,讓荒粉白如雪。此刻的母親,是否就站在這粉白的花海中。摘一朵槐花,再摘一朵槐花,讓槐香滴在她溫暖的指尖,我就能在五千里外嗅到我的荒了。
牛羊還在山坡上吃草,地里的禾苗正在瘋長,我的荒呀靜悄悄。
母親,你知道我最愛家門前的這樹槐花,你還知道,他鄉(xiāng)也有槐花,可他鄉(xiāng)的槐花怎有荒的槐花香??!
就這樣,在我的夢里,有反反復(fù)復(fù)綻放的槐花,它和我如此貼近,即便在漫長的冬季,也無法抵擋,從荒里彌漫過來的槐香。
在江南,懷鄉(xiāng)是一種病,它時常在我身上發(fā)作,就算用江南最美的愛情醫(yī)治,也無法根除。
比如此刻,我遙望著我的荒,卻必須要捂住心口的疼痛。
每周包一頓餃子,餃子里一定有我荒的味道,親情難掩的味道,后山和東山的味道。坐在臨窗的藤椅上,透過街心公園,和某一幢白色寓所,想想荒,想想還在荒勞作的母親,我會無法克制地潸然淚下。
荒的四季,色彩那么分明,不像我現(xiàn)在居住的江南,看不到雪花,也看不到秋霜染白的曠野,我的荒,那么遠(yuǎn),又那么近,它可是與我一夢之隔呀。如果有一天我離去,我還能睡進我的荒嗎?
天空多么清澈,小草多么青綠,蝶正戀著花,而花呢正養(yǎng)著那么多的眼呢!這一切,絕不是虛幻的想象,它真實得如同我身上的血管,紅有紅的理由,青有青的理由。
有關(guān)故鄉(xiāng),有關(guān)我的荒,它只來自遼西丘陵,來自大凌河畔,來自那么綿長的鮮亮血緣。
從太祖父的一份當(dāng)鋪家業(yè),到今天,我身上的一身粗布麻衫,一代又一代親人過后,才輪到了我。
我便是那槐樹下的花魂,在月光的撫摸中,花泥凝成多少淚滴,別人不知道,我知道,我的荒也一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