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孝紀 孫善文,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獲中國曹植詩歌獎。孫善文的散文,總能引人入勝,特別是他對散文之境的構(gòu)建,寫景之意不在景而在其外延。
一棵樹的成長,不僅僅是植物的生長,更多的是時間的變化,由此可以佐證樹是有情之物,人是有情之人。樹是一個富有象征意義的詞匯,除了實存之樹外,還有虛無之樹。它的成長隱含著太多作家難以割舍的情懷與牽掛,也飽含著豐富的人文關懷。
很久沒有這樣留意過一棵樹了。
在12萬平方米的寶安靈芝公園,榕樹算是最普通的樹種。它沒有紅杉樹高大,沒有美人樹嬌美,沒有鳳凰樹鮮艷,沒有棕櫚樹優(yōu)雅,普通得就像一張張在公園里跑步、散步、耍武術、跳廣場舞的面孔。因此即便它從面前閃過,或者轉(zhuǎn)了一圈彎了幾道又閃過,彼此間最多也只是一個禮節(jié)性的微笑,或干脆像風一樣直接且隨意地飄走飄遠了。
新搬到一個叫勤誠達花園的住宅小區(qū),雖然叫花園,但感覺更像一座花圃,里面花花草草在有限的空間里相互擠壓著,站在高處的陽臺往下一瞄,一眨眼便可將這花香草色掃入眼中。倒是與小區(qū)一路之隔的靈芝公園,花開得熱烈,草長得激情,真正扮演了后花園的角色。勤誠達花園的開發(fā)商沒少對這個天然氧吧大肆宣傳,其實靈芝公園與它并無絲毫關系,但傍上了沾上了便也是緣分所致,難于改變。
那天是周六,我睡了一個懶覺,起床時太陽已爬了很高,鉆過厚厚的窗簾投到床前的幾縷陽光,一眼就感覺出它的力量,我突然想到公園走走。靈芝公園離我那么近,我的睡床與它的直徑距離也不過200米,但卻又那么遠,好幾個月了,我也只是在晚上散步的時候去過三兩回。
這算是很多年后又一次在白天走進這座社區(qū)公園,視線在陽光下暢通無阻。靈芝公園里綠樹成蔭、落英繽紛,相映成趣,早練的人流熙來攘往,如過江之鯽。榕樹站立在公園環(huán)形道的兩邊,樹枝相互糾纏著,從遠處看去,像一個天然的拱門,不斷地將人們一批批地從這邊吸了進去,又從那邊一撥撥地吐了出來。我被來回倒騰了幾回,汗流浹背,便想找個清涼的地方稍作休憩。公園里,大道連接小道,小道依著環(huán)園道,就像盤根錯節(jié)的榕樹根。我徑直往不遠處一個大樹陰下走去,一把石椅端坐在一棵榕樹下。石椅想來也有了一些光景,好像打磨過一樣,只是游人似乎不太喜歡坐在這里,上面涂上了一層臉粉般的灰塵。榕樹都長著差不多一樣的面孔,但眼前的這棵樹卻突然挑動了我的記憶。一把眼熟的石椅,一棵似曾相識的榕樹,一下子跳進了我腦海中。它怎么長這么高了!這不是我二十年前曾經(jīng)照相留影的地方嗎?!
初訪靈芝公園是二十年前。當時有朋自遠方來,我便帶他來到了寶安當時不多的“景區(qū)”——靈芝公園溜達。公園與我原先的工作單位僅一墻之隔,尚初建。就在這把石椅邊,我們留下照片一張,記錄“到此一游”。而這棵作為我們背景的榕樹也剛從其他地方移植至此,個子才兩米多高,葉子稀疏地鋪在我們的背后,與我們站在了一起,記錄了一段風華時光。
而眼前的這棵榕樹,卻已是華冠如蓋,高大而雄健,枝繁而葉茂,氣根千絲萬縷,有的在風中晃蕩,有的已直插地面,自繁成枝,展示著超凡的生命力。它枝干交織,根枝相連,想來已是多代同堂,相敬相愛,在石椅的周邊建立起了一個榕樹村落。
時光一晃二十年。一棵榕樹,曾在我的記憶中像風一樣飄過,但由于一次不經(jīng)意的遇見,突然又飄回來了。撫今追昔,假如我沒搬到靈芝公園附近居住,假如不是此地重返,或許我們就不會重逢。時間清洗了多少往事,也讓多少生命夭折,這棵榕樹因為活著,從而才出現(xiàn)在我的思緒中。如此看來,一棵成長的植物要活在別人的記憶里,首先須用自己的身體堅強地樹起一座碑。
公園里的每一棵樹,都長著一雙眼,在偌大的公園里閱人無數(shù)。因此,站在這棵榕樹面前,盡管我心潮澎湃,它卻是平靜如初、眼神如一,怕是它記不得我了。對于它來說,我也許只是一陣在公園里路過的風吧。風吹過了樹,也吹過了行人,樹總在那里,我卻是要走的。
《管子·權修》中有論:“一樹一獲者,谷也;一樹十獲者,木也;一樹百獲者,人也?!逼湟馑紴椋嘀惨院笠荒昃陀惺斋@的,是莊稼;培植以后十年才有收獲的,是樹木;培植以后百年才有收獲的,是人才。這棵樹與我一別二十年,已到了“成才”的年齡。一棵樹的長成,需要先天的好苗,離不開陽光、土壤、水分,也需要后天的精心養(yǎng)護,最重要的還是自身有一顆堅強的心。福州森林公園里的一株“榕樹王”,樹齡已有數(shù)百年,樹冠遮天蔽日,蓋地十多畝,筑成了“榕蔭遮半天”的景觀??梢韵胂螅蔀殚艠渲械摹坝⒉拧?,是需要上百年,甚至幾百年的修煉,而絕非十年或者二十年的工夫所能成。
公園是季節(jié)的籃子,裝著綻放、蕭瑟,見證著時間的輪回。在靈芝公園里,種得最多的是榕樹,它們長在園中,生在路邊,讓光陰爬上枝頭,讓枝干變壯了,樹皮變粗了,平靜地噴綠遠去的時光。
眾多的游人中,真正關注一棵樹的卻是不多。我也只是因為曾經(jīng)的緣分,通過一張相片搖曳的記憶,才從時間的源頭采摘到了一棵普通榕樹的前塵往事。其實很多樹都是這樣默默地成長著,勤奮而執(zhí)著。像蕓蕓眾生,在一條遠行的路上拼命奔跑著,只因并不在意它,故而便沒有看到或看清它的付出罷了。一棵樹成長了,可以為別人遮風擋雨,但它的成長與別人似乎又沒有多大的關系。今天,我親眼見證了一棵樹的茁壯成長,心里添了歡喜,但我斷不會天天跑到它的樹陰下納涼的,只是我與它的緣分就此無法割舍。
因為一張舊照片,我與一棵樹有了關系,自然便會關心上了它的成長和未來,希望它有一個更好的前程,最好能像榕樹王一樣,添枝加葉、子孫滿堂、名揚天下。我的牽掛和祝福,榕樹是不知道的,因為我在它的心目中,可能只是公園里吹過的一陣風,就像我所關心的好多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