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叢蓮
瓦窯村村主任楊全這天面臨一件麻煩事,村里的留守老人江大娘因高血壓引發(fā)腦溢血,昨天晚上在家里犯病時無人發(fā)現(xiàn),錯過了最佳搶救時期,待鄰居早晨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回天乏術(shù)了。
楊全心里暗暗叫苦。江大娘平時身體一向健康,猝然離世,身邊一個得力的親人都沒有,目前只能由自己出面,帶頭先把喪事辦起來。他即刻電話通知她在外地打工的兒女馬上回家。
傍晚時分,江大娘在省城打工的兒子江武和妻子翠芬終于趕回來了。江武淚眼汪汪一個勁兒地感謝楊全幫忙,并把登記吊唁賓客禮金的任務(wù)拜托給楊全。
次日一大早,江大娘的女兒江燕和現(xiàn)任男朋友李達文也從外地匆匆坐飛機趕回家奔喪。
江燕一跨進靈堂就撲倒在江大娘棺材前哭得肝腸寸斷,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樣,然而卻引來鄉(xiāng)鄰一片不屑地議論聲,說母親在世時總?cè)撬先思疑鷼?,如今死了哭得再傷心也沒用。
還有人評價她現(xiàn)在的這個男朋友表現(xiàn)太差勁,在丈母娘靈前眼淚都不流半滴,隨隨便便地磕了一個頭后,就躲到一旁玩手機,禮金也只有區(qū)區(qū)五百元,即便目前還沒和江燕結(jié)婚,但以他的身份,這禮金也實在寒磣了點兒。
楊全坐在靈堂門口設(shè)立的禮金桌后面,自然聽到了大家對李達文的閑言碎語,正想起身前去制止,突然一沓厚厚的百元大鈔遞到眼前。
他忙接過來清點,足足五千元,吃驚地抬頭一看,送禮的這個男人有點面熟,但就是想不起來是誰。
“楊主任,我是陳剛?!蹦腥苏f出名字后,就直奔院內(nèi)而去,撲通一聲跪在靈前,重重磕了三個響頭,隨即便誠心誠意地開始守靈。
楊全在禮單上記名字時一下子想起來了。
這個陳剛是江燕的前夫,已經(jīng)和江燕離婚四年。
按理說他已經(jīng)和江家脫離了關(guān)系,那為什么會來送這么重的禮呢?
江燕和江武看見陳剛,也是一臉驚奇,不過治喪期間,來者皆是客,江武趕緊上前打招呼。
陳剛直挺挺地跪在靈前,格外引人注目。
才一會兒工夫,江家的親眷都知道了,紛紛圍攏在靈堂門口,對著他的身影指指點點,猜測他來吊唁的動機。
李達文從大家的談?wù)撝?,知曉了陳剛的身份,臉上頓時烏云密布。他把江燕拉到屋角,也不知對她說了什么。江燕氣沖沖地來到陳剛面前,大聲責(zé)問道:“陳剛,我們早就離婚了,我媽去世關(guān)你啥事,是誰叫你來的?”
陳剛理直氣壯地回答道:“自然是有人打電話叫我來的,至于是誰打的電話,我也不知道。我畢竟叫了丫丫外婆幾年的媽,她走了我來送送,有什么不對嗎?”
江燕被問得啞口無言,又見不少人對著這邊指指點點,情知大家都在看自己出丑,眼下情形,自然不能像婚前那樣對陳剛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一轉(zhuǎn)身惱羞成怒地責(zé)問江武:“哥,是你打電話叫他來的?”
江武搖搖頭,表示不知情。江燕又跑去問嫂子,翠芬也向她保證沒打這個電話。
江燕不死心,在親眷里挨個問,一副務(wù)必要揪出這個多事者,大罵一頓的架勢。
楊全看著江燕氣急敗壞的樣子,暗地里直搖頭。她父親死得早,小時候因體弱多病,被母親和哥哥嬌慣,養(yǎng)成了一副唯我獨尊的壞脾氣。長大成人后嫁給陳剛,婚后一年生了個女兒丫丫,丫丫才十個月大就送回娘家讓江大娘照顧,說是在婆家和公公婆婆相處不下去,要出門打工。此后,陳剛經(jīng)常大包小包提著東西到江家看女兒,江燕卻很少回來。四年前陳剛來江家把丫丫接走了,說是和江燕感情破裂,已經(jīng)離婚,女兒判給他撫養(yǎng)。江大娘為此事哭得眼睛都腫了,既舍不得養(yǎng)了幾年的外孫女離開,又擔(dān)心女兒如此任性,將來會沒有好下場。
江燕離婚后更是難得回娘家,常年在外面游蕩,聽說一直未再婚。
楊全正想制止江燕的無理取鬧,想不到江燕卻主動走了過來,哭喪著臉要楊主任為她做主。她說村里有人對江家心存不軌,故意在母親死后打電話叫來自己前夫,明顯就是要擾亂靈堂,讓母親走得不安寧,請楊主任立刻查出這個作惡之人,當(dāng)眾公布。
楊全明知江燕借題發(fā)揮,把針對她的惡作劇變成擾亂靈堂這樣一頂大帽子,扣在打電話者身上,公然喊冤。但想著人死為大,何況江大娘在村里人緣極好,很受大家尊重,喪事最好不要出亂子,當(dāng)下便接過她的空口狀紙,力爭盡早把事情解決。
其實要查此案,簡單得很。楊全心里暗笑江燕聰明一世糊涂一時,既然陳剛說是接了電話才來的江家,讓他把手機拿出來,翻查通話記錄,打電話之人不就一目了然了嗎?
楊全來到陳剛面前,說了目前的情況。
陳剛很配合,一邊從褲袋里摸出手機一邊說:“楊主任,我也想知道誰給我打的電話,你盡管查?!?/p>
楊全接過陳剛的手機,打開來電顯示,找到了通知他的那個手機號碼,當(dāng)眾念了出來,并大聲詢問這是誰的手機號。
因為江燕追查誰給陳剛打電話之事已在村里鬧得沸沸揚揚,全村的鄉(xiāng)親們包括來江家吊唁的親眷,此刻都聚集在靈堂前。
聽到楊全公布的手機號碼后,大家皆是面面相覷,顯然對這個號碼都不知道。
楊全見沒人承認,便用陳剛的手機回撥這個電話,滿以為會馬上水落石出,可惜的是,語音提示對方電話已經(jīng)關(guān)機。
江燕還不死心,懇請楊全清查村里所有人的手機號碼,一口咬定這個電話就是村里熟人打的,否則打電話的人也不會知道陳剛的電話。
看起來一查就明的案子卻接連受挫,楊全此時也被勾起了好奇之心,答應(yīng)江燕一定把這個打電話者找出來。
接下來,楊全把村里人一個個叫到面前,核對他們的手機號,忙碌了大半天還是一無所獲,大家的號碼都對不上。
楊全無奈地告訴江燕,如今一個人可以有好幾個手機號,假如對方存心隱瞞,確實毫無辦法追查。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等喪事辦完,江大娘入土為安,陳剛自然就會離開,不會妨礙到她。
江燕只得作罷,安撫了李達文半天,總算把他留住了。
按瓦窯村風(fēng)俗,老人死后,要在家里停靈一周,還要請道士念經(jīng),敲鑼打鼓地做道場,總之喪事越隆重越顯得子孫孝順。
江武因為對母親心懷愧疚,自然希望把喪事辦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請來了四野八鄉(xiāng)最出名的道士班子。
要做道場了,領(lǐng)頭道長來找楊全,問江大娘女婿的祭文,寫誰的名字。
江燕正好在旁邊聽到,忙搶著回答,自然是寫李達文,因為兩人已經(jīng)訂了婚。
楊全征詢江武的意見,江武卻堅定地表示寫陳剛,感慨地說就沖他這幾天盡心盡力做到了一個孝子的禮數(shù),這個妹夫是認定了。至于妹妹要寫李達文,就由著她,讓道士兩個人都寫,看大家最后笑話誰。
果然,做道場期間,旁觀的親朋開始時神色一片肅穆,悲泣聲不斷,到道士念亡人女婿的祭文時,剛把陳剛和李達文的名字念出來,就引起現(xiàn)場一片哄笑,打趣一個女兒出現(xiàn)兩個夫婿送靈,實在稀奇。
跪在道場內(nèi)的李達文,驀地站起身,臉色鐵青,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江燕剛想追過去,江武一把拉住她,斬釘截鐵地說道:“如此重要的時刻,你如果離開,以后就別再進江家的門,就當(dāng)媽沒生你這個女兒?!?/p>
江燕被哥哥的話語唬住,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李達文走到馬路上,攔住一輛過路的汽車,揚塵而去。
江大娘的喪事終于順利辦完,楊全便向江武和陳剛告辭,準備回家。
正在這時,一輛自行車停在了三人面前。騎車的年輕姑娘對楊全招呼道:“楊主任,我正想找你,兩周前你們村有個叫江桂蘭的婆婆在我的店里買了個新款智能手機,這幾天打電話都是關(guān)機。可能老人家不知道怎么充電,我答應(yīng)過有空就會來教她使用,你知道她住哪兒嗎?”
楊全認出姑娘是鎮(zhèn)上電信營業(yè)廳的小周,點頭表示知道,還未開口,聞聲走過來的江燕在一旁插嘴道:“我媽就叫江桂蘭,真的在你那兒買了個手機?她不認識字,座機都只會接不會撥,買智能手機做什么?”
“老人家說,看電視里的手機上能見到說話的人,就來找我買那樣的手機,想在手機上看外地的親人?!毙≈芙又鵀殡y地申明,雖然一再向老人家解釋智能手機只有連接互聯(lián)網(wǎng),用視頻才可以看見對方,學(xué)起來十分困難,但她執(zhí)意要買。好在老人家悟性不錯,在營業(yè)廳學(xué)了一會兒,就學(xué)會了打電話。
楊全嘆了口氣,告訴小周,這兒就是江大娘,也就是江桂蘭的家,不過她剛剛?cè)ナ?。小周望望還貼著挽聯(lián)的大門,遺憾地回去了。
“哥,媽買的手機呢?”江燕連忙問江武。江武攤攤手,表示并不知道此事。
江燕轉(zhuǎn)身回家直奔母親臥室,四處翻找,果真從江大娘床上的被褥里找到了一個智能手機。開機沒反應(yīng),顯然沒電了,她趕緊連接充電器充電。
充了一會兒電,江燕就迫不及待地開機查看,上面顯示著江大娘去世的晚上,撥打過一個電話,只通話了二十秒。想必江大娘在犯病時,下意識地打電話求救,卻沒來得及。
江燕一看這個撥打過的電話號碼,大吃一驚,這不是陳剛的電話號碼嗎?
“陳剛,你早就知道這個電話是我母親打給你的,你為什么要隱瞞?”江燕生氣地問陳剛。
“妹妹,你先不要責(zé)備陳剛,媽媽在遇到困難時,第一個想到求助的人就是他,你不覺得這其中很蹊蹺嗎?”江武皺起了眉頭。
“不錯,好幾次我都聽到江大娘和村里人閑聊時夸她離了婚的女婿好,我還奇怪江大娘是不是老糊涂了,看來是另有緣故?!睏钊娍嗫嘧凡榈拇螂娫捴司尤皇墙竽?,心里也有些困惑。
見三人都用懷疑的目光望著自己,陳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坦白道:“好吧,我承認,雖然我和阿燕離了婚,但是因為你們兄妹常年在外面打工,加上媽媽很想念丫丫,我便經(jīng)常在晚上偷偷帶丫丫回來看外婆,白天不來是怕給阿燕帶來不好的影響。上周我和丫丫來江家,媽媽得意地告訴我她買了新手機,我便把我的電話號碼存到她的新手機上面,叫她有事隨時都可以打我電話??上寢尨蛭译娫捳椅視r,我正好去了外地,等我匆匆忙忙趕回來,媽媽已經(jīng)去了。都怪我,要是我在家里媽媽也許就不會……”陳剛的眼眶瞬間潮濕了。
“這怎么能怪你呢?是我江武沒福氣,不配得到你這么好的妹夫。”江武話里有話,上前一把拉住陳剛的手,用責(zé)備的目光看了一眼江燕。
楊全也很是感動,陳剛真是一位有情有義的男子,可惜江燕不知道珍惜。
“大哥,楊主任,我要走了。阿燕,媽媽在電話里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最不放心丫丫。丫丫天天在家念著你,希望你有空去看看她?!标悇傉f完就告辭離去。
江燕聽后默默無言,忽然跟了上去。
看著江燕和陳剛一起遠去的背影,楊全和江武欣慰地相視一笑。但愿江大娘的苦心沒有白費,丫丫最終能和父母幸福團圓地生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