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川
穿越綢緞般絢麗的夏爾希里,花海與叢林的激蕩漸次退去,巒峰安靜,止息,彌漫進背后的蒼茫,沉入記憶深處——也許,在我殘存的歲月里,她仍能跨越舊時的地平線,展現為一片開闊的背景,上升,涌動,帶著生命罕有的斑斕。
一個人的一生難得有這樣的經歷。在逃往歲月深處的路途中,只有美,令人駐足,讓人窒息,并永久想念。
與夏爾希里也許只是時空中的擦肩而過,我遠遠沒有抵達她幽秘的深處。那縱橫延伸的山脈,好像指示著世界的盡頭,如夢境的邊緣,標識給我不愿醒來的界限。夏爾希里就是一場如詩的夢幻,這場夢幻一直被丟棄在這里,躲藏在清醒的世界之外,朦朧,混沌,氤氳,飽滿。這是大地之詩的瘞藏之處,只有進入,她才能徐徐展開,她的語詞及敘述才能被部分解讀,夢的細部才會一一呈現光彩。
這個夢其實是我的,與夏爾希里無關。因為夢的短暫永遠無法占有永恒的時間,無法細致復現、類比她的博大與壯麗。然而,這瞬間的恩賜卻撫慰長久。因此,靈魂面對它,不會再喧囂,也不會發(fā)出質地輕靈的尖叫,而只能奉獻一顆虔敬的心臟,伴隨閱讀的篇章,砰砰作響。
我相信,夏爾希里依然是她最初的樣子。她沒有在不同的歲月里與人類不同的種族間建立不同的生存關系,沒有被占據、爭奪、砍伐與擄掠,它只有一冊干凈、純粹的“歷史”——一冊只用崇山峻嶺、蓊郁植被、繽紛花朵、雪雨風霜裝訂成的四季之書。所謂“秘境”,說明她的美貌仍是處子式的,沒有初生的稚嫩,沒有滄桑的衰老,而只有美艷與茁壯的青春。然而,她并不羞澀,而是以坦然的慷慨接納我們,舞動飄然的長發(fā)與華麗的裾袂,袒露起伏的身軀與嬌艷的姿容。但我依然不可能抵達她時空的最深處,抵達她無可比擬的磅礴體量和始終如一的巨大沉默。
極端之美永遠是陌生的、猝然出現的,她來自另一個的世界。倒不若說它以某種隱身的方式潛形于你的內心深處,當與她面對或置身于她時,惟有心靈才具備讓她展露無疑的魔力,而當你驟然驚訝于這突如其來的覺察——一個內在的世界被喚醒,夢,揭去了籠罩的神秘面紗。
夏爾希里自有她的主人。他們騎著馬或牽著馬,像夢游者在錦繡的山谷皺褶中悠然緩行,或半躺在山坡的花叢中休憩,看山,看云。他們仿佛占據著更多的時間與空間,因而顯得無比從容。他們是護林員或叢林防火員——夏爾希里有限的守護者,因而帶有深山林木的屬性,表情平和,眼神清澈,心思坦然。經年累月地與山林對話,他們漸漸成為了傾聽者,語詞變得簡短、簡單,甚至只用微笑與羞澀替代。然而,他們又是剽悍的,與周邊蠻生的叢林相似。夏爾希里投影在他們身上,讓他們變得既質樸單純又深不可測。他們決然不會使用我們凝視夏爾希里的那種眼神,因為他們看待夏爾希里完全就像看待他們自己——他們只是夏爾希里的一部分,與夏爾希里的植物、動物屬于一個家族。這極少的一部分人大都是男性,偶爾有他們幼小的孩子白天出現在這里,晚上又被送回山下的居所。深闊幽秘的夏爾希里似乎不是女人的天地,盡管她織錦一樣的絢爛總透出女性般的陰柔、嫵媚。她是屬于男人的,只有男人可以在這里巡游、護衛(wèi)、縱馬馳騁,并在深夜的星空下夢見自己的女人與孩子。夜空像白天的夏爾希里一樣璀璨、艷麗,夏爾希里又像夜空的翡翠,在清晨被太陽轉送回大地。他們親眼目睹這日復一日的過程,并在其懷抱中游走、睡眠。他們得到的不是欣賞與沉醉,而是與生命融合為一體的沉著與安寧。
他們與我擦肩而過,只有短暫的交流。漆黑的瞳仁,紫紅的臉堂,憨然的微笑,蒙古口音的漢語生澀、滯重。然而,只要他們牽過馬來,抬腿跨上去,一勒韁繩,幾步之間就能疾風般奔爬到山腰,短促的吆喝和馬的蹄音被凌亂地拋在身后。條溝與坑洼、亂石與土壘似乎都不存在,馬的肌體內那緊繃的彈性重量使它具備了一種上升的加速度,而騎手的天藍色襟袍,就像跳動在花草深處的巨大蝴蝶,翩然起舞。
我無法揣度他們的內心世界,這些似乎被時間遺忘的古老民族的后裔,如今己不再策馬奔馳于遼闊的戰(zhàn)場,奮力廝殺于生存的邊緣,他們早已落地生根,安然地與大山、草原相伴,甚至,他們也早就習慣了遼闊的凝視與漫長的等待——那只是他們從容生活的一部分。對他們而言,時間并不存在一去不返的延展性,而是一個封閉的圓,是夏爾希里的四季——雨雪陰晴、花草榮枯、叢林生長,反復輪回,又周而復始。
會有人站在這個“圓心”,環(huán)視或瞭望夏爾希里豁然打開的浩瀚么?
我清楚地記得,在即將走出那片“美艷”的時候,路邊不遠的高坡上,一個身材頎長、瘦削的中年男人騎在一匹栗色馬上凝然不動,手握韁繩,持久注視著西方即將沉落的暮色,與他胯下那匹馬變作了一尊守望的雕像。他始終保持著一個姿態(tài),像一位陷入持久沉思的詩人。胯下的那匹馬仿佛洞悉或熟稔主人的心思,一直在支撐著他僵直的身體——也許,他們之間更有神秘的交流。
疾落的冰雹掃過叢林和草地,陣腳漸遠;天空稀稀落落下著冷雨。中年男人與他的馬就那樣佇立著,一動不動,仿佛入定了一般。他戴著一頂黑色的帽子,目無表情,任雨水淋在身上、打在臉上。他的斜上方,陰云飛掠、擴散,天空露出暗紅的光色;他的前方,山峰交疊的曲線之上,灰黃的大地霧蒙蒙抬升,薄云開裂的縫隙間,隱身的太陽突然放射出數道探照燈一樣的奪目金光。光芒降落在遠處的大地上,襯得周邊的山林愈發(fā)幽邃、陰暗。在那個男人的背后,隱隱出現了一道彎曲的彩虹。彩虹跟隨我們的車子移動,一端垂落進深深的谷底。
直到今天,這個鏡頭依然深刻在我的腦海里。一個單薄、孤絕而壯美的形象,只有在夏爾希里才會見到,而且——我分明感到了深潛于那個騎手身上的落魄與高傲。在他之外,除了環(huán)繞的大山和深郁的自然保護區(qū),其他都不存在,包括我們這些偶然的“入侵者”。
他幾乎沒有發(fā)現我們的存在,對我們轟響的車隊甚至都沒看上一眼。一個怪人。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臉頰上大概因長久的沉默呈現出一道很深的褶皺,暗紅的臉色沉淀著夏爾希里的陽光與霜雪。他目視前方,似乎正盤算著什么,正在“推敲”著山川與暮色。或者,什么都不曾惦念,他僅僅是在與一個自我之外的世界漫無目的地對峙著??上В也辉芸吹剿难劬?,或者說,他的眼神。我猜測,那應該是復雜的,包含了冷峻、陰郁、熱烈、渴望、疑惑、漠然、憂傷、欣悅、從容、焦灼、留戀、神往、幻視……最終,回復到——單純、明澈。它定然包含了我們曾有過的所有眼神,在半生的歲月里閃回,在此刻的一瞬間呈現。
這是一座雕像的側影,一座生命雕像,是博爾塔拉留給我的最深刻記憶。一個人,一匹馬,一片世界之外的時空。這位騎手大概用了半生在夏爾希里漫游,起初,夏爾希里變得越來越小,只有莽蒼的山、毛發(fā)般的森林、雜亂的花草、云兒飛度的蒼穹;后來,夏爾希里越變越大,開始容納他的家、他的心、他的想象、他的余生。也許,他見識過夏爾希里之外的喧囂、蕪雜,但他仍執(zhí)意退回到她繽紛、安靜的包圍之中。這里有馬蹄丈量的曲折小路,可以延伸到天上;這里有最易擁有的美好,搖曳在潔白、黝綠、蒼黑、金黃、火紅、蔚藍之間;這里有不會被阻止的傾訴,像悠長的目光和淚水,飽含著深摯與眷戀,填滿生命的傷口。所有的傷口并不僅僅是痛,而是為了等待陽光進入的綻放。黃昏的光影在騎手身上掠過,在他與黃昏之間,隆起的夏爾希里抬升著巨大的幽暗,努力向上夠著地平線上逐漸傾斜、沉落下去的陽光。
此刻,繼續(xù)停駐與縱馬馳騁只在瞬間決斷。韁繩握在手里,鞍韉穩(wěn)于胯下,雙腳緊踏馬鐙——在他右側的路溝駛過的一刻,我看到他挺立了一下身子,朝更遠處張望,仿佛試圖用目光拉近天際的距離,抑或躍馬而去——我想,面前的山谷并不是障礙,那是一匹天馬,可以縱躍橫空。一位孤獨的詩人,一個守護夏爾希里的牧人,一個無家可歸的漢子,一個常年只與夏爾希里對話、打交道的沉默者,一個被“文明世界”拋到這個角落的“零余者”,一定擁有凌虛高蹈的能力。倘若我獨自遇到他,大概會把他看作從天而降的神靈。他是這片山谷的真正主人,是靈魂與骨血相融于此地一草一木的生靈。在這片茂密葳蕤、蒼茫無際的角落之外,他只是一個幻影;或者說,在他眼里,我們的世界只是一個幻影。哪個世界才是真實的——是熙來攘往中的物欲橫流,還是地老天荒中的無邊混沌?真正的守望永遠只在守望者心里,不曾守望過的人豈知守望的意義?夏爾希里的寂靜、廣袤、叢巒密布以及俯視的高度,只可能是他衣襟的前端,守望的一切在更為遙遠的時空之外——只有命定的輪回才能抵達。那僅屬于獨立的守望、無念無想的守望,甚至——只屬于——一個“零余者”的守望。我與他之間的距離,需用生命的交換,方能跨越。我知道,他的守望的與他的肉身也必定隔著一段距離,否則,守望沒有意義。
守望,其實更是一種奔赴,是人的前定,是肉體,更是靈魂。雕像如是誕生。
我感到被夏爾希里醍醐灌頂。
夢境,需要有人留下來朝夕相伴。我根本不了解這片深奧的地域,生命徒留遺憾?;仡檮偛诺挠瓯?,我似乎依然看到騎手六歲的兒子正爬上路邊的土坡,為我們采摘紫紅色野草莓的情景。他是如此快樂,手掌捧給坐在車里躲避風雨的客人。那一刻,我的眼里噙滿了淚水。孩子留下來,成為未來的騎手,也會佇立在懸崖邊,守望他無邊的家園。
我不知道,在不久的將來,這片堅實而富有彈性的大地、山脈,是否依然是騎手的貪戀與隱身之地,還是將變作他借以凝視與翹盼外界的支撐?現在,他承擔的不只是即將降臨的沉重夜色,也不單是夏爾希里茂密的冷杉與松林,還有被日月侵染的卑微花朵與芒草,以及每一寸土壤里掙扎的生命;然而,那些“托付”是否會在他遙遠的渴念里漸漸隱沒了蹤影?抑或依然會順著他的目光傾巢而出?
面對這座騎手的“雕像”,匆忙的“探入”,令我意識到生命此前一段巨大的“丟失”(不止夏爾希里)。而丟落在夏爾希里的,是我日后不斷尋找的語言,而且,永遠不可能表達完善。所有的修辭都將萎縮、干癟,定會讓我深感自己的渺小和失語的苦悶——在夏爾希里之下,一種莫名的焦灼升起。
焦灼背后,是大地永恒的寧靜。
夜色中,騎手的雕像與時空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