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龍和
一
端午節(jié)剛過,苦桃河熱得就像蒸籠一樣讓人透不過氣來。那天,黃開勝一大早把牛趕到屋后頭的太平寨山坡上。牛在山坡上吃草,他像山寨王一樣在寨子里巡視了一圈后,順勢一屁股坐在了寨門前的青石板上。陽光太強(qiáng),睜不開眼,他索性閉上眼,瞇上一會兒。
當(dāng)黃開勝再次睜開眼的時候,頭頂上已是烏云滾滾。他嚇得不輕,急匆匆地朝牛吃草的方向跑去。
牛是聽話的老牛,它仍在按照既定啃食的方向向前推進(jìn)。老牛的循規(guī)蹈矩讓黃開勝莫名的生氣,他往牛屁股上又狠狠地抽了幾鞭子,老牛像瘋了一樣跑了起來。
黃開勝順著老牛跑的方向窮追不舍。耳邊的風(fēng)呼呼直響,苦桃河跟著移動起來,黃開勝感覺天地都不太平了。有那么一刻,他與迎面一團(tuán)軟乎乎的東西撞上了,腳下一打滑,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其實(shí),黃開勝早就看清了,這是一個女人,不知道她是從哪兒忽閃出來,讓他躲避不及。女人也被撞倒在地了,她爬起來一巴掌打在他的臉上:搶坑啊搶。
先是肉乎乎的女人胸脯,然后是仿佛受到獎賞的“五指山”,黃開勝有些眩暈,他啥也不說,拿眼瞅了一下面前的這個女人。女人三十多歲的樣子,垂下來的幾綹頭發(fā)把臉遮住了大半部分,黃開勝沒完全看清她的真面目。
女人一手提著褲子,上身的花襯衣斜開著。黃開勝覺得事情有些蹊蹺,難道就這樣不經(jīng)意的一撞,竟有如此威力?
黃開勝問女人咋的了。女人說沒啥,剛才解了手。
黃開勝想起來了,女人是在秦占富家的苞谷地邊出現(xiàn)的。那里面有一個苞谷棚子,是專門用來守野豬用的。
天上又響起一個炸雷。接著,豆大的雨點(diǎn)打在了女人和黃開勝的臉上。黃開勝打了個冷顫。女人笑著說,你怕啥子?他不作聲,拉起女人就往家的方向跑。
二
最初打雷的時候,老黃頭正坐在門墩上抽旱煙。他朝天上“望”了一“望”,漫不經(jīng)心地把銅煙袋鍋?zhàn)油厣峡牧丝模謴臒煷镛读艘话褵熃z往煙袋鍋?zhàn)永镅b煙,點(diǎn)著,開始抽起來。
其實(shí)呢,老黃頭往天上“望”也是瞎望,他的眼睛早就看不見天了。二十年前,在給秦占富家蓋房子時,墻土忽然塌方把他活埋,搶救過來后,一雙眼睛就瞎了。老黃頭眼睛看不見,但耳朵卻蠻尖。
雨越下越大,老黃頭移至堂屋里,繼續(xù)抽旱煙。邊抽邊想,又是一個好年成,田里的稻谷和坡上的苞谷有救了。
黃開勝領(lǐng)著女人跑回曬場邊,一眼就看到山墻邊竹竿上搭曬的衣裳,雨水順著大腸樣的袖頭、褲筒往下流得正歡。黃開勝氣不打一處來,一邊往堂屋里跑,一邊喊,爹,衣裳收了?煙倒抽得攢勁!
黃老頭一拍大腿:倒忘了,你趕快去收!
黃開勝說,現(xiàn)在也不用再收了,等雨停了,再收回來用清水涮一遍。女人說,下雨了也沒啥事,還不如現(xiàn)在就收回來涮一涮。說完,取了墻上的斗笠,徑直朝外去了。
家里很久沒有女人來過,女人的聲音比門外久旱的甘霖更讓老黃頭興奮,他問黃開勝:這女人是哪個?
黃開勝說,山上撿的!
老黃頭身子一趔,差點(diǎn)滾到地上:撿的?苦桃河那么多光棍,咋沒見他們撿個女人回來?
黃開勝說,你想多了,人家只是跟我一起回來,并沒說非要做我的女人。
老黃頭正要反駁,女人已經(jīng)進(jìn)屋,他馬上改口說,你趕快給人家燒一鍋水,讓人家洗一洗。
黃開勝嗯了一聲,走到廚房,很熟練地忙活起來。
水燒熱的時候,女人已經(jīng)把衣服涮好,掛到墻上的竹竿上。黃開勝把洗澡盆拿到里屋,然后到廚房指給女人哪是溫水哪是冷水,自己根據(jù)情況兌一兌。
女人在里屋洗澡的時候,老黃頭把黃開勝拉到偏廈旁,盤問了一番。黃開勝本性木訥,在別人面前不多言不多語,但在老黃頭面前卻總是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一老一小兩個光棍誰也不服誰,誰也說服不了誰?,F(xiàn)在,小光棍黃開勝顯得有些不耐煩。老光棍老黃頭顯得異常激動異常生氣:你連人家叫啥名字住在哪兒都不曉得,還敢往屋里領(lǐng)?黃開勝沒好氣地說,又不是啥壞事,能咋地?老黃頭說,你見過頭一次進(jìn)屋,就跟人家洗衣服的女人,還在人家屋里洗澡?黃開勝一怔,但嘴上還是不服氣地說,那又能咋地?老黃頭聽出兒子有些心虛,又說,等她洗完澡了,你再問問她的情況,然后晚上還是讓她睡秦占富家,明天再說明天的話。黃開勝不吭聲,算是默認(rèn)了。
回到堂屋,黃開勝才想起一件事兒,自從娘十幾年前過世后,屋里就再也沒有女人的衣裳了,拿啥給女人換洗呢?老黃頭說,那只能向秦占富的女人借套衣裳了。
黃開勝冒著大雨跑到屋后的秦占富家。秦占富的女人桂花正在廚房里忙活。黃開勝問秦叔呢,桂花說,正在洗澡呢。黃開勝哦了一聲,然后把今天的情況跟桂花說了一遍。桂花聽后沉著臉說,表嬸兒的話你聽得進(jìn)嗎?黃開勝說,表嬸兒有話您說。桂花說,聽我的話就讓那個女的快些走。黃開勝愣了一愣,說,那是為啥呢?桂花說,不要問為啥,聽我的話就行!黃開勝又說,我聽表嬸兒的話就是了,現(xiàn)在把表嬸兒的衣服借一套給人家用用。桂花爽快地答應(yīng)了。臨走時,黃開勝說,吃了晚飯,我把她送過來。
回到屋里,黃開勝把身子湊到里屋門跟前,對屋里說了一聲,衣服來了。
女人應(yīng)了一聲,從門縫里把衣服接了過來。
一會兒,女人出來了。黃開勝用眼斜瞅了剛洗完澡的女人,真是與才開的蓮花有一比??!
老黃頭一邊抽旱煙一邊問女人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女人說她叫張鳳,是大溪溝那邊的,家里那個男人三年前在煤窯打工,因煤窯塌方死了,賠的錢都讓小叔子給黑去了,多虧一個好心人幫我打官司把錢要回來了。
老黃頭說,是哪個好心人?
張鳳說,叫秦占富,好像是你們苦桃河的人。
老黃頭和黃開勝怔住了。黃開勝說,秦占富就是我們的鄰居。老黃頭卻不作聲。
吃過晚飯,老黃頭抽完最后一鍋煙,把煙袋遞給了黃開勝。平時不大抽旱煙的黃開勝破天荒地接過父親的旱煙袋。
這桿旱煙袋是祖上傳下來的。煙袋是由銅制的煙鍋、竹制的煙桿、玉質(zhì)的煙嘴和繡花煙荷包組成,因?yàn)闆]有過濾裝置,所以這樣的旱煙抽起來很費(fèi)勁也很嗆人。平時老黃頭抽的旱煙是自家產(chǎn)的煙葉,種的時候撒一些豬牛羊雞糞之類的農(nóng)家肥,長出的煙葉原生態(tài)無污染,煙絲抽起來也比在城里買的好得多。煙葉是他親自曬干的,不需要加工和炮制,等吃的時候把干煙葉卷起來或者切成碎末放在煙袋荷包里面就隨時可以抽了。
黃開勝抽旱煙的姿勢并不好看,只一口,就嗆得眼淚直流。他是著急亂了章法了,他不知道把張鳳送到秦占富家以后該怎么辦。
煙抽完后,黃開勝依依不舍地領(lǐng)著張鳳,往秦占富家去。
秦占富是原來的老組長,這幾年組上的人都搬走了,秦占富每天四處販牛為生。一個兒子在城里工作,歲數(shù)跟黃開勝大不了幾歲,個子卻比他高一個頭。因長一輩兒黃開勝,平時老秦就把老黃頭喊老黃,黃開勝把他叫秦叔。
走近些了,聽到秦占富老兩口小聲吵起來了。女人說,你幫她打官司要回那么多錢,她到底給了你多少好處?男的說,哪呢,一分都沒要!女的說,這就對了,人家這是跑來報答你來了!男的說,你簡直胡說,我之前一點(diǎn)也不曉得她要來!女的說,不管咋樣,你趕快把她弄走!男的說,這事不能硬來,我想想,看能不能有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聽到這兒,張鳳說,今天能不能不住他們家?黃開勝說,你不要多想,將就一晚上吧,我那里更不方便。說著,就走到秦占富家門前了。
秦占富起身把倆人迎進(jìn)屋里,拿眼瞟了一眼張鳳,對黃開勝說,你表嬸兒把情況都跟我說了。黃開勝說,那就謝謝秦叔了,我明天再過來。說完,走了。
回到屋里,老黃頭對黃開勝說,我是過來人,你不要想好事,這個張鳳不簡單,不能留在我們家,你明天去跟秦占富商量,把她送走。黃開勝覺得這樣的好事來得太突然,心里也犯嘀咕,但他怕吞了是骨頭吐了是肉,實(shí)在兩難。他說,明天再說吧。
三
第二天一大早,黃開勝正要往秦占富家去,秦占富自己過來了。
秦占富一進(jìn)門就說,你們倆都過來,我跟你們商量一件事情。老黃頭顫巍巍地坐到椅子上,黃開勝給秦占富點(diǎn)了一根煙也坐下。秦占富說,長話短說,對于這個女人,你們該咋處理?
老黃頭說,人在你屋里,權(quán)力都在你手上,我們哪兒做得了主?
秦占富說,但人是黃開勝領(lǐng)回來的吧,不能說與你們無關(guān)。
黃開勝說,秦叔想咋辦?
秦占富說,當(dāng)真聽我的?
老黃頭不置可否。黃開勝說,那當(dāng)然。
秦占富看著黃開勝說,既然這個女人讓你遇到了,說明你們有緣分,你就把她娶到家算了。
老黃頭嚇了一個趔趄,他說那咋行,都不曉得她的家庭情況,再說人家本人愿意嗎?
秦占富說,你不要管人家愿意不愿意,你只說你愿意不愿意,她那邊由我說。我不問你老黃,我問開勝,你愿意不愿意?
黃開勝想都沒想就回答,我愿意。
秦占富說,那好,你們等著。說完,走了。
秦占富一會兒就來了,后面跟著張鳳。秦占富以老干部和苦桃河首富的身份,以“征求意見”的名義安排黃開勝和張鳳在一起先過。黃開勝自然沒意見。張鳳好像是提前已經(jīng)被做通了工作,也沒有意見。老黃頭思想有些轉(zhuǎn)不過彎來,他一直不相信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會讓他兒子撞到。但既然其他人都沒意見,他反對又無效,黃家又沒吃啥虧,就抱著走一步看一步的想法,默認(rèn)了這件事。
當(dāng)天中午,秦占富敲老黃頭竹杠,讓其殺雞備酒招待他這個媒人。老黃頭這個竹杠被敲得心甘情愿,都照辦了。秦占富又把桂花喊過來幫忙做飯。下午,幾個人在一起斗了會兒“地主”。晚上,繼續(xù)把剩菜消滅得一干二凈。飯后,老黃頭主動跟桂花說,請她把張鳳帶回去休息。這一舉動,被秦占富表揚(yáng)了一番。
老黃頭在床上翻燒餅一樣睡不著。一墻之隔的里屋傳來了鼾聲。兒子沒心沒肺,做事往往沒主張,要正常說媳婦,按照目前家庭的經(jīng)濟(jì)狀況,真的很難做到?,F(xiàn)在有一個女人自動送上門來,但他心里又不踏實(shí)了。就這樣翻來覆去睡不著。
第二天一大早,老黃頭讓黃開勝到大溪溝那邊打聽一下情況。黃開勝開始有些抵觸情緒,他擔(dān)心女人知道調(diào)查她后會跑掉,仔細(xì)一想,老頭說的有道理,就直奔大溪溝去了。
老黃頭拄著棍子“篤篤篤”地來到秦占富家,告訴秦占富兩口子,黃開勝舅舅搬家,他趕過去送個禮,晚上就回來。秦占富哦了一聲。一直沒發(fā)言的張鳳說,那我回家去看看有啥活兒干沒。老黃頭說,都不好意思讓你干活,要真想干的話,把家里的牛趕到山上放一放。
張鳳跟著老黃頭回到黃家,牽著牛往那天碰到黃開勝的方向走去。
四
天擦黑的時候,黃開勝回到苦桃河。他打聽到的張鳳的真實(shí)情況與張鳳所說基本一致。他把情況一五一十地跟老黃頭說了,然后又把老黃頭埋怨一番,說不該去打聽人家的情況,打聽不打聽都一樣,害得他白跑一趟。老黃頭氣得胡子一翹一翹的,說你這樣的腦瓜即使把女人說到屋,也不一定弄得住人家。要擱一般人,聽到這話早就氣暈了,但黃開勝不以為然,他平時跟老黃頭練口才練習(xí)慣了,無所謂了。老黃頭又說,真想要人家,就要明媒正娶辦手續(xù),不然法律不承認(rèn)你,你最好趕快把她的戶口遷過來,把結(jié)婚證領(lǐng)了。
黃開勝正要想著怎樣理論,老遠(yuǎn)聽到牛叫,知道是張鳳回來了,就不再作聲了。
張鳳做了晚飯。飯后,老黃頭給黃開勝使了個眼色,讓他把張鳳送到秦占富家。黃開勝假裝沒看到,他跟老黃頭說,今晚我們爺倆睡一張床,讓張鳳睡我屋。老黃頭其實(shí)不是很反對,只是覺得好事來得太快接受不了,想給自己一個緩沖的時間。
黃開勝睡在床上一動不動,他想讓老黃頭早點(diǎn)睡著。半夜的時候,黃開勝悄悄地下了床。門沒閂上,黃開勝躡手躡腳地走到床前。他聽到床上的人翻了個身,輕輕地吭了一聲。黃開勝也吭了一聲,床上的人一把把黃開勝拉上了床。
一番云雨后,黃開勝提出明天把張鳳的戶口遷過來,把結(jié)婚證領(lǐng)了。張鳳說,要得。
第二天,黃開勝領(lǐng)著張鳳到大溪溝。在大溪溝村,張鳳找到村干部,開了一個戶口證明,然后回轉(zhuǎn)苦桃河。村上沒有什么熟人,想來想去還是找老組長秦占富幫忙。聽明白黃開勝的話,秦占富說這個忙他可以幫,但上戶口派出所才能辦,派出所那邊不一定好說話,讓黃開勝心里要有個準(zhǔn)備。旁邊的張鳳說,秦叔的大恩大德我們記得,會報答的。秦占富瞟了她一眼,咋報答?弄得張鳳的臉立馬緋紅一片。
秦占富沒有食言,叫他城里的兒子幫忙,拿著張鳳的戶口證明到派出所辦遷移手續(xù)。不到三個月,一分錢沒花果真就幫黃開勝把張鳳的戶口給上到苦桃河了。緊接著,趁熱打鐵把結(jié)婚證領(lǐng)了。
這天一大早,老黃頭吩咐黃開勝殺了一只公雞,然后讓他請秦占富來吃午飯。
吃飯的時候,按照老規(guī)矩秦占富坐了上席,老黃頭坐了下席,張鳳和黃開勝分別坐在左右兩邊。
兒子就這樣半路上撿回個女人,不知是祖上積了什么德。老黃頭高興地與老秦一口氣干了四盅酒。對于黃開勝來說,張鳳戶口一上,結(jié)婚證一領(lǐng),心里也就踏實(shí)多了,端起酒杯說了一大堆感激的話,與秦占富也干了四盅酒。
秦占富以功臣自居,全然接受。當(dāng)三個人正喝得興起的時候,張鳳不知什么原因突然跑出大門,蹲在地上惡心似的嘔吐起來。
秦占富斜了一眼旁邊的黃開勝和老黃頭,手上捏著個雞頭一邊啃一邊說,老黃??!你們黃家估計是要有后了,往后開勝可要好好對待你的女人,生活搞好點(diǎn),別讓生下來的娃子像你一樣瘦成螞蚱精。張鳳臉一紅沒吱聲,悶頭不停地朝秦占富的碗里夾雞肉。黃開勝嘿嘿地笑著說那是那是。老黃頭卻板著臉,啥也不說。
老黃頭一閑下來就掰著指頭算日子,越算越覺得不對勁。越想越生氣,生起氣就抽旱煙。
有幾次,老黃頭想給兒子說說他的想法,但他開不了口,他怕他一開口,兒子受不了會做出過激的舉動。
張鳳每天做三頓飯,然后和黃開勝一起上山干活。張鳳有時上街回來會帶一包旱煙絲給老黃頭,甚至還有幾次幫著老黃頭點(diǎn)旱煙,晚上洗腳的時候還給他遞過幾次擦腳布。家里好像一切太平,老黃頭在張鳳面前也挑不出啥毛病,不好說啥。
有一次,老黃頭在堂屋里聽到從曬場上傳來腳步聲,以為是黃開勝,但那腳步聲很奇怪。老黃頭眼瞎但耳朵尖,他分辨出那不是他兒子的腳步聲。張鳳在偏廈里,老黃頭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來了,這個腳步聲不止一次出現(xiàn)在他耳邊。他大聲喊道:是老秦嗎,快進(jìn)屋喝水哦。這一喊不打緊,腳步聲更急促了,越來越遠(yuǎn)。
老黃頭拿起煙袋鍋?zhàn)油T板上敲得咚咚響。而后,就坐在門墩上一鍋接一鍋的抽旱煙,從嘴里吐出一股股濃煙。
五
張鳳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黃開勝不再叫張鳳下地做重活了。第二年剛過清明節(jié),張鳳果真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這個消息迅速傳遍了整個苦桃河。
才過完滿月,村上和鎮(zhèn)上計生辦的就找上門來,叫趕快把兒子的戶口給上了。
黃開勝也認(rèn)為確實(shí)應(yīng)該給兒子上個戶口,不能讓娃子生下來就是個黑戶。他們一家三口就此事進(jìn)行商量。老黃頭態(tài)度冷淡,說是他們兩口子的事,他們自己做主。張鳳說,還是請秦叔幫忙吧。老黃頭頭一扭,就當(dāng)作沒聽見。
秦占富開始不情愿,說這幾天牛生意正忙,耽誤的是紅彤彤的票子。黃開勝好話說了一籮筐,秦占富也沒答應(yīng)下來?;氐郊?,張鳳出點(diǎn)子說,哪天接他過來吃飯。
那天,黃開勝接秦占富到屋里吃飯。還在坐月子的張鳳抱著兒子來到堂屋,對正在吃雞頭的秦占富說,這事兒還得請您幫忙,您好事做到底,要是幫兒子上了戶口,我就讓兒子管您認(rèn)干爹。
黃開勝笑哈哈地說這樣好,到時我們兩家還真成了干親。
老黃頭冷不丁地說,好個屁,我兒子管你叫叔,他兒子叫你干爹,這扯得是啥輩分?
黃開勝沒搭腔,繼續(xù)陪秦占富喝酒。老黃頭說吃飽了,“篤篤篤”地拄著棍子出去曬太陽。
秦占富紅著雙眼瞄了一眼旁邊抱著娃兒正在吃奶水的張鳳,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還莫說,這個娃長得還真的蠻像我,認(rèn)我做干老子也好,我就降一輩認(rèn)了這個干兒子。秦占富說完哈哈大笑起來。
秦占富帶著黃開勝去派出所上戶口,派出所要黃開勝提供孩子的出生證明。張鳳生兒子的時候連接生婆都沒請,哪有什么出生證明?
黃開勝正要小聲提醒秦占富找城里的兒子幫忙時,派出所民警給出了個主意,說萬一沒有出生證明可以做個親子鑒定。
黃開勝不懂什么叫親子鑒定,問秦占富,秦占富說就是證明你兒子是不是你親生的。哪個說不是我親兒子,不是我的那還是誰的?做鑒定就做鑒定。黃開勝為了證明兒子是自己的兒子,就聽信了派出所同志說的建議。秦占富說你想做親子鑒定,我怕你拿不出那么多錢。黃開勝問,多少?秦占富說,五千。黃開勝不說話了。
秦占富趁機(jī)說,其實(shí)沒必要做啥鑒定,不就是給娃子上個戶口嗎,哪有那么多手續(xù),我偏不信這個邪。他拉起黃開勝就往回走,說這個事我想辦法給你辦,你莫急。
六
每過一周時間,鎮(zhèn)計生辦和村干部都要來催一次,讓黃開勝趕忙給兒子上戶口。黃開勝幾次單獨(dú)去了派出所,村干部也幫忙說了話,可派出所就是認(rèn)死理,非要出生證明不可。
為了親子鑒定的事,黃家在一起討論過多次。雖然要小半頭水牛的費(fèi)用,但黃家父子這次意見出奇的一致。張鳳表面上支持大家意見,但總是勸他們能不能緩一緩。家里唯一能值五千塊錢的就是那頭老牛,但老黃頭說牛不能賣,這是唯一的勞力,叫黃開勝想想其他的辦法。
三個多月過去了,黃開勝跑到他舅舅家厚著臉皮借了五千塊錢,帶著張鳳和兒子悄悄到城里衛(wèi)生院抽了血。又拎著兩只雞請秦占富的兒子想辦法幫忙做親子鑒定。黃開勝臨走時再三叮囑千萬別把這件事告訴別人,包括秦占富。
張鳳卻悄悄地把這事告訴秦占富。還沒等鑒定結(jié)果出來,秦占富就專門去了一趟城里,告訴他兒子等結(jié)果出來了第一個告訴他。過了幾天,兒子帶信叫秦占富進(jìn)城來。親子鑒定結(jié)果顯示,張鳳的娃果然不是黃開勝親生的。秦占富渾身直冒冷汗。兒子問他咋回事?他支支吾吾地說沒什么,然后讓兒子暫時不要告訴黃開勝一家。
不久以后,秦占富瞞著黃開勝又一次叫城里的兒子去派出所幫忙把黃開勝娃的戶口給上了。
聽說兒子的戶口給上了,張鳳這晚多炒了幾個菜,天還沒擦黑就叫黃開勝去請秦占富來好好喝幾盅酒。
這頓酒從天擦黑喝到了半夜,黃開勝父子倆都抵不過秦占富一人,最后,爺倆都被喝得涎水直流,趴在桌子上呼呼拉鼾。
秦占富踉踉蹌蹌地站起身說要回去。張鳳說,我送你。秦占富說,要得。
張鳳攙扶著秦占富,出了大門。
老黃頭第一個醒來,他叫了幾聲老秦,沒聽見回聲,又叫了幾聲開勝、開勝,鳳兒、鳳兒,也沒有回聲。他用手摸了摸桌子,兒子開勝的頭扎扎實(shí)實(shí)地“磕”在那兒。
老黃頭心里翻江倒海。他摸著棍子出了大門,來到山墻邊的茅廁想小便。這個時候,一陣異樣的聲音傳來。老黃頭感到天旋地轉(zhuǎn),無數(shù)次的猜疑都被這真真切切的事實(shí)所證明。他一邊往堂屋的方向快走,一邊聲嘶力竭地叫:黃開勝黃開勝,你的人你也不管了,你喝死??!
七
黃開勝是在后半夜被張鳳搖醒的。張鳳一邊搖他的肩膀一邊喊,快起來,屋里失火了。黃開勝睜開眼,天果真變得火紅一片。
黃開勝跑出來的時候,丈把高的火苗子直往天上躥,秦占富兩口子正各提著一桶水往茅廁棚子上潑。
火很快被澆滅。黃開勝大聲喊道:我爹呢我爹呢?秦占富拉著黃開勝,用手指了指茅廁棚子。眾人近前細(xì)瞅,只見老黃頭頭朝下栽在茅廁里,像燒糊的一截木樁戳在那里一動不動。黃開勝一頭跪在地下,我的爹啊!
瞎子老黃頭上茅廁解大手時,抽旱煙燎著了棚子被火燒死的消息,像風(fēng)一樣在整個苦桃河傳開了。人死眾人喪,第二天在太陽還沒落山的時候,連平時不上門的親戚家門都陸陸續(xù)續(xù)地趕來了。秦占富理所當(dāng)然地當(dāng)了督管。到晚上的時候,按苦桃河的習(xí)俗,要為死者封棺抿紙口。正要蓋棺的時候,黃開勝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他說他爹一輩子喜歡抽旱煙,一定要把他生前那根大旱煙袋拿來一起放到棺材里。秦占富聽完立馬說,哪兒找得到呢,老黃是在茅廁里出事的,搞不好掉到茅廁里去了。眾人面面相覷,都不愿意忍著巨臭去撈那玩意兒。黃開勝默默地到廚房拿著火鉗,走到門外。
黃開勝忙活半天,也沒見旱煙袋的影子。秦占富提醒大家說,火太大,煙袋肯定早就燒成灰了。站在旁邊的張鳳也跟著說,那晚好像沒看見旱煙袋。大伙就跟著說估計是那么回事兒,旱煙袋肯定被燒了,不用找了。
八
老黃頭頭七的那天,黃開勝按習(xí)俗到墳前給父親燒紙。天還早,順手砍了一挑子柴禾?;貋碓诼愤^秦占富家那片苞谷地時,黃開勝聽到咯咯地傳來幾聲雞叫。他丟下柴禾,仔細(xì)一瞅,一只黃花雞正從棚子里飛出來。黃開勝認(rèn)出來了,這是自家那只母雞。
真是見鬼了,屋里雞窩你不下,偏偏跑這兒來下野蛋。黃開勝又生氣又好奇地走過去,只見幾個雞蛋光溜溜地躺在稻草上。黃開勝脫下襯衣把一窩雞蛋包起來,正準(zhǔn)備離開時,忽然想再看看草窩里還有沒有漏掉的蛋,就動手在稻草里翻找起來。
忽然,黃開勝愣住了,一根旱煙袋在草窩底赫然出現(xiàn)!
黃開勝一屁股坐在苞谷棚子前的地下,往煙袋鍋?zhàn)永锖菝剞糁鵁熃z,然后用火機(jī)點(diǎn)燃,像他爹老黃頭一樣噗嗤噗嗤地抽起來。一縷縷烏黑的煙圈打著旋兒飄來飄去,久久不愿散開。
黃開勝把還冒著煙的旱煙袋狠命地甩向苞谷棚子,只一會兒,棚子就燃成熊熊大火。黃開勝抓起砍柴刀,大吼一聲,瘋一般向苦桃河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