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克成
我出生在70年代的農村。那時,人們的生活貧困艱辛,十有八九,少吃缺穿。
在我記事的時候,母親給我的印象是一年到頭都在忙碌不停。盡管是冬天她也閑不下來,除了做家務還要給全家人做鞋。六口人,每人兩雙。小時候,我穿的鞋,不是單布鞋,就是厚布鞋,全是母親一針一線為我做的。
我八歲時,因數不到一百而上不了學。母親為此很是擔心。有一天,她對我說:“翻過年,你又長大一歲了,再不上學可就遲吶!這個冬天,你就待在家里不準出去瘋了,邊看我做鞋,邊數數給我聽吧?!?/p>
母親的話擲地有聲,我像犯了什么錯似的,只得依了她。沒想到,這一小小插曲,反倒讓我見識了母親,是如何為我做鞋的。
首先,她讓我穿著舊布鞋踏在一塊紙板上,她手握鉛筆順著我的鞋邊畫上一圈,再用剪刀剪出我的鞋底印兒。隨后,她從箱兒柜兒翻出許多舊布頭放在桌上。那些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舊布頭,又被母親一片片層層疊放在我的紙鞋印上。我看大概有火柴盒那么厚了吧,母親才用一塊足夠大的白絨布蒙在上面,且用針線走了兩道弧形的邊線。
接下來,看母親納鞋底,真是有趣。
為了納鞋底,母親的中指戴上了一枚頂錠子。它,看上去圓圓的,黃黃的,渾身布滿了麻點子。這在別人看來也許不漂亮,但我覺得戴在了母親的手上,確實為她增添了幾分的光彩。
有一天黃昏時分,我見母親正俯身低頭,倚門坐在板凳上,左手握鞋底,右手捏針。每當針線釘在麻點上,只要母親用力一頂,那針尖就乖乖地鉆出了鞋底,像破土而生的幼苗;再用力一拔,只聽“嗚啦”一聲響,針線便一個縱身就跳出鞋底啦。如同玩魔術那樣,讓人看了還想看。
此時,冬日那溫暖的陽光,已照進了屋內,映在那泥涂的灰白的墻壁上,老屋里呈現出一種淡淡的似在浮動的金黃色的光暈來,也灑在了母親那件藏青色的棉襖上。在這一瞬間,我的腦海里倏然掠過了一尊美好的畫像。
是的,一尊美好的畫像。但母親不知我的想象,只顧手中的針線“嗚啦——嗚啦”地響。這樣的聲響,在冬日的老屋里不知吟唱了多少個日夜,但我知道,即使在寂靜寒冷的冬夜,這樣的聲響也常常伴我入夢。
有一天,我的鞋底終于在母親的手中納成了。它看上去,仿佛有無數顆白米粒兒,均勻而又綿密地印刻在上面了,似光非光,密密麻麻,如天幕中的星星,數也數不清呀!
面對這小小的鞋底里藏著的一針一線,那時的我若有所悟了:世上沒有難事,只有畏難的“懶蟲”,如同我一樣害怕數數的人。自此,我靜下心來耐心地數數了。同時我也發(fā)現,我越是想數到一百,越是用心去數,進步也就越快。漸漸地,我終于捅破了這層窗戶紙,數到了一百。
最后,母親一一拿出黑絨布鞋面、帶眼的錐子和那泛黃的狗腿骨上纏繞著雪白的粗絨線來,為我上鞋。那個黑絨布鞋面,摸上去軟軟的滑滑的,平展開來像個彎彎的月牙形狀,若彎成弧形扣在桌子上,很像是一個沒有帽筒的孤零零的帽招兒。上鞋不容易,費時又費力,須用錐子引線,有時錐子柄會把手掌磨出泡來。但母親不怕難,鞋上得十分工整,鞋面像長在鞋底上,沒有一點兒縫隙。這是上布鞋,如果上的是棉鞋,鞋面上會伸出“舌頭”,鞋幫上會長“耳朵”,“耳朵”上會釘鉛孔穿鞋帶,這樣的棉鞋做好了,穿在腳上既暖和又漂亮。每逢大年初一,我都會穿上這樣的新棉鞋,去給大爺大媽們拜年。這也是我一年中最開心的時刻,像一只招人喜愛的春燕,飛進這家又落進那家,總是滿心的歡喜,滿滿的收獲。唉!這樣的時光如流水一般,去而不返了!
過去,我穿著舊布鞋去玩?;蛏蠈W,也穿著新棉鞋去拜年或串親,走過了我無憂無慮的童年,度過了我青澀懵懂的青年,也丈量了很長很長的路。
現在,我已穿了十多年的皮鞋和運動鞋,還有別的鞋,唯獨沒有穿過像母親做的那種布鞋和棉鞋了。它們都一一留在了往日的時光里。
??!往日的布鞋!如今,哪怕僅存一雙,那該有多好!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彭寶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