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衛(wèi)鋒
1978年,堂妹媽媽生堂妹時,不幸難產(chǎn)。男人們說,女人天生就會生娃,農(nóng)村婦女生個娃何必去醫(yī)院花冤枉錢。立著身子出生的堂妹,來到人世才幾天,她年輕漂亮的媽媽就撒手人寰了。
那年,我堂叔24歲。
我家和堂妹家相隔不遠(yuǎn),我卻一共只和堂妹見過兩次面,我這里的“面”是指面對面。第一次是我到堂叔家借東西,扎著小辮的堂妹穿梭在抓蝴蝶的小伙伴之間。堂叔讓她叫我四姐,她就歪著紅撲撲的臉蛋,脆生生地喊我四姐。我遞給她一顆水果糖,她撲閃著的大眼睛里裝滿了驚喜。我離開時,她舞著小手,甜蜜蜜地喊四姐慢走。
那年堂妹4歲,我12歲。
1981年,土地開始承包到戶,堂叔憑借勤勞,在村里率先致富。1982年的春天,有位姓黃的漂亮姑娘看上了能干的堂叔,卻嫌棄他的老破屋。那年的冬天,堂叔就在陰陽先生的指引下,在我家責(zé)任田附近尋得一處寶地,建新房準(zhǔn)備迎親。
命運(yùn)的轉(zhuǎn)折來自搬進(jìn)新房子后不久,堂妹持續(xù)不退的高燒。醫(yī)院作出了抽取脊髓化驗(yàn)來確定病情的決定。高燒退了,堂妹卻傻了,脆生生、甜蜜蜜的聲音也丟在了醫(yī)院。從此,她只能用 “嗚嗚”聲跟這個世界艱難交流。
“醫(yī)療事故”這個詞開始在村里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最后又不了了之。村人說,挖泥巴的與醫(yī)院斗,那是雞蛋碰石頭。又說,這女娃立著身子一出來,就把她媽克死了,不吉利,要不為何那么多抽脊髓的,偏偏就她成了這樣。還說,房子雖有陰陽看過,風(fēng)水也可能有問題。末了,嘆口氣:唉!這都是命!
“命”這個字是時時掛在村人嘴邊的,他們把所有的遭遇和困惑都?xì)w結(jié)為是命。
命,春花被“啞巴”取代了。
命,黃家姑娘真的黃了。
鄉(xiāng)村,狗一直是夜的主角,狗吠聲把多個人家連成一片后,又消融在黑夜里。
當(dāng)堂妹的“嗚嗚”聲在深夜嘹亮響起時,被驚醒的人們呢喃著:那啞巴又在嗚嗚叫了,可憐呀。隨即又熟睡過去,把整個夜的世界都扔給了狗和堂妹。堂妹為何總是在深夜嗚嗚地叫,大人們說,可能冷嘛,也可能挨了打,也許是與狗交流吧。
我13歲那年,開始離家外出讀書,狗吠聲和堂妹的嗚嗚聲似乎都離我很遠(yuǎn)了。
5年之后,我又回到了老家。寒冬的黃昏,我去地里叫母親回家吃晚飯,穿過堂叔新房子中間的那條小路時,一只黃色土狗猛地跳出來朝著我狂吠,隨即有響亮的“嗚嗚”聲傳來。我循著嗚嗚聲望去,暗淡的牲口棚里有一個人,一個脖子上拴著粗鐵鏈子的人,這人“嗚嗚”著朝我奔過來,剛跑出幾步,立刻被繃直的粗鐵鏈又狠狠地彈了回去,急得那人拖著粗鐵鏈圍著大木樁左沖右突,錚錚金屬之聲,尖銳刺耳,凄厲挖心。
我試著靠近一點(diǎn)使勁瞅,好不容易看清楚,鐵鏈拴著的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女孩,穿大洞小眼的棉衣,布條狀褲子,沒有襪子的小腳上是一雙張著口的成人男鞋。女孩的頭發(fā)顯然是被人隨意剪短,毫無規(guī)則地相互黏連著。黑乎乎的臉上,結(jié)著痂,干裂的嘴唇,一張一合地嗚嗚叫著。一些形態(tài)各異的嗜血小蟲子,正叮在女孩裸露在外的肌膚上,女孩跑動一下,蟲子就飛開一些,女孩一停下來,蟲子又陸續(xù)回到女孩的身體上。然而女孩任由蟲子在自己的身上逍遙自在,似乎蟲子是女孩親密的伙伴,是女孩身體的一部分。
見我靠近,女孩“嗚嗚”的聲音更急切了,眼里的亮光,有著春日太陽的光芒。隨即,我看到她笑了,憨憨的笑容如午后花兒那樣燦爛。她嗚嗚著向我伸出雙手,伸成擁抱狀,見我躲閃的目光,后退的身體,她眼里的光芒黯淡了下去,喉嚨里發(fā)出含糊不清的聲音,伸出的手,頹然垂落在鐵鏈上。
有淚從她臉上流淌下來,流成一道道淺淺的白溝。
瞬間,我知道這女孩就是我見過一面的啞巴堂妹。
堂叔背著紅苕從小路走來,重量把他的身體壓成了一張弓,30歲的堂叔看上去已有40歲的滄桑。
我聽母親提起過,曾有一個比堂叔大十幾歲的寡婦,到堂叔家住過一陣,后來寡婦生了一場病,就責(zé)怪堂叔家的風(fēng)水不好,又說堂妹始終是個禍害精,離開了。從此以后,再沒有女人踏進(jìn)過堂叔家的門檻。
堂叔簡單地跟我打著招呼,放下背簍,望了望牲口棚,又回頭看看我,深深地嘆了口氣。
堂妹依然在嗚嗚著,堂叔忽然在柴火中抽出一根粗粗的黃荊條子,走到牲口棚,拉過鐵鏈,噼里啪啦就朝堂妹抽去:“讓你叫,讓你叫,再叫,晚飯沒得吃,餓死你。”
有血從堂妹的鼻孔里冒出來,堂妹的嗚嗚聲沉下去很多。
我看到轉(zhuǎn)身的堂叔,紅了眼眶。
我迅速逃離了那個牲口棚,風(fēng)帶著狗的叫聲、堂妹的嗚嗚聲,一路追著我越來越遠(yuǎn)的腳步。
多少個難挨的冬天過去了,堂妹的眼神、嗚嗚聲和那根脖子上的鐵鏈,鐵鏈晃動的聲音,映在眼前,響在心里。
“她就是個禍害精,但她的命又硬的嘛,五六年都沒有離開過棚子了,還不是照舊活得好好的,只要她活著,哪有人愿意嫁給九嘛,九的命也賤哦?!?/p>
“九”是堂叔的小名,村人們談?wù)摰教檬搴吞妹脮r,全是對堂叔的同情,似乎,堂妹早該用生命來換取堂叔的新娘,堂叔的幸福。
“又不敢整死的嘛,整死人是要犯法的,只有等她自生自滅了?!?/p>
自詡善良的人們,在等待堂妹的死亡。
“她其實(shí)沒有多傻樣,幾年過去,似乎還是認(rèn)識我,她只是說不出來,心里還是明白的。”我忍不住插話。
“有時候我們也有這樣的感覺,但是大家都說她又啞又傻,也習(xí)慣這么認(rèn)為了,反正她說不出話來?!?/p>
“唉,這都是命,只有認(rèn)命了。”末了,村人嘆息著。
又是命!
轉(zhuǎn)眼,20多年過去了,今年清明節(jié),我回老家祭祖,自然念及堂妹,她現(xiàn)在怎樣了呢,是否挺過了那個冬天。
“她死了的嘛,14歲那年的冬天就死了?!碧檬宓纳┳拥卣f道,如同說起今天的天氣一樣。
“怎么死的?”
“病死的,看嘛,那邊稍微有點(diǎn)凸起的就是她的墳包?!?/p>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過去,一個小小的土包在密密麻麻的大墳間是那樣容易被忽略掉。清明節(jié)了,那土堆上只有青草做伴。
“堂叔呢?”
“被一個有三個娃的寡婦招去做了上門女婿的嘛。九去時,寡婦最小的娃兒才一歲多。九累死累活才把那些娃兒養(yǎng)大,成家,現(xiàn)在都在城里買房了。那些娃卻只接人家的媽去城里,到底不是親生的哦,簡直沒有一點(diǎn)良心?!碧檬宓纳┳討崙嵅黄?。
我沉默無語,轉(zhuǎn)身朝堂妹的墳前走去。
站在堂妹小小的墳前,我蹲下身子,開始拔墳頭的草,一棵一棵地拔。
堂妹,你死了,14歲,正是花季的年紀(jì)。你名為春花,卻空拋花季,還沒盛開,卻已凋零。那個生命開花的夜晚,沒有人看到你作為一個女孩的顏色,緩緩飛天了。
從此以后,你走進(jìn)了沒有村人們的生活,過著我們所不知道的日子。
拴你的鐵鏈生銹斷了。你的身影,你的嗚嗚聲,陪伴過你的那些伙伴們,風(fēng),再也找不到了。
春花,啞巴,這兩個名字都已落滿了土,一個人死了,我們把它擱過去——埋掉。
只有給她取名字的人和叫她名字的人,大多數(shù)都還活著。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
插圖選自《人物動物圖案》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