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曉水一直后悔,沒有留下一張敏敏的照片。
算起來,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陸曉水不過十一二歲吧,還住在武昌城里一條名為扎珠街的老街。街道不長,五六百米,有三四百戶人家和兩處古井。人們在這里出生、長大、婚嫁、衰老。
老一輩說,扎珠街的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明朝,曾是明楚王府內(nèi)為妃嬪扎制珠冠的地方。扎珠,扎珠,他們念著名字,就想起前朝的聲色犬馬,便用沙啞的嗓音說,扎珠街是武昌城里、長江邊上一條珠光寶氣的項(xiàng)鏈。
很長一段時間,汽車是進(jìn)不了扎珠街的,青石板坑坑洼洼,路又窄,就連騎自行車的人都會繞道。若是聽見“叮?!钡能団忢懀邪司攀堑交鹣锟诘泥]筒取信的郵遞員。那時候,時間也走得很慢:一年一年地過去,街道和小巷還在,可一回首,人就老了;又仿佛,是街道和小巷老了,人還活著。
比如,你經(jīng)過街口,看見桑樹下坐著幾位老人。他們正圍在楚河漢界的棋盤邊咵天①、講古:講過去武昌城里有八口井,屬九龍井、雙眼井的水最好;井水可以洗頭、洗衣服,但不能涮痰盂、盥馬桶;那時沒得環(huán)衛(wèi)工人,家家各掃門前雪,青石板卻總是干干凈凈,以至于一邊走路一邊嗑瓜子都會被看作不文明……其中的一個老爹爹,怎么著也有八十了吧,講著講著,突然就抬起頭,用手朝后頸猛拍了幾下,個婊養(yǎng)的,灶螞子②!
比如,你循著尖叫,看見一群孩子。他們彈珠子、打撇撇、踢毽蔸③、“打麻城”,一邊玩一邊唱,“天上霧沉沉嘞,地下打麻城嘞,麻城闖不開嘞,你要哪一個嘞”。這歌謠里有古音,講的是元末張七相公救麻城的傳奇,孩子們未必知道,可這游戲是怎么也玩不夠、玩不厭的。若是夏天,你便跟著他們,去蛇山的黃鶴樓公園里捉知了、打梧桐果,溜進(jìn)長江大橋的橋頭堡,抱著冰涼的樓梯扶手從頂樓滑到底樓。若是冬天,這樣的喧鬧也不會停止。你聽,窗外有人唱:“伢們、伢們,出來玩嘞,莫在屋里打皮寒④嘞,打了皮寒莫怪我嘞,我在叫你出來玩嘞?!?/p>
再比如,你不拘走到誰家的院子,擇一處樹蔭坐下。一切原是清凈的??梢惶ь^,卻見一只斷了線的風(fēng)箏,從蛇山方向飄落下來。遠(yuǎn)遠(yuǎn)地,還有走街串巷的小販搖著撥浪鼓,那“不楞登,不楞登”里,有無數(shù)老去的孩子的回憶。
但在陸曉水的童年記憶里,扎珠街已經(jīng)變得活潑。時代的訊息來勢洶洶,猛地吹進(jìn)細(xì)窄的街巷。老墻上開始充斥著“建設(shè)全國衛(wèi)生文明城市”、“走進(jìn)新世紀(jì)”的鮮紅標(biāo)語。人們開口閉口就是改革、改制、下海、下崗這些最時新的詞匯。也是這時候,就有人搬出扎珠街了,有的是因?yàn)榘l(fā)了財(cái),有的是因?yàn)樨?fù)了債。也有外地人暫住下來。他們不知怎么就找到了這里,也學(xué)著本地人的樣子,大清早就趕去火巷口過早⑤。一時間,賣熱干面、油餅和浮子酒⑥的攤子前總排著長隊(duì)。
許多年后,陸曉水回憶起武昌城,只覺得它是以火巷口為中點(diǎn)到曇華林為半徑形成的一個圓,就好比一只大鐘盤。扎珠街與火巷口相連,就像是這鐘盤上的一根針,承載了每時每分過去了的和就要過去的事。
大鐘盤回?fù)芏?,便?998年。
那一年,素有“火爐”之稱的武昌在夏天遭遇了漫長的梅雨和百年一遇的大洪水,年底都還沒有緩過勁。臨到冬至,寒潮過境,臨街的窗戶里便有人嘆“寒婆婆過江咯欸”。陸曉水吃過晚飯,就坐在窗戶下,搓著手,等江北的“寒婆婆”把雪帶來,不想等來的卻是北風(fēng)。那風(fēng)有三個不同的音調(diào),“啊……唔……哦……”,這個歇了,那個又漸漸響了,仿佛無窮無盡。他甚至想起街口的九龍古井,這聲音仿佛井底的九條虬龍將醒未醒的嘶吼。正出著神,那“啊……唔……哦……”卻混進(jìn)了不和諧的一聲“吱——”院門開了。
陸曉水還記得,十七歲的金敏敏正是在那年的冬至日,乘著北風(fēng),趕在大雪之前,回到了扎珠街。她在院門外瑟縮著,像一只受驚的鹿;身后是她的母親,那文氣的婦人一臉倦容,菜薹樣子,顯老了——其時,敏敏的父親,被街坊們稱作金老師的男子,已經(jīng)被“雙規(guī)”。
在此之前,街坊鄰居議起金老師,無一不豎起大拇指。金老師生在扎珠街,長在扎珠街,從桂子山上的師大畢業(yè)后,又在鳳凰山下的省實(shí)驗(yàn)中學(xué)做了語文教師;因?qū)W識淵博,寫得一手好文章,成了學(xué)生口中的“省實(shí)驗(yàn)四君子”之一。扎珠街上考進(jìn)省實(shí)驗(yàn)的孩子鳳毛麟角,無一不曾受他點(diǎn)撥。
那時候,金家和陸家住一個院子,只隔一堵墻。陸曉水記憶里的金老師也仿佛永遠(yuǎn)都是三十出頭,面龐白凈,愛穿白襯衫、黑長褲,戴金絲邊眼鏡。他渾身散發(fā)著清雅、疏淡乃至堪稱古老的氣息;他也樂意將這種氣息傳遞給身邊的人,就連三歲的陸曉水也不例外——金老師坐在葡萄架底下,和少男少女清談的情景,是陸曉水最早的記憶。
金老師成為領(lǐng)導(dǎo)秘書的時候,正是提倡“干部知識化、年輕化”的春天,也是金老師的春天。因?yàn)閹灼l(fā)表在本地刊物上的文章,金老師被組織部的領(lǐng)導(dǎo)看中,說,這是個很好的干部人選嘛,先調(diào)過來寫材料吧。之后,不過一兩年時間,金家就搬進(jìn)了機(jī)關(guān)大院,成了最早離開扎珠街的人家之一。
金家剛搬走那陣,街坊們還時常念起金老師,念起他“發(fā)達(dá)”的那個夏天。據(jù)說,某天傍晚,曾有一抹形似佛手的火燒云從扎珠街上空流過,這自然是祥瑞了。也有人調(diào)侃,金老師是人杰⑦不假,那云不也流過扎珠街別的人家么,么樣一定是他金家?老人便“嘻”地一聲打斷,總之,氣運(yùn)到了,往日扎珠街不是風(fēng)水寶地么,莫說官家⑧,皇親國戚都住過……講著講著,老一輩的興頭便轉(zhuǎn)向那個更古的時代。他們說起宮殿、樓閣、水榭庭院,說起兩丈九尺的宮墻,說起四面的宮墻是青色的,廊道是黛色的,仿佛親見過那份繁華。
再后來,金老師的名字開始出現(xiàn)在本地的報紙上、新聞里,排名不太靠前,也不算太后。街坊鄰居便不常提起他了,仿佛扎珠街的金老師已是前朝往事。只有一次,陸曉水的爸爸在本地抗洪搶險的電視新聞里看見了他。江堤上,人頭攢動,還下著雨,金老師穿著薄衫,胳肢窩下夾著公文包,給時任市委副書記撐著傘。陸爸爸樂得直推兒子,說,快看快看,這不是隔壁金老師么,你看,他屁顛屁顛的樣啊??社R頭一閃,陸曉水就錯過了金老師屁顛屁顛的樣子。那晚,陸家人莫名地有些興奮。想來他不過是百十人中的一個,點(diǎn)頭哈腰的,鏡頭前的形象怕也未必好,可他們還是被他深深地打動了——不愧是扎珠街出來的!這時,若有個聲音再繼續(xù)追問下去,電視里那個男子,到底和扎珠街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們大概是訥訥地,說不出個所以然的。
陸家人知道,金家人大概是不會回來了;即使回來看看,那身份也近乎“客”了。可他們不能眼見著金家的半爿小院荒掉,仍舊定期給那樹葡萄澆澆水,除除草,捅一捅屋檐下的馬蜂窩。這么做未免有些一廂情愿,可他們還是順手去做了,這其中有一點(diǎn)幻想,一點(diǎn)對人事的期待……可他們怎么也沒有料到,再見到金家人,竟是因?yàn)榻鸺业穆淦牵?/p>
接下來的幾個月,金家的家事無疑成了扎珠街上的頭號新聞:金老師涉嫌貪腐被捕,過去十年間辛苦攢下的全部家產(chǎn),包括機(jī)關(guān)大院的一套三居室,一夜之間被法院悉數(shù)查封。
事實(shí)上,世紀(jì)末的那幾年,武昌城里,總有這樣的事,也總有人家鬼哭狼嚎。上至市里的一把手,下至銀行行長、國企老總,有死的,也有瘋的,都是街坊鄰居口中的官家。按新聞聯(lián)播和本地都市報的說法,是“準(zhǔn)備了一百口棺材”、“連挖幾條蛀蟲,百姓拍手稱快”。這股肅殺正氣,無疑是時代之風(fēng),可一旦刮進(jìn)百年的街巷,又不免變成此地的東西。
老人們搖搖頭,傳一傳、說一說,嘆兩聲,照例還是支起楚河漢界的棋盤桌喊“吃”!他們心里再清楚不過,和那些要人相比,金老師的官位卑微如草芥,他不過是別人手中的棋子,是順手牽羊的“戰(zhàn)利品”。年幼的陸曉水更像是“悲劇”的見證者。陸家父子費(fèi)好些工夫才幫娘兒倆將銹死的門鎖撬開。盡管金家母女做足了心理準(zhǔn)備,但推開門的瞬間,還是倒吸了一口涼氣:陰仄的樓板,被報紙糊住的窗欞子,廚房里冰冷生銹的水龍頭,揮之不去的霉味。陸曉水甚至還聽見金阿姨“呼哧呼哧”的喘息聲。陸曉水知道,她是在生氣。如果造成金家衰敗的是某個具體的人,此刻,金阿姨定會提刀去拚命,但沒有這樣一個人。她面對的只有小狗一樣在屋里打滾的北風(fēng),還有熱心鄰居忙進(jìn)忙出的身影,波浪般一涌一涌的。
陸曉水一度擔(dān)心金家母女挨不過那個冬天。
正值年關(guān),扎珠街的家家戶戶都在忙。那開門七件事,統(tǒng)統(tǒng)都是吃:有做臘肉的,有烘魚的,也有一車車往家里運(yùn)青菜的。常常是,扎珠街下了夜班的人剛躺下,不遠(yuǎn)處的大成路菜場就已經(jīng)亮起了燈。緊閉的鐵欄門里,傳出“咚咚”的剁肉聲,門外已擠滿了人;鐵欄門一打開,便一窩蜂地沖進(jìn)去。按老一輩的說法,過年前后,站在火巷口,聞著大成路菜場里飄出來的豬油和鹵菜的香氣,便是“年飽”了。這時
節(jié),走街串巷的手藝人也比平日里多,那磨刀的、補(bǔ)鍋的,無不將手里的家伙敲得“當(dāng)當(dāng)”響;自然也有炸米泡的,不時地,就有“嘭”的一聲巨響在近旁遠(yuǎn)處炸開,蓬蓬的白霧里滿是可口的馨香。過年守歲,少不了炸米泡、糖豌豆,正所謂“過年過節(jié),嘴巴不歇”。
逢到天晴,武昌城最繁華的司門口必是人擠人,一切都像憋了一年沉不住氣似的涌到街頭。平時少見的賣轉(zhuǎn)糖的,占據(jù)了上長江大橋必經(jīng)的路口。兩筒牙膏皮就可以換一只糖豬子。連牙膏皮都拿不出的孩子,也不輕易離開,眼巴巴地盯著各色糖人望半天。臘月和正月里才有的“嘀咚”,成百成百地扎在竹竿上,在橋墩邊一字排開,閃著烏金的光,如一叢叢琉璃樹。那賣“嘀咚”的或是對著漏斗般長而細(xì)的管吹和吸,或是用手心鼓風(fēng)。五角一個的“嘀咚”夠孩子興高采烈地玩一整天。買不起的就在一旁起哄,“嘀咚嘀咚,拿錢來送”。很快,“嘀咚”聲就唱響了司門口,唱響了民主路,唱響了火巷口,也唱響了整條扎珠街——這股喧鬧、滿足甚至窮奢的氣息,就是“年味”了。
金家母女被這股“年味”包裹著,最初的感受,無疑是痛苦遠(yuǎn)多于快樂。直到除夕夜,那一半院子仍舊冷火秋煙⑨。
坐在冷清的房間里,她們免不得憶起金老師剛剛成為領(lǐng)導(dǎo)秘書的那幾年,憶起她們在扎珠街度過的最后幾個年。其時,機(jī)關(guān)的住房指標(biāo)還沒有下來,這陋室,這小院,堪稱高朋滿座,蓬蓽生輝。金阿姨過手的禮物何其多:羊絨圍巾、進(jìn)口水果、高檔煙酒,甚至還有彩電、音響種種在當(dāng)年堪稱奢侈的物件;總之,三口之家的吃穿用度全都照顧到了。整個正月,金阿姨都在客廳里迎候著,也總笑得咯咯的。她是真的開心了。倒并不一定因?yàn)槟硞€具體的物件,而是它們背后所散發(fā)的人世的光輝,這光輝里有整個的人情世故:應(yīng)對來客,要講禮性⑩,有些話不能明說,但又不可不說;遇上格外諂媚的,更須克制。也有難以招架的客人,臨走,響都不響,把裝錢的信封放在茶幾上,金阿姨必抓起信封追出去;若是追不上了,她只把信封一撇,當(dāng)紙飛機(jī)擲出去,眼看一條弧線從那人頭頂擦過,才咻咻地沖回屋,“咔”地拴了門。
來拜年的人絡(luò)繹不絕,不僅敏敏,有時甚至連陸曉水也不得不被當(dāng)作半個大人,忙進(jìn)忙出。常常是,兩個孩子一起被大人們支使著出去買糖果。他們簡直是滿心喜悅,一路飛奔到“曹祥泰”,再一路飛奔回扎珠街。
末了,敏敏還不忘向大人們報賬,買的是最便宜的焦糖味硬糖。
可以想見,回應(yīng)他們的,是滿屋子的笑。
這時,就有人順勢將敏敏拉到懷里,說,你呀,很快就可以吃上最貴的糖了——
這一切,卻因?yàn)榻鹄蠋煹娜氇z,戛然而止。
金阿姨坐在破落的小屋里,想起曾經(jīng)這里充滿歡聲笑語和溫暖的目光,會有怨懟嗎?可人群也曾給了她全部的歡樂、尊嚴(yán)、無傷大雅的煩惱;至于敏敏,她還記得多年前的糖果的味道嗎?那焦糖味的硬糖甜到發(fā)苦,然而,畢竟是甜的……
陸曉水清楚,她們是決意過一個冷清的年了。出于尊嚴(yán),也出于憐憫。她們憐惜自己,也憐惜扎珠街上的窮人。那些酒足飯飽后漲得發(fā)青的臉孔,眼神是直的,腳步是飄的,拐到暗處,膝蓋一軟,前前后后泄出一灘穢物。聽著窗外的作嘔聲,金阿姨不禁向空氣嗤了嗤鼻子:一年忙到頭,就為一張嘴?活成這樣,和豬狗有什么區(qū)別。
那個冬天,無處釋放的怨憤一度深刻地改變了她們,也給了她們一份明慧。她們甚至開始沉思人為什么要活著一類的高級話題;只剩兩個人的時候,她們也哭,哭成了自然而然的事,仿佛并不一定為了什么,鼻子一酸就落了淚,哭到舒服了,就擦掉眼淚……漸漸地,也就平靜了。她們知道,怨懟沒有意義,只會讓她們感覺荒冷。
陸曉水還記得,大概是除夕的后半夜吧,墻的另一邊傳來“咚咚”的響聲。他踱到院子里,隔著玻璃,就望見敏敏正站在椅子上,一下一下地,往墻里砸釘子,掛掛鐘;不一會兒,又跳下椅子,微微笑了。這一笑,竟像極了金老師!許多年前,金老師在院子里扯野棉花時,臉上就帶著這種恬靜無欲的神情。此刻,敏敏臉上浮現(xiàn)的也正是這種表情——“窮則獨(dú)善其身”,她和當(dāng)年的金老師一樣,在自己的角色里深深地沉醉了。有那么一瞬,母女倆一起望向墻上的掛鐘,笑了起來。那一刻,世界靜得仿佛只剩時間流動的聲音,只有掛鐘“嘀嘀嗒嗒”地走著,一切都是平靜的,母女倆也是平靜的。她們所能體會的“悲劇”已經(jīng)全在這里了:居無定所、牢獄之災(zāi)、貧困……甚至饑寒。她們一一在腦子里運(yùn)了運(yùn),漸漸地,也就平靜了。她們已經(jīng)不會再失去什么了,也無需再害怕什么了。正是那一刻,“生活”這個何等莊重的詞重又浮現(xiàn)在她們心底:這也是生活!
年還沒過完,檢察院的車就徑直開到院門口。那天,陸曉水正趕著出門放孔明燈,迎面撞上預(yù)備出門的金阿姨。他著實(shí)吃了一驚:面前的婦人穿著絳紫色對襟棉襖、藏青色毛呢裙、低跟皮靴,頭發(fā)梳得齊齊整整,總之,和剛搬回扎珠街時,簡直判若兩人。
金阿姨甚至沖他微微一笑,說,替我好好照顧你敏敏姐姐。末了,還輕輕地?fù)崃藫崴谋场?/p>
大約半年后,金阿姨主動和陸家人聊起檢察院里的情景:她先是被帶到一個小房間,頭頂上的日光燈發(fā)出刺眼的白光;這白光下,她一坐就是一天一夜;有時,只有她一個人,有時,也會來三兩個人。他們問她話,不急也不惱,說,沒關(guān)系,你再好好想想,反正有的是時間。從檢察院出來,滿眼青天白日,她整個人都是昏的;心卻明鏡似的,她知道,金老師不會出大事,至多判上八九年。講到這里,金阿姨的眼眶紅了,可手中的毛衣針卻小鳥一樣地上下翻飛著,儼然是云淡風(fēng)輕了——事情果真也如她所料。
金老師的審判剛下來的時候,陸家人很擔(dān)心金家母女。經(jīng)歷了一番富貴之后,她們還能回頭過安貧樂道的日子嗎?事實(shí)證明,他們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
不過半年時間吧,金家母女似乎就將過往的繁華全都忘光了。說句不好聽的,她們甚至把金老師也忘了。講真,她們已經(jīng)顧不上別的了,畢竟,生計(jì)實(shí)在太重要了。
第二年夏天,金阿姨的飯館就開張了。說是飯館,其實(shí)不過是火巷口一排違章搭建的臨街棚舍中的一間。從前是家賣雜貨的,倒閉了,金阿姨便以極低的價格把它盤了下來。
因是鬧市,總歸客源不愁。顧客中除了街坊四鄰,還有不少看上去農(nóng)民工模樣的人。那一年,舊城改造剛開始,四處塵土飛揚(yáng),得虧這群從“下面”來的勞動者。金阿姨生得秀氣端莊,每天又收拾得干干凈凈,你能猜到,常照顧她生意的,還是男人居多。既然做的是男人生意,金阿姨必凸顯女性特征——武昌城里,還有哪個師傅會在前襟的扣眼里別一朵雪白的梔子花?
陸曉水還記得,1999年的夏天是和敏敏一起度過的;或許,還有扎珠街上其他的孩子,但他們的臉孔已經(jīng)模糊了。陸曉水記住的,只有敏敏。
此外,他還記得一首童謠,唱的是“打把剪子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去泡茶葉”。記住它,也是因?yàn)槊裘簟D莻€夏天,敏敏成了他的“姐姐”——長到十一歲,怎么就突然多了個“姐姐”?
還得從那個夏天的奇遇說起。
那是一個有火燒云的傍晚,扎珠街的孩子照例結(jié)伴去江邊看洪水,盼著波浪里翻出江豬子;走著走著,卻闖進(jìn)一只正在取景的鏡頭。
待眾人反應(yīng)過來,已有幾位陌生人擋住他們的去路。其中一個男人主動介紹道,我們來自日本NHK電視臺,正在拍一部長江的紀(jì)錄片,我是翻譯,這位是導(dǎo)演桑田先生。
他身后的男人大概聽到了自己的中文名字,沖眾人一笑。
翻譯繼續(xù)道,桑田先生希望拍攝長江邊市民的生活場景,想請你們做臨時演員。
孩子們被唬住了。好在綽號“歡喜坨”的男孩反應(yīng)快,趨前問,有報酬嗎?搞不好我們以后要成大明星。
孩子們轟地笑開了。
最后,桑田先生承諾,會給所有人寄一張紀(jì)念照。
許多年后,他們?nèi)耘f記得那個漫長的黃昏,記得粉色的云霞是如何一點(diǎn)點(diǎn)沉落到長江大橋下,記得漆黑的夜幕是如何一點(diǎn)點(diǎn)掩沒對岸的龜山。他們一次次重復(fù)在江邊散步的情景:一開始是一群人,后來,是三四人,最后,就只剩敏敏了。他們?nèi)耘f記得,十七歲的敏敏是如何在巨大的黃昏的背景里,走來走去:看啊,一開始,她還是個孩子,留給他們一個近乎倉皇的背影;可一回首、一轉(zhuǎn)身,所有人便噤了聲,是她,還是她,仍是她……卻又不是她了!他們分明看到敏敏身上某種揮之不去的東西消失了。伴隨她的腳步,曾經(jīng)盛大的蟬鳴和響徹天地的汽笛聲一點(diǎn)點(diǎn)衰弱下去,江水拍岸的細(xì)微聲響卻一點(diǎn)點(diǎn)蔓延開來。那聲音,仿佛歲月本身,荒蕪,遼闊,純白……
直到江對面的燈火亮起,桑田先生才意猶未盡地喊了“咔”。臨別時,他將自己的名片交給敏敏,并囑咐翻譯記下敏敏的地址,告訴她,他們會聯(lián)系她,大家的照片也會一并寄給她。
等到扎珠街曾經(jīng)的孩子們長大成人、步入中年、失去青春,也終于擁有了關(guān)于青春的種種知識。他們每每回想到這個傍晚,除了如夢似幻的非真實(shí)感,也會困惑:為什么一定是敏敏呢?坦白說,那時候的敏敏是俊俏的,小小的圓臉,蓬蓬的秀發(fā),穿一件方領(lǐng)小褂??蓡握撐骞?,只算得上端正清秀;說到底,就是沒什么特征。想來,日本導(dǎo)演,看多了世間的風(fēng)物,對美必有獨(dú)到的認(rèn)識,他一下子就選中敏敏,果真是因?yàn)槊??又或者,他根本就跳過了容貌,一眼認(rèn)出這個姑娘原是自己要找的那個?這一眼大約是很要緊的,堪稱命運(yùn)的一部分。
那天夜里,敏敏很晚才到家,正巧遇見金阿姨在盤賬。那是金阿姨一天里最適意的時光,她的五根手指快速飛舞著:先蘸一指唾沫,快數(shù)一遍;再捻一捻,慢數(shù)一遍;最后,又遞到敏敏鼻子底下,道,你也數(shù)一數(shù),毛利二百零五。但這次,敏敏沒有即刻接過鈔票,而是將桑田先生的名片遞給她,把江邊發(fā)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母親。
一開始,別說金阿姨,連敏敏自己也將信將疑。
可一個月后,休息日的早晨,果真有郵遞員上門,送來一張郵政通知單。
金阿姨意識到,此事非同尋常,當(dāng)即決定飯館歇業(yè)一天。不過,置身命運(yùn)的當(dāng)口,娘兒倆并沒有露出窮酸惡相。她們先是梳洗了一番,末了,不忘叫上陸曉水,才姍姍地出了門。那一路,她們的腳步輕快,思緒也是一片片的:金家的“復(fù)興”在此一舉亦未可知。
果然,從日本寄來的,除了照片,還有一筆一萬日元的外匯單和一封信。信只有一頁,是桑田先生親手寫的。
金阿姨不懂日語,但運(yùn)出其中的分量。她捏著信封,望向敏敏,道,要么送給胡校長看看?
胡校長是金老師的老上級,她的丈夫退休前是武漢大學(xué)日語系的教師。胡校長是金家蒙難后,尚與他們有來往的故交之一。金老師量刑還沒下來時,敏敏和金阿姨一度不得不游走于一些有權(quán)有勢的人家??梢韵胍姡齻兪窃趺磁腔灿谝雇淼慕值?,為是否敲門而猶豫不決。這些都是朱門大戶,曾幾何時,她們也是座上賓。可轉(zhuǎn)眼,一切都變了……敏敏甚至不愿細(xì)想那時的場景,她們寒瑟地站在別家的門口,臉上一定還帶著“賤民”般的表情,夢游似的,讓人同情,又令人厭煩……最后,只有寥寥幾家接待了她們,其中,就包括胡校長。盡管老夫婦的“接待”,不過是把她們請進(jìn)客廳,勸慰兩句,感嘆一通世事無常。雖不見得有實(shí)質(zhì)性的幫助,但敏敏心中說不出地感激。
敏敏吃過午飯,便叫上陸曉水往曇華林的教育局家屬大院去了。
正是“火爐”最熱的三伏天。午后的古城已經(jīng)被曬蔫了,飄蕩著汗臭、草木和空氣的焦糊味。街上人跡稀少。司門口的天橋邊,新落成的購物中心鱗次櫛比。名為廣東商城的服裝市場正在優(yōu)惠酬賓,門前的高音喇叭循環(huán)著勁歌新曲。可正午的毒陽下,無論是建筑,還是歌聲,都顯得虛弱、疲倦。
只有敏敏的腳步是輕快的,恨不得將整個武昌城狠狠甩在身后。
許多年后,陸曉水還能憶起當(dāng)時的情景:行道樹的陰影漸次地鋪展開,和敏敏一起向前飛去。她渾身熱氣騰騰,微微卷曲的碎發(fā)黏在額上,脖頸上掛著細(xì)密晶瑩的汗珠。她戴著一頂鵝黃色的寬檐帽,一路都疑心帽子掉下來,便不時地,扶一扶帽檐,然后,愉快地、調(diào)皮地沖陸曉水?dāng)D擠眼睛;又或者,猛地在他身后推一把,頭也不回,一股風(fēng)似的,掠過他。
那一刻,陸曉水多喜歡敏敏呀。她的雙腿細(xì)長、白皙,像瓷器一樣反射著清冷的光,乍一看,怪瘆人的;可她奔跑的姿勢著實(shí)好看,雙臂擺動,被曬成赤褐色的頭發(fā)隨風(fēng)飛揚(yáng)。她的整個神情是含混而模糊的,她的眼睛又會看見什么呢?涂滿鮮紅標(biāo)語的斑駁城墻,前朝的飛檐,一些樹木,一個男孩;又或者,她什么也沒看見,眼前只有一片金的荒漠。
消息很快在扎珠街傳開了:日本導(dǎo)演邀請敏敏去藝人經(jīng)紀(jì)公司面試。
桑田在信中贊美敏敏的天賦,說敏敏是當(dāng)下日本最需要的有著偶像氣質(zhì)的女孩。他不無懇切地用敬語稱呼敏敏家人,希望獲得“尊父母”的支持,盡快給出肯定的回應(yīng),后續(xù),便會有經(jīng)紀(jì)公司寄出正式資料和邀請函,協(xié)助辦理相關(guān)手續(xù)。
那天傍晚,聞訊趕來的孩子將敏敏團(tuán)團(tuán)圍住,嘰嘰喳喳:敏敏,當(dāng)真要去日本?是做模特、演員,還是歌手?
敏敏只是笑。
也不知是誰家的少年,冷不丁大喊一聲,敏敏,往后做了大明星,莫忘了我?。?/p>
眾人一陣起哄。
看熱鬧的阿姨大媽們則挽起金阿姨的胳膊,敏敏真是個寶啊,走幾步路,就掙了日本人的錢。扎珠街上有幾個人收到過外匯,掙過外國錢呢?
整整一萬日元吶。綽號“岔巴子”的男子嘖嘖地贊嘆。
不遠(yuǎn)處,納涼的老人們也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這樁奇聞。
一個沙啞的聲音說,自古陋室出明娟。話還沒完,就被旁邊綽號“神算子”的瞽老頭兒的干笑聲打斷,哪來的陋室,幾百年前,扎珠街不也是雕梁畫柱,不也住著佳麗三千,哪個不是金玉樣的人物!
最年長的爹爹道,百把年間,扎珠街出過秀才、官家、有錢人,也出過小金那樣三樣都沾邊的;可明星,卻是百年不遇的頭一個。你說奇不奇。天上的星斗落下來,也就這么回事。都說扎珠街是武昌城里、長江邊上的珠寶項(xiàng)鏈,我說,那金敏敏,就是這條項(xiàng)鏈上最亮的小珠子。
這話傳著、傳著,也傳到金家母女那兒;她們聽了,也只笑笑。
街坊鄰居對金家的母女重新生出了信任,生出了感情,甚至還生出了一些許多不合實(shí)際的幻想。
金阿姨的飯館生意紅火起來。敏敏去店里幫忙,金阿姨便把她往前臺推,仿佛一張金字招牌——誰都知道金家出了明星,誰不想看看扎珠街最璀璨的小珠子。
那陣子,大家也都覺出金阿姨的變化,她的步子快了;說起話來,聲調(diào)也響了,論到家長里短,也能笑得嘎嘎的,渾身都涌著一股勁兒。因?yàn)殄X嗎?也未必;比之榮華富貴,她更感激的,是失而復(fù)得的尊嚴(yán)。
敏敏也有了一份掙家用的臨時工作,隔天就去一次湖北美院,做畢業(yè)創(chuàng)作的模特。
每次去美院,敏敏必叫上陸曉水。敏敏和美院學(xué)生的年紀(jì)差不多,很快就打成一片,逢人也不忘介紹,喏,這個小尾巴,就是我弟弟,曉水。
美院的學(xué)生中有一個叫胡楊的。陸曉水一開始根本沒注意過他,是敏敏把胡楊帶進(jìn)了他的視野。如今,要回憶胡楊二十年前的形貌已經(jīng)很困難了。陸曉水只記得,他的普通話很標(biāo)準(zhǔn),留很短的板寸,露出光光的額頭,常穿那種領(lǐng)口細(xì)窄的T恤;當(dāng)然,也戴外國電影里才有的水手帽,也穿美國傘兵靴配白襪子——這行頭在當(dāng)年的武昌城里,堪稱奇裝異服,可陸曉水卻覺得閃。總之,胡楊或許算不上美男子,但粗枝大葉的,別有一種生氣。
敏敏和胡楊如何認(rèn)識的,陸曉水也說不清。他只模糊地聽說,胡校長是胡楊的什么親戚,這份模特工作就是胡校長給介紹的。
敏敏第一次帶陸曉水去胡楊在曇華林的工作室,一路都在叮囑:人前,他就是她的弟弟了,莫多話,莫亂碰桌上的東西,莫把東西弄亂,諸如此類。到了地方,陸曉水只覺得,哪里輪得到他來弄亂。說是工作室,不過是堆著畫具、石膏像、書本和雜物的單身宿舍,蒲公英色的墻上黏著不少亮紅艷紫醬黑的顏料印子。朝北的窗戶洞開著,窗外是一片雜草叢生的野地,野地的另一邊就是被院墻封住的鳳凰山。地方似乎很背靜,不常見到人。
敏敏把曉水介紹給胡楊,說,這是我弟弟曉水,見過吧?說完,敏敏戳了戳?xí)运母觳?,快喊人呀?/p>
陸曉水說,胡叔叔好。
敏敏“撲哧”笑了。
胡楊也不惱,只順勢在陸曉水肩膀上拍了拍,哎,小朋友挺尊老愛幼。
胡楊把陸曉水讓到床沿上坐,自己也在床邊坐下了。敏敏呢,自始至終,是站著的,她倚在床頭的一張長方形的桌子旁,桌子上鋪著淡藍(lán)色的臺布,上面擺放著一盤剛洗過的葡萄,幾本書,一盞臺燈,一些零碎的雜物……亂糟糟的一團(tuán),看久了,又覺得像精心布置過,格外悅目。
敏敏用手撐在桌子上,不時回頭,看桌子的后面,看窗外的鳳凰山;有時,也用腳尖去踢桌腳。
胡楊便笑,你坐呀,叫你來,不是叫你罰站。說著,扭過臉望著曉水,朝他吐了吐舌頭。
敏敏卻說,我不坐,我喜歡站著。
聽到這里,陸曉水也撐不住笑起來了。胡楊便大笑。敏敏也笑。
胡楊讓陸曉水吃葡萄,自己也拿起一粒,低著頭輕輕地剔葡萄皮。敏敏也拿起一粒,胡楊看見了,便說,我沒讓你吃呀。
敏敏笑,是么。便不再說話,仍舊吃她的葡萄。
胡楊便對陸曉水說,你看看你姐姐,我讓她坐,她不坐;我沒讓她吃葡萄,她偏偏要吃。曉水,你這么乖,你姐怎么和你一點(diǎn)都不像!
敏敏學(xué)著胡楊的口氣,也對陸曉水說,曉水,看看這個人,對你姐姐一點(diǎn)也不好,不讓姐姐吃葡萄,以后不準(zhǔn)你喊他叔叔!
陸曉水一直笑著。他一抬眼,就望見門外被暴雨擦洗過的世界。雨過天晴,水泥地泛著清冷的光;背陰處,一只野貓咕嚕嚕地睡著,做著不與人解的夢??諝饫锍溆鴦游锲っ慵?xì)密的喜悅。天知道陸曉水有多開心。他第一次有了“姐姐”,也第一次知道,原來男女之間,有著說不完的精致的廢話,有著數(shù)不清的似是而非的微妙瞬間。一切如此簡單、有趣。
胡楊有時給敏敏畫像,有時也拍照;敏敏呢,就坐在窗前的一張椅子上,拿起一本書,看起來——這是她做模特時最常擺的姿勢。門窗都洞開著,朝北的房間里仿佛充滿了夏天的光,柔軟、明亮,像湖水一樣微微地蕩漾著;也有風(fēng),輕輕吹著桌上的畫紙,空氣發(fā)出籟籟的聲響。
陸曉水不時踱到敏敏身邊,看她讀到哪一頁,又或者撿起桌上的什么書,胡亂瞥一眼。偶爾,也借口什么事,溜出去。他答應(yīng)過敏敏,不走出她的視線,便只是躲在工作室的窗戶下,偷偷地往屋里望。
陸曉水好奇,房間里只剩他倆的時候,會發(fā)生什么呢?
然而,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于是,更多時候,陸曉水只是坐在門邊的椅子上,打量著工作室里的一切??彰鞯奈葑樱晒?jié)油的香與阿拉伯膠的酸,年輕的畫家與美麗的少女;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有時,也并不為什么,兩人就“吃吃”地笑起來。
這時,陸曉水便聽見時間的聲音。非常清晰地,一點(diǎn)一滴。他知道,有一只鐘正在他們都看不見的地方,慢慢地走著。歲月如此悠長、真切、美好,仿佛漫無邊際,一眼望不到頭。當(dāng)然,也會有另一種聲音,“咔嚓咔嚓”地,是胡楊按下機(jī)械快門,是風(fēng)翻開他懷里的書本。陸曉水低下頭,書頁上寫著:攝影不是像藝術(shù)那樣去創(chuàng)造永恒,它只是給時間涂上香料,使時間免于自身的腐朽。
那個夏天,敏敏的一舉一動都會變成扎珠街的新聞。消息拂過人心,像溫柔的蝴蝶翅膀,又像暴雨將至的前奏。
起先是扎珠街的女子。她們未必讀過“楚王好細(xì)腰,宮中多餓死”,不了解楚地淫靡的底子;對扎珠街留名的原因,大概也沒什么興趣,不知道挖地十尺,就是昔日妃嬪姬妾爭奇斗艷的溫柔鄉(xiāng)。但風(fēng)流自賞的態(tài)度卻是遺脈千年,一直流淌在這新時代的女將們的血液里:從最早的維新服飾城、武昌商場,到中商百貨、漢商百貨,那些討價還價的、攬鏡自照的,少得了她們?從黃軍服開始,到連衣裙,再到吊帶衫、超短裙,期間橫躺了多少時代,她們哪一個沒趕上?涂口紅、撣眼影、紋眉毛,哪一樣她們不是一學(xué)就會?總之,單看女子的打扮,扎珠街已經(jīng)有了繁華的先聲;繁華的另一層意思,就是有人做女人們的生意。
就說頭發(fā)吧。扎珠街先前也有剃頭店,緊挨著糧油店和小診所,只一間門面,很小。剃頭匠是老朱的二兒子,總穿一身白大褂,褂子太大,襯得他的小鼻子小眼愈發(fā)的小。室內(nèi)的光也是冷淡的,一眼望去,只覺那張臉幾乎要被周圍的蒼白吸收掉。顧客都是街坊鄰居,以男性居多,隔三岔五,理理發(fā),修修面。女人們也來,洗一洗,剪了,左右看看,差不多就行了。??蛡兌伎渲炖隙觐^手藝好,夠短。
剃頭生意卻總是清淡。朱爹爹索性在門口支了張桌子,一年四季地賣清茶;熱天也賣用竹簽穿成一串的雪白的荸薺。弄了些時日,來剃頭的仍舊寥寥,喝茶的、咵天的倒是常來常往。過路的不細(xì)看,只當(dāng)是老年人的茶室。待到朱爹爹過身后,朱老二就把門面盤給了一對外面來的姐妹。
早先時,說起“外面來的”,扎珠街的人實(shí)在很天真:左不過是“下面”的鄉(xiāng)里人嘛,真的見太多了,初來乍到的,身體健旺,臉膛發(fā)紅,單看五官,甚至比城里人還精致些;眼神卻是鈍的,膚質(zhì)也粗,明顯能看出風(fēng)吹日曬的痕跡,那痕跡里有塵土、暴陽、風(fēng)霜、下地的種種勞苦。好好的房子租給他們,倒像是雇他們來看家護(hù)院的??傊?,扎珠街的人說到“外面來的”,只覺得“下面”的勞動是多么繁重、多么邋寡,仿佛他們真的親眼見過——其實(shí)也沒有。常常地,吃飽了飯的街坊們滿足、麻木、昏沉,陡然聽見一陣狗吠,是黑手黑面的新鄰居摸黑進(jìn)了院子,心便一凜,整個人都醒過來。
這對外來的姐妹卻完全是另一種。她們自稱衢州人,長得白皙秀美,說話的音調(diào)也格外婉轉(zhuǎn),很像唱歌。她們的衣裳打扮,和扎珠街的姑娘相比,也說不出有什么區(qū)別,只是同樣的衣服穿在她們身上,就略有不同。這大概就是所謂“氣質(zhì)”吧。她們的神態(tài)也是從未見過的,顯然要摩登一些,洋氣一些,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諸如沿海、開放、廣東一類詞。大約是基于類似的考慮,也取財(cái)源廣進(jìn)的意思,她們就為自己的店取名“廣廣美發(fā)”,換上跑馬似的霓虹燈招牌。
廣廣美發(fā)無疑給扎珠街帶來了一場革新。正是從那里,扎珠街的女子知道了關(guān)于頭發(fā)的種種常識,單說燙發(fā),就有離子燙、玉米燙、冷燙、熱燙。
原先,扎珠街的女人也不興什么“美發(fā)”。偶爾在司門口看到自來卷的女子,那波浪似的長發(fā)吸走了多少人的目光,多像外國電影里女明星,多像西洋畫報里的女模特啊?,F(xiàn)在倒好,外國導(dǎo)演相中的女明星、畫家筆下的女模特竟然就在身邊了!扎珠街的女人哪里坐得住。
就連那衢州姐妹,平日雖是一副言語淡定、見過世面的樣子,對金家母女,也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逢著生意清淡的午后,她們便去金阿姨處點(diǎn)兩份小炒,聊聊家常,再選好晚上的飯菜。傍晚時分,送外賣到美發(fā)店的,總是敏敏。姐妹倆自然是要挽留一番?;蚪杩谔鞜?,給她編辮子、盤發(fā)髻;或推說飯館油煙大,給她洗洗頭,吹個造型。
一開始,敏敏要付錢,卻被姐姐推開,不過順手的事,要賺也不賺你的。
那個妹妹,月牙眼總是含著笑,嘴巴最是俏皮,說,出了門,你就是我們的活廣告,到底是你賺了,還是我們賺了,還真不一定。
于是,許多個黃昏,一天中陽光最澄澈的時刻,你就能看見敏敏頂著一頭精巧的發(fā)辮或如云的烏發(fā),從扎珠街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一剪薄薄的鑲了金邊的側(cè)影,裝飾了所有人的眼睛和窗戶。
后來,就連陸曉水都知道“廣廣美發(fā)”了。那天傍晚,他原是在街上走著,卻聽見了敏敏的聲音。他這才發(fā)現(xiàn),不足十米見方的臨街店面,鶯鶯燕燕地?cái)D著一群女子。那衣著神態(tài),莫不以武昌城里最時髦的女郎自恃。她們或坐著,或站著,或拿著一本發(fā)型書,視線的焦點(diǎn)卻無一不落在敏敏身上。敏敏眾星捧月般,被目光簇?fù)碇?。一頭黑發(fā)被高高盤起,露出雪白的頸子……陸曉水到底年紀(jì)小,膽怯,踅在門口看了一下就跑開了。
大概是那時候,扎珠街的男人們有了秘密。有人說,廣廣美發(fā)之所以財(cái)源廣進(jìn),不僅因?yàn)榕畬⑸?,還在于姐妹倆順帶把男將生意也一起做了。這男將生意,當(dāng)然不是指剪頭修面,而是別的。說到“別的”,就有人不懂了。懂的人便詭秘一笑,道,就是說,白天做女將生意,晚上做男將生意。聽的人這才恍然大悟。倘有人懷疑,不能吧?隔條馬路就是派出所啊。旁的人便嘻嘻地笑道,還運(yùn)不過來呀。派出所?派出所里未必就沒得她們的人。
其時扎珠街的風(fēng)氣已經(jīng)開放,原也算不得新鮮事,男人們議一議就罷了??傻降资窃谧约议T口,女人們不由得警惕起來,私下里也議論得很有勁。再后來,也不知道哪一處空穴來風(fēng),話頭竟然引到敏敏身上去了。
金家那丫頭三天兩頭往外頭跑,說是做模特,也不曉得搞么名堂,莫不是被衢州姐妹帶壞了?旁的人說,未必是你想的那樣,敏敏后面不總跟著陸家的小不點(diǎn)么,不至于當(dāng)著伢的面……話還沒說完,就被那人“嗨”地一聲打斷了,講得像你也跟去了!說罷,便一臉壞笑。
有些話,當(dāng)年的陸曉水是聽不到的;又或者聽到了,因?yàn)椴欢愠闪硕燥L(fēng)。
陸曉水只記得,有天夜里,金阿姨和敏敏兩人很晚才回來,手里大包小包的。乘涼的女人們便圍了過去。金阿姨笑,漢正街的白馬商城換季打折,喏,給敏敏置點(diǎn)的東西。敏敏立在床頭,把東西一樣樣地抖出來,一雙有搭扣的涼鞋、一條牛仔褲、一條無袖的白色紗質(zhì)連衣裙;看得出,敏敏很喜歡那條白紗裙,她把裙子放在身上比了比,自言自語,也不知好不好看?我嫌它沒袖子,領(lǐng)口也大,賣衣服的卻說好。
憑心而論,那一刻,敏敏的舉止做派和早先沒什么兩樣,可鄰居們還是看出一些別的來了。比如,敏敏是長眼睛,只稍稍往上一抬,緩緩地,像是微微飛了個眼風(fēng),又像是不經(jīng)意的……她們是怎么也描述不出來,也學(xué)不來的;可這么一抬,就有人用手肘抵了抵旁邊的人,耳語道,哪里像學(xué)生樣子!旁的人便拿食指的骨節(jié)抵住牙齒,暖昧地笑了起來。
還有一次,是在金阿姨的店里。大約是下午兩三點(diǎn),照例該打烊了,一群喝多了的人,卻還賴在店里,一會兒要加酒,一會又要加菜。其中一個更是觍著臉望向柜臺處的敏敏,嘴里須子啰唆的。敏敏將菜單放在桌上,那人就順勢摸了把敏敏的臉——也沒什么,只是摸了摸敏敏的臉;敏敏后退了一步,半笑不笑地走到店門外。
正是暑氣逼人的午后,盛大的陽光從綠葉背后掉下來,一下下打在敏敏的臉上。灶臺間,傳來金阿姨起油鍋的聲音?!皢陠陠?,嗞嗞嗞”的聲響,一陣陣,火辣辣地,痛楚地,像牙醫(yī)診所的螺旋鉆,又像工地上的切割機(jī)。
陸曉水剛走到火巷口,碰巧,就看見了剛才的那一幕。鬧市里少不了打野眼的人,卻仿佛只有他看到了,他披著一身黃金甲似的陽光,忘記了自己的身量還不及郵筒高,就這么,徑直走到了敏敏身邊,和她并排站在一起。
不時地,陸曉水拿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敏敏;也有那么一瞬間,兩人不約而同地回過頭,隔著玻璃門,卻見那群人也正瞇著醉眼望向他們。
陸曉水不安地朝敏敏笑笑,你還好吧?
敏敏說,還好。
陸曉水不再說話,拿牙齒咬住了嘴唇。
也不知過了多久,太陽都彌漫到空氣里,變成了金的灰塵;那微微嗆人的金灰,揉進(jìn)眼睛里,直叫人落淚。有路人正側(cè)目走過,他們臘黃著臉,牙齒縫里發(fā)出“咝咝”聲,聲音既像笑聲,又像呢喃;嘴巴呵著氣,氣息是熱的,也是冰涼的,帶著飽食后的腥臭。這時,一輛滿載著建筑材料的大卡車疾駛而過,空氣里騰起了茫茫的灰色的塵土。整個火巷口、整個扎珠街、整個武昌城,終于模糊了。姐弟倆抬起頭,金的灰的塵埃蒙住了他們的臉。
夏天快結(jié)束的時候,胡楊找到扎珠街。
他興沖沖地告訴敏敏和陸曉水,畢業(yè)作品通過了初選,馬上要送到市里參展,為了感謝敏敏,他準(zhǔn)備了一份“禮物”。
陸曉水記得,是在下午,三個人一起出了門:從火巷口彎到民主路,沿大馬路,筆直走到江邊的中華路碼頭,再混進(jìn)汗水蒸騰的人群里,擠上了輪渡。三個人都不是第一次過漢口了,卻是第一次三個人一起坐輪渡過漢口。
昏暗的船艙充滿江水與甲板混合的鐵腥氣,讓人疑心已同上古詩人一樣葬身魚腹;岸上立著正紅的、橘紅的、粉紅的廣告牌,一條條、一縷縷犯沖的刺激性的顏色糾纏在一起,上躥下跳;江水卻始終蒼青一色,仿佛江上與岸上的種種都與它無關(guān)……一切都像是新鮮的。他們很用心地看著一切風(fēng)景,也很用心地看著人群:看扁擔(dān)手里的扁擔(dān)、魚販子筐里的魚、耍猴人牽的瘦猴。
人群里也有人拿眼睛看敏敏。胡楊和陸曉水覺得那些人很無聊,便用加倍的目力看回去,只當(dāng)眼里有刀劍,空氣里有目光的戰(zhàn)場,瞄準(zhǔn)其中一位,一通逼視,只等對方敗下陣來——這時的他們,大概也是很無聊的。
對面的人終于被看煩了,向著空氣啐了口,個斑馬,神經(jīng)??!
陸曉水撐不住笑了起來。胡楊大笑,敏敏也笑。
天氣仍是無邊無際的熱。三個人半瓶礦泉水下肚,江風(fēng)一吹,仿佛都有了醉意。
胡楊將瓶子里剩下的水一飲而盡,高高地擎著那透明的塑料瓶,只管向里看著。
敏敏說,有什么可看的,我們也一起看看。
胡楊說,你們迎著岸邊瞧,里頭的景致讓我想起這里還是云夢澤的時候。
敏敏和陸曉水也將自己手里的礦泉水瓶向一邊傾過來,迎著光。果真是另一個世界。蛇山、黃鶴樓、黃鵠磯頭的橋頭堡、首義公園內(nèi)的紅樓辛亥革命紀(jì)念館、彭劉楊三烈士的紀(jì)念碑……那些熟悉的風(fēng)景,真實(shí)世界里的一切風(fēng)景,全都不見了。原本整飭的線條和結(jié)構(gòu)變得蟠結(jié)錯雜,化作一片片邊界含混的色塊與陰影;其間,也有寶石般細(xì)小的光亮,一閃一閃地,似有什么故事要發(fā)生。
敏敏意識到胡楊正拿一雙眼睛似笑非笑地瞅著她,放下了礦泉水瓶,笑了。
胡楊卻轉(zhuǎn)過臉,對陸曉水說,曉水,我陪你姐姐去日本,好不好?
陸曉水懵懵懂懂,問,去日本做什么呢?
姐姐做大明星,我做大明星的攝影師。胡楊轉(zhuǎn)念一想,又說,但有一件事,我不想看你姐姐為了賺錢,穿著超短裙唱歌跳舞——不過,我更不想看她不穿超短裙。
敏敏拿胳膊肘戳了戳胡楊的背,少胡說。
我是說正經(jīng)的。胡楊笑道,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最不該穿那些時髦衣服。超短裙、吊帶衫、牛仔褲,統(tǒng)統(tǒng)不合適;民國的旗袍,倒好一些,可線條還是硬,縛手縛腳。
敏敏繃著臉,努了努嘴,總之,長得不好看,怎么打扮都不順眼。
胡楊仍舊笑著,你別會錯意,我的意思是,你有許多的小動作,很具藝術(shù)性,簡直不像這個世界的,和你現(xiàn)在的生活更是不搭。
敏敏的睫毛顫了顫,有些黯然,我原本也不想這么生活。
胡楊自知觸到敏敏的痛處,有點(diǎn)悵然。他舉起了空空的礦泉水瓶,試著喝了一口,又放下了。
三人在江漢關(guān)碼頭下了船,在碼頭對面的海關(guān)鐘樓附近坐上248路公交車。手風(fēng)琴似的兩節(jié)子公交,開了五六站,已是主城邊緣。窗外,行道樹、低矮的房舍和廠房樣的建筑飛馳而過,如一面面褪色的破旗,帶著百廢待興的氣息。下了車,三個人又悶悶地走了一路,終于在一片荒地前停了下來。
胡楊指著腳邊郁郁的草叢,說,這是野杜鵑,本地很少見,武漢的地界我早就爛熟,野杜鵑只有這里有。
風(fēng)吹過,草叢發(fā)出簌簌的聲響,陸曉水望過去,卻只看見焦糖色的果,原來那花已經(jīng)開過了,便問,花開的時候,艷嗎?
胡楊答,艷!
陸曉水不知道野杜鵑為何物,便依著自己見過的最艷麗的花朵想像:花開是一定艷得不能再艷了,艷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花,掛在小手似的枝杈上,噼里啪啦地炸開了,一路燃燒過去,把青灰的天也映得通紅。
胡楊又道,古人也叫它“山躑躅”,說的是,趕路的人看到美麗的事物,也會停下腳步;敏敏,這名字也合適你。
敏敏卻折了根狗尾巴草,問,這就是你給我們的禮物?。?/p>
胡楊仿佛沒聽見敏敏的話,只道,我們往前走。
他們又走了一截子野路,路的盡頭是一片鋪著黃白碎石的開闊場院。
敏敏和陸曉水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只當(dāng)一切已柳暗花明;一抬眼,卻見一座異常肅穆偉麗的宮殿,這下仿佛連呼吸都停止了。
胡楊指著宮殿,道,這是古德寺。一百多年前,一位游方僧人路過這里,見左繞長堤,右環(huán)驛道,是難得的風(fēng)水寶地,便修了一座小小的古德茅棚;那茅棚便是這座寶殿的前身。一百多年了,古德寺遺世獨(dú)立,似乎是落破了,但放在整個文明里,都稱得上傳奇。
胡楊沿著三角形的門廊拾級而上,一邊走一邊點(diǎn)評著建筑細(xì)部。敏敏、陸曉水緊跟在胡楊身后,靜靜地聽著。他們知道美院學(xué)生時常外出采風(fēng),見過許多旁人不曾見過的風(fēng)景,卻沒有料到胡楊還知道風(fēng)景背后種種不為外人道的史實(shí)。
這古德寺雖說是佛寺,殿基和門廊卻異乎尋常地采取典型的古典主義羅馬風(fēng)格,殿基是正方形,邊長將近三十米;門廊下寬上窄,分兩層,有徐徐上升的神秘感。宮殿外的回形步廊和高大的圓柱形立柱,是模仿古希臘神廟。宮殿立面墻上的玫瑰圓窗和長窗,類似傳統(tǒng)的基督教堂。外墻四壁的尖拱卻是典型的哥特式。宮殿內(nèi)外隨處可見的花朵、獅頭、象頭、大鵬等裝飾又仿佛源自南印度和東南亞各地的宗教建筑。最有趣的,當(dāng)屬宮殿頂上大小不一的九座佛塔。站在地面上,從任何一個方向看,都只能看到七座,始終兩座是看不到的,這又暗合了中國道教中“北斗九星,七顯二隱”的說法——荒郊野外的寺廟,竟有古今歐亞種種文化的痕跡,在世界上恐怕找不到第二座了!
宮殿里,始終只有她們?nèi)?。聽到驚異處,敏敏和陸曉水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偶爾,三個人一起沉默下來,幾乎能聽見彼此的心跳。陸曉水不禁想,這時候,在這宮殿里喊一聲,會有無數(shù)的回聲吧?來自不同的年代,不同的文明,甚至不同的神明。
胡楊將身子靠在高墻上。敏敏和陸曉水也靠了上去。三個人一起望向穹頂,只覺得宮殿極高極高,似乎通往天際;四圍的墻是冷的,灰燼的顏色;他們的臉被反襯著,仿佛也變了樣:水的眼睛,血的嘴唇,活的,熱的,也有了新的思想。
胡楊抬起手,指這正前方門楣處的花紋,道,你們看,像不像火焰?其實(shí),不止門楣,穹頂上,還有佛像背后的佛光,都是火焰的形狀。有人說這些火焰紋可能是南印度、東南亞一帶小乘佛教的特色。我覺得牽強(qiáng)。佛教崇尚的是蓮花之美,靜謐、內(nèi)斂、象征永恒;火焰之美卻是截然相反的,絢爛、外放、轉(zhuǎn)瞬即逝。類似的,在基督教里,火焰也是不吉的,是魔鬼和地獄的象征,是最下流的……幾乎所有宗教都是如此。
陸曉水問,就沒有例外嗎?
胡楊說,也有。比如拜火教。古德寺或許和拜火教有關(guān)。一百年前,在這里支起茅棚的正是拜火教的信徒,他們一路被驅(qū)逐,逃到中原,在這里停下來,卻又不得不偽裝成別的宗教;所以古德寺才會有如此多文化融合的印記:古羅馬、古希臘、哥特式、大乘佛教、小乘佛教、基督教、道教……似乎是做加法,實(shí)際上,卻是減法,為的是將最初的痕跡徹底掩蓋。宮殿頂部那“北斗九星,七顯二隱”的九重塔不就是一句暗語嗎?杭州有一座著名的寺廟叫“靈隱”,但在我看來,古德寺才是真正的“靈隱”,確切地說,是“隱之再隱”。古德寺沒有一任主持留下關(guān)于寺廟歷史的文字記錄;這大概也是有意為之……有些事只能被你我記住,沒法寫進(jìn)書里。
陸曉水贊嘆道,可比書里的歷史精彩多了!
敏敏卻戳了戳陸曉水的胳膊,別聽你胡叔叔的,歷史又不是猜謎。他呀,盡是胡說八道——真不枉姓胡!
胡楊也笑,怎么不是猜謎?有人說,歷史就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敏敏又說,那我問你,如果有一天,我扮成別人的樣子,換了別人的名字,你還認(rèn)得出我嗎?我還是我嗎?
胡楊看著敏敏,仍舊笑著,卻不再說話。沉默了許久,他又仰起臉,望向繪著火焰紋的穹頂,自言自語般道,或許是我錯了。我曾看書上寫“美不常住,物有成毀”;敏敏,過去我不懂,現(xiàn)在卻懂了。敏敏,你看這古德寺。我以為,離開了扎珠街,你當(dāng)真會開心一些……我總算盼到今天。我?guī)闳チ肆硗獾牡胤?,去了另外的世界—?/p>
胡楊的聲音突然又啞又澀,他在笑他自己,敏敏,你只當(dāng)我是胡說八道……我只想帶你走,哪怕只一下子,也是好的……
那一刻,所有人的心仿佛都被蜜蜂蟄了一下,甜蜜的,卻也是疼的。一陣風(fēng)吹過,野杜鵑的枝葉開始零零落落顫動,響起一串串音符,不成腔的,像馬蹄落在青石板上的叮當(dāng)。漸漸地,時間的潮汐灌滿了宮殿。陸曉水耳畔又響起了熟悉的聲音,一點(diǎn)一滴,雨打芭蕉似的滴答。他知道,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大鐘盤又靜靜地走動了。那些年,它走過扎珠街的青石板,走過古德寺,走過謎一般的火焰紋,走過頂上的九重塔,走進(jìn)陽光、空氣和灰塵的深處……
一天天、一年年地,它走遠(yuǎn)了。
某些瞬間,它也走過敏敏、陸曉水和胡楊之間。
陸曉水的記憶里,有無數(shù)這樣的畫面:他的目光輕輕地落在敏敏月白的臉上,她的臉飽滿、純潔,連睫毛上的塵埃都是純白的,那是一張十七歲的少女的臉;不時地,她側(cè)過身子,用手肘抵一抵胡楊的背,胡楊發(fā)出咯咯的笑。這笑聲和敏敏的睫毛一起,隔一兩秒就閃一下,所有人的心也隨之一顫。不遠(yuǎn)處,一張?zhí)僖握蛑巴獾乃{(lán)天,百無聊賴地?fù)u晃;床上鋪滿了照片,就像算命用的撲克牌,等待某個時刻,被一一翻轉(zhuǎn)。
夏天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敏敏已經(jīng)背負(fù)了心事:拆遷辦的告示已經(jīng)貼出來了,火巷口的違章建筑將要拆除,整條扎珠街也面臨拆遷,金家的小院因臨近商業(yè)區(qū),是拆遷名單里的第一批。
其實(shí),那時的敏敏并非深陷絕境:遠(yuǎn)的有導(dǎo)演桑田,還在隔山隔海地等著她的消息;近的是湖北美院的一位老畫家,幾次三番地找到她,勸她畢業(yè)后就來美院做專職模特。
按照那位老畫家的說法,專職模特一來收入穩(wěn)定,二來可以入編制,算是國家公職,三來既然是在高校里,以后總歸還有繼續(xù)讀書的機(jī)會。末了,也不忘提醒,既是專業(yè)模特,很多時候,就得服從組織安排,難免身不由己了。
敏敏見過那位畫家筆下的自己,身形是像的,裸露的肌膚卻被涂抹成橘色,透著水果爛熟后的甜與濁。敏敏只覺得,畫中的這副身體,儼然已不屬于自己了。
胡楊只道,美院里一批前輩畫家,都有類似的毛病,年輕時候上山下鄉(xiāng),基本功都是在革命宣傳隊(duì)里練就的,習(xí)慣了正紅打底的畫面。常人覺得偏紅的顏色,他們看來可能剛好。
敏敏卻覺得不盡然。她說,錯的不只是顏色。
可以想見,許多秋天的夜晚,十七歲的敏敏是如何躺在床上,枕著月亮的清輝,卻怎么也睡不著:她想到父親,想到父親入獄的日子里,自己與世界的關(guān)系怎么變得這么復(fù)雜,這么荒謬;她也想到母親,想到母親胸前的那朵梔子花;她甚至還想到那對衢州姐妹……想著想著,目光就黯淡下來。
這一切都是陸曉水事后才知道的。
冬天來臨的時候,整個火巷口連同金阿姨的飯館被拆了。其時,金家的陋室也落了鎖,猶如一個冰涼的沉甸甸的嘆號。扎珠街的人們無不好奇金家母女的出路,可金家人再也沒有回來過。
最意外的當(dāng)屬陸曉水一家了。不久前,金家母女還在自家的客廳里招待他們。金阿姨親自下廚,煨了一銚子濃得化不開的蓮藕排骨湯,燒了一條足有腳盆長的胖頭魚,卻只字未提要離開的事。
陸媽媽有些期艾,仿佛那藕湯、那胖頭魚是假的。她嘆道,那金家人,悶聲不響地,心夠硬吶!
陸爸爸卻很通達(dá),說,你那天還和娘兒倆說,扎珠街是永遠(yuǎn)的港灣……酸!正所謂,魚有魚路,蝦有蝦道;既是港灣,就有來去的自由。
陸曉水則去曇華林找到胡楊,說起敏敏不告而別的事。胡楊怔了怔。他走到畫架邊,抽起了煙(他竟會抽煙!),說起曾有一位老畫家要讓敏敏留校工作的事。末了,吐出一枚煙圈,非常沉郁地說,敏敏沒有錯。
說這話時,胡楊的一雙眼睛卻冷冷地望向窗外的鳳凰山。
他還告訴陸曉水,自己的工作已經(jīng)定了,畢業(yè)就去廣州。說著,又大夢初醒般,掐了煙,一頭扎進(jìn)堆成小山似的紙箱堆里,翻出一臺照相機(jī)。相機(jī)是海鷗牌。他說,雖然已經(jīng)老舊了,給新人試手倒是綽綽有余。又從同一只箱子里找出幾筒膠卷,一并塞給陸曉水。
告別的時候,胡楊和過去一樣,送陸曉水到了小區(qū)門口。
道了再見,陸曉水悶頭走了幾百米,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回過頭,卻只瞥見胡楊深藍(lán)色羽絨服的一角;一晃神,連那一角也在門洞的另一頭消失了。
這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
陸曉水還記得自己在扎珠街度過的最后一個冬天。
一到晚上,整條街道就沒了人聲,家門口的一盞路燈,將熄未熄的,忽明忽滅,向空無打著求救信號。莽莽的北風(fēng)響起,仍是“啊……唔……哦……”三個音調(diào),無窮無盡地演奏著,這個歇了,那個又漸漸響了。放在從前,就是一尾洞簫,吹的是“昔人已乘黃鶴去”的幽沉古曲——作曲的人也不曾料到,這一曲竟跌宕了數(shù)百年;可到了這年冬天,千瘡百孔的街道只剩荒腔走板的哨音。
陸曉水擁被躺著,聽著風(fēng)的呼哨,又疑心是前朝的九條虬龍鉆出了古井,正排成一線地往前飛。龍身無限地延長下去,看不見尾,沿著火巷口,涌到司門口,飛往江對岸;漸漸地,連龍身都沒了,只剩真空的橋梁,進(jìn)入黑暗,通入虛空的虛空……最后,仿佛什么都完了。剩下點(diǎn)斷堵頹垣,失去記憶力的現(xiàn)代人在廢墟中跌跌蹌蹌、摸來摸去,像是找著點(diǎn)什么,其實(shí)是什么都完了。
只有陸曉水知道,在江對面,荒野之中,那灰磚砌的古德寺,一定還屹然站在那里。風(fēng)停了下來,九條灰色的龍,盤在那九重塔的塔尖,月光中閃著銀鱗。他仿佛做夢似的又來到了古德寺,又站在裝飾著火焰的門楣下,迎面走來了敏敏。他終于見到敏敏了。而那塔尖上的九條龍,就像灰燼里的一縷火,只一閃,便消隱了……
這一夢醒來,已是新的千年。
春節(jié)期間,扎珠街的男女老少照例穿起了怡紅快綠。施工隊(duì)暫歇了幾天。那些將拆未拆、拆而未拆盡的老墻迎著北風(fēng),不時“簌簌”地落下碎石或粉灰。過路的人唯恐污了衣裳,恨不得背貼著相對完好的那面墻移動。那面墻便成了古老的地毯,織出了種種綺麗的前朝人物:削位的藩王、失寵的妃嬪、負(fù)心的才子、遲暮的佳人。
接下來的時日,這地毯被掛在竹竿上,迎著風(fēng)刀霜劍,撲打著灰塵。撲啊、打啊,使勁打,打得上面的人走投無路:推土機(jī)從這邊開來,便奔到那邊;推土機(jī)從那邊開來,便奔到這邊。到最后一切都千瘡百孔,墻也坍了,逃無可逃了,只得坐下地來,聽天由命。
街口的桑樹下,最年長的爹爹曬著落日,一腔風(fēng)琴般的嗓子在嘆息:武昌城里、長江邊上,傳了幾百年的珠寶項(xiàng)鏈,怕是傳不下去了。
漏風(fēng)的巷子仍舊講述著那“喔……呵……嗚……”的傳奇,卻是徒剩一口虛氣;漏風(fēng)的嘴也在訴說傳奇,也是漏洞百出的:有說敏敏被一位大老板相中,先去了廣州,后來又去了香港;有說金阿姨的弟弟,當(dāng)年頗受金老師照拂,如今已調(diào)去外省掛職,便將金家母女順道帶去了;有說敏敏和美院里某位教授的關(guān)系不一般,妻子鬧到學(xué)校,揚(yáng)言要自殺……終究是真真假假!
有一點(diǎn)卻是真:扎珠街的人著實(shí)被現(xiàn)實(shí)教育了,他們的眼界開闊了;他們是完全接受了眼前的世界,一切已見怪不怪。
人們看世界的眼神又單純了。
陸曉水心底的大鐘盤永遠(yuǎn)地定格在2000年。
那一年,他離開了扎珠街,搬進(jìn)了洪山的一處商品房;也是那一年,他開始變成了一個少年:暗黃的臉色,竹竿似的身材,性情沉悶,很容易就發(fā)怒,和同學(xué)打架,逃學(xué)……
一次次地,父親拿起搟面杖、晾衣桿或者鐵衣架,把他逼進(jìn)墻角。在暴力的威迫下,他不得不面朝墻壁,跪下:關(guān)節(jié)發(fā)出咔咔的聲響,膝蓋碰著了雕花的瓷磚,凹凸不平的花紋磕進(jìn)了骨頭。這些時候,疼痛、受辱、復(fù)仇,種種成長的力量一次次侵入身體,擠兌著他;另一些時候,當(dāng)他終于戰(zhàn)勝那些力量的時候,卻覺得陳舊的身體已經(jīng)不堪重荷,開始下墜——這就是他的青春期,整個緩慢而陰郁的少年時代。
明凈的時刻屈指可數(shù)。
總是在午后。吃飽了飯的父母滿足、麻木、昏昏欲睡,陸曉水輕輕鎖上自己的房間門。他從抽屜最里面的筆記本取出桑田寄來的照片。照片最下方是黃鵠磯的古樹;他閉上眼睛都想像得出古樹背后的風(fēng)景,那是整座武昌城,他最熟悉的風(fēng)景……也是無數(shù)攝影師拍爛了的景致,可經(jīng)過某個外國人、某個異鄉(xiāng)人的鏡頭,一切都變成了藝術(shù)。每一次,陸曉水拿起照片,仿佛就看見十一歲的自己從街道、江水、大橋和樹木間走了出來,走到了他面前,那么笨拙,卻又那么富于激情。他仿佛看到了一個靈魂,一個無拘無束的靈魂。這個靈魂令他戰(zhàn)栗,也令他心碎不已。
好幾次,陸曉水被這種心碎驅(qū)使,溜出家門,坐上了去曇華林的公交車;也總是在半路,他想起胡楊已經(jīng)畢業(yè),離開了武昌城。有一次,他在半路下車,沒有直接回家,而是隨意跳上了另一輛公交車——那一刻,他只想逃離,一輛車、一只船、一匹馬,隨便什么都可以;只要能離開,怎么都行。手風(fēng)琴似的兩節(jié)子公交車漸漸開到市區(qū)邊緣。直到一些似曾相識的舊樓房、舊廠房映入眼簾,陸曉水才意識到,自己坐上的,是通往古德寺的車。
他又一次沿著野路來到這片廢墟。冬天的古德寺,加倍的荒涼。他伸出手,摸了摸墻壁,冰冷的,灰燼似的;他仰起頭,稀薄的陽光跌在門楣上,隱約迸出一兩點(diǎn)火花。他認(rèn)出了那團(tuán)火焰紋。它已經(jīng)被日光照耀了一百多年,卻沒有揮發(fā)一絲美麗——那一百年前的太陽和今天的太陽,果真有什么區(qū)別嗎?他背靠在墻上,望著那一寸寸移動的日光,靜靜地想著。那團(tuán)火焰仿佛隨時都要燒起來,又仿佛隨時都會熄滅。
陸曉水再看到這火焰的紋飾,是在二十年后。
在一家新開張的五星酒店的宴會廳。
他原只是在靠窗的角落里靜靜地坐著。突然,正前方的大屏幕上打出“最佳新人”的字樣,接著,就聽見有人喊出自己的名字。不知是誰的手輕輕地推了他一把。他仰起頭,看了眼大廳正中的水晶吊燈,輕輕呼出一口氣;也是那一刻,他就看見了穹頂上的火焰紋——隔著酸涼的水晶、銀脆的絹花,許許多多玲瓏?yán)圪樀臇|西,它徑直撞進(jìn)了他的眼睛。
他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他以為其中有什么暗示,認(rèn)真地辨識了很久;然而并沒有。它只是一圈石膏裝飾線的一部分,精巧、流暢,可以想見工匠拿著飽蘸金粉的畫筆,一氣呵成之后的滿足……可終究是表面化的,失卻了最初的意義;就像此刻的他自己,儼然成為了新人。
遠(yuǎn)遠(yuǎn)地,他看見自己的照片投影在大屏幕上:筆挺的襯衫,衣領(lǐng)尖而挺,里面藏著撐子,兩管袖口各別一枚紫色貓眼石袖扣,長褲見不到一絲褶皺,黑皮鞋也沒有配白襪子。
這個形象,他是熟悉的;這個形象,跟隨他十多年了;這個形象,已和他骨肉黏連,難以解剝,似牢籠,又似鎧甲。他了解這形象背后的種種:比如,他沒有考上清北復(fù)交,也沒有出國,但讀了美院;比如,他二十六七歲的時候,獲得國際攝影比賽的特別獎,也從那時起,就有人說他“紅”了……總之,他理想的一部分得以實(shí)現(xiàn)了。
如今,他已經(jīng)能夠在物質(zhì)生活中游刃有余,也知道馬不停蹄地戀愛,結(jié)交異性,獲得愉悅。但他從不以為這些是值得記錄的。即使是戀愛,套路也總是一樣的;無數(shù)次的戀愛之于他,就像是一次:一步步地,往前走著,迎面遇上了一個女人……總之,就是這樣子了。
相逢的場景,最初的喜悅,說話的方式,種種微妙的細(xì)節(jié),事后想起來,都可能是相同的。他和一個女人走過這條街道,和另一個女人走過那條街道;他甚至帶她們?nèi)ミ^同一座購物中心、同一個電影院、同一家餐廳……真的,他已經(jīng)記不起來了。
她們大體上都是一類,有的談不上悅目,有的甚至都不天真了,但怎么說呢,都是一類女人。很多年后,她們的面容也模糊了,所有的心痛和盟誓都過去了,曾經(jīng)的溫暖、感動、信任……仿佛也不值一提了。
人與人之間,大概就是這樣子的吧?明知道是在重復(fù),也沒多大意思,可還是會上癮。
這就是他成年后的生活,某個時刻選擇了一條岔路,然后,一路狂奔,向前,向前;也學(xué)會了輕裝上陣,隨手丟棄一些東西。他知道自己是無情的。
在他長大成人的二十年里,無論是武昌城還是整個中國都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未來和過去之間隔著越來越大的鴻溝,也往各自的深處去了。
他享受著現(xiàn)代化帶來的一切,也學(xué)會與一切人和物質(zhì)周旋:賺錢,戀愛,飆車,身著名牌服飾,出入豪華酒店……一年年地虛度,沒什么志向,更缺少幻想。
總之,扎珠街離他越來越遠(yuǎn)了。曾掛在嘴邊的漢腔方言也因?yàn)闊o處操練,日漸銹鈍?;貞浧鹗q前的事,仿佛夢境;喚不起過多的感情,當(dāng)然,也不會厭惡——可他終究已經(jīng)和那條街道不相干了。
只在極偶然的時候,他會想起敏敏,想起那條失傳的珠寶項(xiàng)鏈上最璀璨的小珠子。
他早就原諒了敏敏的不告而別。在長大成人的過程中,他開始理解,真正的別離從來都是悄無聲息的。那些決心離開的人,只是挑了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日子,披上最常穿的外套,輕輕地拴上了門。
如今,他只后悔沒有留下一張敏敏的照片,沒有留下她十七歲的樣子。記憶中的拼圖缺失了一顆寶珠,心底的大鐘盤仿佛也成了一個永恒的謎:一面是大江大湖大武漢,一個人決意離開,輕而易舉;一面是老城舊街十八彎,一個人決意藏起來,便再也尋不到了……到底是哪里錯了?又或者,從來就沒有錯過?
生命中也不是沒有這種事。
陸曉水想起,剛考上美院那會兒,他曾在曇華林租過一套公寓,和胡楊當(dāng)年的工作室在同一個小區(qū)。
公寓有兩道門,一扇是鐵門,一扇入戶門;房東給了他兩把鑰匙,告訴他,一把是開鐵門的,一把是開入戶門的。兩把鑰匙都是黃銅色的,串在一起,很像。搬進(jìn)來的第一天,陸曉水拿起其中一把,開了鐵門;接著,又抱著試一試的心理,將同一把鑰匙插進(jìn)入戶門,擰了擰,竟然也能開。
之后,每次去公寓,他只要隨手掏出一把鑰匙,就能把鐵門打開;同一把鑰匙,也一定能打開入戶門。久而久之,他就默認(rèn)兩把門鎖根本就是一樣的,用一把鑰匙,便能進(jìn)門。
直到一天晚上,他帶了一個女孩回公寓。那是他第一次干那事。
他還清楚地記得,黑暗中,他是如何從褲兜里摸出那串鑰匙,又是如何將其中一把插進(jìn)鐵門的鎖孔。他甚至還記得鎖舌彈開后沉悶的響聲??僧?dāng)他再將同一把鑰匙插進(jìn)入戶門,卻怎么也擰不動了……他弄了很久,額頭和胸前都滲出汗珠——最后,不得不換了另一把鑰匙,才將第二扇門打開。
古怪的是,那晚之后,他再也沒法用同一把鑰匙打開兩扇門了;他這才意識到,原來,兩扇門的門鎖從來都是不一樣的。
陸曉水不知道該怎么解釋這類事。
武昌城仿佛是永遠(yuǎn)都要開玩笑的,也永遠(yuǎn)都猜不透的。一夜之間,一扇城門被鎖上了,便永遠(yuǎn)地鎖上了。行走人世的,都是腰間別著許多鑰匙與秘密的人。
很長時間里,陸曉水只覺得,這世界就像薛定諤的貓,其本質(zhì)或許就是幻象與漏洞;所謂的神佛與上帝,不過是來修正這些幻象和漏洞;那些被人們固執(zhí)地視作必然的,也終將證實(shí)不過是偶然:比如,他以為,總有一天,自己會回到扎珠街,比如,他以為,總有一天,他會與敏敏重逢。
只有一次,他幾乎以為自己遇見敏敏了。
那是他剛獲獎的那陣,和朋友合伙的工作室接了給日本女星拍寫真的活兒。一開始,他頗不以為然,要知道,那時的他,已經(jīng)很少對鏡頭前的女人動感情了。他不明白,現(xiàn)代女子為何會將對物質(zhì)的渴望和對肉體的厭惡結(jié)合在一起:埋線、植假體、磨骨、抽脂、隆胸……她們是什么都敢來,什么都不拒絕的;無論是勇氣,還是見識,都是異乎尋常的。常常地,取景框里的美人小心翼翼地捧著臉,眉眼鼻唇,樣樣都連在一起,樣樣卻又像屬于不同的人;又或者,她們根本就是同一個人。
說來有些荒唐,他甚至?xí)涯钅穷悓ξ镔|(zhì)的渴望和對肉體的滿足結(jié)合在一起的女人。說懷念,大約太鄭重了;實(shí)際上,他并不真的認(rèn)識一位這樣的女子,只是在尚且容易動情的青春期里,路過一些“美發(fā)屋”而已——是真的路過。他從未踏進(jìn)去半步,甚至不曾和里面的女子打過照面。但是許多次,她們歡騰、愉悅的尖叫,伴隨著床鋪“吱吱呀呀”的聲音,穿過門窗的縫隙,跳到了他的耳邊。他記住了這些聲音,這些聲音暴曬在白金的陽光下,里面有著無盡的肉體的歡騰。如今,他懷念的,正是這些聲音的主人——那些時候,她們是真的做了自己的主人!
起初,陸曉水以為日本女星卡蜜不過也是一個現(xiàn)代女子,是他遇見的萬千女子之一;他也只知道她叫卡蜜——Caramel,一個甜膩膩的名字。日方的翻譯卻告訴他,卡蜜只是她的英文名,是為國際化路線設(shè)計(jì)的;在本國,她還有一個日文藝名,是她親自取的,意思是佛壇上的甘露,佛前的貢品。
一位以性感形象示人的女星,竟然選擇如此富有禪意的名字,倒格外撩人。
陸曉水被激起了好奇心。他打開筆記本電腦,用名字做關(guān)鍵詞搜索,果真找到難以數(shù)計(jì)的照片??梢粡垙埛^去,看到的,始終是一張不討喜的臉。確切地說,是一張令人不快的臉;即便是以裸露為目的的寫真,也會給人空洞、非真人的印象;特別是她的眼睛,始終透著不快,它們不會隨著笑容而輕輕彎起,仿佛沒有感情變化,總是過分冷靜地凝視著觀者以外的東西,虛空的某個地方——但怎么說呢,這神態(tài),卻意外地,散發(fā)著微妙的禁忌感,像極了日本無賴派文人筆下厭世的女子;若是生在古典時代,或許是會讓文豪們醉心追逐卻始終不可得的……總之,不討喜!
陸曉水“啪”地合上筆記本電腦,以頗有經(jīng)驗(yàn)的口吻結(jié)束了這女人。
可見到真人的時候,他還是怔了怔:面前的女人不施粉黛,眉毛扯得細(xì)細(xì)的,穿著寬松的棉外套,走起路來,甚至有些佝僂——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樣的女人也會“紅”!
拍攝地點(diǎn)是郊外一處人跡罕至的森林道。視頻導(dǎo)演不停給日方的翻譯做出指示??垡呀?jīng)化好妝,一直非常配合。她先是在冰涼的空氣中解開上衣的扣子,袒露胸懷;接著,又將裙子拉到膝蓋下面,露出了內(nèi)褲的下緣。伴隨這些動作,是自始至終、無欲無求的漠然。
視頻導(dǎo)演說,想要甜蜜的感覺。
意外地,卡蜜突然用磕磕巴巴的漢語說,請問,什么是甜蜜的感覺?
大家笑了,都以為她在開玩笑。
卡蜜仍舊一臉認(rèn)真地追問,請問,是什么感覺?
導(dǎo)演說,比如,兩個人漫步在回憶的街道。
卡蜜仍舊是一臉不解的樣子。
導(dǎo)演只好讓步,說,不是讓你刻意呈現(xiàn)活潑熱情的一面,所謂甜蜜,你自己定義就好;并不是讓你刻意去笑,藏在心里的甘甜也很好。
于是,卡蜜若有所思地瞇縫著眼睛。那細(xì)長眼睛,緩緩地,像是微微飛了個眼風(fēng),又像是不經(jīng)意的。陸曉水是怎么也描述不出來,也學(xué)不來的;可就是這么一抬,他就被這“不討喜”的女人近乎漠然的溫柔擊中了。
陸曉水看著取景框中的卡蜜。她的表情一點(diǎn)都不甘甜,甚至堪稱憂郁,可照片的效果卻意外地好。他突然意識到,用空洞來形容卡蜜是再合適不過的。一旦面對鏡頭,她就仿佛切斷了自身內(nèi)部的電源,徹底變成一只“容器”,一只承接他人的欲求、愿望與夢想的“容器”。他甚至想起禪宗公案中所說的“茶杯的價值就在于它的空”。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卡蜜就是一只公共的“容器”:是空,是色相,是鏡子……甚至——月亮;月亮,不就是一個絕妙的容器嗎?無數(shù)次,人們仰起頭,凝望月亮,以為自己看到的是它的光芒;可月亮本是暗的,因?yàn)橥饨鐑A入的光亮,才散發(fā)光芒。他們望見的,不過是自己的目光,古往今來無數(shù)人的目光。
導(dǎo)演又說,要純真的孩子不在意地上的泥濘的感覺。
卡蜜便“嚯”地一下子坐到了水坑里。膝蓋下的短裙沾上了泥濘,也只嘆息似的輕輕“啊”了一聲。
導(dǎo)演揮了揮手,說,脫!
于是,卡蜜順從地解開上衣僅剩的一枚扣子,又褪下了短裙。
陸曉水的眼睛被一片白光刺痛了——
那一刻,他以為自己認(rèn)出她了:卡蜜就是敏敏,敏敏就是卡蜜。眼前的女人,仿佛穿過時間隧道,一下子退回到二十年前:干凈的眉眼,明悅的神情,笑起來是嬌美的,帶著羞澀……無數(shù)畫面跳閃著,就像電影里的蒙太奇。他是完全魘住了,甚至放下了手中的相機(jī)。
但理智很快便回來了:怎么會是敏敏?!二十年了,敏敏已經(jīng)不再年輕;面前的女人,卻像是什么事都沒經(jīng)過似的,空洞白凈,仿佛永遠(yuǎn)如此。
原來,連敏敏的老,他也向往著——他被自己的念頭嚇著了。
漸漸地,腦海中的畫面一幀一幀地慢下來。最后,就像電影結(jié)局般,停在了古德寺。
那是一個初秋的黃昏,下著雨。
他和敏敏正站在古德寺的門廊下,天空中隱雷滾滾。他們沒帶傘,渾身濕透了。雨水很涼,敏敏卻還穿著盛夏時節(jié)的白紗裙。她最喜歡的那條白紗裙。
我想一個人靜靜。敏敏說著,沖曉水微微一笑,謝謝你,曉水。
那一刻,陸曉水覺得自己是明白意思的,可他的眼睛卻怎么也沒能從敏敏身上挪開:她的紗裙已經(jīng)濕透了,顯出內(nèi)衣的印子和肌膚的質(zhì)地;乍一看,近乎赤裸。
陸曉水的目光落在少女的身體上,一寸寸地,像在熱鍋上的螞蟻在爬。他感到羞恥,可仍舊站在原地,望著她。
他目送她一步步往佛龕的方向走去,最終,匍匐在佛前。冰涼的地板上堆滿了影子,只有少女的胴體反射著刺眼的白光。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像一只受傷的鴿子,一片蝴蝶翅膀,一灘白雪;那一刻,少女將自己的肉身全部供奉給心中的佛。
也是那一刻,陸曉水的嘴巴里充滿了一種全新的味道,起初是甜,接著近乎苦澀,最后是赤裸裸的腥……這股味道在濕熱的舌面蔓延,很快充滿了呼吸;每一寸呼吸,都帶著這股氣息,它就像一張無窮無盡的氣味的網(wǎng)——扯碎它!扯碎它!
陸曉水沖到宮殿外。雨已經(jīng)停了,無邊無際的光線將他包裹其中。男孩迎著光線,往前走著。他很平靜,在呼吸,也有思想??墒窃僖沧卟槐M的日色中,涼意生了出來,蔓延纏繞。他望向白金的太陽,心中無限荒涼。
① 咵天:聊天。
② 灶螞子:蟑螂、蛐蛐一類帶翅昆蟲。
③ 毽蔸:毽子。
④ 打皮寒:打冷顫。
⑤ 過早:吃早飯。
⑥ 浮子酒:米酒。
⑦ 人杰:人才。
⑧ 官家:官員。
⑨ 冷火秋煙:形容場面無生氣,寂靜無聲。
⑩ 禮性:禮數(shù),禮貌。
扯野棉花:講閑話。
運(yùn):想。
江豬子:長江江豚,瀕臨滅絕。
閃(二聲):拉風(fēng)、帥氣。
女將:女人。
邋寡:邋遢。
男將:男人。
須子啰唆:形容污言穢語。
彎:拐。
過:到、去,通常的目的地是江對岸。
扁擔(dān):挑夫。
個斑馬:漢罵。
劉媛,
生于1989年,文學(xué)博士、大學(xué)教師,湖北武漢人,現(xiàn)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