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曄
一群孩子嬉笑著跑進圖書館,他們脫了鞋,走進掛滿云朵燈的繪本館。大一點的孩子則穿過長廊,登上二樓的樓梯,這將通往文字的世界——五彩斑斕的圖畫故事讀物對他們已經(jīng)沒有多大吸引力了。
在浙江省臺州市三門縣,有著7.34萬人口的海游街道,毗鄰西區(qū)大道的有為圖書館,夏天的傍晚最熱鬧。
二樓天臺的教室里,一位來自圣勞倫斯大學的美國女孩正打開空調,她下午在這里和20名高三畢業(yè)生探討了全球氣候變暖,貧窮饑餓,可持續(xù)發(fā)展和性別平等,晚上的授課時間是屬于小學生的。
天臺角落的義工會議室里,一群年輕人正在為第二天的演講做最后的準備。一個男孩的演講還有些磕磕巴巴,他憋紅了臉。同伴們紛紛安慰他,幫他改了個更有趣的開頭??h財政局的公務員、小學老師、創(chuàng)業(yè)者們成立了一個演講俱樂部,明天將是這個俱樂部第一次表演。
門前售賣的涼茶和薄荷味的草湖凍必須放在前臺,以免弄臟繪本館的書和地板。管理員們來自全國各地一一最北邊的黑龍江,南邊的福建,還有浙江本地一一年輕的面孔上寫著對博爾赫斯和尼采的崇拜。有人大學學物理與核電,卻去海洋館做過馴獸員;有人會在半夜和同伴們喝本地黃酒,讀里爾克詩集。
圖書館墻上的電子屏正在循環(huán)播放志愿者們的采訪視頻,還有作家梁文道來訪時的錄像。門前貼著博爾赫斯的名言:“如果有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樣子?!?/p>
在浙江鄉(xiāng)鎮(zhèn)里有這樣一個存在,都源自一個叫“二妹”的姑娘。
“二妹”章瑾
認識章瑾的人都叫她“二妹”,這位獨生女解釋說,做公益的人都有些“二”,所以她叫自己“二妹”。
章瑾1981年生,正式場合之外,總帶著些少女的嬌俏感。在家中見到她時,她穿著一件印著卡通圖案的衣服,頭發(fā)披在肩上,正窩在椅子里,往嘴里塞楊梅。
19年前,章瑾離開三門到重慶上大學,自那之后就幾乎一直漂在外面。她去英國留學了兩年,在格拉斯哥和劍橋學財務與土地經(jīng)濟學,之后到香港,在金融行業(yè)工作了十來年。通常她每年回三門兩次,一次是春節(jié),一次是夏天——楊梅上市的季節(jié)。贏到創(chuàng)辦有為圖書館,她與家鄉(xiāng)的聯(lián)結才多了起來。她把圖書館稱為“自己的孩子”,每年回鄉(xiāng)的次數(shù)多了很多。
三門縣臨海,晚來的風時常帶著海洋的腥昧。全縣擁有40多萬人口,雖然GDP在浙江省不是名列前茅,但相較于很多內陸地區(qū),已經(jīng)算得上富庶。三門的年輕人總是向往更大的城市,甚至跨越重洋。和全國其他縣城一樣,這里沒有豐富的工作機會可以挑選,最好的職業(yè)通常是公務員、教師,醫(yī)生和銀行職員;這里也沒有多少文化娛樂,至少在2011年之前,如果你不想在麻將桌上浪費時間,而是想看一場電影,那就得去隔壁的臨海市。
2011年夏天,章瑾從香港回到三門,一位長輩的孩子剛高三畢業(yè),被浙江大學錄取了。章瑾問他,你以后想做什么?男孩回答,無所謂啊,聽我爸媽的。章瑾有些詫異——一位即將進入中國著名學府的18歲年輕人,卻循規(guī)蹈矩只知道“聽爸媽話”。
這讓她想起了自己的學生時代。中國的年輕學子們在經(jīng)歷高中3年的挑燈夜戰(zhàn)后,會在6月的兩天里,和一個省甚至幾個省的學生競爭高等教育資源。那場考試的分數(shù)將決定他們去哪所大學,甚至可能決定他們的一生。然而經(jīng)過了此前12年的教育,他們當中有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學習,除了習慣性做題和背誦課文,對未來和世界一無所知。就像1999年浙江省高考放榜那天,章瑾的分數(shù)堪堪擦過一本線。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對著母親說:“你看,我為你考上了大學?!?/p>
離開三門后,她一直記著那個“聽爸媽話”的事。幾個月后,章瑾坐在從新加坡到香港的飛機上,愣愣地看著陸續(xù)登機的旅客和舷窗外的夜景,感慨新加坡這個面積還不到三門縣的島國,卻可以將本土文化和國際化完美融為一體。她突然冒出一個念頭:要辦一座圖書館,把一線城市的資源和信息帶到縣城里。在飛機起飛前,她撥通了第一個“捐贈人”的電話。
母親接到電話時,以為章瑾在開玩笑。她答應把家里暫時不用的廠房倉庫借出來辦圖書館,前提是她得把自己嫁出去。章瑾一口答應:“沒問題?。 睍r隔6年后,她完成了對“捐贈人”的承諾。
回到香港,章瑾一夜未眠,在網(wǎng)上搜了整晚的信息。隨后,這位訓練有索的金融從業(yè)者,花了幾個小時做出了圖書館的初期財務和策劃方案。
拉“可以點燃”的人入伙
章瑾遠在香港,要在三門開辦一個圖書館,迫切需要一個當?shù)貓F隊落地執(zhí)行,于是第二個電話打給了楊小山,一位她在微博上認識的網(wǎng)友。
電話內容很簡短。章瑾說她想辦個圖書館,楊小山覺得是件好事,說“很好啊,可以”。他當時只是想捐點錢,但被章瑾拉入了伙,成了總執(zhí)行人。
這位戴著眼鏡的欄桿制造商,說自己的學歷是圖書館理事會里最低的。理事會的成員幾乎都有大學教育背景,有高考狀元,有劍橋、倫敦政經(jīng)學院留學經(jīng)歷的,還有位復旦大學的博士,而楊小山是唯一一個沒有上過大學的。他打過工,做過電臺主持人,靠閱讀進行自我教育,如今把欄桿賣到了美國和加拿大。
“我在學校的時候就是一個壞學生。但跟其他壞學生有一點區(qū)別,我是一個愛讀書的壞學生?!睏钚∩秸f,“那么多年來,我一直好像沒有太落伍,就是因為我愛閱讀?!庇写螆D書館里的頒獎典禮上,章瑾這樣評價楊小山:“野蠻生長,自學成才。”個人經(jīng)歷促使他決定接下這件事。在創(chuàng)辦有為圖書館之后,他還在自己的工廠里辦了讀書會,領著工人們看書。
章瑾和楊小山算是網(wǎng)友,他們因為一次跟三門有關的金融圈八卦事件,互相關注了微博,直到2011年夏天的一個晚上,才在三門縣西區(qū)大道旁的龍蝦館里見了面。章瑾的一位初中同學和楊小山認識,他們仨在龍蝦館里一邊吃夜宵,一邊聊人生,感嘆小鎮(zhèn)生活是多么無聊。后來這片夜宵大排檔所在地,建了圖書館的新館?!熬瓦@么見了一次之后,對這個人有印象,大致他喜歡什么樣的東西,他能干什么樣的事,我是知道的?!闭妈f。
場地有了,但沒人做,這件事要不要黃掉?7年后,坐在圖書館的義工會議室里,楊小山說:“當時我想,太可惜了,沒人做就完蛋了,我就跳下來自己做了。”
他們找當?shù)乩蠋熥隽饲捌谡{查,之后就打電話給三門的朋友——一切他們覺得“可以點燃”的人。一個朋友接到章瑾的電話時,孩子剛斷奶,正處于產(chǎn)后焦慮中,找不到人生的方向。后來去圖書館做義工,她找到了新的動力,從泥潭里走了出來。
拉人入伙的習慣一直延續(xù)到了今天,他們把這稱為“挖坑”,“相互用小鏟子把對方挖進來”。和章瑾一起吃龍蝦的初中同學成了第一任館長,他也是個企業(yè)家,對圖書館的花銷精打細算,館員們都叫他“鐵公雞”。有位做燈管生意的志愿者,館里燈壞了,他就過來修,外號叫“燈王”。后來他也被控了進來,成了圖書館綜合管理部部長。
2011年圣誕節(jié)平安夜,有為圖書館在微博上發(fā)了第一條信息,宣布誕生。三天后,他們找縣交通局借了一間會議室,開了第一次宣講會。
創(chuàng)始團隊的成員幾乎都在職場上摸爬滾打過,基本都沒接觸過公益,只能把商業(yè)邏輯套用上。楊小山把之前創(chuàng)業(yè)項目的PPT改了改,把名校畢業(yè)的章瑾拉回來站臺,像路演一樣,對著臺下七八十個觀眾開始“畫大餅”。
一位當?shù)厝請笮侣勚行牡闹魅卧谛v會上對策劃的執(zhí)行有很多疑慮,比如:你們怎么落地?后面的錢怎么辦?如果沒有人來看書怎么辦?“他覺得這個事肯定辦不成,”章瑾回憶道,“那天大家還是很真誠地交流,后來他就成了我們傳播部的一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