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瑤敏
小花壇本不是花壇,很多年前,門前的大院里澆了水泥,留下了一塊四方長條的地。不知什么原因,那塊地被保留了下來,仍是裸露的泥土,看上去像一條長長的傷疤。在南方,一塊地是不可能光著的,暖濕的天氣,讓它過不了多久就會生氣勃勃起來。先是各色雜草,熙熙攘攘,密密麻麻,然后,一些瓜皮果核丟下的地方,漸漸也開始冒出了綠油油的苗。起先還認不出是什么,等小苗長大才一一得以辨認,那是西瓜秧,那是枇杷苗……它們努力地在這一方小天地里發(fā)了芽,認真地生長起來。
雜草長得多了,爸爸就把它們拔掉,順便又用水泥砌了道窄窄的圍墻,栽了些蔥蒜。經(jīng)過一番打理,這塊地方變得干凈整齊了許多。第二年,爸爸又移了一株山茶進去,移進去的頭年它就開花了,一樹春光,給小花壇增添了不少姿色。還有一株野生的石榴,不知是什么飛鳥從哪里銜來的種子落在了這里,無人照管,自個兒竟也長得枝繁葉茂。
小花壇連著東西鄰居家,于是鄰居便在各自門前的土地上栽了些花花草草。說是栽,不過是隨手播下些種子。小花壇水土肥沃,播下什么就長什么,不久,小花壇就開始爭奇斗艷。大伯家栽的是金橘,夏天開著玉白色的花兒,香氣清遠;二伯家門前的無花果,要等幾年才能結(jié)出果實,但他已經(jīng)許了好幾家的小孩兒,乖的都能分到頭一茬的果子;連媽媽愛吃的楊梅,爸爸也給添了一株。
幾年過去,小花壇已經(jīng)很像模像樣了。
媽媽的洗衣臺就在小花壇邊上,晚冬或者早春的時候,花壇里的山茶花首先露了臉,一樹的燦爛。山茶花開得大,也多,一株里面還常常有不同顏色,艷紅的、桃紅的、粉紅的,風一吹,落一地花瓣兒,飄進媽媽的洗衣池里。小花壇高出地面不少,媽媽蹲在花壇邊浣洗衣服,山茶樹的樹影就罩在媽媽身上,斑斑駁駁的。有時,一陣春雨之后,滿枝丫的花朵都吸滿了水珠,沉甸甸地壓彎了枝頭,啪嗒一聲,一大朵花砸下來,若落在白衣服上,就會留下一個淡淡的粉色印痕。
夏天是最熱鬧的季節(jié),三五陣梅雨過后,楊梅就熟透了,酸酸甜甜,軟人齒牙。石榴還未能結(jié)出果,只自顧自地開著紅色的花。七八月無花果成熟了,左鄰右舍的孩子都嘗到了那獨特的甜味。還有那覆盆子,一叢叢地生長著,白花一謝,青綠的果子就冒出來了,在孩子們的期盼里一日日長大變紅。
黃昏,夕陽斜斜地照在小花壇上,狗尾巴草搖曳在斑駁的陰影里,晚飯花靜靜地開著,大紅大紫,各色蜻蜓低低地盤旋著。各家的屋頂都冒起炊煙,女人們的鍋勺碰在一起,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穆曧?。她們也會使喚著自家的男人,去小花壇,扯把蔥,拉顆蒜。小花壇沒有界限,不分誰家誰種的,往往是一家勤勞,各家都有的鮮嘗,就像這暮色里各種氣味飄蕩著,偶爾一陣風起,把飯菜的香氣混在了一起,分辨不出哪種是哪家的。
不一會兒便是喊吃飯的聲音,女人們喊著,拖長了尾音,四面八方都聽得見,那些泥猴般的男孩就從各處鉆了出來,在小花壇邊躲貓貓、過家家的女孩子們也跑回了家。大人們卻端著碗出來了,在門前,在小花壇邊,搬個矮凳坐下,坐在樹影里,坐在綠葉下,扒拉著飯,聊著家常:誰家的豆角青了,誰家結(jié)了好大個南瓜,誰家的雞又把蛋下別處去了。大黃狗趴在腳下,搖著尾巴,時不時拾些落下的碎骨吃。大家都不是專職農(nóng)民,白天有各自的活計,到了傍晚,手還是閑不下來,便侍弄起自家的小花壇,或養(yǎng)上三兩只雞,于是,餐桌上有了新鮮綠色的果蔬和土雞蛋。很多時候,東西自家吃不完,便互相分享,這樣家家戶戶都能嘗個鮮。
那是我童年時對小花壇的印象,小花壇四季熱鬧,花開不斷,結(jié)的果實也都是又大又甜。我常和小伙伴一起,采了花壇里的晚飯花,搗出鮮花汁涂指甲,男孩子們跑來跑去,用狗尾巴草搔蜻蜓。后來,三姐姐出嫁,院子里大擺酒席,紅布條掛到了小花壇上;劉奶奶過世,小花壇邊焚燒著一堆堆紙錢,碎屑隨風四處飄散。大院子里的盛盛衰衰,與小花壇里的枯枯榮榮,都在時間里悄無聲息地流淌,消失在看不見的遠處。
從什么時候起,院子里開始稀稀落落,一家家、一戶戶離開了這里,或為了工作,或為了孩子的學習,或成家立業(yè)告別父母。院子冷清了,皎潔的月光灑落下來的時候,只有門前的大狗靜靜地趴著,一只蝴蝶飛過,落在樹枝上,轉(zhuǎn)眼也飛走了。
就像史鐵生的地壇,荒蕪,但并不衰敗,小花壇也依舊茂盛,依舊生機勃勃,螞蟻繞著樹根找吃的,蜜蜂四處飛舞,晚飯花開得似乎更加燦爛,連成一大片,在風里搖擺。美麗的小花壇,寂寞的小花壇。它在沒有人看見的時候,也依舊自在地生長著,煥發(fā)著盎然的生機。
某一天,如果你偶然路過這里,看到這番景象,請一定要相信,這里的人也曾在這里這樣認真地、一絲不茍地生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