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素蘭

3.小狐貍

從此以后，狐貍媽媽經常帶著小狐貍到村口的雜貨店來。他們用野果子和蘑菇跟春雪媽媽換糖果和餅干。為了不讓村里其他人發(fā)現，他們總是天黑以后才來。每次來都會穿上人類的衣服，把自己偽裝起來。

有的時候，小狐貍也會獨自跑到山下來找春雪玩。

穿著小男孩的衣服，小狐貍覺得別扭，玩起來也不方便。小狐貍就干脆脫了小男孩的衣服，露出自己本來的樣子。

春雪喜歡小狐貍。小狐貍也喜歡春雪。村口離村子有點遠，以前春雪缺少玩伴，有點寂寞?，F在有了小狐貍陪著她玩，春雪可高興了。

南村的人常常能看到一個小姑娘和一只紅狐貍在田埂上奔跑，有時候他們跳過小溪，追趕溪流里的落葉。他們出現在哪里，哪里就有春雪銀鈴似的笑聲和小狐貍快樂的身影。

小狐貍喜歡看張三染布。張三染布的時候，小狐貍像個孩子一樣坐在旁邊，可以一動不動看上大半天，眼睛都不眨一下。

春雪也喜歡看爸爸染布，喜歡看到那些白色的布在爸爸的手中變成靛藍色和青色，喜歡看爸爸給一塊塊白坯布印上各式各樣的圖案和花紋。她覺得自己的爸爸簡直是個魔法師。

春雪非常愛美。她常常學著媽媽的樣子坐在梳妝鏡前，給自己的臉頰擦胭脂。她也學村里的姑娘，用指甲花把自己的手指甲染成紅色。

一個春天的午后，春雪又在用指甲花染自己的指甲，小狐貍靜靜地趴在她的旁邊陪著她。

午后的太陽照在他們身上，暖洋洋的。不一會兒，小狐貍睡著了，睡得很香。

春雪染完自己的指甲以后，看著靜靜趴在旁邊睡覺的小狐貍，突發(fā)奇想——山上的狐貍都是紅色的，看上去都一個樣子，要是自己到山上去找小狐貍玩，沒準都認不出來呢。為什么不把小狐貍的毛染成藍色的呢？一只藍色的小狐貍，一定是獨一無二的！就算他混在一百只小狐貍中間，春雪也能一眼將他認出來！

于是，春雪躡手躡腳地行動起來。她找出爸爸染布的靛藍，加上定色劑，攪拌成糊，涂在小狐貍身上。

等小狐貍醒來，他身上的染色劑已經半干，太陽也快要落山了。

小狐貍邁開步子準備回家去。他看到自己身上粘糊糊的，不知道沾上了什么東西，半路上跳進溪流里洗了一個澡。

糊在小狐貍身上的染色劑被洗掉了，小狐貍完全變了個樣子——他全身的毛都是靛藍色的，像綢緞一樣閃光！

小狐貍洗完澡，抖干身上的毛，朝溪流里看——溪流里有一只藍色的小狐貍正在朝他看！

哎呀，這是個什么怪物呀——小狐貍嚇得尖叫起來，慌忙朝家里跑！

狐貍媽媽看到小狐貍的樣子，也嚇了一跳——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眼前這個藍色的小怪物是自己的孩子。

從這天開始，山林里的其他狐貍都離小狐貍遠遠的——他們認為小狐貍一定是中了邪，因為他們自古以來沒有見過藍色的狐貍。

小狐貍又孤獨又傷心，下山去找春雪玩——恰巧被一個在山坡上鋤地的農民看見了，農民嚇了一跳！他也從來沒有見過藍狐貍！

農民受到驚嚇，一鋤頭挖在自己的腳踝上，頓時血流如注。

農民大喊救命，村里的人飛奔上山來救農民，小狐貍嚇得趕緊逃回洞里。

這個農民因為流血太多，差點喪了命。后來這件事在村子里傳開來，而且越傳越邪乎。大家認為山上來了一個藍色妖怪，這妖怪專門吸人的血。于是，只要看到小狐貍的身影，南村人就敲打鍋碗瓢盆，發(fā)出各種嘈雜的聲音，從村南到村北，從村東到村西地驅趕，把這怪物趕得遠遠的。

小狐貍再也不敢進村了。

春雪不知道村里傳說的那個怪物就是小狐貍。小狐貍好久沒有下山來找她玩，她覺得很奇怪。春雪跟媽媽說：

“媽媽，小狐貍好久沒有來了，他是不是把我忘記了？”

春雪媽媽想起了自己的經歷，說：“也許小狐貍長大了，不想天天出門來玩了。就像你一樣，現在也不能天天只惦記著玩，得幫爸爸媽媽做事了。也可能狐貍媽媽帶著小狐貍搬家了。但他決不會忘記你的。說不定哪一天，他又會從山上跑下來看你，還帶著一只小狐貍呢?！?/p>

一天，春雪爸爸到山上去采五倍子做染料，從山巖上摔下來，摔斷了腰。從此，春雪爸爸再也不能干重活了。

家里的重活都落到春雪和媽媽的身上。春雪再沒有時間玩了。春雪特別懷念和小狐貍一起玩耍的時光，每當干完一天繁重的活計，抬頭看著農舍外面的曠野與西天的夕陽，春雪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小狐貍，不知道自己哪一天還能再見到他。

山里住著老狐仙。老狐仙是仙，會魔法，沒有辦不成的事。

狐貍媽媽帶著小狐貍去找老狐仙。

老狐仙在山洞里打坐。他感到耳朵根發(fā)熱，知道是又有狐貍來找他了。但這一回，他依然坐在山洞里，雙目微閉，一動不動。

狐貍媽媽帶著小狐貍恭恭敬敬地站在老狐仙面前。狐貍媽媽說：

“尊敬的老狐仙，我的孩子在山下玩，回來的時候就變成了這個樣子……這是怎么回事呢？”

老狐仙微閉著雙眼，慢條斯理地說：“你家小狐貍沒有變成怪物，也沒有中邪，只是他身上的皮毛被人染成了藍色。他身上的顏色是染上去的，只能用另一種顏色再染回來?！?/p>

“請問老狐仙，用什么東西能把我家小狐貍的毛色再染回來呢？”

老狐仙微閉著雙眼，進入禪定，什么話也不回答。

狐貍媽媽看到老狐仙不說話，便說：“連您也不知道？那我們該怎么辦呢？”

老狐仙聽了，立即把眼睛瞪得圓溜溜的，說：“我當然知道，但是我不能告訴你們。你家小狐貍得自己去尋找染料，把自己的皮毛顏色染回來。當他找到了其他顏色的染料以后，他就不只會染皮毛，還會染夢。到那時，他就不再是一只小狐貍，而會變成……”

“變成什么呢？”狐貍媽媽急切地問。

老狐仙把眼睛閉上，用像是來自非常遙遠的地方的聲音說：

“至于說他會變成什么……天機不可泄露，我現在不能告訴你……”

老狐仙說小狐貍身上的顏色是染上去的，只要找到了合適的染料，還可以再染回來。這讓小狐貍想起了山下春雪家的染坊。當他蹲在一邊看春雪的爸爸干活的時候，他覺得春雪的爸爸簡直是個魔法師，能把一塊塊白色的布染印上各種圖案。那些只在山坡上、田埂邊看到的小雛菊、金銀花，印在布上，穿在春雪的身上，讓春雪比花朵還好看。

可是小狐貍不能去找春雪爸爸要染料，老狐仙說了，小狐貍得自己尋找染料，才能把自己的毛色再染回來。

小狐貍告別狐貍媽媽，到山里去尋找染料，他不僅要將自己重新染回火紅色，還要尋找到更多種顏色的染料。老狐仙說過，只要找到染料，有一天小狐貍就能把夢染上顏色。

小狐貍要當一個像春雪爸爸一樣的魔法師，一個能染夢的魔法師。

小狐貍在古陌嶺的山山嶺嶺中尋找，他像神農嘗百草一樣，嘗試用各種帶顏色的植物來染自己身上的毛發(fā)。春天， 他用紅色的花朵熬成汁，希望染出紅色，但是沒有成功。他又挖出紅土，把紅土和成泥，涂抹在自己的身上，可是，當身上的紅土洗凈以后，他身上的皮毛依然是藍色的。

失敗了一次又一次，小狐貍沒有氣餒。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那種染料，把自己身上的皮毛重新染成火紅色。

有一天，小狐貍在爬一個陡坡的時候爬不上去，便用前爪攀著陡坡旁的一棵歪脖老樹往上爬。

歪脖老樹的樹根旁長著一蓬草藤，細細長長的枝蔓繞到了樹干上。小狐貍用勁攀著樹干往上爬的時候，手爪也抓到了鮮嫩的草藤，擠出了草藤的汁液。他爬到坡上一看，手爪上的毛被草汁染成了紅色。他到山溪里去洗，想把爪子上的紅色洗掉，可是搓來搓去怎么也搓不掉。

小狐貍心想，過兩天這顏色自然會淡掉的，也就沒有特別在意。沒想到，過了兩天，手爪上的紅色還在，并且一點也沒有變淡。又過了幾天，那紅色依然在，還是沒有變淡，就像當初剛染上去的樣子。

小狐貍盯著自己的手爪，突然明白了：這就是自己要找的紅色染料！

原來，小狐貍揪住的是一蓬茜草，茜草是一種紅色染料。

小狐貍高興得跳起來！

小狐貍回到當天攀爬過的陡坡，采了一大把茜草，擠出茜草汁涂在身上，成功地將自己的皮毛染回了火紅色。

后來，他又找到了槐花、姜黃、梔子、紫草、薯莨……以它們?yōu)樵希谱髁嗽S多種染料，能染出赤、橙、黃、綠、青、藍、紫各種不同的顏色。

這時，小狐貍也長大了，變成了四肢修長、身強力壯的狐小伙。

4.狐貍女婿

小狐貍在山里尋找染料的這些年，春雪也長成了一個大姑娘。不幸的是，這些年春雪的父母都因病過世了，現在家里只剩下春雪一個人。

雖然只有一個人，但春雪依然經營著染坊，開著雜貨店。

村里的人看到春雪一個姑娘家，獨自經營染坊，實在太辛苦了，都勸她把染坊關了，嫁個誠實善良的小伙子，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墒蔷髲姷拇貉┎辉敢?。因為染坊和雜貨店里到處都有她幸福的回憶，到處都留著爸爸媽媽的足跡。當她想爸爸媽媽的時候，她站在自家的染坊和雜貨店里，就能感到爸爸媽媽的存在，仿佛他們還在陪伴著她。

再說，南村也不能沒有染坊和雜貨店啊。

村長看春雪實在舍不得染坊和雜貨店，就給她出了個主意，打算為她招贅一個上門女婿。

聽說春雪要招上門女婿，南村的小伙子都躍躍欲試。因為春雪模樣俊俏，心地善良，性格活潑，還特別能吃苦耐勞，小伙子們打心底里喜歡她，只是都有些擔心自己配不上她。

消息傳出去，不僅南村的小伙子躍躍欲試，古陌嶺周圍方圓幾十里的小伙子都來了。小伙子們在春雪家門前排起了長隊。

看到來的小伙子太多了，而且每個小伙子都一表人才，村長不知道究竟選誰為好，便說：“你們要想入贅到春雪家，起碼要有一個條件——會印染。你們當中誰會印染？會印染的站出來！”

人群中，只有兩個小伙子家里原本就是開印染坊的，會干印染活。于是，村長拿來兩匹白布和兩塊坯布，給兩個小伙子一人一匹白布，一人一塊坯布，讓他們亮出自己的看家本領，比一比，看誰染的布色彩最均勻，看誰的印花布圖樣最鮮活，顏色最俏麗。

兩個小伙子在染坊里忙開了。兩個小伙子家里都是開印染坊的，干起活來熟門熟路。很快，兩個小伙子都把布印染好了，他們在溪流里將布漂洗干凈，晾在曬場的晾架上。

兩匹布一匹染成靛藍，一匹染成藏青。染成靛藍的像藍寶石那樣亮麗、耀眼，染成藏青色的像夜空一樣沉靜、深邃。

而那兩塊藍印花布呢，一塊印的是獅子滾繡球，活潑可愛；一塊印的是松、竹、梅“歲寒三友”，素雅飄逸。

村民們圍著這兩個小伙子印染出來的布匹品頭論足，議論紛紛，無論是染色還是印花，兩人都各有格調，根本分不出高下。就在這時，村邊的大道上又走過來一個小伙子。小伙子對村長說：“能不能讓我也試試？”

村長說：“你染過布嗎？學過印染手藝嗎？”

小伙子搖搖頭，誠實地說：“我沒有染過布，也沒有學過印染手藝?！?/p>

村長好心地勸小伙子：“現在這兩個小伙子亮出來的都是祖?zhèn)鞯氖秩荆氵B印染手藝都沒有學過，根本沒有勝算的可能，我看你還是別來添亂了吧。”

“我雖然沒有染過布，也沒有學過印染手藝，可是，我確實會印染……”小伙子說。

春雪看著這個新來的小伙子，總覺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見過他，尤其是小伙子那雙深褐色的橢圓形眼睛，覺得特別熟悉，可是一時之間又想不起來究竟在哪兒見過。

春雪就對村長說：“村長，我家里正好還有一匹白布和一塊坯布，您就讓他也試試吧。”

春雪把布拿出來交給村長，村長把布交給新來的小伙子，爽快地說：“凡是想露一手的，我們都一視同仁！你跟他們一樣，任務也是染一匹白布和印一塊坯布，等你印染好了，拿出來晾在曬場的晾架上，你們三個人的作品都放在一起，讓大家評比。”

小伙子接過村長遞過來的布，一頭鉆進染坊里忙開了。不一會兒，這新來的小伙子也把印染好的布匹抖開來，晾在曬場的晾架上。

那匹長長的白布現在染上了赤橙黃綠青藍紫七種顏色，顏色過度得自然和諧，就好像天上的彩虹飄落到了曬場的晾架上。

那塊坯布上印的圖案是百鳥朝鳳——小伙子完全可以用更繽紛的色彩來印，但他現在只用了藍白兩種顏色——看來小伙子知道自己在色彩上有更多長處，但他并不想以色彩取勝。

雖然只有藍白兩種顏色，但花布上的鳥兒都栩栩如生，仿佛能聽得到鳥兒們的鳴叫聲。

看著晾在曬場上的布，大家一致認為新來的小伙子獲勝，前面兩個小伙子也輸得心服口服。

這個新來的小伙子自稱姓胡，住在山里，家里沒有別的親人，只有一個老娘。他說他很樂意入贅到春雪家來當上門女婿，但條件是得把老娘一起接過來。

村長問春雪：“春雪，你可愿意讓這個姓胡的小伙子入贅，當你的上門女婿？”

春雪當然愿意，但她的臉羞得通紅，不好意思回答。

可是村長非要春雪回答不可。

村長說：“春雪，你父母都不在了，你的婚姻大事就由我和村民們作主了。但你要真心愿意才行。而且，這小伙子家里還有一個老娘，你若真心愿意接納這個小伙子，也得真心接納他的老娘?！?/p>

春雪低著頭，小聲地回答說： “我愿意?！?/p>

于是，由村長主持，春雪和小伙子拜堂成了親。

第二天，春雪和小伙子一起去山里接婆婆 。

春雪跟著小伙子往山里走，一邊走，一邊問小伙子：

“你沒有學過印染手藝，也沒有染過布，為什么能染得那么好呢？”

小伙子說：“我雖然沒有染過布，但染過一些別的東西，比如皮毛啦、羽毛啦、鱗甲啦……”

原來，小伙子在山里也開了印染店，專門給動物們染皮毛和鱗甲。

春雪又問：“我怎么覺得你特別熟悉啊，我們什么時候見過嗎？”

“我們小時候見過?！毙』镒诱f。

“小時候？小時候在哪兒見過？”春雪問，“我怎么想不起來了？”

“我以后再告訴你?！毙』镒诱f。

春雪跟著小伙子在山里轉了好一會兒，一戶人家也沒有看到。

轉來轉去，春雪終于發(fā)現自己一直在原地兜圈子。

春雪問小伙子：“你家究竟在哪里??？”

小伙子說：“我家其實就在不遠的地方。但山上的路太陡，我怕你摔跤，不想帶你去。你回家去等著我，等天黑以后，我接了我娘一起回來找你。”

春雪聽了小伙子的話，回家去了。天黑以后，小伙子果然帶著他的母親回來了。小伙子的母親穿著印花布上衣、頭上戴著印花布頭巾、手臂上挽著一個籃子，籃子里裝著一籃新鮮的蘑菇——這個場景，春雪小時候見過！

于是，春雪明白了——自己的這個上門女婿，是一只狐貍變的！而這只狐貍，曾是她童年的玩伴，她曾經惡作劇，把他全身的毛發(fā)染成了藍色。

雖然知道了真相，但春雪一點也沒有驚慌和害怕。因為在南村，狐貍當上門女婿算不得是一件特別稀奇的事情。村里許多孩子的干爸就不是人——有的是石橋，有的是大樹。村子里劉大爺有一個女兒，并不是真的女兒，而是劉大爺救下的一只黃麂變化的。黃麂為了報劉大爺的恩，在劉大爺生病的時候變成女兒來照顧他。住在西邊山坡上的丁婆婆，是冬眠春醒的花神婆婆，這也不是什么秘密。

小伙子告訴春雪，正是因為當年春雪把他的毛發(fā)染成了藍色，他才不得不去尋找染料，將自己重新染回紅色，也是因為這尋找，他才發(fā)現了色彩繽紛的染料，并學會了印染的手藝。

有法術的老狐仙當初就預見到了，未來的某一天，小狐貍會回到南村，成為一個染布匠。這就是老狐仙所說的“天機”。

當老狐仙知道春雪要招上門女婿的時候，老狐仙用法術把小狐貍變成了一個小伙子。

自從春雪招了上門女婿以后，春雪家的印染坊和雜貨店的生意就越來越紅火了。狐貍媽媽照看雜貨店的生意。不只有南村人來店里買東西，山里的各種動物也可以用山里的果子和蘑菇換東西。南村的人可以來印染坊染布，山里的動物也可以來印染坊染皮毛。不管你是人還是動物，凡是你心里想到的顏色、圖案和花樣，春雪家的印染坊都能染出來。這種印染法，可能就是老狐仙所說的“染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