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 晴
南唐后主李煜是位悲劇性的君王,其后半生沉浸于國破家亡的劇痛之中,其詞通過多種意象的選擇和營造,意境深遠,“感慨遂深”[1],傳達出血淚至情,極富藝術感染力。王國維評價李煜:“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是后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盵2],葆有一顆赤子之心是李煜大過于人處。由于自幼生長于深宮,周圍多為女性,女性的單純和深宮生活的單一影響著李煜的思想性格,當他作為君王要面對紛繁復雜的政治局面和周圍諸國威脅凌逼時,就進退無據(jù),柔弱無方,導致國滅家破。但他的這種單一和淳厚的內質以及對文學藝術的精通,使他的才能在另一片天地發(fā)揮出來,成就一番文學偉業(yè),堪稱詞帝而無愧色。李煜后期詞常用意象有月、樓、流水、落花等,這些意象意蘊深厚,包涵了他人生后期訴不盡的凄楚、悔恨、屈辱和痛苦,充滿濃厚的悲情色彩。
以月寄情,早在《詩經》中就已出現(xiàn),那見月懷人(《陳風·月出》)、對月傾訴(《邶風·日月》)的方式,經過樂府詩、古詩十九首以及唐詩的傳承、精煉和弘揚,奠定了中國文學表情達意的一種傳統(tǒng)模式。李煜的詞繼往開來,傾情于“月”意象的運用,不過前期詞中的“月”多蘊含風花雪月、花好月圓之意,寄寓其酣歌狂舞的生活和浪漫情事。后期詞中的“月”意象則多有傷感惆悵、凄涼悲苦、孤獨寂寞、思念故國的況味。《相見歡》(無言獨上西樓)的上片烘托出抒情主人公幽居汴京小樓的孤獨寂寞而又倍感屈辱的滋味:“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豹氉詡纳衔鳂?,抬望眼,殘月如鉤,猶似訴說著人事的缺憾;再看庭院,重門深鎖,冷月的清光自照梧桐的疏影,清冷之至。這寂寞的實非梧桐深院,是人;被深鎖的也不是清秋,亦人也。李煜雖是一代之君,卻熱衷文藝,不思治國,以至于國力空虛,宋兵攻陷金陵,國破家亡,成為階下囚,受盡欺凌和侮辱,因而見月缺生落魄之感、亡國之恨,正如王國維所說“以我觀物,一切皆著我之色彩”[3]。《望江南》(閑夢遠)是李煜入宋被幽禁后寄托哀思之詞:“閑夢遠,南國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遠,蘆花深處泊孤舟,笛在月明樓?!痹~人愁腸百結,神馳千里,仿佛看到故國的高樓在明月之下孑然獨立,似有笛聲在傾訴這蝕骨的哀思?!稉v練子令》通過對一個失眠者夜聽砧上搗練之聲的描繪,寫出抒情主人公內心的煩惱無奈,其中“無奈夜空人不寐,數(shù)聲和月到簾櫳”兩句將秋月的清光和搗練的音響混合一起,寫得聲色交融。由于夜長無奈難以入眠,砧聲伴隨月光傳入簾櫳,觸動“不寐者”的心弦,交織成一幅清冷幽靜、無處訴離殤的場景。
《浪淘沙令》(往事只堪哀)的下片寫對故國的沉思:“金鎖已沉埋,壯氣蒿萊。晚來天凈月華開。相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金陵王氣黯然收,舊時宮苑已蒿萊沒徑,秋夜晴空,月華如洗,但無邊月色朗照秦淮河的金粉豪華的氣象已經不復存在,一切都在這月輝的幻化中投下了無比的凄惶?!队菝廊恕罚ù夯ㄇ镌潞螘r了)可以說是李煜的絕命詞,相傳后主于生日(七月七日)晚,在寓所命故伎作樂,唱《虞美人》詞,宋太宗聞之大怒,賜牽機藥將其毒死。詞上片:“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將秋月與亡國之痛聯(lián)系起來,見明月思故國,往事成空,只有凄楚之情,聚涌心頭,不堪回首。
登樓是古人常用的一種自我消解方式。登高可以望遠,“遠望可以當歸”(《悲歌》)對于遠在異鄉(xiāng)的游子,思鄉(xiāng)之心甚至能得到某種程度的寬慰,因而登樓以釋懷就成為古代文人學士書寫的常態(tài)。從古詩十九首中《西北有高樓》到王粲的《登樓》、謝靈運的《登池上樓》,再到唐詩中的黃鶴樓(李白《送孟浩然之廣陵》、崔顥《黃鶴樓》)、芙蓉樓(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鸛雀樓(王之渙《登鸛雀樓》)、江樓(趙嘏《江樓感舊》)、柳州城樓(柳宗元《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汝州郡樓(李益《上汝州郡樓》)、岳陽樓(杜甫《登岳陽樓》)、夕陽樓(李商隱《夕陽樓》)等等,不同時代的人們因各種思緒而登樓,感懷、思念、送別等情感都通過登樓這一平臺宣泄抒發(fā),本身就充滿了無限的詩意。古代詩詞中的“樓”意象有時并不直接以“樓”表示,會用“憑欄”“倚欄”“闌干”“雕欄”等來指代。李煜后期詞中“西樓”“小樓”“高樓”“玉樓”“憑欄”“雕欄”等意象的出現(xiàn),說明他借登樓來排遣自己深哀巨痛的時候較多。
如《子夜歌》的下片借登樓之事反襯現(xiàn)在有國難歸的孤獨凄涼:“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痹~人回想起過去作為一國之君在晴朗的秋日登樓,儀仗前導,嬪妃簇擁,武士護衛(wèi),大臣跟隨,何等威風氣派,而今一切成虛幻,有誰能同他一道登樓,又有誰敢與他一道登樓呢?這悲嘆中有眷戀,而更多的是悲傷?!稙跻固洹分小盁o言獨上西樓”寫痛苦無人與說,也不愿與人說,獨上西樓的感受。詞人見殘月懸空,夜已深沉,便顧影徘徊,不能入寐,俞平伯說這“六字之中,已攝盡凄惋之神”(《讀詞偶得》)。《浪淘沙令》中“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本鋵懗隽藨{欄遠眺引起的內心痛楚。憑欄而不見“無限江山”,自然會引起不能再見故國的傷感,所以不敢憑欄。李煜《虞美人》(風回小院庭蕪綠)中有“憑欄半日獨無言,依舊竹聲新月似當年”句,也說明“憑欄”只能引起內心的痛苦。
《浣溪沙》(轉燭飄蓬一夢歸)寫詞人悵恨無依、登臨感懷。其中“蔭花樓閣漫斜暉,登臨不惜更沾衣”句即景抒懷,那遮住了花草樹木的高大樓閣被夕陽余暉斜照,映出滿目的慘淡凄傷,而一切的感傷都由“登臨”起,登高望遠,懷思故國,故國已失,悵恨無已,于是淚流滿面,沾濕衣襟,就讓它痛快地流個夠吧?!队菝廊恕罚ù夯ㄇ镌潞螘r了)兩次提及“樓”,“小樓昨夜又東風”中的“小樓”指的是李煜入宋被幽囚的“小樓”。夜闌人靜,被囚于小樓中的人,憑欄遠望,多少故國之思,凄楚之情不堪回首。而“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句中的“雕欄”則指李煜做南國皇帝時常上的“樓”。他遙望南國,慨嘆不已,當年常登的玉砌雕欄還在吧,只是曾在此樓流連歡樂的有情人,已不復當年的神韻風采了。
類似這種通過想象再現(xiàn)當年登樓尋樂情景的詞句還有“笛在月明樓”(《望江南》)、“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浪淘沙》)等等。
“流水”也是詩人經常借用的一種意象?!墩撜Z》載有“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之事(《子罕》),故后世多以“流水”喻時光流逝之快,如“浮云一別后,流水十年間”(韋應物《淮上喜會梁州故人》);因水東西流,也指喻男女愛情一去不返的(如樂府詩《白頭吟》“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有以“流水”喻“相思之愁”的,如“水流無限似儂愁”(劉禹錫《竹枝詞》)、“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白居易《長相思》);又因水流不斷,永不停歇等特點,故常被用來喻愁緒無休無止,如“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李白《宣州謝眺樓錢別校書叔云》)。李煜的詞在繼承前人藝術經驗基礎上又有所開拓,其詞中的“流水”有喻愁、恨無窮無盡,沒完沒了的。最具典范意義的是他《虞美人》中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句,以水喻愁,顯示出愁思如滔滔春水的奔瀉、恣肆,又如春水之不舍晝夜,長流不歇,生動表現(xiàn)了愁情在升騰流動中的深度和力度,因而成不朽的經典名句。其《相見歡》中“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以水長流暗喻恨無窮,意味深長。
也有指喻美好事物逝去,無法挽回的。如《浪淘沙令》中“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句用“流水”、“落花”意象,喻春去人逝,故國一去難返,無由再相見。
“落花”本是自然界中的一種生態(tài)現(xiàn)象,如“落英繽紛”(陶淵明《桃花源記》)、“人閑桂花落”(王維《鳥鳴澗》)、“花落知多少”(杜甫《春夜喜雨》)、“春城無處不飛花”(韓翃《寒食》),卻常被文人用來寄寓情感,所謂“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是將其作為人在特定情境中情緒的投射和顯現(xiàn)。由落花的時節(jié)和衰敗、落寞,衍生出各種情感喻象,有指喻美好時節(jié)的,如“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杜甫《江南逢李龜年》),“楊花落盡子規(guī)啼,聞道龍標過五溪”(李白《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有喻無力改變的愁苦,如“東風無力百花殘”(李商隱《無題》)等。李煜前期詞多以“落花”寫愁苦,如“落花狼藉酒闌珊”(《阮郎歸》)、“啼鶯散盡,馀花亂,寂寞畫堂深院”(《喜遷鶯》)、“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清平樂》)、“亭前春逐紅英盡”(《采桑子》)、“櫻花落盡階前月”(《謝新恩》)。后期詞中的“落花”多指喻對美好事物已逝的感傷。如上述《浪淘沙令》中“流水落花春去也”,其《相見歡》(上片)寫花落凋零:“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花落是時序推移,自然衰謝,而今卻是朝雨暮風,不斷摧殘之所致。這如同國之滅亡、美人之夭逝,甚為可憐可痛。
李煜的詞給五代詞帶來了新風氣,他在繼承花間詞人和南唐詞人傳統(tǒng)的基礎上,“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4],脫離了兒女情長的狹小范圍,轉而通過自己的遭際關注人類命運的悲劇性,表達具有普遍意義的人生體驗、家國情感,從而為詞的表現(xiàn)力開創(chuàng)了一種更為闊大深遠的境界。李煜詞是五代文學的冠冕,也是宋詞的先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