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4400)江蘇省阜寧中學(xué)凌飛文學(xué)社 管秋實
入冬后,氣溫驟降。父親又翻出那件厚大衣,貼上涂成橙黃色的錫紙。
大衣穿了很多年,摸起來硬邦邦的。一處凸起一處凹陷,那是棉花打起結(jié)來了。錫紙也是大小不一,顏色不均,只能貼個大概。父親費力地套上大衣,腿上綁幾塊厚布——用舊棉花胎做的,蹬著一雙自制棉鞋,原本瘦弱的身體顯得臃腫起來。父親身邊立著大麻袋,鼓鼓的,襯得原本不高大的他愈發(fā)矮小。
這是父親每年冬季的造型,一個農(nóng)民工,一個冬季拾荒人。
我有些看不起他。想想,冬天里,一個緩慢移動的橙黃色背影,當(dāng)一個易拉罐出現(xiàn)在路上,“背影”突然變得敏捷起來,一個箭步,深深地彎腰撿起。虧得他身上橙黃色的錫紙那么醒目,才沒有車撞到他。“低頭彎腰的,沒尊嚴(yán)?!蔽也⒎潜梢暿盎?,而是覺得這樣低下頭,彎下腰,太過卑下。
“即使再值錢的破爛,我也不撿。人,就要挺直自己的腰板!”這么一想,我挺了挺腰板,愈發(fā)輕視父親的彎腰了。
幾天前,學(xué)校要我們繳費,數(shù)目不小。我回去拿錢,父親搓搓手,解開大衣,從里面摸出零鈔,蘸著吐沫數(shù)一遍,不夠。再數(shù)一遍,還不夠。手再伸進(jìn)大衣,左掏右掏,沒有。
父親四下看看,沉吟一會兒,一拍大手:“走,去賣破爛。”
那天無雨無雪,但刮著風(fēng)。風(fēng)似刀子,仿佛要削掉幾層皮。三輪車上載著沉重的麻袋,我在后面推,父親在前面拉。頂著風(fēng)前行,不一會兒我后背就出汗了,冷風(fēng)一吹,又熱又冷,真不是滋味。
到了回收站,一男子給我們的舊物稱重量,算價錢?!叭龎K八一斤?!蹦凶油驴跓熑髢r。“???昨天不是還四塊一嗎?”父親有些不服?!白蛱焓亲蛱欤裉炀腿龎K八。”男子漫不經(jīng)心,又吐出一口煙,從口袋里掏出錢,數(shù)數(shù),拍給父親:“要賣就賣,不賣拖走!”說完把煙蒂狠狠地扔在地上。
父親拿著錢,賠著笑臉:“您看天這么冷,這東西我給您碼得這么齊整,錢也是給我兒子急用,您就按四塊算吧?!闭f到最后,父親的腰幾乎彎到地了,近似乞求。我別過臉去,臉上火辣辣的。
“哼,拿去!”男子瞥了我一眼,又抽出幾張鈔票,扔在地上。那幾張花花綠綠的鈔票就那么躺在那兒,刺眼,虐心。父親費力地緩緩彎腰,頭幾乎垂到地上,雙手探去……
父親沒有拾起鈔票,而是拉緊褲腿,迅速地直起身,拿出男子給的錢,撒在地上?!安毁u了,娃子,咱走!”父親轉(zhuǎn)身去拉車,我和男子愣在那兒……
出了回收站的門,父親頭也不回地說:“娃子,這錢,你爹接不了。你爹平時彎腰撿破爛,那是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但今天這彎腰,就是作踐自己。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誰還看得起咱??!娃子,爹沒讀過書,但爹知道,彎腰沒事,但不能彎了咱窮人的骨氣。人只有彎得下,直得起,別人才看得起你!”
寒風(fēng)呼嘯。父親的話刮進(jìn)耳中,我猛然醒悟。是啊,何必執(zhí)著于肉體上的不屈?只有在精神上站起來,自尊自愛,才能讓別人看得起自己。
推著車,我彎下腰,撿起掉落的破爛。
(指導(dǎo)教師:姜有榮 插畫:張 瑞)
點評
這是一篇飽含深情之作,更難能可貴的是,作者在抒發(fā)這份深情時沒有噴薄而出,而是拿捏有度,將之融化在對父親的外貌、行動、語言的細(xì)膩刻畫之中,用一縷縷細(xì)節(jié)緩緩而又強勁地叩擊著讀者的心扉。隨著情節(jié)向高潮推進(jìn),作者的感情基調(diào)也開始由“抑”向“揚”翻轉(zhuǎn),父親物質(zhì)上的卑微反襯出他精神上的偉岸——他再卑微,也要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他再卑微,也要自尊自愛,不容許別人踐踏自己的尊嚴(yán)。父親雖矮小,但是硬漢,骨子里有著“所有困難都自己扛”的堅毅,這股“草根英雄”的陽剛之氣讓人肅然起敬。而文末“我”彎腰撿破爛一筆,既照應(yīng)了上文的“即使再值錢的破爛,我也不(彎腰去)撿”,又將主旨從肉體層面升華至精神層面,堪稱神來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