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陽 光
當兒子莫名自殺后,父親臥底“約死群”,成為勸生者。他說:“我所能做的就是揭開自己的傷疤,用切膚之痛,引起社會和每個家庭的關注與反思,讓我兒子的死能夠有一點兒意義……”為了弄清兒子自殺的真相,胡一民學會了用QQ。7月5日晚,他登錄了胡曉的QQ賬號,發(fā)現(xiàn)兒子加入了一個叫“煌川水”的QQ群。他迫不及待地打開這個擁有479名成員的大群,翻看里面的聊天記錄,心不由得“突突”狂跳起來:“太可怕了!群里的年輕人居然三五成群地相約一起自殺,充滿了負能量和瘆人的氣息!我頓時明白,這是一個約死群,曉曉就是在這個群里和兩個人一起相約燒炭自殺的!”
見到胡曉的頭像點亮,一些群友接二連三地刷屏:“胡曉,你是人,還是鬼?”“你不是自殺了嗎?”胡一民立即亮明了身份:“我是胡曉的爸爸。”群里安靜了一會兒,有人發(fā)問:“你進來干什么?是不是兒子死了,想不開也想死?哈哈,我已準備好了炭,約好了兩個兄弟后天燒炭,你也一起來吧!”緊接著,很多人跟著一起“哈哈”笑起來,紛紛說:“祝你們燒炭自殺成功,哈哈……”
隔著屏幕,胡一民都能清晰感到,這些孩子的心有多灰暗和麻木。他嘆口氣說道:“孩子們,你們還年輕,生活中遇到了挫折和困難很正常,應該想辦法去解決,為什么要那么消極想到死呢?你們這些想法太荒謬了啊!”
他的話立刻引來眾多群友的攻擊。一個小伙質(zhì)問他:“你有啥資格在這兒教育我們?你兒子想什么你知道嗎?你就知道賺錢!”
胡一民愣住了,忽然意識到兒子自殺的真正原因。這幾天,他整理兒子的遺物,發(fā)現(xiàn)曉曉買了很多書,都是一些關于人生思考方面的哲學書籍。也許,他早就在思考生存和死亡的事情,甚至懷疑人生的意義。自己因為工作忙,從未關注過兒子的內(nèi)心世界,給他一些積極的引導。就在這時,性格內(nèi)向的曉曉進了約死群,它的負能量給迷茫的曉曉提供了自殺的勇氣。于是,他和幾個同樣深陷彷徨的孩子相約走上了不歸路!
胡一民意識到:自己的家庭教育是有問題的,父子之間的溝通太少了。他只照顧孩子的衣食住行,卻從沒有關注過他的心理和感受。但是,如果沒有約死群成員相互間的慫恿,兒子不見得會選擇自殺。曉曉已經(jīng)走了,群里還有這么多在生死關口徘徊的孩子,他不能眼睜睜看著這些孩子走上兒子的路,讓他們的父母和自己一樣承受錐心的喪子之痛!胡一民決定報警,向警方舉報了這個400多人的約死群。
第二天,約死群“煌川水”被封了,胡一民長長松了口氣。但很快,一個叫“李俊華”的人加他為好友。李俊華告訴他,他是一個勸生者:“約死群里有很多人并不是真心想死,真想死的直接自殺了,不會和人約死。我勸導過不少這樣的人,他們最終放棄了自殺的念頭。這里很多人都剛剛步入社會,缺乏應對社會的能力和經(jīng)驗,對人生的設計過于理想,接受不了任何打擊。很多人只是暫時受挫,處在一個人生低潮期。所以,他們還有救!”
聽李俊華這么一說。胡一民頓時淚流滿面:“曉曉就是這樣的情況啊!如果他約死時,能得到別人的勸慰,得到一個正向引導,他就不會做傻事了啊!”群里全是年輕人,和兒子差不多大,在胡一民眼里都是孩子,胡一民決定一定要勸這些孩子回頭。李俊華還告訴他一個重要的信息,“煌川水”的群主又建了一個新的約死群“另一個世界很美”。他已經(jīng)被封習慣了,封完馬上再建新群。
胡一民注冊了一個新的QQ號,然后以一個約死者的身份臥底到“另一個世界很美”,關注群里的動態(tài)。他無奈地看著約死群每天幾千條關于死亡的聊天記錄,愈發(fā)焦慮不安。既然舉報封群治標不治本,他決定也做一個勸生者。
7月7日晚,胡一民瀏覽群消息時發(fā)現(xiàn),有3個年輕人相約第二天下午去杭州蕭山自殺。其中一個人說,他已準備好了炭和安眠藥,并且留下了電話號碼,以及和另外兩人見面的地點。
胡一民當即向杭州警方報案。警方提前蹲守在3個人約好的地方,通過電話號碼,找到了這3個赴死的年輕人,對他們進行了一番批評教育后,他們立即打消了自殺的念頭。
成功挽回3個年輕人的生命,挽救了3個家庭,胡一民心里很安慰。但兩天后,他發(fā)現(xiàn)群里又有4個孩子約死。這次,他們卻沒留下手機號碼和地點。人海茫茫,僅憑QQ號,警方是無從找到這些約死者的。
當時,已是凌晨兩點多,胡一民生怕他們出意外,他立即加3個孩子為好友,勸他們放棄自殺的念頭!好在,有一個人“難為水”在線,通過了胡一民的好友申請。胡一民問:“你為什么想自殺?”“難為水”一直不回答。為了拉近距離,得到他的信任,胡一民給他發(fā)了100元紅包。
這招兒果然管用?!半y為水”主動跟胡一民說起了自己的遭遇。他今年18歲,家在河南農(nóng)村。一年前,他去廣東打工,因賭博在網(wǎng)上借貸了5萬多元。最近,他失業(yè)了,生活很困難,網(wǎng)上借貸公司又天天催債。他想,與其過這種折磨人的生活,不如一死了之。
胡一民急了:“你傻啊!你的命就值5萬元?你年輕,有的是力氣。你可以送快遞,也可以送外賣。你好好干,5萬元很快就能還上了啊!”
“難為水”說:“可我借的是網(wǎng)貸,到了限期還不完要加很多利息!”胡一民說:“你趕快跟父母坦白,只要你知錯就改,父母一定會原諒你,幫助你的?!钡降资呛⒆樱半y為水”一聽,竟然樂了:“對啊!哪怕被父母打一頓,也比自殺好幾千倍啊!”
第二天,“難為水”退出了約死群,把一起約死的兩個孩子的信息告訴了胡一民,他立即報警,警方成功阻止了他們的自殺行動。事后,胡一民找那兩個孩子聊天,一了解才知道都是小挫折:一個做了眼睛手術后,不能長時間看手機和上網(wǎng),覺得人生沒意思;另一個是失戀,對方嫌棄自己窮。于是,兩個生活不如意的孩子,看到大家都在群里約死,就糊里糊涂地相約一起去跳樓自殺。
胡一民把兩個孩子痛痛快快地罵了一頓:“如果你們是我孩子,我就把你們關起來,餓個三天三夜,讓你們好好反省反省!到那時,你們就會知道,這種行為有多荒唐!人這一輩子,誰都會遇到這樣那樣的挫折,要都像你們這樣,還不得死1000次啊!”
經(jīng)過胡一民苦口婆心的勸導,兩個孩子最終退出了約死群。后來,胡一民跟他們聯(lián)系,他們都已經(jīng)打消了自殺的念頭,說再也不想提過去那段無知、夢魘般的經(jīng)歷了。
臥底約死群才10多天,胡一民就通過報警和談心的方式,挽救了7個孩子的生命,打消了10多個孩子自殺的念頭。
但有些約死者特別固執(zhí)偏激,怎么勸都不聽。每當聽到有人自殺的消息,胡一民都很無奈和難過,他說:“自從進了這個群,我身心一直很疲憊。勸生太浪費時間和精力了,有時候我勸自己,眼不見為凈,屏蔽這些孩子吧??墒?,我根本做不到,只要發(fā)現(xiàn)他們約死,我就會勸導他們,哪怕夜里,我都要去跟他們聊,可是,有的孩子太固執(zhí)偏激了……”
7月21日,“灰色魚”在群里約死。不一會兒,就有一個群友響應。胡一民趕緊找“灰色魚”私聊。聊天得知,他是個富二代,患有強直性脊柱炎,發(fā)病時,身體僵硬得像鐵塊一樣不能動彈。為此,他很抑郁,多次嘗試自殺。他去過三亞跳崖,中途沒有膽量放棄了,后來嘗試吸汽車尾氣自殺,結果停在路上的車被撞壞,也沒有死成。他說,這次他一定要成功,誰勸都沒用!
胡一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勸導了“灰色魚”好幾天,他卻說:“你信不信,你要再勸我,我立馬開車提刀到你家,然后當著你的面自殺!”之后,就把胡一民拉黑了。
7月29日,胡一民看到群里消息,說3個群友從15樓跳樓自殺了,他非常遺憾難過。其中一個女孩,他曾勸導過,但她從沒理會過他。女孩曾在群里吐槽,她工作不順心,后來干脆辭職,用泡網(wǎng)打游戲的方式麻木自己。懷孕3個月時,男友拋棄了她。于是,她悲觀厭世起來。7月23日,她在群里約人跳樓自殺。胡一民看見后,立即找她私聊,但女孩一句話也不肯說,這場悲劇發(fā)生了。
講述著這些案例,胡一民嘆著氣說:“對于這些孩子,我無奈又無助,我看到了自身力量的渺小,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p>
8月初,胡一民找到約死群群主“瘋癲的狂人”,說:“你把群解散了吧,不要再跟警方捉迷藏了。孩子們沒有這個聚集的群,單個人就沒那么大的膽量去自殺,也許自殺率就不會那么高?!?/p>
“瘋癲的狂人”卻“哈哈”大笑:“你別天真了!就算我不建群,別人也會建。怪就怪有人對約死有需求,他們想死就會聚集在一起。即使不在QQ上,也會在微信、貼吧、微博上約死,封不干凈的?!?/p>
胡一民質(zhì)問他:“你們這些群主都瘋了嗎?難道你們不怕法律的制裁?”“瘋癲的狂人”說:“我既不勸生,也不勸死。所以我明知道你是勸生者,也沒有踢你,隨便你怎么勸。他們都是自愿加入到約死群的,又不是我逼著他們進來的,我從沒逼他們?nèi)プ詺?,他們自殺是自己的行為,我擔什么?”
那群里這些孩子的死亡誰擔責呢?難道,網(wǎng)上平臺對約死群就沒有一點兒辦法了嗎?難道,約死群的群主真的不用擔法律責任?為什么現(xiàn)在的孩子經(jīng)受不了一丁點兒的挫敗呢?為什么他們寧愿去自殺,也不愿跟父母溝通求助?為什么現(xiàn)在的父母越來越不了解孩子的想法?在約死群臥底的時間越長,胡一民越糾結難過。
胡一民還沒有從兒子自殺的悲痛中走出來,他坦誠地對記者說:“我沒有那么高尚。我做勸生者,其實是在救贖自己。我是一個失敗的父親,對兒子的關注不夠,沒能阻止他自殺。我只希望自己可以為兒子做點兒什么,希望我做的所有努力,能給社會以及每個家庭帶來一點兒警醒和思考……”
截至發(fā)稿前,記者獲悉,由于勸生者舉報,約死群“另一個世界很美”已經(jīng)被封。群主又建了一個新約死群,胡一民又開始臥底勸生,他決定死磕到底。
(為保護個人隱私,文中所有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