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春卉 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呼倫貝爾市額爾古納市人,曾獲首屆“美麗中國”征文一等獎,首屆“林非散文獎”,第八屆、第九屆呼倫貝爾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作“駿馬獎”等。
那一年我八歲。她問我,你點守宮砂了嗎?
我不知道守宮砂是什么。我問她,點那個干什么?
她想了想說,就是紅彤彤的點在胳膊上很好看。接著她又補充了一句,她說我們小時候都點。
她說,每日飼雌壁虎以朱砂,待壁虎吞食七斤朱砂,通體呈朱紅色,將壁虎搗爛點于女孩子手臂上,就是守宮砂。
她埋葬在她的一生里,她的一生都埋葬在泥土里。以前她像株麥子一樣將自己扦插在泥土里,現(xiàn)在她像一粒沉睡的種子被他們播種在泥土里。她那個年代的人對死亡有一種近乎熱情的偏執(zhí),他們認為死亡即去“那個世界”生活的開始。她生活在人口最為稠密的中原地區(qū),那里幾十年前就已經(jīng)不提倡土葬了,但是她對火化的恐懼遠遠超過了死亡本身。于是遵照她的心愿,她被安葬在自家的田地里。一個略顯怠慢的土包,如同她同樣被怠慢的一生。
她是我血脈源頭四分之一的出處。她埋骨黃土之后,除了那個土包,她的子嗣以及他們血脈的延續(xù)才能為她的來過賦予現(xiàn)實主義意義。而歲月流逝,血液稀釋,我的描摹恰好為這意義提供佐證。
初相見,我五歲。我生長在這個國家版圖最北部的冰天雪地里,這樣遙遠的距離對她來說無異于天邊。我從兩千多里地之外來到她生活的村子里,一屋子的人和行李,她顯得手足無措。為了緩解尷尬她還講了個笑話,她說前幾天她去地里干活抻了腰,一直動彈不得,誰知今天不小心又抻了一下,竟將前幾天的舊傷抻好了。
誰都沒有笑,只有她自己突兀地笑起來。我爺爺已經(jīng)不耐煩了,我爺爺呵斥她說,還不快做飯去,她這才恍然大悟地張羅一大家子的吃食去了。
第二天,我們還是陌生人,我問她,你叫什么名字?她怔住,她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她怔了片刻說,你問這個干什么?她非要我說出個子午卯酉來。我說我知道這個家里每一個人的名字,我覺得也應該包括她的。來她家閑坐的女眷說她沒有名字,我說人怎么會沒有名字呢?她們說她們自己就都沒有名字,然后她們想了想又說她的名字應該叫謝楊氏。一直低頭不語的她打斷這些人的話鄭重強調(diào)謝楊氏并不是她的名字,她有自己的名字。
但她仍舊遲疑著久久不肯將自己的名字說出來。她是這一屋子同齡人中唯一一個有自己名字的人,她反復叮囑我不要將她的名字透露出去,好像她的名字是個天大的秘密,她守護這個秘密幾十年了,現(xiàn)在突然被我石破天驚地問起,屋子里鴉雀無聲,滿屋子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臉上,等待她像打開一件珍藏多年的寶物一樣一層一層將她藏在心底不被外人所知的名字吐露出來。
后來我才知道,原來舊時女子的閨名竟是和她們的身體一樣隱晦的禁忌。她們一直是這個世界上沒有名字的人,而她們是誰?除了父母以及睡在枕邊的那個人,哪怕是嫡親的孫女也不允許輕易碰觸。
我對她沉冗一生的全部的了解始于她的八歲。八歲之前她除了衣食無虞,飯來張口,她還擁有完整健康的身體。八歲這年這一切戛然而止。八歲這年宿命之手開始對她施以顏色。這不是她一個人的命,所謂命,就是生來就注定了的,逃也逃不掉。
她出生在一個富庶之家。起先她家住在阜成門內(nèi),后來日本鬼子來了,日本鬼子修的小樓正對著她家窗戶,風水先生說不吉利,于是她家舉家搬到新街口去了。她的父親在北京經(jīng)營著兩家煤廠,此外在外埠還有分號。新街口、西直門、阜成門內(nèi)這些老北京的富人區(qū)都有她家的房產(chǎn)。她上面有一個哥哥,她是這個家庭的第一個女兒。她的父母、祖父母并沒有因為她的性別而對她厚彼薄此,相反他們其實對她疼愛有加。但是即便是血親之愛也敵不過那個社會為女性建立的叢林法則。幾千年來,這個古老國度為女性建立了一系列體現(xiàn)男權(quán)社會好惡的殘酷法則,裹腳即是其中之一。
別的女孩子三五歲就要完成的事,她已經(jīng)拖到了八歲。她的父母一直下不了決心?,F(xiàn)在她已經(jīng)八歲了,她別無選擇。關于她裹腳的過程她一直諱莫如深,甚至連她的八個兒女和她廝守了一輩子的枕邊人都不清楚。這個家族只有我具有那種鍥而不舍沒完沒了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探索氣質(zhì)和鉆研精神。我在呼倫貝爾大草原上奔跑著長大,我追著風跑,追著蝴蝶跑,追著狗崽子和羊羔子跑,我從來沒見過哪個人類長著像她那樣一雙奇特的腳。她幾乎是在用腳后跟走路,由于整個重心太過靠后她不得不努力向前探著身子。我在她生活的村子里見到很多像她一樣貓著腰向前探著身子邁著外八字用腳后跟走路的小腳老太太。
她被她父母綁在床上,手和腳都動彈不得。她暈睡過去或者昏死過去,巨大的疼痛再把她叫醒。她家里的幫傭和她父母須臾不離地看著她。她號啕大哭,她打著滾地哭或者昏厥著哭,她尖厲的哭叫讓人聽了毛骨悚然又心生絕望。但是這一切都不足以打動任何人。
幾個老婆子像抓小雞子似的將她拎起。她一度哭得雙目失明。她的眼睛腫得像個桃子。她站在另外一個維度看見死亡一次次地穿過她,她看見她的眼睛和雙腳正一點一點地腐爛掉。她在一片黑暗中打算將自己餓死。但是她畢竟太小了,那些老婆子三下兩下就撬開了她的嘴,她被強行灌到嘴里的食物嗆得死去活來。于是,她終究也沒有死成。
八歲孩子的骨骼已經(jīng)鈣化,這注定她要遭受更多的痛苦。她說他們把她的腳綁成一個粽子,把打碎的瓷器碴兒碎玻璃碴兒纏到腳底讓她踩在上面走路。她疼得昏死過去,他們用冷水把她潑醒過來由兩個人架著她繼續(xù)走。她跪在地上磕頭磕得頭破血流,她語無倫次哭號著說我求求你們了,我以后不嫁人了(大腳嫁不出去),我在家侍候你們一輩子。六十多年后,她撕心裂肺號啕大哭著對我講述當時的一幕。她老淚縱橫著說,那可是親爹親媽呀!
她血肉模糊的被利器扎爛的腳一天天的發(fā)炎腐爛掉。醫(yī)生每天來把她已經(jīng)和腳黏在一起的裹腳布和各種碎碴子撕下來,把腐肉清理掉,上藥,換上新瓷器碴兒新玻璃碴兒重新捆好。巨大的疼痛令她一度一度的暈厥。她發(fā)炎的雙腳引發(fā)的高燒都沒能要了她的命。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她說她腐爛的腳,大夏天的,那個臭哇!
我還求證過另外幾個小腳老太太,她們?nèi)紵o一例外一臉黯然把臉扭向別處或者顧左右而言他。我從她們逃避的眼神里瞥見淚光。她們的集體失語令我不安。我用莽撞的好奇心撬開了她的嘴,讓她在那場屈辱疼痛的絕望罪惡里重新又走了一遭,如同一條被放在燒紅的鐵板上烙烤的魚,烤焦了一次又一次。
五十多年后我就見到了一雙這樣的腳,除去大腳趾外另外四根腳趾全部骨折被踩在腳底下,腳面自三分之二處骨折后幾乎對折90度,腳尖與腳后跟連在了一起。這雙腳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人類的腳,倒像是某種有蹄類動物的腳。她羞赧于有這樣一雙畸形、變態(tài)、丑陋的腳,每當發(fā)現(xiàn)我盯著她的光腳看她就飛快地穿上襪子或者將腳塞進被子里隱藏起來。
此后,她就邁著這樣一雙用酷刑換來的殘疾的腳,從踏碎一個八歲孩童的懵懂紅塵開始,蹣跚走向她漫長的一生。
她出生在一個暗潮涌動狂飆突進的年代。這個古老國度幾千年的皇權(quán)統(tǒng)治說完就完了,墨索里尼在西方成立了法西斯政權(quán),軍閥混戰(zhàn)、工人罷工、學生游行。但是這一切和她又有什么關系呢?她剛剛纏了足的雙腳走起路來搖搖欲墜寸步難行,她的父親恪守傳統(tǒng)沒有讓她上過一天學,一直到死,她僅僅認識的三個漢字就是她的名字。她不知道人活著是為了什么,她不知道什么叫舍生取義殺身成仁,她更不知道什么叫國家有難匹夫有責,她自然也不知道什么叫琴瑟和樂舉案齊眉。她只知道從父從夫從子。
但是幾千年的讖語早在她疼痛的來路和去路上埋下伏筆。一個需要以自殘的方式博取認可的個體,已經(jīng)注定了她今后生活的匍匐姿勢。
她十二歲那年日本鬼子就來了。這一百多年來這個古老的國度政治風云波詭云譎,北京城向來都是眾矢之的。她的父親對于女兒們的終身大事早就另有打算。她無從知道她父親的打算,她根本還沒來得及準備好。
她十七歲的時候她父親決定將她嫁到距離北京一百多里地外的河北農(nóng)村。她對于出嫁的恐懼尤甚于纏足。但是她八歲那年就已經(jīng)頓悟,反抗根本沒有用處。于是她坐在通紅的花轎里,在十二個吹鼓手熱熱鬧鬧的吹打聲中做了一個淚流滿面的新娘。
她的父母為她準備了豐厚的妝奩。但是他們不知道,他們?yōu)樗郎蕚涞哪切┚c羅綢緞金銀首飾她再也沒有機會穿戴。那些綢緞衣裳一直躺在箱子底彰顯主人往日生活的富足,后來她家小姑子出嫁,這些衣服中的一部分才得以被揀選出來跟著新嫁娘又重新風光了一把。她的那些金銀首飾做了陸續(xù)出生孩子們的玩具,后來又被破四舊的紅小兵用石頭砸得稀爛被當成垃圾扔掉。
送親的隊伍從北京將她送到河北定興一個叫作張祖莊的小村莊。夫家準備了一個食盒,第一層是五斤肉,第二層是二斗白面,第三層是一斗大米,這是那個年代嫁女兒的人家能從男方得到的全部饋贈。
她不知道,這一別,此后整整一個甲子的歲月,她再也沒有機會回到她近在咫尺的北京城。一直到她生命的晚年,由于疾病的緣故,她的兒女們帶她求醫(yī)訪藥才得重新親近這座城市,她記得她曾經(jīng)生活過的每一個地方,童年的白塔寺、新街口大四條、西直門內(nèi)南小街永三寺,她甚至在公交車上認出了小時候和她一起玩耍的已經(jīng)八十多歲高齡的童年的小伙伴兒。
她開始了在一片淚光中將她的日子一天天地打撈。她不擅長女紅和任何家務,她不會生火做飯,更不會紡線織布。這些事以前用不著她做。現(xiàn)在她白天學著推磨和做十一口人的飯菜,晚上還要紡四兩棉花的線,紡不完不讓吃飯和睡覺。通常是她紡了一宿的線天馬上要亮了,她來不及休息就要趕緊準備一家人的早飯去了。
我見到她時她早已不用這么辛苦了,但是多年的積習已經(jīng)變成了生命的一部分,她還是經(jīng)常一宿一宿地坐著打盹兒,如果沒有人刻意提醒,她就這么一直坐到天亮。
她的公婆是一對精明厲害又刁鉆刻薄的鄉(xiāng)下人,他們早年靠著起早貪黑省吃儉用攢下了一百來畝地,除了種地他們還做掛面生意。他們家是這個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戶,但是他們卻極吝嗇,平時連一碗掛面都舍不得煮來吃;女人生孩子只允許坐三天月子,她一輩子一共生了十一個孩子總共加起來剛剛湊足一個月;她婆婆管錢,在她婆婆的嚴苛管束下她一輩子沒進過鄉(xiāng)村小賣部,以前她婆婆不準她去,后來她的兒女們長大就用不著她去了。
她父母每次來探望她,她公公都要陰陽怪氣念一回女德與女訓給她父母聽,或者誰家的媳婦不懂規(guī)矩受到婆家怎樣的懲罰等等。她父母唯有唯唯諾諾地聽著,嫁出的女兒,性命都在人家手里握著。她父母怕她招婆家不待見從來沒在她家吃過一頓飯,每次他們都是放下為她準備的吃喝說一會兒話趕緊識趣地離開。
她公公每吃完一碗飯必用手舉著空碗,如果她恰巧沒及時發(fā)現(xiàn)并親自問他還吃不吃?是否再添一碗?必定招她公公大罵一場,鬧得厲害還要挨打罰跪。
她下午剛生完孩子,她公公夜里走親戚回來。她覺得坦胸露乳奶孩子羞恥就吹熄了燈。她公公跳著腳在院子里破口大罵,說她不守孝道,看見公爹回來不出來侍候反而裝睡。最后到底是她起來去給她公公生火做飯侍候他吃完才了事。
她的夫君相貌清俊,他進過學堂,跟著民國時蜚聲武林界的“定興三李”的大弟子孫祿堂習過武。她父母自以為為她尋得的是佳婿良配??墒钦l知道這個奪走她臂上守宮砂的男人,這個夜夜進入她身體的男人可曾對她有過半點憐惜?她受她公婆責難的時候他永遠都站在她的對立面。他隨時準備用罰跪和鞭子來校正他們對她的不滿。她連管教自己兒女的權(quán)利都沒有。有一次他嫂子和自己的孩子嘔了氣,他以為她們妯娌之間鬧了嫌隙,他不問青紅皂白上去一腳將她踹翻,他一邊用鞭子抽她一邊對她嫂子說,你看我打她一頓給你解氣。
《三國演義》,第19回,劉備逃難,投宿至劉安家。劉安不知該怎么款待這位貴客,家里沒有肉食,竟殺了自己的妻子削肉給劉備做飯吃。沒有獨立尊嚴和人格依附男權(quán)社會生存的女性,相當于物,物件兒、寵物或工具,喜而寵之,惡而殺之。那些個沒有名字的女人,她們在千百年來的黑夜里,黑黑的來了又去了。
影子絆不住的流年,她修煉成了遠近聞名的好媳婦。誰又知道她乖巧、懂事、勤快、孝順以及所有令人稱道的美德背后隱藏著多少深深的驚懼無助和不安?她的同樣嫁到河北農(nóng)村的二妹則不然,她二妹受不了公婆的百般刁難同他們魚死網(wǎng)破般大鬧幾場后又寧死不屈地縱身一躍跳了井。她二妹以命搏命換來的結(jié)果是,她被從井里救上來后同她公婆簽訂了生死協(xié)議,對她公婆生不養(yǎng)死不葬老死不相往來。
她拿不出這樣的決絕。她陸續(xù)出生的兒女牽絆住了她的腳步。她是家里的長女,她出嫁前她父母反復叮嚀她不要德行有失,以免影響她的妹妹們?nèi)蘸髮て偶?。她處處為別人著想,最終用一把長滿老繭的時間換來了一生委曲求全的平仄。
她白天做飯推碾子推磨,下地干活兒,晚上紡線織布,她一雙鏗鏘的小腳沒有一刻閑暇。她做一大家子的飯菜,卻吃一大家子的殘羹剩飯。我將近成年她還不肯上桌吃飯。我小時候, 有一次家里難得燉一次魚,一家人心安理得地圍著桌子啖肉飲湯,只有她一個人借故在地上東轉(zhuǎn)西轉(zhuǎn)。我說奶奶你快來吃飯啊一會兒魚都吃沒了,她喃喃著顧左右而言他,她說你們先吃吧我忙完再吃。已經(jīng)沒什么好忙的了,我說這些活兒你不是都干完了嗎?我一再催促,我小姑小叔說你快吃你的吧,你叫她她也不來。我小叔說不信你試試。她果然不來。所有人都笑了,只有她沒有笑。她低著頭小聲說她不愛吃魚。她說這些話時始終不敢抬頭看我的眼睛。
后來我們吃完,她拾掇碗筷時我不小心沖進廚房,我看見她正把剛從飯桌上撿拾下來的魚骨魚刺放到嘴里咀嚼。我大吃一驚,我說奶奶你不是不愛吃魚嗎,你怎么吃魚刺呀?她又驚又窘,更多的可能是委屈,她的眼淚大顆大顆掉下來。我跑去和我爺爺說,我說我奶奶吃魚刺被扎哭了。那個被我稱之為爺爺?shù)乃哪腥艘荒槕C怒地哼了一聲,眼睛都沒從書本上抬起來一下,好像她這樣做丟了他多大的人。
三年自然災害,她把僅有的口糧留給家人,她吃樹皮樹葉吃土,她渾身浮腫,肚子腫脹得像只半透明的氣球,腸子和內(nèi)臟都隱約可見。村里得了這種氣鼓病的人陸續(xù)都進了鬼門關。她一次次地從自己的身體里掏出蜜和糧食,現(xiàn)在她再沒什么可給予的。土改分光了她家的土地和牲口,1959年吃食堂又砸爛了鍋、砸爛了灶、砸爛了炕,她躺在一無所有的家里,她就要從身體里托出她的整個一生,誰知后來她竟奇跡般地康復了。
我不能完整敘述她的一生,我遇見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58歲了。她本能地拒絕回憶與講述,她從未主動對我提起過她以前生活的點滴,除了纏足這一章節(jié)是在我反復追問下她親口對我說的外,其他片段均來自她生命的參與者和組成部分,她的夫君和他們的兒女。
我第一次見到她那天正好是小年,過了年我六歲,上了張祖莊鄉(xiāng)村小學一年級。我聽不懂他們的方言,班級里的孩子對我這個遠方來的客人也并不友好。我每天啼哭著不肯去上學,我的眼淚只能打動她一個人。我爺爺一聲不吭不予理睬,我小姑小叔覺得這是一件可樂的事,我越哭他們越樂不可支。她向我爺爺求情說要不先別讓我上學了,我爺爺?shù)菚r憤怒地一拍桌子,桌子上的算盤筆墨全都高高地跳起又重重落下。
只有她肯去體諒一個六歲孩子的苦衷,我背著書包哭泣著在鄉(xiāng)村小路上躑躅,她從后面追上來,她將一把銹跡斑駁的小刀塞到我手上說,這是你爸爸小時候的,誰要是再欺負你就用這個捅他。我滿腹委屈無處述說又覺得這樣做不妥,我急得大哭,她一邊陪著我哭泣,一邊大聲鼓勵我說,怕什么,小孩子殺人是不犯法的。
我生長在北寒溫帶,同樣令我不能適應的還有這里暑熱的夏天。半夜我在睡夢中被熱哭,她搖著蒲扇整夜為我和妹扇涼。我睜開眼,黃豆大的汗珠正爬滿她的臉頰,我說奶奶你不熱嗎?她說我不熱你快睡吧。我欲伸手為她擦拭,涼風襲來,她的面龐在我眼前變得越來越模糊遙遠,我翻了個身就又睡著了。一直到天已破曉暑氣漸消,她才停止扇涼起身準備一家人的早飯去了。
我感冒發(fā)燒,村里缺醫(yī)少藥,她用當時最流行的土辦法將我捂在棉被里發(fā)汗。她怕我受不了棉被里的悶熱蹬開被子影響療效徹夜不眠地看著我。她粗糙的大手在我滾燙的身體上滑過,她說要每一處都發(fā)出汗來,頭、前心、后背、手心、腳心。她不時喊著我的名字要求我答應,她說這樣就能將我“喊”回。
鄉(xiāng)村小學要求上晚自習,她知道我膽小怕黑提前關照鄰居家的孩子送我回家。我羞于在眾頑童面前承認自己膽小,我婉拒了人家的好意一個人硬著頭皮在夜晚的鄉(xiāng)村小路上飛奔。月華如水,我不敢抬頭看四周黑暗里的魑魅魍魎,我只管低頭快跑,跑到半路和她撞了個滿懷,原來她早已猜到我會拒絕人家相送特意來接我了。
三十多年前的河北農(nóng)村,家家頓頓粗食,我和妹吃不下堅硬的玉米面烙得餅,她提著一桿小稱四處借面。她每天早上為我爺爺、我和妹每人煮一枚雞蛋,有時候雞蛋生得多也有小叔小姑的,但是唯獨沒有她自己的。
她來到這個世界儼然帶著使命,以前她是妻子、兒媳、母親,后來她又成了祖母。我問她,你的爸爸媽媽呢?她說她沒有爸爸媽媽。她從出嫁的那個時刻起就瞬間成了孤兒。她被拋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孤苦無依地生活,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用她的汗水和操勞換取一個棲身之所。她走過的這條路上已經(jīng)有無數(shù)女人走過,她們默默無聲隱忍付出,她們不抱怨不反抗,她們知道自己的使命就是傳宗接代和增加勞動力。但是她卻在她將近六十歲的時候塞給她六歲的孫女一把刀,她讓她拿著這把刀去和膽敢欺負自己的孩子勇敢做斗爭。
我初次見到她時她的腰板兒還筆直,她相貌清秀,她漆黑的頭發(fā)在腦后梳成一個髻。她始終保持一個閨秀的體面和尊嚴,臉上掛著微笑,說話柔聲細氣。這樣的老太太我見得多了,比如我姥爺?shù)哪赣H我的太姥姥,仿佛她們的身體是個篩子,所有痛苦和快樂都被通通過濾掉,最后只剩下和風細雨和來日方長。
她的腰是漸次折彎的,最后折成了九十度。經(jīng)年的勞作壓彎了她的肢體,反復生育得不到休養(yǎng)導致她晚年患有子宮脫垂的隱疾。她的男人無須承擔歡愛的后果,我甚至懷疑他與她歡愛之時除了一個雄性動物最原始的欲望沖動外再也沒有別的,否則他不會反復讓她承受生育之苦又不顧她的身體安危,還動不動不管青紅皂白就用鞭子抽她。她家鄰居們說她年輕時有一次后背被鞭子抽得沒有一塊兒完好的皮肉,導致她連衣服都無法穿上,她只好披著一塊兒布遮羞站在灶臺前做飯。
少年夫妻,她比他大兩歲。她一直竭盡所能照顧他,在最困難的時期,她把僅有的口糧讓給他和孩子們吃,她自己選擇吃土和等死。她也是富庶人家的女兒,但是嫁到他家后就再沒享過一天福。她先于他衰老了,他們八十多歲的時候,他上五樓健步如飛如履平地,她的腰卻已折成了九十度拄著拐杖舉步維艱。她依舊盡可能地照顧他,早晚給他鋪床疊被,每天早上她四五點鐘起床,她穿好衣服拄著拐杖顫顫巍巍給他沖雞蛋、泡豆粉,準備他吃的點心,這些東西早已不是稀罕物了,但是她不吃,她只準備他一個人的,這是多少年的老習慣了。她等著他吃完去晨練,她再把這些東西收拾好。
她總是心疼他,我們小時候他從外面回來,我和妹撲到他身上要抱抱,她總是跑過來制止我們說你爺爺累了一天了,快讓他歇歇。
他也有過類似的表現(xiàn),我小時候有一天午睡時只有我們倆,他對我說你看你奶奶一天到晚沒個閑時候,明天中午你替她把碗刷了吧。
她從來不忤逆他的意思,除了她所受的教育和性格外,她對他也許真有一種叫作愛情或喜歡的東西存在。她凝視著他安坐桌前揮毫潑墨的時候,她看他和他的徒子徒孫講武談經(jīng)的時候,他衣袂飄飄揮舞長劍的時候,她的眼睛里都撲朔著一個小女孩兒一樣閃亮的欽慕的光彩。
她變得越來越瘦小了,她的眼睛卻越來越明亮。她的眼睛里藏著一汪海,好像她身體里全部的光彩都跑到了眼睛里。她喜歡盯著一件事物長久注視,她臉上始終掛著動人的笑,好像這個世界突然之間在她眼里變得更有意義,她要將它們?nèi)恳粋€不落地裝在腦袋里。
那個冬天我去探望他們,我揮舞著掃帚打掃院里的落葉,她在屋里聽見了動靜,她不知什么時候已悄悄站在院門口目不轉(zhuǎn)睛盯著我看。我一回頭,她臉上露出笑容,我說外面冷,我勸她回屋去,她不肯,她說不冷,她就要站在這里看著我,我好說歹說才將她勸回去。我攙扶著她,她一小步一小步輕飄飄地向前移動。想起小時候她背著我去買果子吃,現(xiàn)在她輕得似乎我一只手就能將她托起。
晚上我睡到半夜只覺得燈光刺眼,我睜開眼,看見她仍坐在炕上不錯眼珠地盯著我看。她見我醒了,無聲地笑了。我眼眶一酸,我怕我當場就落下淚來趕緊扯過被子蒙在臉上。她一邊說看悶著了,一邊要替我拉開被子,我死命攥住被子不肯松手,我說燈太晃眼了,她想了想,隨手熄了燈。
她就這么一直在黑暗里坐著,我的眼淚在棉被里偷偷落下來。二十多年前,就是在這間土炕上,我問她,你叫什么名字?她支吾著不肯告訴我。也是在這間土炕上,她捉住我的胳膊問,你點守宮砂了嗎?我說守宮砂是什么?她說就是紅彤彤的點在胳膊上很好看。她讓我小姑去捉只壁虎來要給我也點一個。我說疼嗎?她說不疼。我小姑將她訓斥了一頓說這都什么時候了誰還點那個?她像個孩子一樣滿臉通紅著辯解說,不是因為別的就是因為紅彤彤的點上很好看。后來我去我姥姥家,我理直氣壯地問我姥姥,你點守宮砂了嗎?我姥姥大吃一驚,我姥姥說點那個干什么?我說我奶奶就點了,我奶奶說她們小時候都點。
也是在這間炕上,也是這樣只有我們兩人不開燈的夜晚,在我百般盤問下,她終于和盤托出她裹腳的秘密。我們祖孫倆在漆黑的屋子里號啕大哭,她老淚縱橫著哭喊,那可是親爹親媽呀!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幼小的心靈承受不了如此慘烈的摧殘,我一邊哭得噎住,一邊用手敲打著炕沿喊“打、打、打”,除此之外我再也無法表達別的。
那晚我爺爺很晚才回來,她就那么一直坐著。月光和多少年前的往事一起追過來,我躲在被子里,我又回到了小時候。
她行動不便,她的被侍候了一輩子的男人不得不學會了煮粥。每天早上他架好爐火,將一只小鋁鍋裝上半鍋水,水開的時候放半勺玉米糝和幾塊切好的地瓜。他一邊做這些事,一邊講笑話給她聽。她坐在炕上始終笑吟吟的卻并不搭話,她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那一刻歲月靜好,她的目光將時間拉長,仿佛每一件事物,她眼前這個人的每一個動作都別有深意,她怎么看也看不夠。
午飯和晚飯他們?nèi)﹂T的我小姑屋里吃。吃過飯,我爺爺氣宇軒昂在前頭自顧自揚長而去,她拄著拐杖在后面躑躅獨行,他卻并不知道應該停下來扶她一把。
后來她被查出肺癌晚期,醫(yī)生說,最多三個月。我爺爺紅著眼和我說,還不如“嘎巴”一下來得利索,這樣省了麻煩人。我聽了只覺得心寒和心驚,她17歲嫁給他,吃糠咽菜布衣荊釵,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紡線織布,她侍候了他一輩子,生了十一個孩子養(yǎng)活了八個,現(xiàn)在她大去之日不遠他卻如此說,人世的薄涼也不過如此。
她被醫(yī)生判了死刑不到兩個月就開始了一個小時用一次杜冷丁。她吃盡了這個世間的苦頭,她清醒的時候不肯呻吟一聲。她尾椎處潰爛出一個碗口大的坑,醫(yī)生為她剔去腐肉,她連吭都沒吭一聲。她已須臾離不得人,她是這個村里頭出名的好人,家家出人和她的子女二十四小時輪流照看她。她這一輩子最怕麻煩別人,她躺在病榻之上感嘆,這口氣怎么這么難咽啊。
但是她對這個給她諸多磨難的人世還是萬般不舍。彌留之際,她已說不出話來,她東張西望著不肯合眼。她小兒媳說,你放心吧,你孫子回來了,她這才肯閉上眼睛到另一個世界去。我們是她留在這個世界上永遠的牽掛,臨走之際她用自己的方式挨個向我們告別,我在兩千多里之外,那天晚上我夢見她汗涔涔地站在我爺爺身后,我說奶奶你不是病了嗎?你怎么起來了?你好了嗎?她不說話,她只是虛弱地看著我笑了笑。我爺爺呵斥我說,還不快跪下!我嚇了一跳,我一回頭,赫然一口朱紅的棺木正橫亙眼前。
最后遵照她的心愿,她被安葬在自家的地里。一口朱紅的棺木,如同大地的守宮砂;墳頭的一抔黃土,好像歲月的疼痛燎出的一顆火皰。
她剛離開的那些日子,她的男人天天去她墳上轉(zhuǎn)悠。她的好,只有他最清楚。他是個內(nèi)斂的人,也許他只是不善于表露自己的情感。
去年夏天我們聊天,有好幾次他說,你們現(xiàn)在,都不如你奶奶。我說為什么呢?他說你奶奶,人家家教好,聽話呀。
我對我小姑說,我奶奶跟著他一輩子委曲求全忍氣吞聲,她要是能聽見他說的這句話估計也知足了。
我小姑說,那能頂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