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枕

所有人都以為，阮紅出了意外后變成了傻白甜，還一心愛著勖亦嶸。她明明因為他不回家而生氣，可他三言兩語就能讓她眉開眼笑；她對花粉過敏，可為了替他摘花，寧愿自己被送入醫(yī)院。她對他一心一意，他對她不離不棄，可為什么神仙眷侶卻沒有走到最后？

1

外面下著雪。勖亦嶸進屋時，看到阮紅就趴在窗邊，伸著手指頭往玻璃上畫畫。玻璃上蒙了一層霧氣，阮紅畫了兩個小人兒，又在中間勾了一顆心。勖亦嶸看了半天，問她說：“畫的是誰？”

她慢半拍地轉(zhuǎn)過頭來看到他，先甜甜一笑，這才說：“這個是你，這個是我?！?/p>

“畫得不錯?！?/p>

她忽然噘起嘴來，轉(zhuǎn)過頭去不肯看他了。他上前將她抱在懷中，捋著她長而柔軟的頭發(fā)說：“怎么不高興了？”

“你好久沒來看我了?！彼f著，忽然哭了起來，“院子里的花落了，我要江姨替我拿進來的，她不肯?！?/p>

她說話顛三倒四，可勖亦嶸還是聽明白了，道：“那花是栽在外面的，江姨拿不進來。而且等天氣暖和了，還會再開?！?/p>

“真的？”

“我什么時候騙過你？”

她聽他這樣說了就不再生氣，轉(zhuǎn)而在他懷中嘰嘰喳喳地說悄悄話，勖亦嶸耐心地聽著，不時應(yīng)和兩聲，說著說著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然后就睡著了。

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將更遠(yuǎn)處窄窄的灰色道路也覆蓋了。勖亦嶸將她抱回房間，在她額上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睡著時也帶著笑，紅潤的嘴角翹著，又甜又軟。

勖亦嶸望著她，心底就像是淌過滾燙的蜜糖，既快樂，又有些難挨。江姨站在外面，看他出來，低聲說：“先生，醫(yī)生來了?！?/p>

“請他去書房等著?！?/p>

江姨應(yīng)了一聲，勖亦嶸又囑咐她說：“小姐喜歡花，你就多買一些擺進來，我也會讓人每天送花過來?！?/p>

“可小姐容易花粉過敏……”

他沉默一下，淡淡地笑了，道：“她喜歡，你就要想辦法要她滿意。”

他一向說一不二，像是個獨斷的君主，讓身邊的人噤若寒蟬。江姨跟在他身邊幾年，還是怕他怕得要命，唯唯諾諾地應(yīng)了一聲，看他向書房走去，這才推開門走到阮紅身邊坐下。

阮紅翻了個身，忽然睜開眼，對著她笑了笑說：“他去見醫(yī)生了？”

“是啊。每個月都要見一次的，你怎么不睡啦？”

她伸了個懶腰，將自己陷在柔軟的床鋪里面。她在里面，如臥云端，看上去就像是沉睡的公主，可是只有她自己明白，有多么的不快樂。

“我睡不著呢，江姨?！彼劬ν旎ò?，那紋路一圈一圈，纏綿地沒入看不見的角落，忽然柔柔地笑了一聲說，“他還沒死，我怎么睡得著？”

2

勖亦嶸同醫(yī)生談完話也沒走，在書房處理完公務(wù)，這才回去臥室。

屋里沒開燈，他看到阮紅睡得正香。醫(yī)生說她一天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是因為當(dāng)初的意外傷到了頭部，可能一輩子都要這樣渾渾噩噩地活著。

他覺得這樣沒什么不好，她活得沒那么清醒，就不會有那么多的痛苦。

外面的雪已經(jīng)停了，他剛要出去，就聽到阮紅嚶嚀了一聲。

她的聲音又細(xì)又柔，小奶貓似的撩撥人心，勖亦嶸的步子停下，她迷迷糊糊地問：“是勖哥哥嗎？”

“是我?！彼哌^去，她投入他的懷中，他問，“怎么醒了？”

“你不在……睡不好……”她小聲地說著，“勖哥哥，我做了噩夢?！?/p>

“什么樣的夢？”

“我夢到你不要我了?！?/p>

她說著就要哭，聲音也哽咽起來，自從當(dāng)初她受傷昏迷，再醒來時智力就嚴(yán)重受損，對待她，要像對待小孩子一樣。勖亦嶸耐心地哄著她，總算將她哄得破涕為笑，兩個人抱在一起，她像小熊，往他懷中用力地鉆，手也不老實，在他身上摸來摸去。

勖亦嶸將她的手腕握在掌心里，又低頭吻了吻她的指尖兒，她輕輕地笑起來，學(xué)著他的樣子，也在他指尖上親了一口。他笑了一下，她又舉一反三，在親過的地方又舔了舔。

勖亦嶸抽回手來，她有些不解地歪著頭，問：“勖哥哥，你不喜歡嗎？”

“喜歡?！?/p>

“那你為什么不牽著我的手了？”

他和她解釋不通，在理智上，他將她放在被保護的位置，可在情感上，他卻極度地需求渴望著她，這樣錯位的矛盾令他很難去選擇，只能逃避。

“不早了，你先睡吧。”

“勖哥哥……”他剛起身，她就在身后泫然欲泣地叫他，“你是不是不喜歡我啦？”

她出事前，兩個人剛剛在一起，情至濃時，還未來得及變質(zhì)，一切就都急轉(zhuǎn)直下，愛情凝固在最盛大的一刻才能永垂不朽，因為不會有爭執(zhí)與憤怒。

勖亦嶸不知道如何回答，聽到她下了床，赤著腳走到他身后將他抱住。她身上有甜而淡的香氣，落入鼻端，讓他一時不知該如何面對她。

“勖哥哥……”

他猜她一定是哭了，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他到底還是轉(zhuǎn)過去抱住她，她就乖順地攬住他的腰身，抱得緊緊的不肯松開。

“我怎么會不喜歡你呢？”

“那你為什么要走？”她揚起小臉問他，“你以前都會抱著我一起睡的?！?/p>

他遲疑地將她抱起，兩個人一起躺在床上，她湊過來，身體弧度契合同當(dāng)初一模一樣。勖亦嶸苦笑著深呼吸，她就像是無處不在的霧氣，吸入肺腑，讓人快樂又痛苦。

“真好呀?！彼袊@說，“最喜歡和勖哥哥在一起了?！?/p>

“我以后會多陪你的?！?/p>

“拉鉤?！?/p>

她伸出手來，他就配合地同她牽一牽，外面響起腳步聲，大概是江姨起夜的聲音，勖亦嶸卻皺起眉來——江姨睡樓下，就算是起夜，有什么必要上到二樓來呢？

可他還沒細(xì)想，她的唇就貼了過來，又軟又涼，笨拙地吻著他的唇。

勖亦嶸想推開她，可她將他籠在無處不在的網(wǎng)中，他到底還是回應(yīng)了她，外面的雪是停了還是又落，他統(tǒng)統(tǒng)不知道，時間在這里沒有了意義，他只是想徹徹底底地?fù)碛兴?/p>

“勖哥哥……”她仰起頭來，如同垂死，又像是陷入極致的歡愉，“你愛我嗎？”

他沒有回答，深深地吻住她的唇，就像是一切都還在過去，一切都還未曾發(fā)生。

3

江姨推開門，看到阮紅正站在床前。

雪還未化，折著日光明亮如瀑，她穿著薄薄的裙子，頭發(fā)沒有梳起來，就那么散在背上，漂亮得似是錦緞。

“小姐?！苯谭诺吐曇簦p輕地叫她，“東西我沒有找到。”

“書架第三層的第二本書里沒有嗎？”

“沒有?！?/p>

她沉默片刻，江姨局促起來，卻聽到她淡淡地道：“我也沒指望一次就能找到。你昨天太不小心了，要不是我纏住他，他就要起疑心了?！?/p>

“是，我照您說的，將樓下的馬桶給弄堵了，先生今早起來果然問了。”

“他一向心細(xì)……”

澄澈的光里，她的側(cè)臉消瘦，江姨從小看著她長大，她變成這樣，江姨比誰都心痛。可惜她們都是弱女子，哪里有力挽狂瀾的本領(lǐng)？

江姨勸她說：“你總要為自己的身體著想，就算要報仇，也要多顧及自己呀。”

“我知道的?！彼α艘幌?，可眼中并沒有笑容，道，“我只是犯惡心?！?/p>

她實在是討厭勖亦嶸，就算是同他接近都忍不住想要嘔吐，更何況是委身于他。她幾乎想象不出，自己是如何忍耐著那刺骨的恨意來誘惑他的。

“可是紅妹，你這樣，夫人怎么放心得下呀？”

紅妹是她的小名，只有最親近的人才會這樣稱呼她，阮紅面上松動，眼底也泛著眼淚，卻還是嘴硬：“她都去世了，哪里會知道？”

“就算在天上，夫人同老先生也會看著你的。”

她到底還是聽從江姨的，下樓吃了早餐。花園里的雪被掃掉了大半，有空運來的鮮花整整齊齊地擺在窗外，她只看了一眼，便面無表情地說：“把窗簾拉上?！?/p>

江姨依言照做，又勸她道：“上次宋先生說的事情，我看不大靠譜，你也不要太相信他了?！?/p>

“我自己心里有數(shù)的?！?/p>

有什么數(shù)她卻不肯再說了，吃完飯自己上了樓，書房只有在勖亦嶸回來的時候才會打開，平常都落著鎖，阮紅走上露臺，望著遠(yuǎn)處若隱若現(xiàn)的道路，撥通了宋烈的電話。

宋烈大概正在開車，聲音溫和地問她：“起得這么早，吃飯了嗎？”

阮紅沒有答他的問題，只是輕聲說：“東西沒有找到，他應(yīng)該不會帶回來的?！?/p>

“沒關(guān)系，我不著急?！?/p>

宋烈這個人年紀(jì)輕，可是很有耐心，圈子里都說他能成大事兒。阮紅只記得他衣著考究，對誰都帶笑，那時她陪父母出席宴會，遇到宋烈，宋烈還同她打了招呼。母親說他不可深交，阮紅不以為然，卻也記在心里，誰知道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到底讓他們二人有了合作的機會。

說是合作其實是抬舉了自己，畢竟她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幾乎是遠(yuǎn)離人煙，就算是死了也許都沒人曉得。

“可我著急?！彼曇羝降?，可誰都聽得出里面的絕望，“宋先生，我在他身邊活著的每一秒都是煎熬?！?/p>

他像是被她的語氣震懾到，停頓一會兒才說：“阿紅，人想要做到什么，總要忍耐才行?！?/p>

阮紅不知道自己還有什么不可以忍耐的，所以她笑了一下，說：“宋先生，我為了活著在他面前裝瘋賣傻，還能怎么忍呢？”

4

勖亦嶸拿著花，面前的助理恭恭敬敬地同他報告：“這花做過特殊處理，絕對不會讓人對花粉過敏?！?/p>

“多少的概率？”

“百分之九十三。”

他還是不滿意，濃密的眉毛皺起來，就有了鋒利的弧度，道：“還不夠，做不到百分之百，不要拿來。”

助理連忙應(yīng)了，拿著花離開，勖亦嶸坐在那里，剛要處理公文，電話卻響了起來。那頭，江姨慌張地說：“先生，小姐出事兒了?！?/p>

勖亦嶸趕回去時，醫(yī)生早就趕到了，護士們跑進跑出，江姨站在門口。

“怎么回事兒？”

“小姐今天不知怎么跑到花叢里了?！苯陶f著，就落了眼淚，道：“都怪我，要是我寸步不離就好了?！?/p>

她這樣說了，勖亦嶸反而不能責(zé)備她，阮紅從小就花粉過敏，后來又得了哮喘，稍不注意就會復(fù)發(fā)。醫(yī)生忙碌半晌，總算使她呼吸穩(wěn)定下來，勖亦嶸站在門口往里看，她斜斜地躺在床上，頭垂下去，滿臉都是痛苦。

“勖先生，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這里沒有專業(yè)的醫(yī)療設(shè)備，只能暫時穩(wěn)定病情。”醫(yī)生搓著手同他說，他沉默一會兒，問醫(yī)生：“我能進去嗎？”

“最好穿上隔離服?！?/p>

勖亦嶸換了衣服，慢慢走進去，她口鼻上掩著氧氣罩，整個人都像是淹沒在了設(shè)備里面，勖亦嶸替她將額上的汗擦去了，觸手只覺得她的肌膚那樣冰冷。她艱難地睜開眼，看到是他，眼睛里亮了一下。

“怎么自己跑到花叢里了？”

她說不出話，比著口型告訴他：“那朵花好看，我想摘給你?！?/p>

他的手凝固了一下，像是有什么東西尖銳地刺破了心臟，他有些痛楚，又帶著甜蜜，到底只是說：“下次不要這樣了?！?/p>

“勖哥哥。”

“怎么了？”

“你別難過，我下次會聽話的?！?/p>

他的眼睛里寫滿了心疼與苦楚，就像是海下的風(fēng)暴，掩藏得極深，卻肆虐在千萬尺的深處。阮紅看他這樣更加憤懣，維持不下去純情的樣子，索性閉上眼睛。

他慢慢走出去，阮紅聽得到他壓低聲音叮囑江姨好好照顧她。片刻，江姨走過來，壓著興奮跟她說：“小姐，他說要帶你去外面的醫(yī)院呢！”

這就是阮紅的目的。

她在這里已經(jīng)待得太久了，與世隔絕到麻木的地步，可為了宋烈的交易，她必須要有一個和宋烈見面的機會。

她是故意用花引發(fā)自己的過敏，江姨擔(dān)憂過，怕萬一醫(yī)生來得不及時，她病情復(fù)發(fā)得太嚴(yán)重。

可江姨不知道，她甚至暗暗渴求著，如果一場過敏直接帶走了她，那對她來說甚至更好，至少不必讓她在這世界上孤獨地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