簫四娘
簡介: 武安侯府的五公子沈息是個奇才,上學(xué)時門門功課第一,練武時打遍長安無敵手,做生意也要一本萬利,富甲一方。但凡是他想要的,絕沒有要不到的。于是當(dāng)大漠黃沙間他看上了一身紅衣的俏劫匪,就決定要綁住她的人,贏來她的心。
·一·
風(fēng)卷起黃沙粒粒,拍到身上都帶著微微的刺痛,黃沙的盡頭是大晉的西北邊境。
沈息看中西域等國的特產(chǎn),就越過沙漠采購,等帶回來之后以幾倍的價格賣出去,以此來實(shí)現(xiàn)他的暴富夢想。
一隊(duì)駱駝走得搖搖晃晃的,沈息天生長得白皙,就這么風(fēng)吹日曬奔波了一個月也只是黑了那么一點(diǎn)兒。他拿著水銀琉璃鏡照了照仍覺得不甚滿意,于是從包袱里取了張白紗帕子裹在了臉上。這東西是他從一個叫雀南的小國淘來的,擋在眼睛上仍不耽誤看東西。
雀南五年前內(nèi)亂,老國王對大晉有不臣之心,雀南仁王清君側(cè),駐守在西北的大將言洗率兵相助,之后又過了幾年雀南才從戰(zhàn)亂中得以恢復(fù)生機(jī)。
戴上兜帽,沈息拿出算盤“噼里啪啦”地算著這次折騰的凈收入有多少。駱駝隊(duì)走得順利,再翻過這座小山丘,就能看到滄州城了。
日近黃昏,太陽紅如火球,低低地懸在沙漠上方。身下的駱駝兩條前腿突然彎著跪了下去,他反應(yīng)快,單手摟住它的脖子才沒被跌下去。
小廝郝消可就沒這么幸運(yùn),像滾沙袋一樣一溜兒滾到老遠(yuǎn)才停下。沈息聽見破空的鞭子聲,一下一下地抽著,聲音長短輕重都不同,應(yīng)該就是專門馴駱駝的。
有人來找砸場子了。
這個念頭剛閃過,小丘的最高處就躍上一道身影,一身紅紗,手中拿著鞭子,在日落月初之間乍現(xiàn),像是妖靈一般的姿容艷麗。沈息稍稍愣神間,就見紅衣女子一揚(yáng)手,跟著躥上來十來個肌肉虬勁的壯漢。
“前面那個無臉怪,把貨物留下,就可以滾了,不然就休怪姑娘我讓你們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長得好看也沒什么用,這么粗魯還是個匪頭子,可惜了。”沈息自言自語地說道。他從駱駝上跳下來,手中仍拿著那檀木算盤,慢慢地走過去,隔了十步距離停下,仰頭道:“我們做生意的,講究的就是錢比人重要。不過在下是個講究人,死也要死得體體面面、明明白白。敢問這位山大王姓甚名誰,這樣黃泉路上走著,我也有個能念叨的名字?!?/p>
紅衣女子眸子閃過一絲不耐煩,揚(yáng)著下巴冷冷地道:“既然你做鬼之后想回來尋仇,那我就成全你,我叫沈婳。”
沈息白紗下的面部表情一瞬間裂了,問:“你叫什么?”
“沈婳。”對方狠狠地咬出這兩個字,尾音落下,鞭子驟然揮出。沈息沒躲沒閃,手一揚(yáng)算盤飛出,被鞭子凌厲的力道打得四分五裂,算盤珠子卻沒散開,而是轉(zhuǎn)了個彎兒回到了他手中。
沈息用掌力將暗線震開,無數(shù)珠子攜了內(nèi)力分向四面八方彈開。對面的那一排人齊齊地中招往地上跌,紅衣女子勉強(qiáng)躲開,手撐在地上剛欲起身,冰涼的刀刃就抵在了她脖子上。
“無臉怪”掀開面上的遮擋,露出一張長相偏陰柔的臉。
“我可是西北軍營里的人,你殺我就是殺整個西北軍營,就是殺我大晉將士,就是意圖顛覆我大晉江山,就——”
“你可得了?!鄙蛳⒅噶酥缸约?,問,“你可知道我是誰?”
“小白臉。”
沈息的劍差一點(diǎn)兒就割破她的血管,不過他忍住了,道:“我是沈婳的五哥沈息,我妹妹可沒你這么丑。我們武安侯府的勢力你應(yīng)該知道,以你今日所作所為我真的可以為所欲為。擺在你面前的只有兩條路,第一見不到明日的太陽,第二賠償我今日的損失?!?/p>
楚時月恨得牙根癢癢但也無計(jì)可施,認(rèn)命地說:“選第二個。”
沈息微微地笑,一伸手,郝消立馬拿了個新的算盤過來。單手一陣“噼里啪啦”地敲打之后,沈息道:“一共是五百二十三兩,體恤你人比較蠢,抹個零頭,五百二十兩?!?/p>
“你咋不去搶——”劍刃再一次逼近,楚時月怒極反笑,眼睛里都是恨意,若一朵開在大漠的紅梅,改口說,“我的意思是您若去做山匪,我們的飯碗都保不住了呢!”
沈息見她笑,條件反射一般跟著笑,還是那種露出十二顆牙齒,傻兮兮的笑。
笑得楚時月真的很想打他。
·二·
大晉元慶四十六年,太子謝乾被廢,長安城由此為開端,牽扯出了不少破事兒。
武安侯府在儲位爭斗中向來是不站隊(duì),因此沒有被波及到。但多事之秋,命里該有的風(fēng)浪誰也躲不過去。武安侯沈家有家規(guī),若是戰(zhàn)爭年份,沈家子弟都要到軍營去打仗,若是和平年份則每一輩要有一人參軍。
這一輩的沈家有七子統(tǒng)稱為“長安七煞”,另有一女名喚沈婳。大晉無戰(zhàn)事多年,所以這八個人中要有一個人入伍。為了不去吃苦,兄妹八人拋卻血濃于水的親情,坑害對方,保住自己。最后還是沈婳主動地站了出來去西北參軍,兄妹幾個才又恢復(fù)到相親相愛的模式。
沈息未免留在長安城又出什么幺蛾子事件,就干脆到邊境來做生意了。
揣好了五百二十兩銀子,沈息一行人越過沙漠進(jìn)了滄州城。這地方空蕩又冷清,他在城里轉(zhuǎn)了一圈,倒聽了個挺有意思的八卦消息。
說西北軍營中的一個參將,帶領(lǐng)著手下一幫弟兄四處剿匪,大義凜然,巾幗不讓須眉!沈息路過的時候,那一句“巾幗不讓須眉”剛好灌進(jìn)耳朵里,讓他一下子反應(yīng)過來說的是誰。西北軍營中唯一一個在所有人選擇性眼瞎的狀態(tài)下參軍的是他家八妹——沈婳。
“怪不得那姑娘自稱自己是‘沈婳,這是故意抹黑小八啊,有意思?!彼喙馔赃呉活?,淡淡地笑了笑,進(jìn)了引風(fēng)客棧。
旁邊茶棚里坐的幾個戴斗笠的人齊刷刷地扭過頭,個個鼻青臉腫。楚時月摸了摸脖頸兒,皮子白皙細(xì)膩,差一點(diǎn)兒就要被那個天殺的沈息毀了。她走南闖北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吃這么大虧,是可忍孰不可忍!
“公主,咱們怎么辦?”
楚時月美眸一瞇,涼涼地道:“他不就是仗著自己功夫好、家世好才為所欲為的嘛,那咱們就讓他即使有絕世武功也施展不開……”
大漠周遭的夜比中原地帶來得晚上一些,彎月在天邊,最下面還有絲絲紅日褪去的余色,蒼涼又瑰麗。
來滄州城必去的是城東的一條街,從街頭到結(jié)尾都是賣吃的。之前沈婳剛到西北的時候,沈息兄弟七個輪流過來看她,輪到沈息來的那次,沈婳就帶他吃遍了一整條街。
在吃這件事情上,整個武安侯府也就只有沈息可以跟她一戰(zhàn)了。
冰糖碗、紅豆酥、麻薯球……一溜兒吃到結(jié)尾,他曲腿靠在墻邊倒是沒什么撐的感覺,只是……
“我怎么有點(diǎn)兒頭暈?”不光頭暈,眼前也有些重影,人聲鼎沸的街道在眼底上下左右的搖擺著,連帶著越走越近的人臉都糊得看不清。
“沈息,沈息?”楚時月擺了擺手,見那總復(fù)雜如深淵的眼里一片呆滯,心中暗喜。她先一步給每個攤主銀子,并送上一小包藥粉,說待會兒從引風(fēng)客棧出來的那個公子來買東西就下一點(diǎn)兒藥進(jìn)去,又補(bǔ)充道:“他是我敗壞門風(fēng)的哥哥,不這么著他是不會跟我回家的?!?/p>
“正常人中這迷藥直接就躺倒了,你居然還能睜眼,果然是功力深厚?!背r月扛著沈息往巷子里拐,這一處僻靜,天色又漸黑沒誰會注意得到。
楚時月扔下沈息,長嘆一聲說:“我爹自小就教育我,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
她視死如歸地解開腰帶,蹲下身湊近眼睛半睜半合的人,之前光顧著罵他沒發(fā)現(xiàn),這人居然長了一副這么好的皮囊,尤其是眼睫毛,平日里被那雙眸子奪去了注意力,不曾想又濃密還卷翹,跟拂風(fēng)的小扇子一樣。
楚時月蔥削似的手指觸了觸,不妨從天而降的一張大網(wǎng)將她整個人罩住,隨即從兩側(cè)墻邊跳下來十來個衙差,將她團(tuán)團(tuán)圍住。
她只怔了一瞬,就扯開嗓子喊道:“官爺你們抓錯人了,是這個叫沈息的意欲……”
“輕薄你是吧?”王捕頭黑著一張臉,怒喝道,“若不是沈公子的人早早到府衙去,說有人意欲對沈公子不利,本捕頭還真的信了你的邪!別張望了,你那些來府衙打算誣告沈公子的團(tuán)伙盡數(shù)落網(wǎng),如實(shí)交代才是你的唯一出路!”
郝消從衙差們中間擠過來,撲到了半昏睡狀態(tài)的沈息旁邊,將他扛起,深深地看了一眼滿臉震驚的楚時月,嘆道:“我家公子可真是狠起來連自己都坑,孽緣啊!”
·三·
楚時月下手有點(diǎn)兒重,等沈息徹底清醒過來已經(jīng)是第三日的午時了,不過楚時月也跟著她那一伙兄弟在滄州府衙大牢蹲了兩天半。
沈息那夜其實(shí)并未完全失去知覺,最起碼她欺身而來的那股清香,他是聞得到的。她伸手勾著他睫毛的細(xì)微動作他也感覺得到。按常理來講,這么喪心病狂地下藥并企圖給他安一個“輕薄良家女子”罪名的山匪,他是不會存著什么良善心的。
但想想要是沒了她,估計(jì)要少不少樂趣。
沈息心念一動,讓郝消把帶回來的貨物都賣了。滄州城這地方荒涼得很,也沒多少商賈巨富上趕著巴結(jié)武安侯府五公子,東西都是按原價賣出去的,這一趟下來不僅沒賺還搭了兩千兩銀子。
郝消回來復(fù)命時,一向念著自己要暴富的沈公子臉上卻沒什么波動,覺得他可能是被迷藥迷壞了腦子。
這夜月圓,沈息提了個食盒去了府衙大牢,此時距離楚時月一行人被押進(jìn)來已經(jīng)過了七日。他們幾個就只是被關(guān)著,沒人提審也沒人理,沈息就是想這么挫一挫那個女人身上的氣焰,讓她還那么粗魯!
只是走到牢房外,里面的場景卻跟他的想象相去甚遠(yuǎn)。
楚時月仍舊是那身紅衣,只是稍微臟亂了一點(diǎn)兒,她半攏的墨發(fā)如上好的綢緞,披在肩上,正抱著膝蓋出神地盯著對面的墻壁。
沈息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發(fā)黃的墻壁上竟繪著一副青山圖,是用蘸著灰的石塊勾勒的。他目光寸寸掃過那畫,總覺得在哪兒見過。
“你來送我上路的?”她微微側(cè)過頭,模樣倒是如他所想的乖順了不少,她又扭回頭,唇邊溢出淺淡的笑,說,“咱們也算是認(rèn)識一場,我爹說凡是相逢就必定有緣,我死后,你幫忙把我火化了,然后將骨灰揚(yáng)到這座山上吧!”
半晌沒聽見動靜,楚時月看過去,就見沈息正立在外頭,臉上又是那種露十二顆牙的傻笑。
“就算你為刀俎我為魚肉,你也犯不著笑成這樣吧?!”
沈息將嘴角按平,打開了牢門進(jìn)去,將食盒放在地上,蹲下平視著她道:“別把我說得像劊子手一樣,我只是個生意人而已。這里面有一壺酒,你可以自己喝,也可以分給你兄弟中的任意一人……”
“那你答應(yīng)我剛才的條件?!?/p>
沈息怔了怔,旋即恢復(fù)正常,說:“我答應(yīng)你?!?/p>
楚時月拿出酒壺仰頭一飲而盡,酒水順著她白膩的頸子往下游走,沈息眼睛凝了凝又移開,沒忍住又移了回來。
酒咽下去,楚時月眼前一陣天旋地轉(zhuǎn),身子軟軟地往地下栽,沈息的手接了一把,挽住她的腰身將她輕放在地上。
“生意人講究的就是一個公平,你讓我昏迷了三日,我自然也要還給你的?!?/p>
她昏睡得已經(jīng)給不了他任何的回應(yīng),沈息借著燈光看了她一會兒,傾下身離她的臉只有半寸之距,他又聞到了她身上的清香。他的指尖撥了撥她的睫毛,還完了她曾對自己做過的事情之后,他的手并沒有收回,而是順著眼皮往下輕輕地游走,一路滑到她的下巴。
他的手輕輕地摩挲了兩下,抬起眼盯著對面墻壁上的畫,還是覺得很眼熟。
三日后,楚時月和一干弟兄們被放出大牢時,滄州城里早就沒了沈息的人影。
楚時月三日沒進(jìn)食,一出來趕緊找了個面攤先填了填肚子,這才有氣力說話:“這次是我冒進(jìn)了,沈息雖然賤但不是我們的目標(biāo),回到山頭之后我們首先要做的就是抵御沈婳剿匪。我打聽過,沈婳每一次攻山那么順利都是因?yàn)樘崆鞍卜诺陌瞪诤团P底起了大作用。這一次我們不妨將計(jì)就計(jì),來個策反?!?/p>
阿大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干……干就……完了!”
·四·
西北因天高皇帝遠(yuǎn),百姓多身體健壯而成為整個大晉山匪橫行最嚴(yán)重的地方。由于流動性大、人數(shù)眾多,再加上偏遠(yuǎn)等原因,這些年這里的山匪圈只要不做太出格的事情,朝廷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但自打西北軍營的參軍沈婳帶頭剿匪,整個西北山匪圈就陷入了恐慌之中。
沈婳是大晉一代戰(zhàn)神——武安侯沈青山之女,行兵打仗那是血液里遺傳下來的東西,幾次剿匪大捷讓她名聲大噪,當(dāng)然在山匪圈,這是惡名。
所以每一次“惡人沈婳”出動的時候,各個山頭象征性地立個牌子,來表示對沈婳的抨擊,以及彰顯自家絕不服輸?shù)臍鈩荩?/p>
月牙山這一次的木牌子上面寫了一行字:除掉惡人沈婳和她的奸賊五哥!
山里一大早就起了濃霧,這種時候最容易被人偷襲,楚時月派了一半的兄弟們在半山腰攔截,自己在屋子里來回踱步等消息。
阿大氣喘吁吁地跑回來,說:“有,有人上來了!說是來,來找公、公……”
“找我的?”之前那些敗了的山頭中藏著的臥底,大多都裝成是被綁上來的人質(zhì),還沒聽說過直接找上門的。還沒等她理出個頭緒,就見派下山的幾個兄弟背對著她,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直到退無可退才停下,怒吼著:“我警告你,別、別過來!”
楚時月透過人群的縫隙看過去,就見多日不見的沈息赫然出現(xiàn),兩只手各拿著一個算盤,一下一下地顛著,那些曾在大漠被算盤珠傷害過的兄弟們的腿跟著一下一下抖著。她深吸了口氣,撥開人墻,直直迎上他的眼,問:“聽說沈公子找我?”
沈息點(diǎn)點(diǎn)頭,緊盯在她臉上的眼錯開,定在門旁邊擺著的那個木牌子上,像是沒在意般又收回視線,這才道:“我如今是西北軍特聘的剿匪軍師,專門負(fù)責(zé)剿月牙山的。兵法云,先禮后兵。本軍師要先跟月牙山大當(dāng)家的談?wù)?,才好發(fā)兵平了山頭不是?楚當(dāng)家的,在哪兒談心?”
阿二橫刀擋在楚時月前面,惡狠狠地道:“公主不要跟他去!”
“公主?”
楚時月忙道:“他們瞎叫的,聽著比較貴氣!就旁邊的那一間屋子,沈公子請吧!”
沈息晃晃悠悠就屋子里走,楚時月立馬扯過阿二的耳朵,小聲吩咐:“馬上備點(diǎn)兒藥,能把他藥倒的那種!”
“明白!”
楚時月沒見過沈息這樣陰魂不散的人。冷不丁地,她也不知道該說點(diǎn)兒什么才能讓氣氛不那么尷尬。沈息也不說話,屋子里尷尬的死寂一直維持到阿二氣勢洶洶地端了盞茶過來,“啪”的一聲摔在沈息面前,茶水濺出去一小半。
楚時月連忙趕人,陪著笑臉道:“沈公子不要介意,我家二當(dāng)家脾氣太爆了些。”看見她笑,沈息又開始不受控制地傻笑,可是眼里丁點(diǎn)兒笑意也沒有,眼底深淵卻如漩渦一般將她緊緊地吸住,恍惚中她聽見他問:“你想知道我為什么會總這么莫名其妙地跟著你笑嗎?”
她搖搖頭,他又道:“你喝了這杯茶,我就告訴你?!?/p>
她手接過茶往嘴邊送,突然覺得不對勁兒,沈息迅速出手捏住茶盞一個狠勁兒大半全都灌進(jìn)了她的嘴里。楚時月瞪大眼,用力地咳著企圖把茶水咳出來。沈息撣了撣袖口,深沉地道:“我只是試探一下這茶水有沒有問題,來判斷楚當(dāng)家的跟我談心的誠意,如今看來半點(diǎn)兒誠意也沒有。你既然想用藥把我留下,那公平起見我也該把你留下的。”
留在哪兒……楚時月想說話但是張不開嘴,阿二可能是看上次迷藥出事了晦氣,該是拿了讓人全身麻痹的藥。讓她眼睜睜看著沈息以自己為人質(zhì),安全地下了月牙山,然后又背起自己做肉盾跑了。
沈息的肩膀倒不像看起來那么瘦弱,即使背著一個她也是健步如飛。二里開外郝消駕著馬車等了許久,沈息停下時只是微喘。他想把背上的楚時月扔進(jìn)馬車?yán)锩妫驗(yàn)檫@個姿勢維持的時間有點(diǎn)兒長,她手腳僵硬,扣在他背上下不來了。
沈息不甚在意,撩開車簾上了車,往后徑直一躺。楚時月的脊背靠在車壁上,他整個人就窩在她懷里面,她說不出話,只一雙眼水靈靈地瞪著他。
他仰著頭看她。
第一眼看到的時候,他就覺得她哪個地方很招人,仔細(xì)想想應(yīng)該就是這雙眼,明明長著美艷的長眸,眼神卻澄澈純凈,就像有一彎月在里面,漾出了春波。他心湖也蕩了起來,翻身坐起,鼻尖與她的緊貼在一起,氣息糾纏,唇瓣若有似無地貼近,低低地問:“說我是奸賊,嗯?”
·五·
沈息把楚時月帶到了西北軍營里,她雖然能動了,但渾身還麻著,只能由營中唯一的女子沈婳來照顧。
楚時月從前只聽說過沈婳的惡名,說她膀大腰圓、殘暴不仁,如今看來,不就是個長得俏生生的小姑娘?看著還沒她年紀(jì)大呢!
“楚姑娘,說實(shí)話我非常同情你。”沈婳喂了楚時月一口湯,見楚時月眼神露出疑惑,好心地解釋道,“我五哥在我家天資最高,想做什么事情就一定會做到。所以在書院的時候他門門功課第一名,練武輕輕松松地打遍長安無敵手。當(dāng)年長安城傳宋家小郎君一笑傾城,他就對著鏡子練習(xí)笑,練到留了后遺癥,看見人笑就忍不住想笑……做什么對他來說都太容易,所以他就總給自己找新的人生目標(biāo)。我離開長安的時候他的目標(biāo)是白手起家賺個十萬兩銀子,然后捐給廟里。不過他遇見你之后就不算計(jì)著賺錢,而是算計(jì)著怎么跟你斗……楚姑娘,你要堅(jiān)強(qiáng)?!?/p>
楚時月嘴唇顫抖著,絕望地淚流,她怎么就被這種人盯上,做他的新目標(biāo)了?
“沈婳,你怎么在這兒?我到處找你呢!”營帳的門簾未放,言洗直接走了進(jìn)來,榻上躺著的人勉力地翻身往里,邊上的沈婳起身抱拳一禮,道:“言將軍找屬下有何事?”
言洗蹙了蹙眉,問:“這是誰?”
“是我五哥帶回來的姑娘……”沈婳含糊地說了一句,拉著言洗往外走。榻上的楚時月眼睛定定地盯著虛無處,眼眶逐漸地變紅,垂在榻上的手摳得指尖發(fā)白。
眼前是連綿百里的祁連山,是蜿蜒淌過每個城鎮(zhèn)的讓水河,可青山被尸骨堆砌,綠水被鮮血染紅,她耳邊還縈繞著陣陣殺聲和悲鳴哭泣聲。
“不要再殺了,不要再殺了……”她努力地抬起手,捂住已經(jīng)出現(xiàn)幻聽的耳朵,絮絮叨叨地只重復(fù)著這一句,說到聲嘶力竭,再也發(fā)不出半個音節(jié)才停下,囁嚅著,夢里也不安穩(wěn)。
帳外沈息仰頭看著天,發(fā)出一聲嘆息。
西北的天,星子遍布夜空,他這輩子看的星星都不及這一晚的耀眼。站了半晌他進(jìn)了營帳,榻上的人眼皮還在抖,他點(diǎn)了她的睡穴,讓她有這一夜的安眠。方才他去了一趟月牙山,拿著楚時月身上的一塊月牙狀的玉佩。
山上的人一個字也不多說,頑固得不像話。他就拋著那塊玉佩,一下又一下,阿二死死攥著拳頭,“撲通”一聲給他跪下了,聲聲震耳地道:“你怎么問我們也是這句話——恕不奉告。我們這些人的命你隨便拿,只是公主,我們請求沈公子不要傷害公主?!?/p>
阿二的話還在耳畔回轉(zhuǎn),沈息和衣躺在了她身邊,夢中的她孱弱得根本不像平日時的模樣,察覺有懷抱靠近就主動地依偎過來,埋進(jìn)他的懷里。
“我先躺在你懷里,如今你又往我懷里鉆,倒還真是有來有往?!彼氖痔降剿贡成陷p輕地拍著,合上眼也跟著睡了。
翌日叫醒沈息的不是公雞,而是懷里像只蟲子一樣亂拱的人,拱得他渾身燥熱……沈息一把扣住她的腰身,低喝了一句:“別亂動!”他深深地呼吸幾次平復(fù)一大早過于激動的情緒,睜開眼就對上一雙瞪大的眼睛。
“我為什么和你躺在一起?”
“你昨天哭得厲害,一看到我的肩膀就忙不迭地靠過來?!?/p>
“是嗎……”楚時月一張臉都要皺到一起去,唇被她抿著紅得鮮艷欲滴,像是等著人去采擷的玫瑰。他的眼神暗了暗,將她的臉微微抬高。楚時月像有心靈感應(yīng)一般立馬拿手掌捂住了他的嘴,他的臉壓下就只吻到了濡濕的掌心。
她一張臉燒得通紅,沈息并沒有因?yàn)樗咕艿膭幼饔兴諗浚话殉断滤氖?,翻過身,唇直接壓了下去。
“五哥……哎呀!”直接掀簾沖進(jìn)來的沈婳急忙捂著眼,此地?zé)o銀三百兩地道,“我什么都沒、沒看見,你們忙?!?/p>
楚時月臉更熱,心跳更快,沈息在她唇上短促地落下一吻,若無其事地翻身下榻,在帳外追上沈婳,問:“有何事?”
“月牙山本來就不在這次剿匪的計(jì)劃內(nèi),言將軍讓我?guī)е沂窒逻@幫人去剿王二的山頭,待會兒就出發(fā)了?!鄙驄O左右看了看,湊近壓低聲音道,“咱們軍營里可都是大老爺們兒,你裝模作樣地?fù)锪藗€這么漂亮的姑娘過來,可得看住了,不然指不定會被誰偷跑。言將軍已經(jīng)跟我換著法地問楚姑娘的近況了?!?/p>
“是嗎?”沈息睨了她一眼,問,“你也是大老爺們兒?”
沈婳拍拍越發(fā)健壯的胳膊,再一拳捶在他略顯單薄的肩膀上,嗤笑一聲道:“小白臉?!?/p>
·六·
沈息知道自家的妹妹,她算不上懶散的人,但也絕對不是多事兒的。她主動剿匪,掀起西北暗處的動蕩也不是為了功績和名聲,只是為了軍營中的士兵們能吃飽穿暖。
如今是和平年代,西北苦寒,地勢偏遠(yuǎn),朝廷調(diào)撥的軍需糧草總是不及時到位。在沈婳來西北之前,軍營已經(jīng)過了大半年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
言洗也是一代虎將,但不知為何對這件事情不聞不問,任由手下打獵挖野菜來果腹。沈婳捱了小半年之后,想出個好主意,那時她是個百夫長,就帶著手下一百來號人去突襲一個小的山寨。山匪全部被送進(jìn)最近的北義縣大牢,人質(zhì)家屬來接人時送上感謝金。
這些錢緩解了軍營的拮據(jù),而月牙山雖說是個山寨,但至今為止沒有綁架過一次人,也就說不上釋放人質(zhì)換感謝金。所以針對月牙山的種種,都是沈息一個人演出來的戲。
對此郝消仰頭望天,長嘆一聲:“孽緣??!”
沈婳走了之后,照顧楚時月的“重?fù)?dān)”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沈息的身上,她那藥藥效霸道,幾日過去之后,手腳仍時不時地麻上一陣子,需要推拿揉開才行。軍醫(yī)白硯來推拿過一次,等再來的時候還沒進(jìn)門就被沈息堵了回去,換他來。
“我還沒見過誰家俘虜有你這么好的待遇,吃喝不缺,還有人專門按摩推拿。”沈息練武,手勁兒比白硯大得多,一按下去楚時月的小腿肚一陣痙攣,她咬著唇強(qiáng)忍著,還是讓沈息發(fā)現(xiàn)了異樣,減了五分力道繼續(xù)按。
揉了一會兒她腿部酸麻消解,沈息站起來雙臂撐在她兩側(cè),弓著腰將臉?biāo)偷剿啊?/p>
“生意人講究公平,要是哪一方獨(dú)占了便宜就會引起另一方的不滿。上一次我主動親了你,這一次就應(yīng)該換你了。”他如此直白正經(jīng)地說這種話,楚時月紅霞燒上臉,身子往后仰離他遠(yuǎn)了一點(diǎn)兒,道:“我沒有不滿?!?/p>
“是我不滿,畢竟還沒有女子跟我離得如此近過,你占了這么大的便宜也應(yīng)該付出一些?!?/p>
楚時月的腦子都要纏成一個結(jié),這是什么鬼邏輯?可沈息步步緊逼,快要爬上她的榻了,未免像上次一樣有人沖進(jìn)來說不清,她咬咬牙,豁出去一般地碰了碰他的嘴唇。
“仇人嗎?”沈息笑了一聲,扣住她后腦,纏纏綿綿地親了上去。楚時月腦中發(fā)麻,唇色緋紅,側(cè)在他懷中細(xì)細(xì)地喘著氣。
“公主?!?/p>
她瞳孔一縮,他勾了勾她的下巴帶她對上自己的眼,道:“這一個目標(biāo)已經(jīng)實(shí)現(xiàn),我在尋找下一個人生目標(biāo),比如,讓公主夙愿得償,安樂一世。這目標(biāo)聽著很有挑戰(zhàn)性,你可愿意跟我冒一次險?”
你想的都會實(shí)現(xiàn),你要的都會捧到你面前。
我以此為目標(biāo)奔波一世,讓大漠最好看的月亮,永遠(yuǎn)靜美地留在我的天邊。
翌日立秋,天高云淡,涼爽舒適,西北軍營每隔一段時間會組織士兵分成兩隊(duì),以實(shí)戰(zhàn)的模式對戰(zhàn)。言洗領(lǐng)紅隊(duì),這一次沈婳不在,他便邀了沈息做藍(lán)隊(duì)的主帥,郝消做他的副將。
“沈婳將軍雖有勇有謀,但到底是個姑娘家,五公子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更能代表武安侯府的能力,今日還請五公子指教一二了?!?/p>
兩隊(duì)以奪敵方帥旗者為贏家,言洗是在沙場血戰(zhàn)中走出來的將領(lǐng),排兵布陣又狠又準(zhǔn),可沈息的兵一直變換方位,在山林中來回穿梭,像泥鰍一樣滑不溜手,任他布陣如何精妙,抓不到人也無法施展。
“這是什么打法!磨磨唧唧的,真是讓人煩!”副將李常捶了一下地,言洗蹙著眉看著山林,這么一耗大半日就過去了,沈息是想拖到他們心煩意亂露出馬腳。
“吩咐下去,沒有本將軍的命令誰都不許向前一步!”所謂兵者謀軍心,沈息越是想逼他跳腳他越是要穩(wěn)住,這樣沈息見沒效果反倒會先陣腳大亂。
看來這日不到夜里兩隊(duì)是分不出輸贏的。天色擦黑,言洗拍了拍李常的肩膀,道:“我去方便下,你盯著這里?!?/p>
“是,將軍?!?/p>
言洗走出在山間臨時駐扎的帥帳,摘下盔甲只著單薄的衣衫踏入灰茫茫的夜色里。
西北守軍營帳中何時換守衛(wèi)他都一清二楚,輕松地避開所有人到了楚時月住的帳子后面。這夜的星月都黯淡,像極了那一年的那一個晚上。
匕首割開帳子的一角,順著劃開一個口子。榻上躺著的人身形單薄,一頭墨發(fā)披散開,睡得正沉。他迅速地繞到帳子前面滾進(jìn)去,沒發(fā)出一點(diǎn)兒聲音。
刀刃泛著凄冷的寒光,寸寸逼近榻上人的脊背。
忽而那人一個轉(zhuǎn)身,一雙眸子幽深如潭底,似笑非笑地道:“言將軍也跟沈某一樣在山上窩累了回來歇息的?不過你是不是走錯營帳了?”
·七·
營中將士大半在山里,整個軍營比平日里寂靜太多,靜得連匕首落地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沈息翻身坐起,借著帳中燃著的那一盞微弱燈火,看清了言洗那張臉,他并沒有想象中的挫敗和震驚,倒是滿目平靜,像是等著這一日多時了。
帳簾被掀起,楚時月一步一步地走了進(jìn)來,短短幾步就已經(jīng)震驚得滿臉是淚,她恨極,嗓音都啞了:“言洗,五年前你偽造使節(jié)符,說是大晉皇帝派你出使雀南,實(shí)則將通敵南羌的書信,放到雀南國王的身邊,引仁王發(fā)現(xiàn)以清君側(cè)的名義謀殺雀南國王,屠其王族性命。我有你親自寫給雀南國王的信和你所謂的使節(jié)符,你還有什么可辯解的?”
楚時月確實(shí)是是公主,是雀南的公主。整個雀南王族在那一場殺戮中盡數(shù)亡了,是國王吩咐麾下二十八勇士護(hù)送唯一的公主,拿著證據(jù)離開雀南,到大晉去找皇上洗脫冤屈,還整個雀南王族以清白。
可一個通敵叛國被殺的國主之女說的話有幾個人會信,又有幾個人敢沾染這種事?五年間楚時月滿心的希望化為泡影,她指望不上大晉朝廷,可若是什么都不做也無顏去地下見她爹娘。
即使沒有沈息,她也會想盡辦法到西北軍營里,親手殺了言洗這個罪魁禍?zhǔn)?。謀殺將軍她一定也活不成,可她不在乎。只是沈息突然間闖進(jìn)了她的世界里,連她整個人和她的所有仇恨奢望全都包容下去,他為她布局,引早就認(rèn)出她的言洗過來,讓她能得報(bào)大仇。
“你的人都在山中,整個軍營除了換防的守衛(wèi)外,就只有我八妹帶的那隊(duì)士兵。你認(rèn)不認(rèn)都不重要,我今天殺你殺定了。”沈息走下來,站在楚時月身邊,端住她握劍的手,道,“你一死,我會馬上將證據(jù)送回武安侯府,讓我爹親手交到皇上手中。”
“認(rèn),我有什么不認(rèn)的?!毖韵摧p輕地笑道,“我屠雀南王城,為的也就是不讓這件事的真相那么快被揭發(fā)出來。五年了,已經(jīng)夠了。我言洗征戰(zhàn)沙場多年,手下的弟兄們都是撿著一條命跟隨我,我們挨過了戰(zhàn)亂,卻挨不過朝堂爭斗。西北軍營,從五年前開始糧草減縮,遲遲不來。冬日嚴(yán)寒,軍營里有人活活地凍死。我引起雀南內(nèi)亂,不過就是看上雀南的富庶,之后我叫人拉回來的銀子支撐了這幾年……我知道我做的這一切下十次地獄都不夠抵消,可我見不得我的兄弟們白白地死在這里?!?/p>
楚時月胸前劇烈地起伏,哭得泣不成聲:“你不想讓你的兄弟們死,就能滅我一族?!你的兄弟們的命是命,我們的就不是了嗎?”
“人心都住著鬼,只顧著自己,顧不上別人。如今軍中有沈婳,我不必?fù)?dān)心兄弟們了,黃泉路上,讓雀南人都來找我一個人吧,不要為難我的兄弟們……”
言洗直直地?fù)淞诉^來,長劍穿透他的胸膛,血濺了滿地。他看到了雀南滿山的樹,落滿天鵝的湖,看到了紅衣姑娘被人簇?fù)碇h(yuǎn)走。從那一刻起他就期待著有這么一天,死在她的劍下,去地下和枉死的兄弟們團(tuán)圓。
尾聲
沈息將西北種種寫成信寄回了武安侯府,七日后從長安來的圣旨到達(dá)西北,派將軍言洗出使南靖。
楚時月拿著的信和使節(jié)符在火盆中燒盡,沈息看著火光,不滿地道:“皇上這分明是不想再提及雀南一事,連言洗的死都要隱瞞,竟不知這西北軍餉究竟?fàn)砍兜搅碎L安城多少人?!?/p>
“仁王重禮重義,他是個好國主,若是此事鬧得天下盡知,仁王的位置也坐不穩(wěn),到時候雀南豈不是又要兵亂?我爹不會想看到這樣的事情發(fā)生,言洗已死,我也算報(bào)了仇了?!?/p>
言洗被“調(diào)走”,軍中上下聯(lián)名寫萬人書到長安,一定要沈婳做將軍。皇上準(zhǔn)奏,這一日西北軍營開篝火晚會,熱鬧非凡。
“我二哥常說,我家小八是天生的好命,這將軍跟白撿來的一樣?!鄙蛳⒖粗驄O搖了搖頭,再看向身邊的人,喝了一口酒,說,“西北風(fēng)景看夠了,明日啟程去江南吧!人人都說江南月色好,咱們就去跟它比一比。”
“比什么?”
沈息湊近,一吻落在她的眼角,說:“看究竟是它好,還是在我面前,也在我心里的這輪明月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