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蟬蛻
他在豇豆架的藤蔓上發(fā)現(xiàn)
一枚透明的蟬蛻被日光充盈
隨著田野上空氣的流轉(zhuǎn)
它美妙地顫動,如帶電的舞蹈。
這是父親的承包地。
整個夏天,他隨母親在此勞作。
鋤完一塊地,回家吃午飯時
他們將鋤頭的月牙埋在
絲瓜架陰影下的泥土里。
“免得遭晌午的太陽曬退火?!?/p>
父親去世三年了。
說起他留下的這句話,
母親的語氣,跟他活著時
一模一樣,但喉嚨里
分明有炊煙在往瓦壟下倒灌。
此時,村莊正在午睡。
“萬歲!萬歲!”——他聽見
那些蟬,躲在豆葉背后嘶鳴
其中一定有這只,如十六歲的他
渾身有即將爆炸的力氣。
它們吸食露水和植物的汁液
完成了生命最簡單的滋養(yǎng)。
沉默有時,鳴唱有時
如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姐妹。
飛走了,消失在遠方
說不定來年春天又回來
如他的鄰居,他兒時的玩伴。
看著這蟬蛻,他想到人民
作為一個詞語,在泥土深處沉睡。
天空下的龍王湖
一只,兩只,三只……白鷺領舞
打開幻境和天空,還有天空下的
龍王湖。這客家話的低音區(qū)
一旦醒來,來自四面八方的釣線
就反向標定了它的新海拔。當他們
沿逆時針方向環(huán)湖而行,一些鳥
在高壓線上陷于冥想。他們的
一舉一動,都在神明的視線內(nèi)
被觀察、記錄和審視。湖水的反光
藏著丘陵的記憶。挖掘機還在
挖掘他的鄉(xiāng)愁,工地旁的叉車
卻再也無法將它升高哪怕一厘米。
如果像瓢蟲站上苦艾的葉端,
他就可以從九月遙望過去:紅土路
怎樣在眼前一步步延伸和消失
像蛇避開履帶,潛回童年的洞穴。
有風喚醒他們內(nèi)心的漣漪:
草木垂首的秋天,他們來到岸邊
除了兩手空空,再沒有別的
回饋這紅樹圍繞的村落。而垂釣者
夢見他被龍王帶往鐵銹色的海洋。
星期天在半邊街集市
肺葉兩邊,那些亮閃閃的鳥鳴
墜滿了電線,但沒有一個星期天
可以棲息。在半邊街上
他笨拙地馱著不滿一歲的女兒
在干雜鋪和流動攤販間
穿梭,跳躍,像一頭袋鼠:
和鯽魚默默對視,他不敢
怠慢了雞、鴨和兔子。向芫荽
和細香蔥致意,它們的身價
隔了一夜就漲了5角。跟絲瓜和藕
親切握手,但也不能疏遠了
茄子、豇豆、苕尖、油菜薹和瓠瓜
還有大米,粉絲,還有面條……
明天,后天,或許更遠的將來
誰會來到盤中,成為他和妻子的
一日三餐,這可沒有定數(shù)。
劃著日歷咀嚼時光和記憶
這是他要用一生來撰寫的詩篇:
在微薄薪水和高漲的物價之間
他像一個馬戲團小丑,在鋼絲上
保持著笨拙的平衡……如果
你跟他喝過兩杯,你會懂得
他的沉默,如一件遲鈍的鐵器
如果你從他身邊經(jīng)過,或許
你會聽到,他哼著《斯卡布羅集市》
歌聲里有一分期待,一分沉著
還有一分不易覺察的苦
像萵苣的葉腋分泌著月亮的乳汁。
在映月湖等雨
當山風灌滿車窗,湖面的海拔,
在白鷺的翼展下向著天空微微下陷。
昨日是一枚疼痛的果核。他吮著
燙傷的手指,把理想倒進
一只斑駁的搪瓷缸子,搖勻,涼冷
封存在遠遠避開日照的角落。
種油桃的果農(nóng)姓李,他的故事
尾韻掛滿入聲,像風化的巖石
還未從龍泉山的赭色懸崖上剝落。
弓身走過林間,他不得不
為眼前的豐收景象低頭。
一些果子在身后寂然墜落,他聽到
自己不經(jīng)意間的嘆息。這過早
到來的凋亡,有著葡萄酒的黏度。
他有些遲疑,但不敢多作停留。
清涼的鼻息,被無患子樹葉覆蓋
蜜蜂在墓碑上輕嗅生死臨界的芬芳。
斜坡上,三兩幢建筑
輕易改變了峰線應有的起伏。
記憶和現(xiàn)實交融的側(cè)面,他發(fā)現(xiàn)
鐵橋的倒影并未因日光的偏移
而有所游離。這讓他驚駭:難道
萬物之間還遵循著更神秘的秩序?
在他們身后,插旗山唯余一條荒徑。
豹止步之處,他躡足前行
任周身的云朵向著天空翻卷
為屋檐下的客家話鋪開濃密的雨意
在去往湖畔的途中,他曾祈求良久。
聲聞
暮色中的步伐,止于一聲鳥鳴。
當一聲問候,使云團和風聲擦出火花
通往天堂的階梯上,他就會遇到
老年但?。簩ふ宜礉补嗥咸训墓r(nóng)
像水滴消失在漏斗深處。荊棘上的花朵
盛開著血和蜜的隱喻,但還不足以
編織他的荊冠。天空下的啄痕
被遺棄的園藝學命題,將他們推至
神明隱身的山腰。遙望遠處
平原上的索多瑪還在霧中沉睡。
談到養(yǎng)生、城市病和倒執(zhí)的權(quán)柄
他沉默,如滴水不漏的砂巖。
身體返回樊籠,比不死的囚徒更迫切。
氧氣一粒粒滲入,將肺葉輕輕囊括。
記憶的羽軸,被山風攬入遺忘的晚鐘。
成渝高速車燈來去,形影神問答不休。
失眠的輔音,自鳥喙上滑落
團身于草木的脈息,隨朝露輕輕鳴響。
哦!他終于聽到了他愿意聽見的
在龍泉山一隅,在石經(jīng)寺以西。
催眠
況有神明居于幽暗之一隅……
光線驚叫著逃出了鳥籠。
將亂未亂之夏日,一針致幻劑
他險些以杯中咖啡灌醉鉛錘和南方。
根須上的奧林匹斯,接受
他的虔誠、褻瀆、遺忘和背叛。
一如他不得不面對,日歷上
洶涌而來的庸常、聒噪和逼迫。
野苜蓿的陰影,被落日推移
滑過他的面部、阿育王柱以及
身后紅色要塞塔樓的瞭望孔
直到消失在平原那邊的所多瑪。
他的本我,缺口長滿刀鋒。
一件舊器皿,不再適于接受
鮮花的祭獻,理應退至
視線不愿觸及的事物背后。
一條斜線喚醒時光的狂流:
在搖籃和墓石之間提燈行走
從生到死,他選擇最短的距離;
杯酒浮生,時日何曾虛度
從黎明到黃昏,他曾遍嘗歡娛;
時間銀行贈予雙鬢以燦爛
從中年到暮年,他渴望平緩的步態(tài)
這愿望在十七歲時就已許下。
閉目,塞耳,他壓低嗓音問:
天黑了,還有那么多勺子在跳舞?
藍色山脈
突然想畫下藍色山脈。
它躺在北半球的陰影中。
易被遺忘的側(cè)面,日光照徹。
仿佛爐火還在燃燒,
鐵推車還在地下負重潛行。
登上山峰,是某一個霧天。
礦穴入口一聲怒吼
將我的探險斷然喝止。
那聲音來自父親。
他揮動鎬頭,
從不放棄在黑暗中采掘。
橡果落地時,麂子跑過懸崖。
午后的陽光下,
煤炭和玄武巖的顆粒,
循著呼吸向他的肺靜脈飛翔。
當父親的喘息
開始在我的胸腔里轟鳴,
山谷里,北風停止了邁步。
那屏住呼吸都難以捕捉的藍,
繚繞自他的煙斗和面容。
去石經(jīng)寺許愿
翻過龍泉山不難。最難的
還是將平原拋在身后。
云影。黃葉。光的縫隙里。
你所遭遇的
巖石腋下孵化的絳色建筑,
并非神的居所,
而是有死人類的分母,
有且僅有一個。
在豆莢里隨風輪動,鳴唱金剛經(jīng)。
一定是那年秋天,真的。
如果曾走到盡頭:
刀刃般的山脊被夕陽磨得透亮;
豬圈旁集鎮(zhèn)靜美,笑容粗糲;
躺在三岔路口,路標的灰漿睡衣
比腰纏砂眼的陶質(zhì)餐具沉重五倍。
和車禍撞傷的老成渝路
同一種疾病,同一間病房。
那年秋天,你走到盡頭。
一個聲音在心谷回蕩:
試著返回又如何?
可你忘了,如何能真的做到。
一切秘密歸巖石和蜂巢所有。
槲寄生陀螺,結(jié)五色琉璃
滑過天空下罪孽深重的魚形面孔。
美好的愿已經(jīng)許下。
其余的,你只能丟棄
在另一條穿越平原的柏油路上。
時間停不下來。
憑須彌座上的神起誓,
一覺醒來
不會有誰記得,你曾夢游到此。
胡馬,男。生于1970年?,F(xiàn)居成都。供職于《四川農(nóng)村日報》。有詩歌、隨筆、小說散見于《星星》 《詩林》 《詩歌報月刊》 《四川文學》《青年作家》《詩刊》等,作品入選多種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