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10日,暴雨連成片,已經(jīng)在瓊海登陸的熱帶低壓,仍在向西北移動。站在??谌r(nóng)場三江灣大壩上的張黑弟,眼前是一望無際的濛濛雨霧,眼中,只有腳下綿延數(shù)公里的演州河支流。
這條河,他已經(jīng)望了40年;這座壩,他也守了40年。澇時放水,旱時蓄水,以壩為界,上下游水位的高低,他調(diào)節(jié)了40年。
疾風驟雨中,登上長長的壩堤,63歲的張黑弟,靜靜地守在雨中,時刻緊盯著上漲的水位線。
下游,是上百戶居民的家園。在守了一輩子大壩之后,瘦小的他已經(jīng)悄悄成為大壩上那道最堅固的閘門,守著下游群眾生命財產(chǎn)的安全線。
風雨越大越往壩上跑
緊盯水位變化守住安全線
8月10日,熱帶低壓掠過??诘哪翘煜挛?,位于海口三江農(nóng)場的三江灣大壩上,張黑弟坐在二層的一個小房間里,出神地盯著窗外連綿的大雨。
幾個小時前,他在位于大壩下游的家里吃完午飯,又要冒雨趕回大壩。大女兒勸他留下,“在家里看看電視吧?!睆埡诘茴^也不回:“看電視不如看水位?!鞭D(zhuǎn)眼間披上雨衣,騎著小摩托跑遠了。此刻,雨中的鄉(xiāng)間小路滿是積水,兩側上百畝的水田早已融進雨中。
水位,是張黑弟最為關注的。他似乎不把身后這座建成沒幾年的小樓當作“家”,除了一日三餐,他只在這里住過幾個晚上。
“總是說在家里睡不慣,回到壩上才能睡著?!睅啄昵靶路縿偨ê?,愛人王淑英帶著孩子們搬高大壩住進新家,而張黑弟繼續(xù)一個人留在大壩上的房子里。
三江灣大壩全長9公里,孤零零地矗立在紅樹包圍的入??谔?,八個閘門,每個閘門一噸重。在安裝電動閘門之前,張黑弟用來拉閘門的葫蘆吊有90斤重,每天開閘關閘一次要三個小時。周而復始,張黑弟的一天就是從葫蘆吊鏈條聲開始,又在鏈條聲中結束。根據(jù)潮汐情況開閘關閘,巡視壩體有沒有破損,就是這樣看似單調(diào)、枯燥的工作,他一干就是40年。
午后時分,雨勢漸大,張黑弟換上雨衣走出房間。三江灣大壩二層的走廊直接連接著壩堤,一個人走在悠長又寂寥的壩堤上,一側的紅樹林輕松遮住了他瘦小的身影。張黑弟需要時刻關注水位的變化,一旦超過安全水位線,他必須及時向場部匯報。
雨勢越來越大,雨衣的帽子被突然吹飛,張黑弟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繞到了大壩與土壩的接縫處。在這場暴雨面前,張黑弟所能做的并不多,他只能觀察再觀察,做一盞大壩的“警燈”。
冒著大雨,張黑弟確認大壩的接縫處沒有異常,他拿起一截樹枝,樹葉在風中左右擺動。“不是北風”,張黑弟這才放下心來。
40年的守壩生涯,他已經(jīng)對水文變化了如指掌,他判定,這場熱帶低壓不會對下游造成嚴重的洪澇災害,但是仍然不能松懈。
他知道,風雨過后,上游的潮水也會退去,“到時下游水位會比上游高,很有可能淹到居民和養(yǎng)殖戶,需要及時開閘放水。”張黑弟預計,這個時間點會出現(xiàn)在夜里11點多。
守壩,已經(jīng)徹底打亂了他的睡眠,讓他每晚的睡眠被分成好幾段,每段只有兩三個小時。他打算在晚上9點的時候睡一黨,兩三個小時之后醒來,正好趕上開閘的時間。
“下游是好幾百名居民,我的家人也在那里,我一定要守好?!边@是張黑弟心中的執(zhí)念,因為這些執(zhí)念,即便再猛烈的臺風襲來,他也一個人堅守在大壩上。他心里很清楚,守好大壩,才能守好下游的家園。
不當干部當守壩員的“傻子”
40年守壩人生孤單而又充實
走在三江農(nóng)場場部,提起張黑弟的名字,幾乎無人不知。有人覺得他“傻”,當年組織讓他去生產(chǎn)隊當干部,他卻自己申請去守大壩;如今退休了該回家享福,卻申請返回崗位,繼續(xù)守大壩。
張黑弟幾乎是看著這座大壩建成的。1975年,他從桂林洋農(nóng)場來到三江農(nóng)場,參與了那場聲勢浩大的圍海造田。一座大壩拔地而起,與兩側的土壩相連。一年之后,張黑弟被派往農(nóng)村工作隊,他入了黨,并且在1978年再次調(diào)動,被派往生產(chǎn)隊當干部。他卻在此時提出了申請:“我沒有文化,當不了生產(chǎn)隊干部。水壩總要有人守,我在水邊長大,讓我去吧!”
漁民出身的張黑弟,卷起鋪蓋登上大壩,一守,就是40年。從此,他的人生悄然與大壩連在一起,他在這里成家,和愛人一起住在壩上,相繼迎來兩個女兒。
每天早晨,張黑弟從奔騰的水聲中醒來,總是習慣性地朝前后兩扇窗外看看,比對上下游的水位。隨意吃過早飯,他一個人走在高高的壩堤上,瘦小的身體,來來回回地走,開始一天的巡壩。
孤單,充斥著每一天。張黑弟唯一的“熟人”,只有身后這座大壩。
坐落在三江農(nóng)場的三江灣大壩,上游是一望無垠的紅樹林,下游是被當?shù)厝朔Q為“圍海”的居民區(qū)和水田、蝦塘。這里曾是大片的水域,經(jīng)過改造,成了一片沃野。維系這段戰(zhàn)勝自然的神話,全都依靠這座高大的水壩。
40年前,剛到大壩時,這里沒有淡水,張黑弟只能在附近一個淡水坑里洗澡。一天下午,他在坑邊發(fā)現(xiàn)了一棵榕樹苗,帶回來種在壩下。
時光荏苒,當年的榕樹苗已經(jīng)長成參天大樹,張黑弟不再是那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大壩也在歲月流轉(zhuǎn)中呈現(xiàn)老態(tài),二層走廊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幾道不起眼的裂縫。在張黑弟眼中,他最擔心大壩的兩處位置。
“一是混凝土壩堤和土壩的接縫處,大洪水有可能會將它沖斷。二是水壩的墻體,如果強臺風從正北方向吹來,墻體可能會承受不住。”到了那時,張黑弟會在哪?面對問題,他笑著搖搖頭說:“還能在哪,當然是在壩上?!?/p>
能夠輕松回答,只因這一切,張黑弟早已經(jīng)歷過。
就算我死了,壩也不能垮
17級臺風襲來他孤身堅守大壩
2014年7月18日,臺風“威馬遜”席卷瓊島,多地水位告急。張黑弟給妻子打了個電話,告知中午不回家吃飯?!巴砩峡赡芤膊换厝チ??!睆埡诘茉陔娫捴姓f,這次臺風恐怕十分厲害。 事實正是如此,不到一個上午,上游的水位已經(jīng)陡然升高,只差半米,就要從大壩二層的窗戶涌進房間。潮水兇猛地拍打大壩?!罢髩嗡坪醵荚趽u晃,走在壩堤上,好像隨時要被吹飛。”張黑弟幾乎是趴在壩堤的護欄上,一點一點向前挪動。他要努力爬到大壩與土壩的接縫處,他清楚,這里將會是三江灣大壩最脆弱的部位。
從中午開始,張黑弟每隔10分鐘,就向場部匯報汛情。放心不下的大女兒,給張黑弟打了電話,還沒說上幾句,就被張黑弟掛斷了,“手機快沒電了,我還要留著電量和場部保持聯(lián)系。”
張黑弟用塑料袋包著手機,趴在護欄上艱難行進,不到兩百米的距離,整整爬了半個多小時,幾次差點被漫上的大水沖下。好不容易來到接縫處,他趕緊掏出手機。
“大壩可能頂不住了,土壩的接縫已經(jīng)開裂,水漫上大壩,有危險了!”中午1點,張黑弟傳出了重要汛情,三江農(nóng)場迅速對下游居民展開轉(zhuǎn)移。
此時,所有人都在遠離這座大壩,只有張黑弟,還在艱難地爬回大壩。有幾段護欄已經(jīng)被沖掉,大水直接涌上壩堤,憑著水性,張黑弟有驚無險地爬回大壩二層的房間里。
脫下濕漉漉的衣物,張黑弟幾乎光著身子坐在窗前,看著窗外的椰子樹一棵接一棵被風吹彎,垂到地面,然后再也直不起來。他能感受到整座大壩正在微微晃動,也許只要再來一波洪水、一陣大風,大壩就會出現(xiàn)險情。
“心里很怕,大壩可能扛不住了,如果整個潰壩,我就沒命了?!彪S時會被大水沖走,也隨時會被倒下的碎石砸中,張黑弟想找個東西靠著,可是周邊的一切都在顫動。
“逃高大壩,這時候跑還來得及?!边@樣的念頭,卻只在張黑弟腦海中閃現(xiàn),就被否定了。
張黑弟很清楚,如果走了,大壩無人看管,沒有及時開閘放水,真的有可能會垮塌,“到時整片下游地區(qū)都會被淹沒,我是黨員,就算死在壩上,壩也不能垮!”
下午4點,土壩接縫處決口。此時,400多名群眾已經(jīng)全部妥善轉(zhuǎn)移。滾滾洪流之中,只有張黑弟一個人,他打算守到最后一刻。
下午6點,水位越來越高,張黑弟在尋找開閘放水的時機。晚上10點,張黑弟開閘放水,大壩瞬間釋放了壓力,兩側水位逐漸平衡。
這時,張黑弟早已累癱在地上。在這場風雨考驗中,400多名群眾無一人傷亡。
退休了繼續(xù)返崗守壩
帶著生命之痛守家園
4年前,三江農(nóng)場移交??谑泄芾?,洪理莊被派往農(nóng)場擔任副場長。聽說了張黑弟的故事后,他來到大壩見見這位老人。
問張黑弟有什么要求,他只回答,“多配些汽油”,用來驅(qū)動電動閘門開啟和關閉。再問張黑弟有什么要求,他想了想,說:“明年就要退休了,讓我繼續(xù)守著大壩吧?!?/p>
洪理莊很唏噓,他知道,這與一段往事分不開。
張黑弟的大女兒已經(jīng)成家,孩子都上學了。而小女兒,還是記憶中的模樣,張黑弟最后一次見她時,她漂在大壩的水面上,讓他心碎至今。
1986年的夏天,是一個雨水豐沃的季節(jié)。張黑弟守著壩,愛人王淑英幫下游的養(yǎng)殖戶投放飼料,一家人在岸邊養(yǎng)了一群小雞,毛茸茸的小雞有時不慎落水,王淑英會半彎著身子,探到水面上,拿著網(wǎng)兜把小雞撈起來。
那一天,他幫愛人做飯,一位養(yǎng)殖戶帶著孩子過來,和小女兒玩在一起,沒多久小女兒不見了。
一家人瘋了似的尋找女兒,連隊居民也幫忙一塊尋找,找了半個多小時,還是不見女兒的蹤影。張黑弟預感不妙。他順著上游一路尋找,在大壩下的水面上,看見了那個小小的身影,面朝下靜靜地漂著。他跳下水,一把抱住女兒哀嚎。從那天起,每年這個時候,張黑弟總會擺上一桌好菜,坐在大壩邊發(fā)著呆。
“后來發(fā)現(xiàn),是小女兒看見小雞落水,學著媽媽把小雞撈上來,沒想到……”張黑弟很自責,他覺得,如果那天一直守著水面,也許會早一點發(fā)現(xiàn)小女兒。
他本該做的,也是所能做的,只有好好守著大壩,守著記憶中那個幼小的身影。
2015年,張黑弟退休了,被返聘為管理員。在他的守護下,近年來,大壩再也沒有出過事故。
下游安全的“守護者”
他與大壩已不可分開
幾年前,為了防止老壩潰堤,相關單位修建了三江灣新壩。如今,新來的大壩管理員們大都在新壩工作,只有張黑弟常年住在老壩。
老壩已經(jīng)非常舊了,張黑弟也不知道還能撐多久,如同他的守壩人生,他也不知道還能守多久?!拔乙呀?jīng)63歲了,再守個五六年?”張黑弟笑著說,能守一天是一天,守到守不了的那天。
2014年,臺風“威馬遜”過后,??谑邢嚓P領導前往三江灣大壩視察,邀請張黑弟參加抗風表彰大會。沒想到,張黑弟的回答,讓在場所有人大吃一驚?!八f他不能去,他去了沒人守壩。”三江農(nóng)場副場長洪理莊至今仍頗為感慨,“誰會拒絕這樣的邀請?”
這個黑瘦的老人,把“守壩”看成是天大的事情。因為下游上萬畝水田和蝦塘,幾百名居民,都與水壩維系在一起。
“平時沒有風雨的日子,黑弟需要及時調(diào)節(jié)下游水位,為水田和蝦塘蓄水。”三江農(nóng)場的萬畝水田和蝦塘,是農(nóng)場發(fā)展的持續(xù)動力,農(nóng)場職工郭偉華笑稱,管理水壩的張黑弟,是下游百姓和養(yǎng)殖戶的“守護者”,“有他在,下游的人們才放心?!?/p>
“沒事做的時候,我喜歡待在壩上。”不止是追憶逝去的親人,張黑弟自己也說不清楚,這么做的意義是什么。
也許只有旁觀者,才能明白他的心情?!八x不開大壩,大壩也離不開他?!睈廴送跏缬⒌卣f道。結婚多年,一起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場臺風和大旱,她能看得出,丈夫與水壩,早已不可分開。
一次、兩次、三次、無數(shù)次,直到現(xiàn)在,每逢大雨,如同這次熱帶低壓,張黑弟還是頭也不回地沖出門。王淑英知道勸不住,“隨他去吧,他去守壩,大家才安心?!?/p>
風雨中,相隔兩地,王淑英似乎能夠看到丈夫那個黑瘦的身影,在雨中的壩堤上艱難行進,一次次地,守護著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