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jī)響的時候,李虛懷還沒醒,他翻了一個身,想掐斷手機(jī)音樂,突然覺得還是看看何人打電話才是。便懶懶地側(cè)過來,拿起手機(jī)瞥了一眼。結(jié)果他看到了馬古立的名字。李虛懷想,你評上了教授,難不成來向我炫耀?心里有些憤憤然,但一轉(zhuǎn)念,自思馬古立到底是教授了,他的電話怎么也還是要接一下。
想過這一圈,睡意也散去,于是接起了電話。
馬古立一開口就打著哈哈,說:“還以為你瞧不起人哩,電話響半天都不接?!崩钐搼颜f:“馬教授的電話,我怎么能不接?”馬古立說:“聞到酸味兒了?!崩钐搼颜f:“膻味兒?”
兩人唇槍舌劍了幾個來回,馬古立才說明電話來意:高中同學(xué)聚會,邀請所有同學(xué)參加。李虛懷說:“跟這幫人有什么話好講呀?”馬古立說:“胡老師和劉老師也會去。你好孬也是胡老師的得意門生哦。”
馬古立這么一說,李虛懷就不好推辭了。當(dāng)年胡老師對他在數(shù)學(xué)上的獨家輔導(dǎo),也的確影響了他的人生。盡管他已多年未與胡老師往來,但往事倒還記得,便只好答應(yīng)下來。
臨了,馬古立說:“虛懷,你沒上正高,不是水平問題,是人緣問題。我上了正高,同樣不是水平問題,是人緣問題。明白嗎?”不等李虛懷答話,馬古立的電話就掛了。
李虛懷整個上午都在琢磨馬古立的話,心想,這是在嘲諷我?
聚會定在霸王酒家。霸王酒家其實看不到一點霸王氣。門口立了兩根金柱子,每根柱上纏著一條金龍。水泥胎上抹的金,手摸一把,恨不能刮掉一層皮,想來也是財力不足。既然財力都不足,還霸個什么王?馬古立一邊摸著柱子一邊調(diào)侃。又說這一看就是手里有一萬就炫自己有一億的人做下的事。結(jié)果,讓旁邊的陳三喜同學(xué)立即漲紅了臉。酒店是他老丈人開的,他本是好意,主動買單讓同學(xué)們開心一把,當(dāng)然,自己也搭便廣結(jié)人緣。結(jié)果人還沒到齊,便被馬古立嘲笑得沒地方掛臉皮。其他在場同學(xué),一想到吃飯的錢還得陳三喜來掏,生怕這頓酒席變味,便都說,馬古立你他媽的真差勁。來吃人家的飯,還要耍拽。當(dāng)面和私底都開罵。這個讓陳三喜心里有了點安慰,仿佛臉皮子找到幾個釘子,已經(jīng)可以掛住。
高中同學(xué)當(dāng)年參加高考的沒幾個人,考上大學(xué)并且當(dāng)上教授的也只有馬古立和李虛懷。吃飯間,盡管有胡劉兩位老師在場,但是主題還是黃段子。胡劉兩位老師畢竟老了,已然管不住自己的學(xué)生,便也跟著哈哈大笑。
李虛懷對飯間講黃段子一向反感,這反感直接就堆上了臉。馬古立沒有擺出冷面孔,卻一直在譏諷黃段子葷油且低俗。陳三喜說:“那你來個不低俗的?”
馬古立也不遜,立馬說:“老王家的兒子愛說謊,于是老王買了個測謊機(jī)器人。誰要說謊,機(jī)器人就會打誰一耳光。有一天,兒子回來晚了,老王說,去哪兒了?兒子說:在圖書館。機(jī)器人一巴掌拍了過去。兒子忙改口,說去同學(xué)家看黃片了。老王罵道:你好大的膽,我長這么大都沒看過。機(jī)器人上去就給了老王一巴掌。老王的老婆嘲笑道:自找的吧?怎么說他也是你親兒子,犯得著這么苛刻?結(jié)果,啪一下!機(jī)器人又給了老王的老婆一個大耳光!”
好幾個同學(xué)都沒懂,連胡、劉兩位老師都沒懂,說為什么要給他老婆一個大耳光?
李虛懷聽懂了。他對馬古立的賣弄也厭惡,譏諷道:“你以為你這個不油俗?”
同學(xué)們都笑。然后便說,我們而今都俗透了,不惡俗在這世上沒法混。不比你們大學(xué)高雅,兩個教授都是雅人。陳三喜也終于找到出氣的機(jī)會,忙說:“可不是,馬古立這種正教授就是個馬正雅呀?!?/p>
火星也沾到李虛懷身上,同學(xué)們順了個便,將他呼為李副雅。
聚會結(jié)束比較早,主要是胡劉兩位老師坐不住。人一老,骨頭架子似乎不能長撐著,撐久了,就要垮。胡老師嘴邊有胡子,胡子上沾著星星點點的菜肴。怎么擦都擦不掉。他努力地用紙巾擦胡子,邊擦邊說要回家睡覺了。劉老師沒胡子,下巴很干凈,但嘴角老是積一坨白。他也說,還是沙發(fā)上躺著舒服。說完又補(bǔ)了一句,今天聚會收獲好大,馬古立變成馬正雅,李虛懷變成李副雅。這兩個名字好極了。
同學(xué)們又大笑,笑完就散了場。
李虛懷和馬古立同在一所大學(xué)宿舍居住。兩人一個住東頭,一人住西頭,學(xué)校大,距離遠(yuǎn),校內(nèi)打個車也得起步價。由此,兩人雖是中學(xué)同學(xué),但專業(yè)不同,也就沒有機(jī)會交集,故而也未有多少走動。年輕時,都在忙著奔專業(yè),白天上課,晚上做學(xué)問,一晃到中年,記憶中甚至少了對方的存在,連彼此的老婆都相互沒有見過。他們自己聊起來,也覺得奇怪。不過李虛懷心想,也沒什么可奇怪的,道不同,不相與謀。當(dāng)年念中學(xué)時尚在文革晚期,李虛懷成分不好,什么進(jìn)步組織都不能參加,一直默默無聞。馬古立就不同了,爹娘都在省里當(dāng)干部,能說會道,文章寫得好,自己還生一副風(fēng)流才子的骨架,永遠(yuǎn)是學(xué)校的風(fēng)云人物。同學(xué)們一提馬古立,就說,噢,馬才子呀!馬古立后來考上大學(xué)中文系,聞知者皆說,他不上誰能上呢?李虛懷與馬古立同年考上大學(xué),錄取他的是數(shù)學(xué)系。同學(xué)們的反應(yīng)卻是驚異:咦?想不到這李虛懷,悶聲不吭的,原來也是一個人物呀。于是紛然感慨:原來叫的狗和不叫的狗都咬人呀。李虛懷念中學(xué)時,在大家眼里幾乎不存在,考上了大學(xué),他的存在卻是一只不叫的狗。李虛懷對同學(xué)沒好感,也是理所當(dāng)然。
李虛懷和馬古立同打一輛出租車回家。出租車司機(jī)穿著件藍(lán)夾克,有點胖。本來正跟上一個乘客生氣,臉垮得厲害。聽到馬古立說他們的目的地是大學(xué),臉上立刻堆出笑:“哦,能拉兩位教授,小的榮幸?!?/p>
馬古立對李虛懷說:“這師傅的皇家電視劇看得太多,把自己快看成奴才了?!?/p>
一上車,李虛懷便說他跟同學(xué)往來少,好多名字都記不清了。馬古立說他來往多,也記不得。又說,那些小人物,他們的人生本來也就跑跑龍?zhí)?,扮個匪兵甲群眾乙的。這些人,大可不必在記憶里存檔,免得占了空間。
李虛懷雖跟同學(xué)少有來往,但對馬古立這套說法,心里卻鄙視。馬古立似乎立即猜出他的想法,立馬說:“你可能覺得我說得太過分了,但你仔細(xì)想想,這世道不就是這樣?螻蟻就是螻蟻?!崩钐搼颜f:“螻蟻也是條命?!瘪R古立笑道:“好吧,一群蠕動的小生命,他們的意義就是讓土來掩埋?!崩钐搼颜f:“你不覺得自己也是螻蟻?你的命最終不也是土埋?”馬古立笑道:“嗨,別太認(rèn)真,何必扯這么終極的話題?”
這個話題就扯不下去了。便又談學(xué)校的職稱。李虛懷說:“你電話里講我沒評上正高,不是水平問題而是人緣問題。而你評上了正高,同樣也是如此。這是諷刺我,還是自嘲?”馬古立大笑,說:“你覺得呢?”李虛懷說:“自嘲?”馬古立說:“不管是什么,有個事實你別忘了,投票到最后,水平問題重要嗎?學(xué)術(shù)重要嗎?最終起決定因素的,唯有人緣。” 李虛懷便有些憤然,說:“不講學(xué)術(shù)水平,怎么做科研?”馬古立說:“說你們這些理工男幼稚你們還不服?,F(xiàn)在所有部門領(lǐng)導(dǎo),都是吃政治飯的,學(xué)術(shù)水平高低他才懶得管哩。恰恰水平低的人,才會有空跟他們廝混。你想想,你跟主管領(lǐng)導(dǎo)套過近乎嗎?”李虛懷說:“慚愧,還真沒有??墒峭镀钡亩际菍I(yè)人士呀?!瘪R古立說:“那你花錢去籠絡(luò)過革命同志?”李虛懷說:“也沒有?!瘪R古立說:“就是了。我早知道你會這樣。而今這世道,埋頭做事的人,都不會有好人緣?!?李虛懷說:“為什么?”馬古立說:“畢竟你沒有拿出錢和時間來上下廝混呀,你省了酒錢省了時間,那你還不自我承擔(dān)大家對你沒興趣的結(jié)果?”
馬古立這段話,把李虛懷頂?shù)靡粫r回不了嘴。他不愿認(rèn)可,但又挑不出馬古立的毛病。李虛懷只好想,承擔(dān)就承擔(dān),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社會如此現(xiàn)實,那些不好好用功的人,經(jīng)常就能得到滿場喝彩,盡管所有人都知道他做的那些東西不過一個狗屁,但人情有了,狗屁的響,也能大受歡迎。馬古立其實就是一個例子。馬古立自己就說過,看我們?nèi)宋膶W(xué)科的,大半都是狗屁。世風(fēng)日下,又能如何?
馬古立似乎猜出他的所想,立即說:“千萬別想世風(fēng)日下。其實世風(fēng)從來沒有日上過。盡最大的可能,用最少的時間,花最小的氣力,獲最大的好處,如此處世哲學(xué),上千年沒變過。當(dāng)然,你能拿到諾貝爾獎,那就誰都擋不住你了??赡隳玫玫絾幔拷档鸵稽c,國家級科學(xué)基金,你拿得到嗎?” 李虛懷再次低下了頭,說:“慚愧?!?/p>
他也曾經(jīng)想過,自己只能本事大到別人擋不住時,才能出頭。但是,他卻沒有底氣讓自己的本事大到別人擋他不住。如此,他也就只能忍受。只是,李虛懷想,馬古立現(xiàn)今已是教授,那他憑的是自己的本事嗎?
李虛懷想到便問:“你的教授靠的是本事還是酒肉?”馬古立倒也直言不諱,說:“嗨,當(dāng)然是酒肉。那些評委,哪個不是我的哥們兒?哪個沒有喝過我的酒?我讓他們投我的票,是我給他們面子。” 李虛懷驚訝道:“這是不是也太過分了?”馬古立說:“NONONO。知道行為藝術(shù)嗎?”李虛懷說:“不知道?!瘪R古立說:“我這就是行為藝術(shù)。我要測試一下這個社會是個什么樣的不要臉社會。我沒別的辦法,也就只有用不要臉的方式來證明。我這可是犧牲了我自己的尊嚴(yán)呀?!?/p>
馬古立半笑不笑地說著,說完自己又哈哈大笑。李虛懷心里罵道,扯什么藝術(shù),這才叫真不要臉哩。
兩個人抬杠抬了一路。杠到學(xué)校門口,結(jié)賬下車,馬古立買的單,李虛懷想掏錢,馬古立說這個月我稿費多,人民的血汗錢還給人民。李虛懷便不好拼搶了。
出租車司機(jī)收了錢,說:聽兩個教授閑聊,像是聽了一堂人生大課。原以為我不讀書,只會看看皇家電視劇,完全是個社會混子,沒想到大學(xué)教授也都是些混子,那我還花錢讓兒子上大學(xué)做什么?
馬古立還嘴來得很快,說混子也有俗混和雅混。司機(jī)便罵了一句極粗魯?shù)脑?,一臉不屑地?qū)車而去,倒是丟下馬正雅和李副雅兩人面面相覷。
進(jìn)了校門,各奔東西。分手時便都客氣道,以后多聯(lián)系。往常,這必然就是一句客套話。但這一次,李虛懷雖然仍舊討厭馬古立,但在回家的路上,回味馬古立的話,又覺得馬古立這個人還有點意思。
睡覺前,李虛懷跟老婆錦衣談起同學(xué)聚會和馬古立。
錦衣說:“這種搞文學(xué)的男人,油嘴滑舌,真話沒有,假話一堆,你少跟他來往,免得學(xué)壞了?!崩钐搼颜f:“我才懶得跟他來往哩。你看這么多年,我們有沒有來往過?”
錦衣一想,他們的確沒來往,連她都只知道李虛懷在本校有個中學(xué)同學(xué),卻從未打過照面。
錦衣是李虛懷的鄰居。少年時代的李虛懷跟錦衣的哥哥錦衛(wèi)是好朋友。錦衛(wèi)高李虛懷一個年級,兩人因為都好圍棋,所以在學(xué)校沒課時,成天貓在一起下棋,下久了,便成好友。高考時,兩人都選擇了數(shù)學(xué)系,并且一起考中。錦衛(wèi)去了北京,每年放假回家,還是找李虛懷下棋,間或討論一些數(shù)學(xué)話題。到大四時,兩人又約了一起考研,并且又都考上。錦衛(wèi)還是留在北京研究數(shù)學(xué)。但這一年,錦衛(wèi)帶了一個女朋友回來,空閑時間全都陪女友,一下子讓李虛懷落了單。有一天,錦衛(wèi)說:“一個人陪女孩子好沒勁,還不如跟你下棋有意思。李虛懷,不然你也找個女朋友吧,讓她們倆互相陪,我們繼續(xù)下棋如何?”李虛懷說:“我哪有你這種魅力?女生看都不看我一眼。”錦衛(wèi)說:“你不看人家,又怎么知道沒人看你?”李虛懷想想,覺得自己也的確沒怎么看女生。錦衛(wèi)又說:“喂,你不覺得我小妹錦衣不錯嗎?”這時的李虛懷,才突然想起錦衛(wèi)的妹妹錦衣的樣子。李虛懷認(rèn)識錦衣實在太早。錦衣還沒出生,小學(xué)生的錦衛(wèi)就跟李虛懷說:“我好想媽媽生個小弟弟,出門打架多個幫手。”李虛懷當(dāng)時還說,我當(dāng)你的幫手就夠了。后來生了個妹妹,錦衛(wèi)說:“好了,本來打架我們至少有三個人,現(xiàn)在只剩一個了?!崩钐搼颜f:“怎么只一個,加我不是兩個嗎?”錦衛(wèi)說:“得分一個出來保護(hù)小妹妹呀?!崩钐搼延X得果然。每逢錦衛(wèi)的媽媽外出,錦衛(wèi)就得帶妹妹。李虛懷上門找他玩,也得幫忙,既抱過她也逗過她。在李虛懷心里,錦衣是相當(dāng)徹底的一個小丫頭。他就是看著她牙牙學(xué)語長大的,幾乎永遠(yuǎn)把她鎖定在小毛孩位置上。如此,李虛懷也就從未想過錦衣也會長成大姑娘這個事實。那天被錦衛(wèi)一點,李虛懷仿佛醒了,便特地去注意錦衣。一旦關(guān)注,便發(fā)現(xiàn)錦衣非但已成大姑娘,而且十分活潑可愛,瞬間李虛懷就喜歡得不可逆轉(zhuǎn)。有錦衛(wèi)這樣的內(nèi)線人物,李虛懷只花了三天時間就把錦衣變成了自己的女友,其中還有兩天是錦衣在外地沒回來。新婚之夜,李虛懷摟著錦衣笑道:“你一歲時的奶味我都還記得。你撒尿時,錦衛(wèi)還讓我配合他換尿片,騷得我快閉了氣?!币环挌獾缅\衣不停地用拳頭打他。錦衣說:“那你后來怎么看都不看我一眼,一點感覺都沒有嗎?”李虛懷說:“你的名字一直跟騷味兒連在一起。怎么能跟被自己換過尿片子的小孩戀愛?這念頭真是一絲都沒有產(chǎn)生過呀?!卞\衣承認(rèn),她因為崇拜哥哥,也就一直崇拜李虛懷。李虛懷考上大學(xué)后,她就仰慕他,但李虛懷卻從不看她一眼。后來,李虛懷又考上了研究生,她擔(dān)心李虛懷被別的女孩搶走,于是不停地找哥哥錦衛(wèi)談李虛懷,一直談到被錦衛(wèi)發(fā)現(xiàn)這點小心思。李虛懷對于自己的這樁婚姻相當(dāng)?shù)靡?,一則是他對錦衣知根知底,二則是錦衣一直在暗戀他,而他自己渾然不覺。是錦衣先有態(tài)度,才有他的醒悟,這個也大大地滿足了他的自尊心。李虛懷就是這樣一個單線條的人,一旦愛上一個錦衣,就沒有了對其他女性的雜念。錦衣說:“我就知道你是這樣的人。看你跟我哥哥來往,從小到大,除了我哥哥,你差不多沒有別的朋友?!崩钐搼殉姓J(rèn),錦衣說的是事實。
錦衣沒有考上大學(xué)。錦衣說她家的智商都被哥哥錦衛(wèi)一個人掠奪而去。但是,家里有哥哥上了大學(xué),也就足夠光宗耀祖,她上不上也沒關(guān)系。錦衣讀了電大,自學(xué)了外語,先前在中學(xué)當(dāng)英語老師,后來覺得當(dāng)老師太辛苦,工資又低,便在旅游盛行之時,去當(dāng)了導(dǎo)游。人到中年后,錦衣因為業(yè)務(wù)熟悉,外語又好,一般團(tuán)隊都不帶了,只是在有精英旅游團(tuán)組成時,才派她出馬。 錦衣本來就活潑愛笑,到了一把年齡,這習(xí)慣依然保留著。所以她帶過的團(tuán)隊,游客們都很喜歡她。錦衣也就每年都被評為先進(jìn)人物。先進(jìn)人物雖然光榮,但最大的問題就是出團(tuán)的時間還是多了一些。尤其有了孩子,家務(wù)幾乎都是李虛懷擔(dān)當(dāng)。好在李虛懷不坐班,在家做學(xué)問,時間靈活。況且李虛懷就算做學(xué)問,切大白菜時腦子也會想問題。李虛懷跟錦衣說:“我可兩不耽誤,你忙你的,照顧好自己就行,家里有我?!崩钐搼训陌?,讓錦衣充滿了幸福感。
有一天錦衣從歐洲帶團(tuán)回來,進(jìn)屋就跟李虛懷說:“我終于見到你的同學(xué)馬古立了?!崩钐搼洋@道:“你怎么會碰到他?”錦衣說:“這次帶的是一個作家團(tuán),其中有馬古立,他可真能吹呀。我告訴他,李虛懷是我的先生。他大吃了一驚。”錦衣說時,哧哧地笑了起來。李虛懷說:“印象如何?”錦衣說:“果然就是我以前說的,油腔滑調(diào),完全沒譜?!崩钐搼汛笮Γ矚g錦衣對馬古立不屑于的神氣。
沒幾天,李虛懷接到馬古立電話,說要來李虛懷家送書,那是他的著作。李虛懷說:“好呀,歡迎呀。”說完問錦衣:“這是個什么鬼?”錦衣說:“管他什么鬼。我要出門,你們自己聊。”
錦衣話音剛落,馬古立就到了。李虛懷吃了一驚,說:“你怎么這么快?”馬古立說:“騎摩托,當(dāng)然快?!闭f完又笑:“其實我就在你家樓下打的電話。”
錦衣穿著長裙,準(zhǔn)備出門參加一個活動。長裙是紅的,高跟鞋也是紅的。仿佛一朵紅云從李虛懷和馬古立眼前飄過。兩個人都有點驚喜地看著她開門,然后看著她回頭微微一笑,關(guān)門而去。
錦衣出門好半天,兩個男人才從驚愕中轉(zhuǎn)過神來。其實,當(dāng)時的情況是馬古立看錦衣看走了神,而李虛懷看馬古立看走了神。李虛懷從未見過馬古立這副神態(tài),始知他喜歡錦衣,心里有些惱怒,但卻又有更多得意。
馬古立說:“我們?nèi)W洲,沒想到導(dǎo)游是你老婆,聰明又活潑。你李虛懷這么個書呆子,居然找了個如此可愛的老婆。”李虛懷說:“你瞧不起我?我們倆,還是她追我哩?!瘪R古立不信,說:“怎么可能?”李虛懷笑道:“她一生下來我就認(rèn)識。她一懂事,我就是她的偶像。錦衛(wèi)的妹妹呀?!瘪R古立說:“難怪,你們青梅竹馬呀。”李虛懷說:“也算是吧,這種關(guān)系牢靠,你跟你老婆不也是從小就認(rèn)識嗎?”馬古立說:“嗨,別提。我們兩家爹媽太熟,以前是戰(zhàn)友。我高中畢業(yè),不是當(dāng)兵了嗎?我老婆也在那里當(dāng)兵。兩家大人就說你們相互照顧一下吧。我那時也孤獨呀?,F(xiàn)在,追悔莫及?!崩钐搼颜f:“不會吧。聽說你老婆在當(dāng)官哩?!瘪R古立笑道:“你以為男人喜歡家里的女人當(dāng)官?女人一當(dāng)官,風(fēng)情頓減,油滑立漲。”李虛懷說:“怎么可能?”馬古立說:“你想想,成天在男人堆里混,不油滑能混得下去?”
錦衣回來時,李虛懷把馬古立的這番話說給她聽。錦衣說:“我覺得他油滑,他倒嫌自己的老婆油滑了。”李虛懷說:“我以前一直挺討厭馬古立,現(xiàn)在又覺得他很有意思,挺坦誠的?!?錦衣說:“這種人,你少打交道就是?!?h3>四
令李虛懷和錦衣萬萬想不到的是,馬古立次日給錦衣打電話了。
錦衣非常驚訝,說:“你怎么知道我的電話號碼?”馬古立說:“找你們旅游公司一問不就知道了嗎?你很有名呀?!卞\衣說:“什么事?”馬古立說:“昨晚跟我老婆暴吵一架,今天特別想找個異性聊一聊。想知道女人到底怎么想問題。我想了半天,覺得你聰明智慧,閱世廣識人多,應(yīng)該可以為我解惑?!卞\衣說:“哪能呀,我連大學(xué)都沒上過?!瘪R古立笑了,說:“就是想聽沒上大學(xué)的女人怎么看待其他女人,上了大學(xué),全掉書袋子,瘦狗進(jìn)茅房——聞(文)進(jìn)聞(文)出的,實在乏味?!?/p>
馬古立的笑聲從電話線那頭穿過,刺痛了錦衣的耳朵,她很不喜歡這樣的聲音,但又心想,人家苦悶了,特意找自己幫忙,怎么也要禮貌一點。何況他還是個教授。錦衣于是答應(yīng)了。
錦衣讓馬古立去一家茶吧。她跟經(jīng)理打了個招呼,叫了輛的士直接去到那里。這天錦衣穿的是條紫色碎花裙子,皮鞋仍然是高跟的,但卻是黑色。她的脖子上掛了一條石頭項鏈,手上帶著同款手鏈。錦衣并沒有刻意打扮自己,她上班一直都是這樣。
錦衣到的時候,馬古立已經(jīng)把茶都點好了。馬古立說:“真是榮幸,我沒有想到你會答應(yīng)我?!卞\衣說:“你是虛懷的同學(xué),有事求我,我怎么好意思回絕。”
馬古立說:“也談不上有事求你,只是心里煩,需要有人聽我傾訴一下。一時想不起找誰,突然就覺得你最合適。不過,多少有點冒失。”錦衣說:“知道冒失就好?!闭f罷心想,何止是冒失,簡直就是過分哩。
馬古立倒也沒有多少寒暄,一杯茶入口,連個過渡都沒有,就開始講述他和他的太太兩人怎么認(rèn)識家里怎么撮合婚后又怎么不愉快。錦衣幾乎沒有講話的余地,這期間也沒縫隙可以提問。于是她在心里反復(fù)想一個問題:為什么要跟我講這些?
整個過程,錦衣就是覺得自己喝了幾杯茶。茶是鐵觀音,清香撲鼻,錦衣心說,以前喝鐵觀音倒沒什么感覺,以后看來要多喝一點才是。
馬古立終于講述完了。他望著錦衣,似乎期待她能有一番理論。
錦衣說:“這有什么問題嗎?和平時期,人不就是在這些雞零狗碎雞毛蒜皮中過日子,你還想怎么樣?”
一句話竟把馬古立問得噎住。馬古立本是嘴滑之人,死到臨頭,都能貧出幾句話,但這一刻,不知何故,他沒了話說。半天才說了一句:“喝茶。這茶感覺怎么樣?”錦衣說:“還可以?!瘪R古立回過神來,追了一句:“還可以是指感覺好還是感覺差?!卞\衣覺得他在挑話,便說:“是沒感覺?!?/p>
這次的喝茶聊天,就這些內(nèi)容。錦衣臨走前,馬古立說:“你的打扮,雖然不是最豪華的,但卻是讓我覺得最舒服的。”
錦衣掉過頭,回答說:“我不介意別人舒不舒服,我介意的是我舒服?!瘪R古立跟著喊道:“你感覺的舒服,也正是我的舒服?!?/p>
晚飯時,錦衣沒把喝茶的事告訴李虛懷。她覺得如果飯前先說,李虛懷估計氣得連飯都不想吃。他手上有篇論文正在趕寫,說不定一氣之下,一晚上時間都廢了,便忍下沒說。一直到睡覺前,她才輕描淡寫地將此事告訴了李虛懷。而且,馬古立后面關(guān)于舒服的話,她也沒說。
李虛懷果然就發(fā)了怒,先指責(zé)錦衣為什么要去喝這個茶,看到錦衣板下面孔,覺得這事錦衣倒也沒什么錯,轉(zhuǎn)而便開始大罵馬古立。錦衣說:“你也不要太當(dāng)回事,只是喝了個茶。我怕你生氣,影響你寫論文,一開始就準(zhǔn)備到你睡覺時再告訴你。他是你的同學(xué),心情不好,需要找人傾訴一下而已。”李虛懷說:“他為什么不找我傾訴,卻跑去找你?”錦衣說:“不是說過了嗎?他覺得女人可能更能理解女人?!崩钐搼颜f:“那你說了什么?”錦衣說:“我說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每個家里都有,是很正常的?!崩钐搼延謫枺骸澳撬f什么?”錦衣說:“他有什么好說的?”李虛懷說:“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我們家就沒有。”錦衣說:“怎么沒有?現(xiàn)在不就是了?”
錦衣這句話,把李虛懷也噎住了。
這天夜晚,李虛懷有點失眠。前半夜他心里的氣一直沒消,反復(fù)想著,馬古立這個王八蛋居然背著我去找我老婆喝茶。想著想著,就問自己,他為什么不找別人,而找他并不熟悉的錦衣呢?莫非他真的喜歡錦衣?這個念頭一起,他在心里又開罵,朋友妻可不欺,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下流文人竟敢覬覦我家錦衣?天快亮?xí)r,他的睡意到底上來了,而在入夢最后時刻,他居然有了幾絲得意:你馬古立不是什么都強(qiáng)我一頭嗎?可是,你的老婆卻讓你千般不如意。你天天必須守著的那個人遠(yuǎn)遠(yuǎn)不如我的這一個。我要用我的老婆羨慕死你!
李虛懷早上起來時,錦衣已經(jīng)上班了。給他留了早餐,兩片面包和一個煎雞蛋,麥片粥也煮好了。桌上還放了一張紙條,錦衣在上面寫著:別為昨天的喝茶糾結(jié)。這是很小的事。安心做你的工作。我這件錦衣就你一個人能穿下。
李虛懷立即愉快起來。昨天的事,到底不算什么。這天沒有課,他依然趕著寫自己的論文。有意思的是,他今天有點興奮,寫起來比哪天都順手,而且還驀然發(fā)現(xiàn)前面有漏洞,趕緊進(jìn)行了修補(bǔ)。他不知道自己的興奮從哪里來。他想,難道是因為馬古立?
中午,李虛懷到食堂買飯。學(xué)校的食堂菜肴豐富,價格便宜,所以,李虛懷午餐多數(shù)吃食堂。而且學(xué)校的其他老師,中午也多在食堂用餐,平時見不到的人,往往不經(jīng)意就在食堂碰了面。李虛懷打完飯,端著碗往回走,出門就碰到校刊編輯田勞。
李虛懷認(rèn)識田勞完全是因為打網(wǎng)球的緣故。大學(xué)的老師們到底還是雅,業(yè)余時間多喜歡鍛煉身體。學(xué)校的羽毛球場、網(wǎng)球場、籃球場經(jīng)常滿員,甚至打乒乓球還要預(yù)約。田勞認(rèn)識一個教練,承包了附近一個香格里拉小區(qū)網(wǎng)球場。在校內(nèi)場地占滿的情況下,他們就請教練預(yù)訂小區(qū)場地。小區(qū)場地要收費。一個人去顯然有點負(fù)擔(dān)不起,田勞有時候就會叫上三兩人同去。李虛懷就是他經(jīng)常叫來的球友之一。
田勞原本走在前面,偶一回頭,見李虛懷端著碗走出食堂,便駐足等候。田勞說:“今晚想打球嗎?”李虛懷說:“我有篇文章趕得厲害?!碧飫谡f:“沒那么嚴(yán)重吧?打完球說不定狀態(tài)更好。” 李虛懷笑道:“有可能?!庇谑?,兩人便約了晚上打球,預(yù)訂的時間是7點到9點。
李虛懷其實與田勞關(guān)系走得并不近。因他知道一點田勞的底細(xì)。田勞讀的是電大,在此期間學(xué)了一點經(jīng)濟(jì),原來在哪個局當(dāng)辦事員,混得不太好,便天天在網(wǎng)上東抄西寫。其實網(wǎng)上也不好混,要出名,得大量寫文章。田勞在網(wǎng)上轉(zhuǎn)了大半年,發(fā)現(xiàn)一家左派網(wǎng)站最好混。粉絲雖都識字,但文化程度偏低,一忽悠就信,正好適合田勞。于是田勞便駐足左網(wǎng),三天一文,兩天一篇,又跟網(wǎng)友們稱兄道弟,互動得厲害。對天下大事,尤其國內(nèi)經(jīng)濟(jì)事務(wù)發(fā)表一些二五不著調(diào)的觀點,反正也沒人知道他說得對不對。寫過幾篇后,便成了主筆。見田勞三行兩行就引用出各種洋人觀點,粉絲們嚇得半死,紛紛成了忠粉。有一個左派大佬,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偶爾夸了田勞幾句,田勞便洋洋得意起來,天天引用大佬的表揚(yáng)語言,在單位也人五人六地吆喝,自稱是國內(nèi)著名經(jīng)濟(jì)專家,左派大佬世界第一,而他則排第二。田勞單位的人都知曉他那點斤兩,就連他住小旅館夜半三更去扒女服務(wù)員窗子的事大家也都知道。表面不方便說什么,擔(dān)心招田勞忠粉上門罵架,但一轉(zhuǎn)身各種損話都會冒出,年輕人更是笑掉大牙。不過這些都在背后,田勞自己渾然不覺。即使知道,田勞也會裝作不知,依然走到哪里都引用大佬的表揚(yáng),幾乎跟文革中人們引用語錄一樣。田勞以一副傲人姿態(tài)在單位來來去去,終于有一天,上電梯時,他連局長也不放在了眼里,很冷嘲熱諷了幾句現(xiàn)今領(lǐng)導(dǎo)不懂經(jīng)濟(jì)之類的話。局長跟吃瓜群眾到底不是一樣境界,進(jìn)了辦公室就拍桌子,嚇得人事部門連夜讓田勞走人。田勞便一副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的派頭,跟所在單位拜拜了。田勞一心一意想在網(wǎng)上出名,可是出了左網(wǎng),他那一把文章,到底狗屁不通,連看都沒人看。而出不了左網(wǎng),小名全然帶不來大利,粉絲再多,卻并沒有人給錢。眼看連吃飯養(yǎng)家的錢都沒了,于是便四處鉆營。終于有一個忠粉介紹他來校刊當(dāng)編輯,雖然沒有給主編的位置,但好孬有一份可以混飯的工錢,更何況大學(xué)這地方,一進(jìn)大門,便會讓老百姓覺得高深莫測。經(jīng)濟(jì)上雖是小利,但面子卻撐得頗大。左網(wǎng)的粉絲們更是恨不得見面便磕頭跪拜。這種感覺對于田勞來說,比多拿點銀子還要重要,畢竟這讓他覺得自己是個大人物。
田勞到???dāng)編輯后,就經(jīng)常去打網(wǎng)球。他曉得,老師也分高中低檔。能到網(wǎng)球場去的人,一般都不會在低檔之列。所以他在學(xué)校的大小球運轉(zhuǎn)的地方跑了幾圈下來,便選擇了網(wǎng)球。果然,在網(wǎng)球場,他認(rèn)識了不少人,除了幾個處長外,還遇到過一個副書記??上Ц睍洿蚯驎r間太短,沒等他前去混個熟臉,便調(diào)到外地大學(xué)去了。
李虛懷是他在球場的第一個朋友。田勞頭一次去球場時,其他下場歇著的人都在高談闊論,根本沒人正眼看他。唯有李虛懷獨自一人在旁邊坐著,顯得落落寡歡。他便湊上前去搭話。李虛懷本就是一個習(xí)慣聽其自然的人,有人來跟他講話,他也不會不搭理。下一回打球再見時,便成了熟人。就這樣,一來二去了兩三年,盡管田勞已經(jīng)跟很多處長一起喝過酒打過牌,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但見了李虛懷,依然會熱情趨前問候。畢竟李虛懷是他的第一塊敲門磚。雖然他人情寡淡,是個不重要人物??捎袝r候,人生之路也是很需要一些不重要人物鋪墊的。
以李虛懷的習(xí)慣,去球場自然是各去各的。李虛懷長年騎自行車,香格里拉小區(qū)倒也不遠(yuǎn),騎車二十分鐘即到。在網(wǎng)球場旁邊,他擺停自行車時,見到了田勞。田勞是開車去的。盡管是一輛桑塔納,但田勞到底也算有車階層。李虛懷正與田勞打招呼,車上又下來三個人。先下的是兩個年輕女孩,李虛懷皺了一下眉頭,但他看到最后一個下車人時,竟是怔住了。
這個人是馬古立。
馬古立也有點驚訝,說:“老田說的李教授居然是你?”李虛懷回過神來,說:“你也打球?”馬古立便笑道:“田勞誘惑人的招式很多。打翁之意不在球也。” 田勞略有點吃驚,說:“兩位教授認(rèn)識?”馬古立說:“何止是認(rèn)識?”田勞說:“那……何止以外的是什么?” 馬古立說:“我們中學(xué)就是同學(xué)?!碧飫诹⒓磽嵴拼笮Φ溃骸拔屹M這么大勁兒來認(rèn)識馬教授,早知道就直接找李教授了?!崩钐搼颜f:“為什么要費大勁認(rèn)識馬古立?”田勞狡黠一笑,說:“人家都說馬教授是本校第一才子哩。” 馬古立揮揮手,對李虛懷笑道:“你聽他這個吹吧。下力巴結(jié)我的人,能有什么好意?無非我老婆在省里當(dāng)了個大官。”田勞露一臉苦相,說:“馬教授,含蓄點好不?別說得這么直白呀,叫我不好做人。李教授顯然是知道你特別有才,對不對?”
李虛懷知道馬古立說話一向尖刻,但沒料到他竟有底氣當(dāng)著眾人面這么陰損,便擔(dān)心田勞下不來臺,忙幫腔道:“那是,在中學(xué)他就是全校的名人,外號就叫馬才子。”田勞一聽,聲音立即響亮起來,說:“看看看,李教授是知根知底之人。我說得一點也不錯吧?”馬古立說:“李虛懷這個人我知道,他不會說假話。你嘛,就相當(dāng)可疑了?!?/p>
田勞便嘿嘿地笑得很是諂媚。
李虛懷暗自后悔今天來錯了。田勞和馬古立本就是他不感興趣的兩個人。結(jié)果,這兩人,一個傲慢無禮,一個卑躬屈膝,雖說讓他開了眼界,卻更讓他心下厭惡。他想,這都是何必呢?
馬古立果真不是來打球的。他上場跟教練打了幾個來回,不到十分鐘,就喊著叫著下了場。教練說:“您要是這樣,永遠(yuǎn)打不出名堂來?!瘪R古立笑著:“我沒想打出名堂,只想流一把汗?!闭f完下場,就坐在球場一角,與同來的兩個女人喝可樂聊大天。
香格里拉小區(qū)的球場有兩個,都是教練承包的。李虛懷打了近十年網(wǎng)球,田勞打了也有三五年,他倆已不用教練陪打。李虛懷打球時,聽到馬古立跟兩個女孩談笑風(fēng)生,不時發(fā)出哈哈大笑。不由得暗想,這哪里像是跟老婆吵過架?哪里會有郁悶?分明很開心嘛。既然如此,為什么要找錦衣去解惑?這扯的是一個什么由頭呀。這么想著時,便分了神。一分神,接球就亂了。
兩人下了場。田勞說:“今天你心不在焉,該不是看到馬教授跟倆美女調(diào)情,你也蠢蠢欲動了吧?”李虛懷說:“我哪有他那份無聊。”田勞笑道:“我要糾正一下你的世界觀。這世上,無聊與有聊相比,體量大得太多了,而且也舒服得很多,是不是?”李虛懷說:“并不覺得?!碧飫谡f:“說明你從來沒有懂得無聊的價值。”李虛懷說:“無聊還有價值?你說那是什么價值?”田勞大笑,說:“那就是享受人生!”李虛懷說:“笑話。”
打完球,馬古立說:“走走走,難得有雅興,也難得遇到老同學(xué),喝茶去?!?/p>
李虛懷一聽喝茶二字,立即想起馬古立拉錦衣喝茶的事。便拉了馬古立到一邊,掛下臉來問:“喂,你沒事找錦衣喝什么茶呀?”馬古立笑道:“喲,你老婆連這也匯報?”李虛懷說:“我倆之間沒秘密。”馬古立更是笑,說:“別緊張,只是喝個茶而已。我們學(xué)文的,有時候毛病是比較多一點。”
一邊的田勞不知道怎么回事,卻湊過去聽,沒聽清頭尾,卻也幫腔調(diào)侃,說:“是呀,他們搞文學(xué)的人,神經(jīng)兮兮的,沒幾個正常人?!瘪R古立說:“梁實秋說過這么一句話,詩人在歷史上是個偉大人物,但如果住在你隔壁,就是個神經(jīng)病?!币贿叺膬蓚€女人聽這一說,掩嘴而笑,聲音從指縫里傳出,仍然顯得清脆。
李虛懷即便還有惱怒,卻也不便在女人面前顯示,只是傻頭傻腦地問了一句:“梁實秋是誰?”他的問話后,是更為響亮的大笑聲。男聲女聲混合著,引得球場上的人皆朝這邊張望。
這天晚上,李虛懷回家很晚。他到底跟著馬古立和田勞一起喝茶去了。兩個女人自然也一同前往。李虛懷由此得知:這倆女人,高個的是馬古立業(yè)已畢業(yè)了的研究生,低個的是來自縣里的女詩人。女詩人從北京學(xué)習(xí)回來,寫了一堆詩,找老板贊助出了詩集,特意來請馬古立為其詩集作一篇序。
李虛懷回家后跟先行到家的錦衣絮叨這些,試圖解釋自己為何晚歸。錦衣不悅,但又不想多說他什么,只是頂了他一句話:“一身風(fēng)塵氣!”
李虛懷一時回不了話,他不太習(xí)慣跟錦衣頂嘴,但又覺得自己頗是委屈。完全不明白,為什么跟幾個文人喝茶聊天,就會有一身風(fēng)塵氣呢?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
第二天早上起來,他還沒有想透這件事,早餐時問錦衣。錦衣只是笑了幾聲,并未回答。然后換上她的紅裙子,一搖三擺地上班去了。
李虛懷雖然對馬古立和田勞并沒什么好印象,連帶著對那兩個女人也沒什么好感。但他卻承認(rèn),跟他們一起喝茶聊天有一種奇怪的愉悅。李虛懷一向寡言少語,即便只有幾人在座,他也多是旁聽。這些嘈雜的聲音,像是世界的另一個窗口,冥冥之中,敞開向他。讓他想起自己當(dāng)年坐在大巴上游歐洲的情景,既暈眩又驚愕地看窗外的風(fēng)光。這風(fēng)光中另有一個世界。一個與他生活的世界平行但又全然不同的世界。他突然想到一個新詞,鏡像。是的,他們同行,影像雷同,但卻反向。他的左手,在他們是右手,而他們的右臉,在他卻是左臉。
他們談嫖娼通奸像談早餐有沒有喝牛奶一樣,用一種日常的語氣。他們談告密和構(gòu)陷,甚至像談吃肉,語氣中滿是快感。甚至他們還談到給官員錢的技巧,又像是在討論一道算術(shù)題,5是寫成2+3好看點,還是寫成1+4好看點。如此而已。他們的語言,像一塊塊鋒利的石頭,砸在李虛懷內(nèi)心的平靜上,雖砸出了裂紋,讓他有點張皇失措,卻又讓他覺得有絲絲新的空氣從裂紋中滲入。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一直樂意坐在那里,而且一直樂意喝著茶默默地傾聽那些他以為的奇談怪論。
錦衣帶了一個藝術(shù)家團(tuán)隊去了三峽,一走好幾天。這樣的出門,已是李虛懷生活中的常事。兒子念高中,住校了。李虛懷一人在家,懶得做飯,便更是以吃食堂為主。
田勞的家不在學(xué)校,但他在學(xué)校有一間宿舍,一周中好幾天他都住在宿舍里。說是加班起來方便。李虛懷想,就你那點破事,有什么班好加頭。其實田勞是在學(xué)校蹭網(wǎng)。在網(wǎng)上寫他那些拼抄來的忠君愛國文章,讓一堆粉絲捧著。田勞已經(jīng)無法失去這種被追捧的感覺。所以,他必須很努力,而且要弄出各種新想法,來為粉絲提神。比方,田勞說,想當(dāng)年,工人農(nóng)民社會地位多高呀,大學(xué)都要進(jìn)工宣隊,一切聽工人的?,F(xiàn)在呢?看看你們自己活成啥樣子,連大學(xué)教授都不如了。一些粉絲們拿自己跟大學(xué)教授一比,果然覺得自己不如。下崗的下崗,擺攤的擺攤,再不曾有以前那樣偉大至上的地位。而在當(dāng)年,那些臭老九見到他們客氣得恨不能鞠躬,現(xiàn)在卻一個個人模狗樣。這樣比過,便覺得田勞簡直講的就是真理。追捧他的人由此更多。馬古立罵他說:“你這不都是說屁話?”田勞跟馬古立說:“不弄點新鮮屁話,這幫蠢粉轉(zhuǎn)頭去追捧另一個人簡直是件太容易的事了?!瘪R古立說:“那你也不能這樣忽悠人呀?!碧飫谡f:“信我這種話的,算什么人呀?”馬古立想想,說:“也是。你跟你的那些粉,真是絕配?!?/p>
李虛懷幾乎每次到食堂,都能見到田勞。有一天,田勞說:“晚上一起喝茶不?李教授一個人整天枯坐在家,也太悶了吧?”
李虛懷剛好連上了幾天課,想去打夜場網(wǎng)球放松一下。被田勞這么一叫,立馬想到他們的聊天,雖然滿心不喜歡,但又有點心動,仿佛被一種神秘所誘惑。便說:“有誰去?”田勞笑道:“請你當(dāng)然會請馬教授。再說,他那么好色,這種機(jī)會,怎么會放過?”李虛懷沒有細(xì)問,只是回答說:“好吧。”
端著飯菜走在回家的路上,方回味起這句話。心想,出去喝茶,跟好色有什么關(guān)系?
茶館離學(xué)校并不遠(yuǎn),所以李虛懷仍然騎了自行車去。騎到半道,他甚至有點想返回,暗道我為什么要去跟他們喝這個茶呢?遠(yuǎn)不如打球呀??墒撬哪_并沒有聽從他的心指揮。還是順著路,到了茶館。
田勞先到了,他不是一個人。還有另外幾個同伴。田勞見李虛懷,便大聲嚷嚷道:“來來來,李教授來了。你們不是都佩服馬教授嗎?可馬教授佩服的人卻只有李教授哩?!?/p>
幾個人先都坐著,冷淡地看著李虛懷,聽田勞這番話,便都站了起來,說呀呀呀,有眼不識泰山。
李虛懷雖很厭惡田勞這份夸張,但心里也還受用,便笑道:“哪有他說得那么嚇人”。田勞忙說:“怎么不是?馬教授親口講的,他寫的東西,你全能看懂,你寫的那些,他一行也看不懂?!?/p>
眾人就都笑。幾人中有三個年輕女性,這笑聲便顯得清脆動人。李虛懷也笑,說:“這話說得倒也不錯?!币粋€最年輕的女性忙問:“李教授寫的是什么文章?”李虛懷笑道:“數(shù)學(xué)論文?!贝蠹业男︱嚾槐惴砰_了,聲音十分敞亮。其中唯一的一個男性大罵被田勞耍了。
正是在這樣狂放的笑聲中,馬古立到了。馬古立說:“幾里外就聽到了笑,什么事這么快活?”最年輕的女性便說:“田老師說您的壞話?!瘪R古立說:“哦?他有這膽子,還想不想活了?”田勞忙說:“不敢不敢,全都是在歌頌?zāi)病!?/p>
大家就又笑。笑完方開始喝茶。李虛懷不明白這些話有什么好笑,但他也還是有愉悅感。這種愉悅,其實經(jīng)常不需要什么理由,甚至跟心里的想法也不默契。他確認(rèn)自己是不喜歡這些人的,但混跡于他們之中,他卻又有某種快感。莫名,但卻真實。李虛懷甚至有了一點對自己的疑惑。
馬古立喝了一口茶就開始介紹其他人。三個女人,年齡大點的叫純玉,說是寫散文詩的,中大的叫婕婷。馬古立特意強(qiáng)調(diào)說:“才女哦,情詩專業(yè)戶。名字也很香艷。”
李虛懷平常不讀詩,既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也不知道詩好不好,只是客氣地點了一下頭。最小的那個叫雨水,也寫詩。李虛懷不知自己應(yīng)該說些什么,就閑搭了一句:“好多詩人?!瘪R古立笑道:“可不是?對著馬路十個人潑一桶水去,其中九個半是詩人?!?/p>
李虛懷便奇怪了,問為什么是九個半?田勞忙解釋說,因為有半個是老干部。
大家便又狂笑。李虛懷還是沒有明白,又追了一句:“這跟老干部有什么關(guān)系?”馬古立邊笑邊說:“李教授這種人,身上最缺的,除了浪漫,還有幽默?!?/p>
原本快要落地的笑聲,便又被續(xù)上,整個小包間,似被這笑聲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李虛懷不好再問,怕自己弄出什么洋相。但他還是沒有明白,老干部跟半個詩人有什么關(guān)系。叫純玉的詩人看出他的困惑,便低語一句:“退休老干部都喜歡寫那些打油詩?!?/p>
李虛懷方才“哦”了一聲。他知道張打油。很多年前聽錦衣說過。錦衣說張打油的詩就是“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此刻他方領(lǐng)會大家為什么大笑不止。回味一下,自己也覺得好笑。
另外一個男人,留著長頭發(fā),田勞說他叫山風(fēng),寫小說的。又說山風(fēng)的小說寫得云山霧罩,余味悠長,得過不少獎。叫山風(fēng)的男作家馬上說:“快別談那些獎,全是垃圾。純是為了給哥們兒幾個發(fā)零花錢的?!?/p>
馬古立笑:“這才真正是當(dāng)了婊子還要立牌坊。錢都花光了,還說是垃圾,你要曉得,為你得這個獎,我差不多是舌戰(zhàn)群儒了。”叫山風(fēng)的男作家忙作揖,說:“這個要多謝馬教授。今年省里的大獎,還得靠馬教授助力?!碧飫诖蛑溃骸耙仓挥旭R教授這種性情中人,才會把話說得這么直白。放心,馬教授當(dāng)面說得狠,但背后絕對力挺。有了馬教授這一票,就等于有了所有評委的票?!苯猩斤L(fēng)的男作家便說:“是是是。沒有馬教授出山推我,哪有我的今天?!瘪R古立說:“知道了也別說出口呀。”
李虛懷聽他們談文壇閑事。談得一笑一哄,自己完全插不上嘴。幾個人眼睛全落在馬古立身上,都在討馬古立的好。討好自是有求。有求馬古立寫評論,又有求馬古立評獎幫忙,諸如一類。好像只有靠了馬古立,他們才能在文壇立足。李虛懷便暗想,這幫文人,真是沒格。又想,難怪馬古立神通廣大,原來他竟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
文壇隔李虛懷太遠(yuǎn),他坐在一角靜無聲息地喝著茶,幾杯茶落肚后,便覺得十分無趣。越發(fā)后悔自己輕率應(yīng)了田勞的邀請。他想,用個什么法子脫身呢?還沒等他想出由頭,卻突然發(fā)現(xiàn)馬古立的手在那個最年輕的女詩人雨水的大腿上摩挲。李虛懷的臉立即漲得通紅,心也“咚咚咚”地跳了起來,仿佛自己做下壞事被人覷見。
馬古立似乎聽到了這一聲聲的“咚咚咚”,轉(zhuǎn)臉向他笑了一笑。這一笑倒讓李虛懷自慚形穢,覺得自己的眼光不應(yīng)該亂轉(zhuǎn),以致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知曉他人秘事,說到底也不雅。他不敢面對馬古立的笑臉,趕緊低下頭來喝茶。嘴上還嘀咕了一句:“這茶真不錯?!?/p>
馬古立毫不介意他的狀態(tài),反倒是落落大方道:“你們慢慢喝茶,我們一會兒就回來,要等我哦?!闭f著便牽著那個雨水的手,瀟灑而去。這份瀟灑,有得意也有炫耀。
李虛懷有點目瞪口呆,一直盯著他們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門外。轉(zhuǎn)過臉,似乎有些茫然。田勞笑:“看看,李教授好純真的樣子。”
剩下的幾個人也都笑。田勞說:“要不,我們也得學(xué)學(xué)馬教授,婕婷,怎么樣?”叫婕婷的女詩人扭捏了一下,說:“我是山風(fēng)約出來的。”叫山風(fēng)的男作家馬上說:“誰約都一樣,也難得田老師有這種雅興,我沒意見哦?!?/p>
李虛懷依然茫然的樣子,他于茫然中看見田勞也挽著一個女人遠(yuǎn)去了。
這喝茶的地方,就只剩下了三個人。最老的詩人純玉和寫小說的男作家山風(fēng)。李虛懷一個也不熟,他不知道怎么跟他們交流才是。他想,如果山風(fēng)跟這個純玉也牽手而去,茶室里就只剩他一個人,那么,他是走還是不走呢?如果不走,難道一個人坐在這里喝茶等人?
正想著,叫山風(fēng)的男作家站了起來,很客氣地向李虛懷一作揖,說:“李教授,知道您是馬教授的好朋友,我不攪局。純玉交給您,我走了,好好享受人生。”
李虛懷還沒反應(yīng)過來,山風(fēng)便起身,對著純玉微微一笑,然后揚(yáng)長而去。
看到李虛懷一臉的莫名其妙,純玉安慰道:“你別介意,文人無行,都是這種德行。我們都習(xí)慣了?!崩钐搼颜f:“他們都到哪兒去了?”說完,他自己也覺得自己問得幼稚。
純玉笑道:“田勞說李教授很純潔,看來是真的吔。”她說話的尾音很嗲,突然讓李虛懷渾身不自在起來。
然后純玉挪到了離他距離近一點的位置。半開玩笑說:“李教授不介意吧?”李虛懷其實是有點想拔腿逃跑的,但又覺得自己雙腿發(fā)軟,挪不動步子。心里跳得厲害,仿佛有另一種聲音在鼓勵他不要逃離。李虛懷忙說:“不不不。我還沒那么老古董?!?/p>
純玉便開始一邊泡茶,一邊閑聊。說這茶雖然是宜紅,但味道未見得比滇紅差,也是相當(dāng)好的紅茶。她倒多少,李虛懷便喝多少。李虛懷甚至根本沒聽清她在講什么,他嘴上不停地喝,心里卻陣陣發(fā)慌。純玉幾次遞水給他時,指尖都有意無意地觸到他的手。每一觸,李虛懷都出一身汗。他又不停地用紙巾擦汗,結(jié)果面前堆著一些白色紙團(tuán),煞是難看。
純玉索性直截了當(dāng)了,說:“李教授為什么一直這么緊張?是對女人沒有興趣,還是對我沒有興趣?”
李虛懷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擔(dān)心答得不好,傷害了對方,又擔(dān)心答得太好,讓對方誤會。他忙喝了一杯茶,說:“怎么會?”純玉笑了,又嗲著聲追問道:“那就是說有興趣了?”
李虛懷對這種嗲音原無反感,但有一回他和錦衣在商場購物,一個女性推銷員就是用這種腔調(diào)追著他說話。直到錦衣厲聲說了一句:“走開!靠引誘男人賣貨,你算什么東西!你越嗲我們越不買。”說罷還跟李虛懷說,得是多么愚蠢的男人才會被這種裝腔作勢的發(fā)嗲迷惑呀。李虛懷當(dāng)時順著錦衣,立即表態(tài)說百分之一百贊同錦衣的評價。這時候,他的耳邊仿佛響起了錦衣這段鏗鏘有力的話。
李虛懷突然說:“我老婆叫錦衣,她有一次說,只有愚蠢的男人才會被裝腔作勢的發(fā)嗲聲迷惑。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愚蠢?”純玉怔了怔,然后大笑,笑完說:“是有一點點。因為你一直在表現(xiàn)你很愚蠢的一面。女人經(jīng)常并不喜歡聰明的男人,倒是會對又蠢又笨的男人產(chǎn)生興趣。不過,這不是說你,你不要誤會了?!崩钐搼衙φf:“不會不會,我不會誤會。”
純玉便笑了笑,又泡起了茶。她不再發(fā)嗲,也不再多說話。兩個人的氣氛就變得很奇怪了起來。
便是在這種奇怪的氛圍中,馬古立帶了雨水回來。他們還沒有坐穩(wěn),田勞踩著他們的腳后跟,也帶了婕婷回來。此四人都意氣風(fēng)發(fā),相比起來,反顯得李虛懷和純玉很萎靡不振的樣子。
此刻的李虛懷倒是在心里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仿佛自己最煎熬的日子已然過去。
馬古立挨著李虛懷坐下,拍著李虛懷的肩,笑問他是否感覺到生活是可以用來享受的。李虛懷老老實實地說,自己一直在享受生活,不知道他的話特指什么。田勞便問純玉:“山風(fēng)走了?你們兩個……”純玉淡淡一笑,說:“不是說好了喝茶聊天的嗎?我們就是這樣的呀?!?/p>
田勞便哈哈大笑,馬古立也哈哈大笑,笑聲就像他們剛來茶館時一樣敞亮。然后馬古立說:“李虛懷這人原來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呀?!奔冇襦土艘宦?,似笑非笑道:“我沒坐懷,他何曾有機(jī)會一亂?”說得李虛懷面紅耳赤。他想,如果那女人真的坐到他的腿上,他會怎么樣?逃跑嗎?
李虛懷依然騎著他的自行車回家,一路上,這個念頭一直跟他糾纏不休。
李虛懷進(jìn)門時,萬沒料到,錦衣居然靠在沙發(fā)上。李虛懷耳邊立即響起那個叫純玉的女詩人的嗲聲,眼前也閃過她朝自己的近旁挪動的姿態(tài)。瞬間,李虛懷神情緊張。盡管他和那個純玉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但晚上獨自與一個女詩人喝茶閑聊,在他的過去,也是完全沒有過的事。他心虛得像是真的做了壞事。
錦衣自是沒有好臉色。李虛懷忙說:“你怎么回來了?”錦衣冷冷道:“有個老先生中途發(fā)病,公司派我先送他回來?!崩钐搼颜f:“怎么也不先打個電話?”錦衣說:“打了電話你就可以有備無患?”李虛懷說:“什么意思呀?我今天在食堂遇到老田,他約我出去喝茶,說還有馬古立。我就去了?!?錦衣反應(yīng)極快,馬上說:“就你們?nèi)齻€男人?”
李虛懷不會說謊,便老實回答說:“他們也叫了女的。”他沒敢說是三個。但錦衣卻準(zhǔn)確地問了:“也是三個?”
李虛懷勉強(qiáng)地點點頭,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錦衣,生怕會發(fā)生什么事。錦衣站了起來,一句話不說,進(jìn)到臥室。李虛懷忙跟進(jìn)說:“我跟那幾個女的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就是喝了茶?!卞\衣說:“老田我不知道,但馬古立那種人,我還不知道?在旅游團(tuán)時,夜里他都會帶女人出去混。你盡管跟他們學(xué)好了。學(xué)得跟他一樣,大不了也在外面找女人。我是無所謂的。我一個職業(yè)婦女,有沒有男人我一樣能過得好?!?/p>
李虛懷簡直要嚇暈了,忙說:“你說什么呀!扯什么找女人。我不過是出去喝了一次茶而已。才一次。我根本不是他們那樣的人?!卞\衣說:“可是你向往像他們那樣是不是?你老實講,喝茶期間,他們有沒有帶著女人單獨出去了?”
李虛懷覺得錦衣簡直像現(xiàn)場監(jiān)控,他不覺心驚肉跳,忙點了點頭。錦衣說:“他倆各帶一個女人出去,剩下你和另一個呢?”李虛懷說:“本來還有一個男作家,可是他先走了。我就只是坐在那里跟那個女的喝茶聊天。”錦衣說:“人家都知道走,你怎么不走?”李虛懷說:“馬古立走前交代說不要離開,他還會轉(zhuǎn)來。我也不好意思丟下那一個女的。”錦衣便冷笑了一聲。李虛懷趕緊說:“我要有一句假話,天打雷劈。”錦衣又冷笑了,說:“不需要你天打雷劈,只需要你問心無愧。你大概覺得跟我生活已經(jīng)厭倦了吧?今天長了見識,有一種重新找回青春的感受吧?心里很享受某種刺激吧?覺得生活有意思的事太多了吧?”
錦衣連珠炮一樣地質(zhì)問,像是將一盆水銀砸在地上,滿地滾珠,令李虛懷覺得自己只要動彈一步,便會踩上滾珠,跌一大跤。
李虛懷突然對她的這些質(zhì)問產(chǎn)生一種痛恨。因為她的每一句話都擊中了他。就好像自己被扒光了衣服,赤身祼體地站在學(xué)校操場的陽光下一樣。他惱怒了,心里產(chǎn)生了強(qiáng)烈的抵抗。但是,他卻沒有吵架的習(xí)慣,只是用憤怒的聲音回?fù)袅艘痪洌骸拔也幌胝f了!我就是問心無愧?!?/p>
錦衣見他分明輸理,口氣卻強(qiáng)硬,更加不肯退讓。指責(zé)他的語言越發(fā)一句追著一句。說到激烈處,居然哭了起來。聽到錦衣的哭聲,李虛懷心里“怦”了一下,就像自己原是一顆玻璃心,被她的淚珠生生給砸碎了。在他的面前,錦衣幾乎沒流淚的歷史。
這是李虛懷跟錦衣結(jié)婚以來,發(fā)生的第一次嚴(yán)重沖突。睡覺前,眼睛哭得紅腫的錦衣,從浴室洗澡出來,徑直進(jìn)了兒子房間。進(jìn)門時,還把門重重地關(guān)上,一副不理李虛懷的派頭。整個過程,李虛懷都只是呆呆地看著。
這一夜李虛懷完全沒有睡著,茶館的場景和錦衣的反應(yīng),把他平靜的世界攪和得碎亂。
錦衣第二天上班,沒有留早餐給李虛懷,甚至她自己多半也沒吃。李虛懷頗是不安,可又覺得錦衣未免小題大做。分明無甚事,卻也鬧成這樣。這一天,他心情煩躁,別說做學(xué)問,連郵件上的信息都看不進(jìn)去。有一封是錦衛(wèi)寫的,說要去英國開會之類,他竟完全無視。他說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就是煩亂而已。
這一煩就是三天。三天來,錦衣都沒跟他說一句話。李虛懷主動上前搭訕,錦衣也不理不睬,搬一副長期冷戰(zhàn)的架勢。
李虛懷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郁悶中,他給馬古立打了個電話。馬古立顯得有些驚訝,說:“難得你主動給我打電話?!崩钐搼颜f:“前幾天回家太晚,偏偏錦衣出差提前回了。結(jié)果大鬧一場,看看你這茶喝的!”馬古立大笑,說:“你也就只是喝了茶呀?!崩钐搼颜f:“我這樣解釋了,可她不信?!瘪R古立說:“要不要我去幫你跟錦衣證明一下?”
李虛懷心里立即警惕起來,暗道,我才不給你這個機(jī)會接近錦衣哩。想罷忙說:“那倒不用,我了解她,何況她也不會相信你的證明。只是我自己覺得悶得慌?!瘪R古立說:“那……不然就出來散散心?反正已經(jīng)鬧了別扭,來個干脆也好?!崩钐搼颜f:“來個干脆是指什么?”馬古立說:“就是指干脆出來放松放松。喝喝酒唱唱歌聊聊天,讓腦子成空白,時間就容易過去?!崩钐搼颜f:“錦衣如果知道了,恐怕會更生氣的。”馬古立說:“她不是已經(jīng)在生氣了嗎?女人到這一步,不會有更進(jìn)一步,反而會讓步?!崩钐搼颜f:“真的?”馬古立笑道:“這個就叫無招勝有招。今晚出來一起吃個飯再說,我?guī)Ь?,叫田勞買單?!?/p>
李虛懷經(jīng)不住馬古立的勸,猶豫片刻,還是同意了。因為他對錦衣有惱怒也有委屈更有逆反。心想,錦衣你不就是生氣嗎?那索性讓你氣個夠。
這天他們一起吃了飯也喝了酒,李虛懷酒量不行,但多少也喝了幾口。飯桌上自然又約了女伴,卻不是三天前那幾個人。田勞說都是他的學(xué)生。李虛懷有些好奇,心道田勞這么個混混,怎么會有學(xué)生?但那幾個女伴倒真是一口一個田老師,叫得很是甜蜜。馬古立低語道:“狗屁學(xué)生!都是他那個網(wǎng)站的蠢粉,他無非騙點錢花。”李虛懷頓時有點尷尬,覺得自己蹭的飯局原來是騙來的錢。馬古立似乎看透他的心思,說:“別介意,愿打愿挨,也是兩廂情愿。”
飯后又去K歌。這地方李虛懷更是從未去過。他遲疑了一番,卻還是跟去了。他像是有點醉意,很心甘情愿地被馬古立調(diào)度,心想反正回家看錦衣臉色是件更難受的事。
田勞唱歌時,馬古立拉起一個女伴跳舞,又示意另一女伴拉李虛懷跳舞。李虛懷暈乎乎地推了幾推,沒推托,生生地被拖下了場。一見李虛懷下了場,正唱著的田勞便顯得萬分得意起來,他踩著節(jié)奏踮起步子,邊唱邊做挑逗動作。
李虛懷在女伴的引領(lǐng)下,開始跟著她走動腳步。但李虛懷的舞蹈水平,只是初結(jié)婚時,被錦衣教導(dǎo)過幾次。當(dāng)錦衣有了孩子,他們便再沒跳過。那女伴折騰了一陣,自己累不過,就放棄了李虛懷。松手時且說:“李教授,你的舞蹈水平跟我的數(shù)學(xué)水平一樣高。我教不了你,你也教不了我。平手?!闭f得又讓所有人全都打起了哈哈。
馬古立卻高聲表揚(yáng)道:“無論如何,你能讓李教授下場跳舞,這就是能耐。我也是第一次看到李教授跳舞,更別說還敢跟老婆以外的女人近距離接觸。”
一旁的人又都笑,只有李虛懷當(dāng)即面紅耳赤。在一個女伴唱歌時,馬古立過來坐在了李虛懷旁邊,拍拍他說:“今天不錯呀,我保證不跟錦衣說。”
李虛懷很反感他此時提錦衣,覺得他有點故意,但又找不到反駁他的言詞。馬古立又讀懂了他的心思,馬上說:“其實,我也沒機(jī)會跟錦衣說這個?!?/p>
一個女伴過來拉馬古立跳舞,馬古立說:“讓我歇歇?!蹦桥槿鲋鴭?,一屁股坐到他的腿上,說:“不準(zhǔn)歇?!?/p>
李虛懷心驚了一下,他聞到了那女人身上的香水,不由得挪動了一下位置。馬古立做了一個無奈動作,跟了她又去跳了一曲。
轉(zhuǎn)來時,他仍然坐回到李虛懷旁邊。李虛懷低聲問:“她是你的女朋友?”馬古立也低語:“不是。這是田勞的人?!崩钐搼颜f:“哦。你是不是有很多這樣的女友?”馬古立笑道:“大概吧。至于多少,我也沒數(shù)過。”李虛懷大驚:“這么多?你這樣濫情,對女性公平嗎?”馬古立又笑,依然低語:“她們都很無恥,愿意跟我混,我又何必拒絕。”李虛懷說:“你也很無恥呀?!瘪R古立說:“你說對了,無恥對無恥,這樣不就很公平了?是不是?”
李虛懷被他頂住了,想了想,又說:“那你……豈不是背叛了自己愛人和家庭?”馬古立說:“愛人?愛人的前提是有愛。兩個人如果沒了感情,還要相互忠實對方,這個背叛是不是更大?” 李虛懷說:“你指的這個背叛是什么?”馬古立說:“是背叛了自己?!?/p>
李虛懷沒有作聲,他似乎在想著什么。馬古立說:“婚姻算個什么呢?別作繭自縛。你定下心,細(xì)想想,真沒什么。一張紙而已?!?/p>
但李虛懷卻沒有去細(xì)想,他突然提出一個把他自己都嚇一大跳的問題,李虛懷說:“那你跟她們都上過床?”
馬古立怔了一下,然后開始大笑。李虛懷立即心虛得渾身冒汗,他也意識到自己太過唐突,甚至有點齷齪。但馬古立笑完,低聲道:“差不多都上過。你要不要試試?這幾個女的,你可以選。很刺激的?!?/p>
李虛懷嚇一大跳,忙伸出雙手作外推狀,仿佛馬古立現(xiàn)在就要塞一個女人給他,他連聲道:“不不不,我不能對不起錦衣?!?/p>
馬古立又大笑,且道:“逗你的,知道錦衣是你的圣上,不可輕慢。我就想看看你會是什么反應(yīng)。我們系里一個老教授有一天跟我感慨說,年輕的時候,有賊膽卻沒賊心;人到中年,有賊心了卻沒了賊膽;現(xiàn)在老了,賊心有了,賊膽也有了,賊卻沒了。你現(xiàn)在正處在有賊心沒賊膽階段。”
李虛懷一回味,會出了意思,撲哧一聲,也笑了起來,而且越想越覺得好笑,一下子就笑得不可抑制,他的笑聲壓過了田勞正唱著的歌聲。似乎好多天,甚至好多年,他都沒有這樣暢快而放肆地笑過。
李虛懷雖然尚未與錦衣和好,但他的心情明顯輕松起來。晚上回家見到錦衣,也不覺得自己有多么壓抑。他主動找錦衣講話,錦衣有時搭一聲,有時也不理。李虛懷由著她,自己倒也不急。
時間過得很快也很慢,因為兒子放暑假回家長住,錦衣只能跟李虛懷和好。但這個和好的背后,兩個人的心情都有改變。錦衣想,原來李虛懷已經(jīng)不在意我的感受了,女人終歸會人老珠黃。當(dāng)這一天到來時,男人就覺得自己有理由去尋找另外的世界。想過便有點悲涼。而李虛懷則想,原來你也就這樣呀,不理你什么事都沒有了?果然是無招勝有招。想罷,覺得心里反倒有了一種踏實。
但是,他們的關(guān)系卻明顯淡了,少了以前的親昵,倒是一派老夫老妻有話沒話的樣子。李虛懷覺得有點別扭,他更喜歡兩個人過去的感覺,但轉(zhuǎn)念又覺得也無所謂。馬古立再找他喝茶吃飯K歌打球什么的,他也不再遮掩,直接就告訴錦衣,馬古立約他。
只是每次見面,馬古立都會問,錦衣怎么樣?李虛懷這時心里便有點小嘀咕,心說我從來不問你老婆怎樣,你為何每次都問我老婆?但李虛懷心知馬古立對錦衣有好感,不好為這句問候掛臉。問過幾次后,他便索性向馬古立炫耀。有時說跟錦衣慶祝結(jié)婚紀(jì)念日,相互贈送了什么禮物。又有時說,錦衣為他的生日做了滿桌佳肴,兩人還喝了紅酒。還有時說,兩人周末去了哪個風(fēng)景點度假游玩,如此之類。李虛懷就這點小用心,他在馬古立面前努力炫耀自己和錦衣的親密,這似乎是他在馬古立面前唯一可以得意一下的東西。
馬古立倒也不多問,他約李虛懷只是出于聯(lián)誼。說是難得有個中學(xué)同學(xué)跟自己成為同事,這不只是緣分,而且彼此知根知底,可以不用裝。李虛懷覺得他說得不錯,但他也不明白,為什么不知根知底就要去裝?李虛懷從來沒有喜歡過馬古立,甚至對他一直懷有厭惡,但他卻覺得在跟馬古立的交往中,他很放松,也很開心。這份放松和開心,是他以前所沒有的。馬古立說,茍且是人的先天本能,所以茍且會讓人特別舒服。努力和勤奮是后天的教導(dǎo),與人的本性逆行,所以它們總讓人很累。馬古立的話,完全顛覆了李虛懷的觀念,令他倍感新鮮。
有一天,田勞請吃飯,順手給了馬古立幾張碟。馬古立接過碟很開心,說:“知我者老田也?!崩钐搼延悬c好奇,問:“什么電影?”馬古立笑說:“黃碟?!?/p>
在場的幾個女伴都掩嘴而笑。李虛懷便不作聲了。馬古立突然說:“想問一個問題,李教授看過黃碟嗎?”李虛懷頓時臉紅了,說:“沒有?!北娙吮愦笮?,馬古立說:“李教授一個成年男人純潔如此,大家覺得這是好事嗎?”李虛懷忙分辯說:“不是呀。我也沒看過其他電視劇,主要是太忙。沒有時間消磨在娛樂上?!瘪R古立說:“那這幾張碟先借你回家看看如何?順便提醒一句,要跟老婆一起看才有意思?!闭f完把碟塞進(jìn)李虛懷手上。李虛懷像是被燙了手,立即甩回給馬古立,連聲道:“不用不用不用。我哪顧得上看這些。”
馬古立把碟放進(jìn)自己的包里,邊放邊笑,說:“不敢就不敢,扯什么沒時間。不過話說回來,如果別人這樣,我會覺得他裝,但你李虛懷嘛,不是裝,你就是這種沒趣的人?!?/p>
李虛懷這才知道馬古立裝和不裝的含意??赡菐讖埖鷧s留在了他心里。他倒是有點想看了。這種欲望,就仿佛有人把舞臺帷幕拉開了一條細(xì)縫,而里面正在演著大戲,有人從后臺伸出手指,勾他上去。他正想有所行動,大幕卻又關(guān)嚴(yán)實了。李虛懷想,如果和錦衣一起看這種片子,他們倆又會怎么樣呢?
往來多了,李虛懷在食堂遇到田勞,兩人便會找張桌子坐下來,一邊吃飯,一邊閑聊。田勞說得最多的就是他近來的文章影響如何之大,哪些大領(lǐng)導(dǎo)夸過他寫得好之類。他提到了幾個名字,然后嘆道:“可惜都退休了,一點忙都幫不上?!崩钐搼延悬c奇怪,說:“你要他們幫什么忙呢?”田勞說:“你真是外行了。如沒退休,來省里視個察,順便跟省里頭兒夸我一下,那你且看著我發(fā)跡吧。轉(zhuǎn)正進(jìn)編,絕無問題,這主編的位置,你想想還會由別人嗎?”李虛懷說:“一個官員哪有這么厲害?”田勞笑道:“官員不用厲害,但下面拍馬屁的人會自動讓他厲害。這世道就這樣呀。誰看水平能力?就看上面眼色。”李虛懷笑道:“你這是在做白日夢?”田勞說:“真不騙你。唉,這個馬古立也是。讓他跟他老婆吱一聲,助我一臂之力,請飯都幾十頓了,喝酒喝得都可以按噸計了,他還是不幫忙。真不夠朋友。”
這時候的李虛懷經(jīng)常笑,他想起每次田勞請飯并諂媚馬古立的情景。李虛懷有一次問過田勞,說:“馬古立的能耐真是大。在他們?nèi)?,他威望好高呀。”田勞說:“你且聽他吹吧。別看他喝酒吃肉混女人,其實學(xué)術(shù)上哪有什么斤兩?他一是靠老婆,大家都知道他老婆是誰,還不給點面子?二是靠認(rèn)識人多,都跟著他吃喝玩樂地混過,怎么也要講點義氣呀?!崩钐搼延牣惖溃骸安恢劣诎桑课矣X得他既很尖銳又很有思想,說話雖然尖刻,其實為人也挺清高的?!碧飫谡f:“思想?他能比我更有思想?他那點貨,我都知道。他沒思想,他只是有位置。而我缺的就是這個。你且慢說他清高,看見大領(lǐng)導(dǎo),那額頭也一樣立即就磕到了膝蓋?!碧飫谀翘煺f這些話時,自己不由得先笑,嘴里的一口飯,都笑噴到李虛懷碗里。
職稱評定又開始了,這意味著同行之間明爭暗斗的開始。有無能耐的,都會覺得自己比別人更有能耐。同事們表面都風(fēng)平浪靜,暗地卻都陷入各自的奔走中。李虛懷導(dǎo)師早已去世,沒了靠山,無處奔走,便只剩下百般的無奈。他的課時很飽滿,論文也不弱,資歷也算老,但是僅有這些是不夠的。而要把那些不夠的東西補(bǔ)齊,李虛懷想,我又怎么找得到?這東西就是人情。人情乃是個無底洞,又哪是我這樣的人可以填滿的?李虛懷想想,也還是聽天由命罷了。
雖然交給天命,心里卻總還是不爽。一如生殺大權(quán)捏在他人之手,死活自己無法做主,這種憋屈,會不由自主地浮到臉上。有天晚上,他跟錦衛(wèi)打電話,想問一下錦衛(wèi)的導(dǎo)師可否能幫他說幾句話,錦衛(wèi)沒有接聽。錦衣一旁卻突然說:“找我哥,還不如找一下馬古立哩。既然他認(rèn)識那么多人,幫你這個忙,該是舉手之勞吧?”
錦衣的話,像是一簇小火苗,把李虛懷幾成枯木的心燃了起來,他說:“倒也是?!卞\衣說:“不然我們請他吃頓飯?”李虛懷說:“不用你出面,他就想打你的主意。”錦衣不悅了,說:“既然你這么說,為什么還總是去跟他混?”李虛懷說:“你是你,我是我。他有那么多東西炫,我都沒有。但我有老婆可以炫?!卞\衣怒道:“原來你這樣想呀,不覺得齷齪嗎?”李虛懷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忙掩飾道:“這個純粹開玩笑的。我跟他根本不提你?!卞\衣說:“你可以提,我根本不在乎。”李虛懷說:“我在乎。”錦衣說:“你自己說過的,你是你,我是我?!崩钐搼颜f:“反正這事你不用管了。我自己會找他。我的學(xué)術(shù)水平擺在那里,也完全可以不介意正教授副教授,只是一出門大家就會比。像高中同學(xué)叫馬古立是馬正雅,叫我就是李副雅,也挺難受?!?/p>
錦衣聽李虛懷這一說,不由得又笑了。李虛懷自己也覺得有點可笑。一晃也是好久前的事了,同學(xué)的聲音似乎立時在耳邊響了起來。
李虛懷給馬古立打電話,說是要請他出來喝酒吃飯。馬古立顯得很吃驚,說:“你想請我吃飯?莫非也對我有所求?”李虛懷只好說是。馬古立說:“錦衣來不?”李虛懷說:“她沒法來,帶團(tuán)出去了?!瘪R古立說:“那好,我?guī)讉€人來。不然,我們兩個大男人吃起來多沒勁呀?!崩钐搼颜f:“沒問題?!?/p>
這天,馬古立帶去的人居然有李虛懷第一次見過面的詩人純玉和雨水。李虛懷說:“你沒叫田勞?”馬古立說:“叫了,說是要在家寫文章。就他那點墨水,天曉得靠什么招數(shù),居然哄了一幫蠢貨拜倒在他門下?!庇晁阈Γ骸白约憾颊f了,那些是蠢貨!”純玉附和道:“蠢貨還就信他哄,你換個有見識的,他們沒準(zhǔn)罵死你?!瘪R古立說:“網(wǎng)絡(luò)自由,按說民智已開。卻未料民智不過是弱智?!崩钐搼颜f:“全世界都一樣。所以我們經(jīng)常說,普通人會用點加減乘除,應(yīng)該就算不錯了,不要指望他們知道更多?!瘪R古立笑道:“別跟我們談數(shù)學(xué),一談這個,我們都是弱智?!?/p>
大家又都一番哈哈大笑。
吃完飯去K歌,這是套路。李虛懷也熟了。他原先不明白為什么人們喜歡這種生活方式,又吵又鬧的,極讓人心煩意亂。但去過幾次,他便知道,K歌并非是為唱歌,純是想要發(fā)泄。沒有節(jié)奏,音準(zhǔn)很差,嗓音怪異,扭捏作態(tài),都不是問題。只要敢唱,就受歡迎 。李虛懷弄懂這些后,也能拿起麥來吼幾聲。吼過后,果然覺得心里舒服了好多。馬古立常說,喜歡K歌的人,多半不會得抑郁癥。李虛懷想,或許真是如此。
倆女詩人的嗓子都不好,卻也都敢唱愛唱。馬古立自然總是先唱的那一個。他唱完,把麥交給女詩人,這倆人開始了對唱。李虛懷沒那么熱愛音樂,甚至也沒那么喜歡唱歌,但他每次被馬古立邀請時,卻也樂意同去。尤其是在馬古立帶女人外出的片刻,他心里甚至?xí)縿又环N興奮。但是如若馬古立或是田勞問他是否也帶女人出去刺激一下時,他每每斷然拒絕。李虛懷想,無論如何,不能背叛錦衣,這應(yīng)該是底線。馬古立常常為此大笑,笑聲中滿是對李虛懷的不屑,令李虛懷頗為難堪,但他仍然堅持自己的想法。他想,一旦走上馬古立的這條路,恐怕自己就會回不了頭了。有一次,馬古立問他:“你覺得你這樣的生活方式真的更好?”李虛懷說:“反正我不想墮落?!瘪R古立說:“墮落的另一種解釋就是享受生活,就像吸毒,會讓人上癮?!崩钐搼颜f:“一旦上癮,就會失去更重要的?!瘪R古立說:“你覺得會失去什么?”李虛懷說:“錦衣?!?/p>
李虛懷想,其實他最怕的,卻正是馬古立最不在乎的。
馬古立唱完歌,交出麥,坐回到李虛懷身邊。李虛懷說:“最近我們學(xué)院又要開始評職稱了。”馬古立說:“這次你能上吧?都老同志了?!崩钐搼颜f:“誰知道?大家都有門路。關(guān)鍵時候,人情比水平重要,你說過的。”馬古立說:”老兄你也別消極怠工呀。”
李虛懷不明白,心想這跟怠工有什么關(guān)系?但他還是說:“積極也沒用呀?!瘪R古立笑道:“其實你今天的表現(xiàn)就是積極。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找我?!?/p>
李虛懷有點慚愧,覺得自己的小辮子被馬古立一把就抓住了。他頓了一下,老老實實說道:“我的確是想找你幫忙?!?/p>
倆女詩人的歌剛好對唱完,馬古立被雨水拖起,沒顧上跟李虛懷回話,又與她對唱開來。李虛懷頗是厭惡那個雨水,卻又無力表達(dá)這份情緒,只好看著他們在屋子中央晃來晃去,完全沒有聽進(jìn)他們在唱些什么。李虛懷心想,馬古立會幫忙嗎?抑或是譏笑一番?
一邊的純玉說:“李教授,要不他們唱,我們跳?”李虛懷說:“不不不,我跳不了?!奔冇襁赀甑匦Φ溃骸岸颊J(rèn)識這么久了,李教授還害羞呀?”李虛懷忙解釋:“哪里哪里,我不是這塊料。唱跳都不行,一點文藝細(xì)胞都沒有?!奔冇癖憷湫α?,說:“既然這樣,為什么每次你都會跟著一起來K廳?我倒是有點好奇了?!?/p>
李虛懷被她問著了,一時間不知道怎么回答。純玉說:“其實你想換一種生活方式,但是又沒膽,是不是?”
李虛懷不知道如何回答這么直接而又這么尖銳的提問,他想了想,只好老老實實地說:“可能是吧?!奔冇窀苯蛹怃J了,她說:“你自以為你跟馬教授是兩種不同的人,但其實你比他只多出一份虛偽而已。”
這個問題,恰是李虛懷自己曾經(jīng)想過,并且他也得出了自己所要的答案。于是他迅速地把自己的答案甩給了純玉。李虛懷說:“如果我能把這一份虛偽堅持一輩子,你又覺得我是什么樣的人?”
這一下,純玉沒有話說了。
一曲歌完,李虛懷還沒有從他與純玉的對峙中走出,馬古立就又回到他身邊。馬古立說:“我明白了,你這個忙我會幫。”
李虛懷望著他,有點半信半疑。馬古立說:“你我老同學(xué)了,又隔著行,不存在競爭,我能幫你一把,何必不幫?”李虛懷說:“正是隔了行,你怎么幫得了?”馬古立笑道:“這世上,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而且,你不是也覺得我能幫到你嗎?不然你為什么找我?”笑完,又瀟灑地拍拍他,半開玩笑道:“等評上了,把你家錦衣叫出來,一起吃頓飯,慰問我一下,如何?”
李虛懷沒有回答是與否,他心里還是有所反感,心想你幫我就是了,要找錦衣干嗎?馬古立馬上說:“別多疑,只是想聽錦衣閑扯他們旅行社的事。跟這些人混久了,也膩味,你不覺得我也想知道文化圈以外的事嗎?”說著他一指兩個女詩人。
李虛懷想想覺得也是,立刻暗罵自己未免小氣。
錦衣剛帶團(tuán)回來沒幾天,就說公司又派她帶團(tuán)去北美。李虛懷覺得她這么跑太辛苦,便說好像你們公司就你一個能人似的。錦衣笑道,沒辦法呀。過幾年爭取提前退休吧。好在出去一趟,掙錢也多是不是?兒子就要上大學(xué)了,你又想買車,趁現(xiàn)在還能掙,多一點是一點。
這話說得也是。李虛懷的工資并不高,他還得經(jīng)常去校外上補(bǔ)習(xí)班掙外快。而錦衣只要出國就有補(bǔ)貼,對家里的經(jīng)濟(jì)已經(jīng)是重要的補(bǔ)充了。李虛懷便一如以往一樣交代,要注意安全呀,注意休息呀,如此之類,基本老生常談。錦衣答說,知道啦知道啦。這也是她一貫的回復(fù)。兩個人在一起待久了,所從事的工作日復(fù)一日地沒有變化,對方要說什么,彼此早已有數(shù)。
錦衣走后大約一周左右,有一天球場又沒場地。恰好在食堂,李虛懷遇到田勞。兩人便再次約了去香格里拉打球。
李虛懷還是騎他的自行車,而田勞仍然開車過來。李虛懷在鎖車停放時,與他相遇?;腥幌肫鹪S久前,他的車上走下來馬古立的事。便笑道:“這次沒叫馬教授出來?”田勞說:“他根本不是打球的人,他來球場是跟女人混的?!闭f得李虛懷忍不住直笑。
一般訂場地是兩小時。田勞和李虛懷輪換上場,費用也是AA制。打完球,分手時,田勞說:“等馬教授回來,一起吃飯聚聚?!崩钐搼颜f:“好呀?!闭f完又順口問了一句:“他到哪兒去了?”田勞說:“他好像組了個作家代表團(tuán)去北美了?!?/p>
李虛懷頓時有點心驚,忙問:“什么時候走的?”田勞說:“個把禮拜了吧?過幾天就該回來了。”
這信息讓李虛懷心亂如麻。他想,這么巧?錦衣帶的團(tuán)會是他們嗎?難道,馬古立和錦衣背著我有來往?想到這個,李虛懷覺得自己有一種幾近崩潰的感覺。次日他便打電話到錦衣的公司,問他們錦衣帶的是個什么團(tuán)。對方說,是個作家團(tuán)呀。本來想著錦衣才跑過不久,該讓其他人去的,可是人家這個團(tuán)點名要錦衣。一般來說,那種精英團(tuán)隊,點了名,公司就會派。
確認(rèn)了這個后,李虛懷如坐針氈。他給錦衛(wèi)打電話,想聽錦衛(wèi)就這事怎么看,但錦衛(wèi)的手機(jī)關(guān)了機(jī)。李虛懷想,怕是又出國講學(xué)了。他想直接給錦衣打電話,可是又擔(dān)心自己控制不住情緒,萬一在電話里吵了起來,她遠(yuǎn)在海外,又擔(dān)負(fù)工作,心情如若不好,出了事則更麻煩。他甚至還想給馬古立打電話,警告他不要碰錦衣。可是,他又沒有證據(jù),萬一惹怒了馬古立,他真的去挑釁錦衣,又該如何是好?李虛懷左右都不是,每天度日如年,總算在五天后,等到了錦衣的歸來。
到家的錦衣,春風(fēng)滿面。進(jìn)門就給李虛懷掏禮物,根本就沒有看到李虛懷業(yè)已鐵青的臉色。錦衣說:“看,給你買了一條高級領(lǐng)帶。以后參加學(xué)術(shù)活動的機(jī)會多,這條可以配你的各種衣服?!?/p>
李虛懷冷笑道:“你這么開心?你怎么可以這么開心?”錦衣說:“我為什么不可以?”說罷一轉(zhuǎn)身,才發(fā)現(xiàn)李虛懷整個人的狀態(tài)都不對了。
錦衣忙問:“發(fā)生了什么事?”李虛懷說:“到這時候,你還跟我裝模作樣?你跟著馬古立去了一趟北美,就這么興奮嗎?”錦衣說:“怎么是我跟著馬古立去呢?我是公司派去的。這是我的工作?!崩钐搼颜f:“既然如此,為什么要瞞著我?”錦衣說:“我沒有故意瞞你。但我知道,如果你聽說我陪的是馬古立他們作家團(tuán),就會阻止。我不想被你阻止。我就想通過這次帶團(tuán),跟馬古立確定你評教授的事?!崩钐搼颜f:“評不評得上,都是我的事。我不需要女人摻和。”錦衣說:“我希望你能萬無一失。我也的確跟馬古立談了。他跟我作了保證,說這次你鐵定能上,他有把握。”
李虛懷更加憤怒,說:“難道我的職稱,還要自己的老婆去獻(xiàn)身?”錦衣說:“你少流氓。我是去工作,只是跟馬古立聊了聊天而已?!崩钐搼颜f:“那就巧了。既然如此,為什么他特意點名你去帶隊?他有沒有向你提其他條件?”錦衣說:“沒有。我只是負(fù)責(zé)帶團(tuán)。”說完冷笑道:“你以為我會賣身?我有那么賤?那團(tuán)里年輕女人好幾個,馬古立犯得上跟我混?”李虛懷說:“那我就不明白了,他為什么專門點你?”錦衣反問道:“你怎么知道是他點的我?”李虛懷說:“我到你們公司問過了。我問為什么又是派你去?!卞\衣說:“你監(jiān)視我?”李虛懷說:“談不上監(jiān)視。我只是奇怪你們倆同時去北美。所以要問一下。”錦衣說:“我不管他有什么意圖,但我知道自己應(yīng)該怎么做。你跟他混了這么久,我質(zhì)問過你沒有?你還好意思吃這份醋?”
李虛懷被錦衣的話問得發(fā)蒙。他心里有萬丈怒火,但他的言辭卻跟不上錦衣,于是這火頭在心里躥得更高,他曾經(jīng)所有的嚴(yán)密的邏輯都消失了。他已經(jīng)不知道怎么跟錦衣說話。李虛懷說:“你確定你跟他沒有茍且的事?你們沒有上床?”
這話一出口,李虛懷就后悔了??v然心里可以這樣猜測,但說出口來就是大禍。果然,錦衣怒了。她順手將桌上的杯子砸在地上。她的行李箱都還沒有打開,家里已然成了這樣。錦衣很痛恨李虛懷說出這樣的話。這次北美之行,她原本就是想助李虛懷一臂之力。她甚至知道馬古立對她頗有好感,而在這次旅途中,她也慢慢開始改變對馬古立的印象,幾乎都有點喜歡他了。因為與李虛懷相比,馬古立是一個從言語到行動都完全不同的人,仿佛跟李虛懷來自不同世界。盡管馬古立對她的喜愛表現(xiàn)得直白熱烈,但她始終沒有跟馬古立有任何私情。因為她看得很透,馬古立這種人,是混世界的,好玩卻無真情,而李虛懷,卻是過日子的,無趣卻真實。
然而,在家里過日子的李虛懷,卻對她作了最壞的推測,他們之間多年的相互信任就像眼前這個杯子一樣,完全粉碎了。
錦衣心里的憤怒大過了難過。她不由得冷笑了幾聲,說:“李虛懷,你這個小人!原來你是這樣想我的。如果你對我沒有任何信任,那好,離婚吧?!?/p>
話說到這一步,李虛懷簡直抓狂。暴怒和醋意混合一起,有如炸藥,它炸毀的是自己曾經(jīng)堅定地維護(hù)過的一切。李虛懷沒有任何遲疑,硬挺挺地接過了錦衣的話,大聲道:“離就離!”
這是李虛懷一生中最不愉快的一個夜晚。他覺得自己被所有的惡魔糾纏。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難過。徹夜未眠且不說,甚至險些忘了第二天他的課。待他想起時,已經(jīng)快遲到了。
天大的事,都不如上課重要。當(dāng)了一輩子老師,這幾乎是本能反應(yīng)。李虛懷臉沒洗,牙也沒刷,跳下床便出門。他瘋狂地蹬著自行車趕到教學(xué)樓,一進(jìn)門,迎面遇到剛下課的系主任。主任說:“恭喜你!”
當(dāng)時的李虛懷腦袋一片空白,只想著盡快趕到教室。直到課講到一半,李虛懷突然想起這句話。他想,主任是什么意思?難道我的教授評上了?
下課到教研室一問,果然是。他又餓又累,軟軟地坐在椅子上,所有的煩躁委屈,所有的疲憊不堪,一起壓了過來,令他沒有一絲喜悅,有的只是無盡的焦慮。一個同事說,大喜事呀,你怎么像是倒了大霉似的?
這天的回家路上,李虛懷一直在想,我該怎么面對錦衣呢?難道真的離婚?
只是,這天的半夜,他接到一個電話。電話的那邊,是他的好朋友,也是他的妻兄錦衛(wèi)。錦衛(wèi)的聲音很微弱,時斷時續(xù)。李虛懷初始甚至不太相信那是錦衛(wèi)在說話。他所認(rèn)識的錦衛(wèi)從來都是大氣磅礴的一個人,然而,這一次,電話的那頭,卻是一個細(xì)若游絲的聲音。
李虛懷詢問了半天,終于弄清楚。錦衛(wèi)病倒了。并且病一查出,便是肝癌晚期。錦衛(wèi)說:“來看看我吧,不然就沒機(jī)會了。”
李虛懷立即魂飛魄散。他放下電話,奔至隔壁兒子的房間,一把抓起已然進(jìn)入夢中的錦衣。錦衣使勁地推他,卻沒有推開。李虛懷抱著錦衣放聲大哭。嘴里念叨著,錦衛(wèi)他、錦衛(wèi)他……
錦衣也有點蒙,顧不得跟李虛懷置氣,連聲追問:“我哥怎么了?錦衛(wèi)怎么了?”李虛懷哽咽道:“他要我們?nèi)ケ本?,不然就沒機(jī)會見面了?!卞\衣大驚:“???為什么?他出了什么事?”李虛懷仍然沒有放開她,仿佛他一放開錦衣,自己便會兩手空空,什么都會失掉。李虛懷說:“他說……他說……他得了病,要死了……”
錦衣推開他,大聲道:“你胡說,你騙我。我去北美前還跟哥哥通過電話。”李虛懷渾身戰(zhàn)栗,他說:“剛才他是這樣說的,就是剛才……是他打的電話……他連講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錦衣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她不斷地推開意欲繼續(xù)摟抱她的李虛懷,一邊開始找電話。李虛懷說:“不要。不要給錦衛(wèi)打電話。不要讓他耗費精力。”錦衣吼道:“你出去!我知道自己應(yīng)該怎么做。”
李虛懷默默地退了出去。他無力地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腦子里浮現(xiàn)出自己和錦衛(wèi)當(dāng)年一起下棋一起騎自行車一起去長江游泳的場景。甚至,就連錦衛(wèi)要將錦衣介紹給他時那副狡黠的笑意,都?xì)v歷在目。盡管這些年,錦衛(wèi)因父母去世后,極少回來,但李虛懷出差北京,任何時候都會與他相見。兩人閑聊家人孩子之樂,感嘆學(xué)術(shù)風(fēng)氣之惡,更談國際數(shù)學(xué)潮流走向。李虛懷跟錦衣雖然也無話不談,但與學(xué)術(shù)有關(guān)的內(nèi)容,卻是談不下去的。因而他跟錦衛(wèi)聊天的話題便更開闊,也更無障礙,每次離開,他都會覺得自己精力又充沛了一些。錦衛(wèi)是他從小到大一個不可缺少的人,生命中少了他,就會缺失掉一大塊。他無法接受這樣一個朋友有可能會從他的生活中永遠(yuǎn)消失的事實。他的難過跟錦衣不同,但似乎更深。
錦衣從兒子房間出來時,已然泣不成聲。她見到呆坐在沙發(fā)上的李虛懷,立即撲了過去。她抱著李虛懷大哭道:“怎么辦呀怎么辦?”李虛懷哽咽道:“明天我們?nèi)ケ本?。?/p>
在北京他們見到錦衛(wèi)時,發(fā)現(xiàn)錦衛(wèi)像一張紙片似的軟軟擱在床上。錦衣說:“不是才發(fā)現(xiàn)嗎?怎么就瘦成了這樣?”錦衛(wèi)的妻子說:“已經(jīng)有一個多月了。他一直不舒服,以為是忙學(xué)生答辯累的,又趕到英國去開一個會。一回家,人就撐不住了。他還說是太累的緣故,歇幾天就好了。第二天我和他的學(xué)生硬拖他到醫(yī)院,醫(yī)生一看他這樣,就讓住院。幾輪檢查下來,就確診了。錦衛(wèi)不讓告訴你們??墒恰乙膊恢罏槭裁?,一下子就成了這樣?!?/p>
悲傷哭泣相互安慰,在北京三天,李虛懷和錦衣能做的只能是這些。錦衛(wèi)已知自己死期將至,倒是比他們幾個更為從容。有一天晚上,錦衛(wèi)讓錦衣和老婆回家休息,但他留下了李虛懷。
外面天已漆黑,路燈雖然亮著,光線投不到醫(yī)院的高樓上。正是春寒時節(jié),玻璃外冷風(fēng)襲人。李虛懷看著羸弱不堪的錦衛(wèi),心里滿是凄惶。他突然有一種虛無之感,仿佛從骨頭縫里滲出,迅速就漫向全身。這種虛無,或許在他人那里,便是一個空,空空如也。但在李虛懷,則是一種深刻的無力。這種無力,致使他覺得萬事了無意義,并非空,而是生或許不如死。
錦衛(wèi)仿佛看出他的心思,低聲道:“你也不必惶惑,人生就是這樣。有人走有人來?!崩钐搼颜f:“你有話想跟我說?”錦衛(wèi)說:“你看,到了這一步,講多少話都沒用了?!崩钐搼颜f:“我明白。”錦衛(wèi)說:“細(xì)想來,這輩子我也做了不少事,這幾天心里在算,覺得大體上也過得去吧?!崩钐搼颜f:“何止。你比很多人都強(qiáng)太多了,即使我跟你比,也相當(dāng)慚愧。”
錦衛(wèi)示意自己的枕下。李虛懷疑惑地掀開他的枕頭,他看到一個U盤。錦衛(wèi)說:“這個給你。里面有些資料,有幾篇論文是我寫了一部分的,還有幾個專題研究,都沒有完成。你接著做吧,或許對你有用?!?/p>
李虛懷一時不知道說什么。錦衛(wèi)說:“是個紀(jì)念。我本想給我的學(xué)生,但最終還是覺得應(yīng)該交給你,給你更有意義?!崩钐搼驯锪税胩欤耪f出一句:“那我要署你的名?!?/p>
說完他覺得這句話很不得體,倒顯得自己既自私又猥瑣。錦衛(wèi)又何曾是那么功利的人?錦衛(wèi)說:“這個倒意義不大,我不給學(xué)生,就是對署名并無興趣?!崩钐搼严肓讼?,替自己挽回道:“你我小學(xué)就是朋友,做同行,是從中學(xué)開始的吧?我們做了這么多年的研究,卻從來沒有兩人共同做點什么。這也算是我的一個夢想吧。何況數(shù)學(xué)這條路,也是你帶我走上的?!?/p>
錦衛(wèi)笑一笑,說:“怎么會?分明是你圍棋下得好,在我面前得意,說你得胡老師親傳,數(shù)學(xué)好,比我會算。我為爭這一口氣,才去猛攻的?!崩钐搼岩残α似饋恚f:“原來是這樣呀。我說你的棋怎么長進(jìn)得那么快?我吹牛把自己吹上了絕路。”他剛說完,又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失言。因為現(xiàn)在走在絕路上的人是錦衛(wèi)。
錦衛(wèi)默然片刻,嘆息道:“那是多么好的一段時光呀。什么事都不做,天天下棋,真想回到那個時候?!崩钐搼鸦叵胫?,說:“是呀。你戀愛時,我無聊死了,抱著棋盒坐在你家門口等你回來。你家門前的樹上有多少枝杈都被我數(shù)清楚了?!卞\衛(wèi)又笑,說:“幸虧我及時把錦衣拋出來。救了你,也救了我。”李虛懷說:“你拋得太及時了。”錦衛(wèi)說:“我要交代另一件事了。你要愛惜我家錦衣。不僅因為她是我妹妹,她也是你的妹妹,你我是兄弟。”李虛懷想起幾天前跟錦衣的暴吵,深感愧疚。他默然點點頭,低聲說了句:“我保證。用我的命保證。”
李虛懷離開醫(yī)院,他走到門口,聽到錦衛(wèi)的最后一句話:“想想,覺得人生也好沒意思。”李虛懷轉(zhuǎn)身說道:“你說的,也是我想的?!彼f這話時,已經(jīng)熱淚盈眶。
錦衛(wèi)的突然病逝,讓李虛懷大為受傷。這種創(chuàng)傷,猝不及防,巨大而強(qiáng)烈。它似乎來自生命深處。它讓李虛懷心緒渺茫,不知所措,夜半醒來,便再難入眠,腦如亂麻,各種往事,各路信息,一并涌來。匯集又分散,破碎又整合,迅猛得令他覺得自己的腦袋隨時都會爆炸。他甚至有了某種對生的厭棄,對死的向往。錦衛(wèi)的死訊傳來,盡管早有心理準(zhǔn)備,但還是又一輪肝腸痛斷。他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整整一天,不想說話,不想見人。
錦衣倒顯得比他鎮(zhèn)定。她買了兩張機(jī)票,拉著李虛懷再次趕到北京。安葬的當(dāng)晚,兩人抱頭痛哭了一場。他們相互抹著對方的眼淚。李虛懷說:“我再不會跟你發(fā)脾氣了,我一定好好愛你?!卞\衣也說:“我們要愛惜身體,好好生活?!彪x婚的事,就再沒談過。
回家數(shù)日,李虛懷都走不出內(nèi)心的痛楚。馬古立打電話給他,說是教授已經(jīng)評上了,無論如何要祝賀一下。但李虛懷的有氣無力倒讓他嚇了一跳。聽李虛懷說到錦衛(wèi)之死,心情不好。馬古立方知緣故,趕忙用言語慰問了一下。錦衛(wèi)以前是高班同學(xué),馬古立對之也知曉幾分。此后,又過了數(shù)日,田勞叫李虛懷出去打球,又說馬古立也希望他出來散散心,但都被拒絕。情緒一散,什么事都提不起勁。他耳邊一直響著錦衛(wèi)最后的話:想想,覺得人生也好沒意思。他想,是呀,是真的沒有意思。如果這樣沒意思,枯呆于家中,或是享受茍且,又有什么差別。這一想過,心下便有無限索然。那些熱鬧的飯局和喧囂的K歌,甚至于馬古立的女伴以及他嘴上好談的性愛,于他一下子就都沒了吸引力。
李虛懷開始了他渾身難過的日子。先是睡不著,后來又不想吃。他躁亂不堪,情緒失控,每天都覺得心力交瘁,仿佛有萬只螞蟻日復(fù)一日地啃噬他的身心,他越發(fā)覺得活著是一種累贅,渴望一死了斷。錦衣立即判斷他得了抑郁癥,強(qiáng)行拖著他去了醫(yī)院。被醫(yī)院確診后,錦衣又到學(xué)校為他請了長假,然后就買了機(jī)票,帶著他飛到希臘。他們在一個清靜的小島住了幾個月,家里原本攢著買車的錢,悉數(shù)花盡。錦衣說,那里氣候溫暖,海邊街巷,藍(lán)白輝映,讓人爽目。既繁花似錦,又清靜素雅,這樣的環(huán)境會讓人松弛。兩人沒事,就到海邊散步或是慢跑,抑或與錦衣的朋友出海釣魚。錦衣的方式,果然有效,李虛懷在無所事事中,在天地人情皆溫暖中,慢慢放空了自己,又慢慢地緩解了過來,仿佛身心中的污穢被清理了出去。當(dāng)有一天,他拿出錦衛(wèi)留下的U盤,告訴錦衣他想開始工作時,錦衣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他們回到了學(xué)校。外出時間長了,馬古立也好,田勞也好,跟他一下子都沒了往來。偶爾,李虛懷也會在食堂遇到田勞,但雙方也就只是點一點頭,仿佛過去完全不熟識似的,然后就各走各的。
錦衣跟公司遞交了申請,說自己年齡也大了,已不適合經(jīng)常外出。公司知道她的兄長去世,丈夫得病,于是立即同意了她的要求。故而錦衣就成了朝九晚五的上班一族,每天早出晚歸,固定得像是電腦設(shè)置。
生活變得如此平淡。時間如一塊橡皮,在擦拭馬古立帶著他經(jīng)歷過的熱鬧。如果不是有一天他偶然看報紙,他甚至都想不起往事。
這一天,很湊巧。他和錦衣去機(jī)場接兒子。兒子留學(xué)美國,這天回來。在等候兒子的過程中,一個男人迎面向他走來,大聲地朝他喊了一聲:“李虛懷,李副雅!”
李虛懷恍然間發(fā)現(xiàn),他的中學(xué)同學(xué)陳三喜站在了他的面前。陳三喜也是來接兒子,他剛喝過酒,滿臉得意,說他兒子在美國讀了博士,有如何如何的成就,這次是作為專家被大學(xué)邀請回來的。李虛懷連忙道了幾聲祝賀。
陳三喜說:“哪天一起吃個飯,叫上馬古立。我要讓他看看我兒子,他在我面前神氣了一輩子,這回我也要神氣一把。你看,我今天特意帶了這個,要激勵一下我兒子?!?/p>
陳三喜說著拿出一張報紙。李虛懷接過報紙一看,發(fā)現(xiàn)在報紙的副刊版上,登著馬古立的照片。照片很大,除了馬古立,還有另一個男人。李虛懷覺得這人眼熟,一時想不起是誰。細(xì)看名字,李虛懷驀然記起,在某一年的某一天,他們一起喝過茶。而且在茶局上,他還提前離開了。報紙的文章說這個叫山風(fēng)的作家得了大獎,著名評論家馬古立教授對其作品給予了高度評價。照片中兩人正在親切交談,云云。
錦衣湊過來,一撇嘴說:“他還蠻陶醉的嘛。”李虛懷說:“他比我厲害多了?!标惾惨貓蠹?,說:“我要告訴我兒子,他得為他爹在報紙上登一張比這個更大的照片。我這輩子活得蠅營狗茍,比不過你,但我兒子一定得比你們強(qiáng)?!崩钐搼衙φf:“你說得對。長江后浪拍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p>
飛機(jī)到了,他們各自接了兒子,各自歡天喜地,也沒有顧上道聲再見。
返回的車上,李虛懷突然想起很久前馬古立說過的一番話:茍且是人的先天本能,所以茍且會讓人特別舒服。努力和勤奮是后天的教導(dǎo),與人的本性逆行,所以它們總讓人很累。他當(dāng)時聽這話時,除了新鮮,并沒其他感覺。而現(xiàn)在,他突有所悟,心想,馬古立的想法真的很有意思。
他把這些話跟錦衣說了。兒子坐在車的前面,扭頭先回答說:“爸,茍且也是一種生活方式哩?!卞\衣說:“算了吧,馬古立喜歡故作高深,其實就是個混子。我們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你看,我們現(xiàn)在的一切不都挺好嗎?”
李虛懷想,可不是?自己教授當(dāng)著,有妻長伴,有子留學(xué),衣食無憂,舒舒服服,真的都挺好。雖然,自己的活法與馬古立不同,但其實都與這世界十分般配。想過這些,李虛懷心安了,覺得萬事萬物很是平靜。
2018秋于武漢
作者簡介
方方,女,本名汪芳。1955年生于南京。祖籍江西彭澤縣。幼年遷于武漢。曾當(dāng)過四年裝卸工。1982年畢業(yè)于武漢大學(xué)中文系。在校期間始發(fā)小說。畢業(yè)后分配至湖北電視臺當(dāng)編輯。1989年調(diào)入湖北作家協(xié)會?,F(xiàn)為華中科技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已出版小說、散文集近七十部。多部小說被譯為英、法、日、意、葡、韓等文字在國外出版。其代表作有長篇小說《烏泥湖年譜》《水在時間之下》《軟埋》,隨筆集《到廬山看老別墅》《漢口的滄桑往事》,中篇小說《風(fēng)景》《祖父在父親心中》《桃花燦爛》《奔跑的火光》《武昌城》《萬箭穿心》《琴斷口》等。
責(zé)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