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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秘的日常

2018-11-23 00:27詹文格
四川文學(xué) 2018年11期

詹文格

1

夜色深沉,樓道幽暗,白天無法察覺的聲音,夜晚被無限放大。上半夜烙煎餅一樣翻來覆去,剛剛有了一絲淡淡的睡意,一聲孩子的啼哭如繒帛撕裂,送來一個夜半驚魂的尖叫。

突兀的哭喊,像一張顫抖的黑網(wǎng),將整個世界牢牢罩住,輕薄的睡夢瞬間被撕扯得粉碎,人在黑網(wǎng)中掙扎,肉身無路可逃……

很多個夜晚都是如此,駭人心魂的哭聲如受驚的小獸,橫沖直撞,朝我的胸口奔撲而來。在劇烈的奔突中,我的魂魄一頭跌倒,落入深不見底的峽谷,飄落下墜的過程,像鴻毛一樣緩慢輕盈,聽不到半點回音。

真弄不明白,那孩子為何總在三更半夜啼哭?哭聲凌厲,帶著慫恿蠱惑的味道。正是深度睡眠的時刻,神經(jīng)像易碎的青瓷,經(jīng)受不起絲毫的碰觸。而孩子面對寂靜的午夜,如此激烈地啼哭,究竟是在警告,還是暗示?不得而知。

終于在門外的電線桿上見到了巴掌大的紅紙,上書: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啼郎;過路君子念三轉(zhuǎn),一覺睡到大天光。

民謠如同咒語,神奇得不可思議。從此,夜哭的孩子安然入睡。

對于一個漂泊者來說,棲身在隔音極差的建筑物內(nèi),無法拒絕任何丁點的聲音。一陣風、一場雨,老鼠追咬、飛鳥撲翅……那些沒有過濾的聲音,無遮無攔撲面而來,把我的聽覺磨出了厚厚的老繭。

聲音是生命的象征,有時候我也會從內(nèi)心去感激那些接近塵埃的聲音,正因為有這些聲音的存在,才能傳遞生活的質(zhì)感,才使我獲得一種精神慰藉。

當荷爾蒙達到一定峰值時,某種聲音就會穿墻而過,讓人春心潮涌,勃然亢奮。比如隔壁床板有節(jié)奏的響動,伴隨著咿咿呀呀的快意,那樣的聲音會讓人心旌搖蕩,血脈僨張。男歡女愛的放縱轉(zhuǎn)化成醉人的呼喊,無意中喚醒了另一個男人體內(nèi)蟄伏的野獸。那只蠢蠢欲動的野獸,有著貪婪的胃口,它以肉食者的狂妄姿態(tài),在火燒火燎的血管中拼命沖撞,嗷嗷怪叫……

臥室外側(cè)是一架旋轉(zhuǎn)的木制樓梯,樓梯通往頭頂?shù)姆块g,風吹日曬,梯子那侵蝕的顏色像一幀黑白照片,散發(fā)出悲愴的古典韻調(diào)。因年代久遠,老舊的木板像缺牙少齒的老嫗,榫眼松動,木梁搖晃,腳板踩上去,船槳一樣吱呀作響。于是在清晨或黃昏,我的頭頂經(jīng)常會響起各種各樣的聲音,那是一些身份不明,經(jīng)常變化的腳步。有時是合租民工馱著沉沉的包袱,有時是流浪歌手牽著他的情人,有時是涂脂抹粉的小姐引誘著她們的嫖客。

凌晨4點,一陣哮喘般的咳嗽聲響起,豆腐坊那對中年夫婦起床開始忙碌。合上電閘,電磨呼呼地轉(zhuǎn)動,浸泡多時的黃豆,撐著飽脹的身體,在一陣噪聲里碾磨成白色的漿沫。黃豆由固體變成了液體,然后過濾、加溫,盛進散發(fā)著杉木氣味的木桶。

乳白色的漿汁,飄著黃豆的清香,女人往豆?jié){中加入石膏,或點上鹵水,少頃,豆?jié){開始凝結(jié)成潔白的固體,用手一碰,輕輕顫動,像豐乳肥臀的婆娘。

在漂浮著豆花的作坊里,物質(zhì)在不停轉(zhuǎn)換,名稱不斷不變化,飽滿的黃豆變成了另外一種形態(tài)。作坊的聲音平息之后,天慢慢放亮,豆腐在木廂中已經(jīng)成型。男人把豆腐裝上車斗,腳蹬三輪,穿過小巷,拐入正街。鈴鐺一路叮當作響,——豆腐哦!豆腐!——買豆腐啰!吆喝聲響徹清晨的長街小巷。

久居此地,我理解了聲音與時間的關(guān)系,兩者互相提醒,各有修飾,即便是閉著眼睛,也能摸清白天與夜晚的界線。聲音是對生活最真實的再現(xiàn),不同的生活,傳遞出不同的聲音。

我從未抱怨過這些嘈雜的聲音,相反我愿意生活在這種接近塵世的聲音里,它讓人感受到底層世界的真實和飽滿。聚居一處,彼此不分高低,不問來路,圖的是熱鬧和隨意。雖然只是一塊門板相隔的鄰居,但為了生計,平日很少串門會面,更難得相聚對飲,開懷暢談。頻繁更換的住戶,見面少有問候,熱情者會點個頭,算是招呼,但心頭冷暖,在自由往來的聲音里日日相會,時時交流。

2

我曾一度提醒自己別再窺聽,可是窺聽不等同于竊聽,它無法約束,前者毫無意識,后者卻有明顯的行為動機。在某種特定場景中,竊聽成為一個專用詞,讓人聯(lián)想到行為詭異的間諜。那種捕風般的高超手段,那種像空氣一樣無處不在,如影隨形的鬼魅過程,讓人汗毛直立,防不勝防。

墻有縫,壁有耳,那種無處不在的竊聽,已不再停留于倫理道德層面,而上升為一種關(guān)乎前途命運,決定生死存亡的斗智斗勇。竊聽是主動的,有目的、有手段、有預(yù)謀的行徑。而窺聽則顯得漫不經(jīng)心,自然而然,它是被動而又無主觀動機的,無惡意的非自覺行為。

可是無論怎樣辯護開脫,窺聽者畢竟是一個不雅的稱謂,一個令人尷尬的角色,在很多時間都見不得陽光。然而,細細回溯這些年的生活片段,有些行為真的是身不由己,全是因環(huán)境影響,與人品道德無關(guān)。

初進城里,收入微薄,居舍只講租金低廉,于是遍尋偏街陋巷,破舊棚區(qū)。穿行在墻面斑駁的胡同里,踩著濕滑的青磚,被房東引進一處灰頭土臉的老宅。

雖說是套間,但分割空間的物體是一些隔音極差的木板,老鼠、蟑螂自由往來,入耳的不僅是風聲雨聲,還有鄰家的鍋聲碗響,小夫妻日間雞毛蒜皮的拌嘴,夜晚纏綿恩愛時的耳鬢廝磨。

睡眠不好的夜晚,眾人靜謐,唯有我雙耳喧囂。聲源來自不遠處的建筑工地,攪拌機隆隆作響,體積龐大的貨車負重前行,受驚的地皮跟著顫抖。

當遠處的聲音漸次稀落之后,近處的聲音接著輪番登場。開始是風吹樹葉的沙沙聲,然后是性急的貓狗趁黑糾纏,夜色里放肆追咬,興奮喊叫。再接著聲音抵近了身旁,左邊的男鄰居或許是酒桌上貪杯,鼾聲雷動,空氣里飄著淡淡的酒味。右邊的女鄰居,節(jié)儉度日,精于算計,水缸里叮當作響,那個哭泣的水龍頭像縱欲過度的腎虛者,滴滴嗒嗒,從春到冬一直尿頻尿急尿不盡。

其實在日常生活中,每個人都有可能身不由己陷入窺聽的境地。聽和看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行為。閉眼像天黑,只要不睜開眼睛,你就什么也看不見,這是人對眼睛的有效控制。而負責聽覺功能的雙耳,從來就不愿輕易接受外力的管束,耳朵是人體最敏銳的器官,也是最忙碌的器官,他的傾聽功能除了入睡之外,在任何時候,任何場合,都是全天候運行,不知疲倦地將各種聲音吸收過來。

耳朵對于聲波的捕捉,像流水一樣自然,我們無法關(guān)閉聽覺的閥門,不能分左右耳朵的使命,哪些該聽,哪些不該聽,無法選擇。因此,當一些不該聽到的聲音,無遮無攔地進入耳膜時,窺聽二字便在無意識中完成。

我曾在一個機關(guān)大院住過兩年,房改之前,這個大院像一支高度純潔的隊伍,不允許家屬之外的任何人入住。對于一個沒有駐軍的山區(qū)小城來說,擔負近百萬人口治安管理的縣級公安局就是一個準軍事化機構(gòu),一般人不敢隨便入內(nèi)。

由于受老城區(qū)地理條件的限制,小城的機關(guān)與居民擠擠挨挨地聚在一塊,前面緊臨大河,后面背靠大山,彈丸之地,確實找不到一點伸展的余地。為了利用有限的空間,每個單位都在想盡辦法改造房屋,因此形成一個特殊的結(jié)構(gòu)。臨街的建筑是局機關(guān)辦公大樓,大樓內(nèi)分別掛著刑偵大隊、治安大隊、緝毒大隊、經(jīng)偵大隊的牌子。前幾年還有一棟紅磚房子,駐守著消防大隊,幾輛消防車停在后院,有時候那刺耳的119警報會突然響起。再往后面就到山腳下,那里拆除了許多雜亂的建筑,建了兩棟家屬樓,前面上班,后面居家,民警獨享自家的便利。家屬院再往后面就是海拔300多米的鳳凰山,山上植被完好,高大的馬尾松一片蔥綠。

從平地往上望去,山腰處有一個特殊的建筑,那里高墻崗哨,一派森嚴,平日里極少見人光顧。很多人都不清楚,那幾棟順山而建的房屋是關(guān)押犯人的看守所,對于大多數(shù)守法者來說,看守所是一個既陌生又恐怖的地方。記得第一次站在山腳下仰望那處建筑,我就有一種奇怪的想法,想象那個犯人成堆的地方是否會發(fā)生點什么。

沒多久,事情還真的發(fā)生了。自然這是一種巧合,當時剛好看完昂利·沙里葉的自傳體小說——《越獄》。我只是胡亂想象,并非具備特異的預(yù)測功能。

某天深夜,一陣刺耳的警報聲驟然響起,我在驚恐中醒來,強睜雙眼,跑到窗前,還沒等我明白怎么回事,發(fā)現(xiàn)四周圍滿了荷槍實彈的公安和武警。

院內(nèi)車燈閃爍,警笛齊鳴。如此興師動眾,一定不是小事。大家都困在屋子里,不許邁出半步。由于從未有過此種經(jīng)歷,心里不免緊張,于是輕輕推開窗戶,向鄰居打聽。鄰居的兒子是一名巡警,自然比我們更知道內(nèi)情。夜色里,鄰居一臉緊張,他壓低嗓音,悄悄地告訴我:“看守所出事了,一名殺人犯越獄逃跑了?!?/p>

那個晚上我再也沒能入睡,想著窮兇極惡的殺人犯,越獄逃跑,就像一只餓虎鉆出了籠子,那該是一件多么危險的事情!

2008年,汶川地震后不久,這個院里又一次上演了半夜驚魂。如果不是這一次經(jīng)歷,警察身上的神秘色彩,勇敢、智慧在我心里會一直向前延續(xù)。

一名居住偏遠的鄉(xiāng)村漢子,突發(fā)奇想,自編一條手機短信,深夜發(fā)給一位朋友,想搞點惡作劇。

短信內(nèi)容:接上級通知,今晚1時至3時,我縣將發(fā)生5.5級地震,請大家做好防震準備。很快,這條帶有弱智性質(zhì)的短信在全縣各地急速轉(zhuǎn)發(fā),有些動作緩慢,打字不熟練的老人,干脆直接撥打電話,打給親人,打給朋友,一時間地震消息成為戰(zhàn)地空襲警報,從鄉(xiāng)村傳遞到城里,從城里回流到鄉(xiāng)村,潮水一樣漫卷,驚慌的人群傾巢而出,尋找視為安全的地方。

這一夜,驚惶失措,高潮迭起,電話撥打,短信發(fā)送,創(chuàng)下歷史新高。縣城居民潮水般往廣場涌去,地勢空曠的河邊、街中到處都擠滿了人,曾溫暖親切、愛之不舍的家,被人們棄之拋之,像墳?zāi)挂粯舆h離。

普通百姓出現(xiàn)驚慌還有情可原,誰知院里的警察一樣求生心切,帶著家人火速逃離。面對這個從天而降的消息,沒有一個人能冷靜分析,沒有一個人進行理性的質(zhì)疑。關(guān)鍵時刻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先跑出家門再說。

大人的驚呼,小孩的哭喊,亂成一鍋粥。妻子抱著孩子準備出門,被我勸住了。我第一反應(yīng)這是謠言,如果有如此精準的預(yù)報,那汶川地震就不至于出現(xiàn)數(shù)以萬計的同胞遇難。慘烈的大地震使人們成了驚弓之鳥,盡管這樣的謠言顯得極為低級幼稚,但在危急之時,人的智商也會驟然下降,來不及驗證消息的真?zhèn)?,趕緊逃命吧!

有些人家求生欲望過分強烈,連門窗也來不及關(guān)好,結(jié)果趁火打劫的小蟊賊乘虛而入,金銀首飾,現(xiàn)金衣物,悉數(shù)卷走,弄了個盆滿缽滿。這一夜,僅縣城就有幾十戶人家被盜,還有許多患心臟病、高血壓病的老人,過度驚嚇,弄得病情加重,連夜送進醫(yī)院搶救……

天亮之后,城市像退潮的大海,歸于平靜。剛剛過去的混亂、恐慌、焦急,像消失的夜晚,夢一樣找不到痕跡。上班之后,這個謠言不攻自破,而且還上了省衛(wèi)視新聞聯(lián)播。被驚嚇了一個晚上的人們,全都顯得無精打采,十分沮喪。如此這般的惡作劇,就像一群大人被一個幼稚的孩子戲弄了一番。思維縝密的警察,一臉倦容,打著哈欠趕去上班。

3

我搬進這個院子時,正值盛夏,晚上幾乎每家每戶都會打開房門,坐到陽臺上歇涼。房子是20多年前建的,無論是布局設(shè)計,還是內(nèi)部裝修都早已過時,尤其是采光不好,客廳和臥室即使是正午時分也一團漆黑,像上海當年的地下旅館,整天借助燈光照明。到了2000年后,公房轉(zhuǎn)為私房,有了產(chǎn)權(quán)證的房主陸續(xù)轉(zhuǎn)賣,從事不同行業(yè)的二手房主,先后走進了這個院子。

我居住的單元靠左,二層,剛好對著治安大隊的辦公樓。那是一個悶熱的夜晚,吃完飯,洗了澡,到陽臺透風。推開門,對面燈火通明,一個帶套間的辦公室傳來一聲強過一聲的怒吼,緊接著聽到有人尖叫。打人啦!打人啦!警察打人啦……

不一會兒樓層上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我從窗戶上望過去,看到對面屋子里圍滿了人。有穿警服的,也有穿便裝的。當喧嘩聲平息下來之后,有一名年輕警察走到了窗前,他的手機像夏夜的蛙,響個不停。也許是陌生號碼,手機響了許久,他就是不接,后來可能是忍受不了對方固執(zhí)的撥打,終于接了。可是肚子里像有炸藥,開口便火氣沖沖。從他接電話的內(nèi)容分析,我基本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一個買碼(地下六合彩)的窩點被查,幾名為首者帶到了治安大隊,正在聽候處理。此時,外面求情的電話接二連三地打過來。這種案子比盜竊、搶劫、兇殺案件更有意味,在某種程度上會轉(zhuǎn)化為一次交易般的討價還價。一般情況下,辦案民警都會讓當事人交一筆很重的罰款,然后拘留十天半月,再放人。

從警察的口氣中能感覺到,求情者與警察應(yīng)該熟悉,不過交情一般般,或者對方也是個老“前科”。從警察怒氣沖沖、罵罵咧咧的態(tài)度上足可說明,電話那邊的人既不是官員,也不是大款,一直在哀求從輕處罰。可警察缺少傾聽的耐心,很直白地說,上面給他們隊里定了經(jīng)濟指標,現(xiàn)在時間過半,罰沒任務(wù)卻差得很遠,涉及經(jīng)濟處罰的案子,一分不能少。公安局不是菜市場,沒有討價還價的……

警察掐了電話,拉下了窗簾,那一晚,對面辦公樓的燈光一直亮到深夜。

后來我無法知曉那個案子是如何處理的,到底罰了多少款?拘留了多少天?這些都不是我所關(guān)心的。

不過,某些時候又讓我多了一種探知的欲望。一個常在街頭斗毆的混混,傷了人,被抓進來,緊接著發(fā)現(xiàn)混混的漂亮女友來了,她忙上跑下,四處求情。不知通過什么辦法,一眨眼,真的把人給放了。

盡管出入于這個院子,但我從來沒有和這個院子里的警察有過直接的來往,或者交集。他們和我永遠是兩條道上的車,朝著不同方向行駛。每天行色匆匆地往來于上下班的路上,我只關(guān)心物價是否上漲,孩子成績是否穩(wěn)定,領(lǐng)導(dǎo)對我的評價是否一如既往。

清晨或黃昏,一些不知姓甚名誰的警察與我擦肩而過,他們手上拿著厚厚案卷,步履鏘鏘進入樓道。作為一個寄居者,棲身這個院落,我總感到自己像是混進隊伍里的望風派,在窺聽那些接近于機密的聲音。

4

然而,這個依山而建的縣城,很多部門都擠在一塊。公安局的左邊緊挨著人民醫(yī)院,人民醫(yī)院的左邊緊挨著建設(shè)銀行,建設(shè)銀行的旁邊是政府大院,再過去是第一小學(xué)和第一中學(xué)。

當時規(guī)劃是有意還是巧合?公安局與人民醫(yī)院緊密相鄰,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兩者都是治病救人的機構(gòu),一個醫(yī)治精神,一個醫(yī)治肉體。

而出入這兩個院落,面對病人,他們都會發(fā)出呻吟。老父年過七旬,平生第一次住進醫(yī)院,老父的身體算是不錯的,小病小痛不可能沒有,但堅持到七十歲才住院,這很不容易了。當時醫(yī)院病房緊張,老父的病房一共住了四人。入院的當天,同房病有一個胃出血的患者急需手術(shù),一家人圍在一起,個個面色凝重。他們是從一個很偏遠的鄉(xiāng)村來的,從患者家人的衣著上可以看出,家境并不富有??墒鞘中g(shù)之前,他們湊在一塊商量,盡管聲音不大,但同一個房間,還是能清晰地聽到。商議的話題是給醫(yī)生送紅包,開始是說主刀的醫(yī)生送200,助手和麻醉師送100。有一位年輕后生說少了,至少要送300至500……

患者的兒子和妻子一臉茫然,對于這種突如其來的事情,沒有任何經(jīng)驗。我不好意思留在病房內(nèi)窺聽,于是拿起開水瓶,假裝去打水,走了出來。

類似的經(jīng)歷我也有過,那是外甥入獄被判之后,我和姐姐、姐夫去探監(jiān),為了讓管教多多關(guān)照,姐姐與姐夫也在討論送禮的事。無論是醫(yī)院,還是監(jiān)獄,都會聽到傷心的哭泣,只是病房內(nèi)的哭泣與監(jiān)獄中的哭泣有本質(zhì)的不同。

回顧之前的經(jīng)歷,對于窺聽好像是無意識的,真正讓我感覺接近窺聽者的行為,那是后來的事。一次是孩子半夜發(fā)燒嘔吐,我急急忙忙地抱著孩子上醫(yī)院。之前我不知曉我那棟樓的旁邊住著一位主管計生工作的領(lǐng)導(dǎo),單位準備提拔一位副局長,經(jīng)過幾輪篩選,最后剩下兩人競爭,而這兩人剛好是一對冤家。因此暗地里都在較勁,誰也不服誰,爭搶職位很快進入白熱化。其中一位因早年違反過計劃生育政策,于是對方一封舉報信寄到上級,計劃生育是一票否決的,所以事關(guān)重大。我抱著孩子出門時,在走廊的拐角處,有一個黑影在晃動,聽到那個超生的主任在給計生局領(lǐng)導(dǎo)打電話。當時碰巧領(lǐng)導(dǎo)不在家,顯然主任是帶著禮物來找領(lǐng)導(dǎo)疏通關(guān)系的。

本來當時我可以佯裝不知,徑直走過去,夜幕里誰也不會留意這些??晌揖构硎股癫畹赝O铝四_步,孩子蜷縮在我懷里,炭火一樣滾燙,我本來一分鐘也不能耽誤。但那一刻不知為何,腳底像生了根一樣,不能挪動,于是主任的心事在電話里被我一覽無余。

后來有一次,我與主任獨處一室,偶然談起此事,他立刻對我親近起來,言下之意是要我保守秘密,往后自然會有關(guān)照。

第二次窺聽就更是深感意外。那是一個秋天的雨夜,我從外地出差回來,有一些器材和資料需要放回單位。我沒有多想,讓出租車開到單位院內(nèi)。打開院門,徑直上樓,也許是我突然而至的腳步聲驚擾了樓上的人。當上完最后一級樓梯時,我清晰地聽到接待室關(guān)燈的聲音。

一手提著器材,一手拿著背包,我準備穿過走廊,直接走向辦公室。但路過接待室門前時,還是忍不住,順手在門把上擰了一下,門吱呀一聲開了,我伸手按下了墻上的開關(guān)。

燈光一閃,成排的LED節(jié)能燈同時亮起,把室內(nèi)照得如同白晝。幾乎在燈光亮起的同時,一聲女人的尖叫像電光一樣劃破夜空。接著我看到一對衣衫不整的男女,險些從寬大的沙發(fā)上滾落下來……

那一刻我反應(yīng)極快,伸手立刻熄滅了燈光。退到門外都能聽到粗重的喘息聲此起彼伏,我抱頭鼠竄,逃離了單位。

從那一刻起,我相信厄運已經(jīng)降臨,于是我向辦公室請了病假,告知出差時受涼感冒,身體不適,足足一周沒去上班。

裝病不敢出門,窩在家里卻十分難受,盡管一直羨慕宅男的日子,可心里頭擱著事情,怎么也不能輕松。人像關(guān)在籠子里的困獸,躺在床上,一些奇怪的聲音總是縈繞耳邊,我用被子把頭蒙住,可聲音鬼魅一樣,揮之不去,我擔心這聲音會永遠存在,從此讓我不得安寧,永無酣夢。

那是一段倍受煎熬的日子,我無法走出聲音之外,更讓人恐慌的是,我被聲音包圍之后,又聽到了自己體內(nèi)發(fā)出了另外一些聲響:汩汩的流水聲,枝柯清脆的折斷聲,還有驚濤駭浪,風卷殘云的喘息聲。所有這些聲音,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虛幻,那是一片青草糾纏的山野,或者一川滄桑起伏的麥田,在巨大的安靜之下,蟄伏著許多驚人的秘密,這些秘密,有的裸露,有的深埋,有的若隱若現(xiàn),有的潛藏無蹤,有的漸漸遺忘。

聲音漫過耳際,許多疼痛像雨后的蘑菇,從體內(nèi)冒出。我蜷著身體,聽見腰以下的部位發(fā)出嘶啦嘶啦的聲音,這些聲音,因為發(fā)生在靜夜,所以異常清晰。我試圖移動它們的位置,可是,每動一下,刺骨的疼痛便會斷然阻止我的動作,那種疼痛帶著無法更改的強迫和固執(zhí),使我明白,自己已弄假成真。蟄伏體內(nèi)的毛病正式降臨,接下來只能默默吞咽這枚自釀的苦果。

我知道腰椎間盤突出的毛病又犯了,妻子在鄉(xiāng)下上班,與我同一個系統(tǒng),她每到周末才能回城一次,調(diào)回城里是我們多年的夢想,可是領(lǐng)導(dǎo)總是說缺編,名額緊張,無法解決。

好不容易挨到周末,妻子回來了,她扶我去做體療按摩,開了中藥,買了止痛膏,還做了一桌子的好菜。疾病的到來,讓我更加渴望妻子能留在身邊,可我位低言輕,無能為力。

也許是心情得到了放松,吃完晚飯,感覺身體舒爽了許多,疼痛也開始緩解。妻子打開電視,新聞已經(jīng)播完,我盯著天氣預(yù)報的風云圖,腦海里不斷翻騰??茖W(xué)也是一種經(jīng)驗的積累,比如看云識天氣就是傳統(tǒng)經(jīng)驗與現(xiàn)代科學(xué)的完美結(jié)合,自然界中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其實都有著天然的規(guī)律,只是許多神奇之處還有待人類去破譯。

我喝了口水,正想把這些天來發(fā)生的事情與妻子聊聊。突然門鈴響了,妻子急忙過去開門,拉開門,帶進一股涼風,哇呀!我們滿臉意外,令人驚訝的是進來的人竟是我們局長。局長手上提著一個漂亮的果籃,另一只手捧著一束鮮花,他竟然探望我來了。

局長登門,我不免受寵若驚,也許是太過意外,我和妻子一同愣在那兒,竟忘了接下局長手中的禮物,忘了給他讓座。但局長并不計較,一臉憨笑,他沒坐,局長說他很忙,他得趕回去開會。一局之長,肯定忙,于是我也不好強留,只好站起來目送局長出門。臨出門時,局長拍著我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小詹啦!這些年你的工作我們都看在眼里,記在心上,早該重用啦!對了,你的夫妻兩地分居的事,局里也正在考慮,爭取年底把你妻子調(diào)進來……

局長的話讓我目瞪口呆!看著他一搖一晃地走下樓去,身體在我的視線中一點點低矮起來。從高處往下看去,局長的頭頂完全暴露在我的眼前,那稀松的發(fā)絲像霜雪打過雜草,勉強覆蓋著光滑的頭皮。

聽到樓下漸行漸遠的腳步聲,就像臺風過境,感覺每一步都傳遞著難以言說的況味??梢韵胂蟮玫?,剛剛過去的一周,局長經(jīng)歷了一場馬拉松長跑,消耗了所有的心力和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