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日

弗吉尼亞·伍爾芙在《女性和小說》一文中說：“對女人來說，小說曾經并仍然是最容易掌握的一種體裁。其原因也不難找尋。小說是最不需要精神高度集中的藝術形式。與戲劇和詩歌相比，小說寫作比較容易，可以隨時撿起或放下。喬治·艾略特放下寫作去照料父親。夏洛蒂·勃朗特暫時擱筆去剜土豆的芽眼。”談到女性寫作，伍爾芙是不會忘記簡·奧斯汀的，她曾專為簡·奧斯汀量身定制過一篇評論性文章《簡·奧斯汀》，毫不吝嗇溢美之詞：“奧斯汀的才華如此均衡，難得的完美。她所有完成了的小說中沒有失敗之作，她的眾多章節(jié)里很少有哪一章明顯低于水平線。”文章重點在于作品的分析，亦不少關于簡·奧斯汀日常生活的再現，但具體的寫作情景，伍爾芙沒有作細節(jié)上的描述，似乎有些遺憾。還好，2007年上映的英國傳記電影《成為簡·奧斯汀》則讓我們有幸目睹了簡·奧斯汀在鄉(xiāng)間頗有意味的寫作生活：她經常提著長裙子去喂豬，然后依然提著長裙子去寫作，身后是一扇永遠虛掩著的木頭門，看起來很厚實，其實是壞的，但簡·奧斯汀堅決不修，因為這扇壞門是她偷偷寫作時最忠實的警報器，一有人走進，門便嘎吱嘎吱作響，簡·奧斯汀迅速用吸墨紙把正在寫作的稿件掩蓋住，然后淡定自若地左盼右顧，一臉的無事。

簡·奧斯汀喜歡寫作，她也喜歡長裙子。與伍爾芙同時代的作家毛姆對簡·奧斯汀也充滿了贊賞，這個贊賞里自然包括簡·奧斯汀這兩大為她所獨有的喜好。毛姆在《文學回憶錄》中寫道：“她的作品部部精良?！本尤灰彩菨M分，這在以犀利、嚴苛而出名的作家毛姆對同行評價中十分罕見，可謂稀奇至極，更讓人好奇的是，毛姆作為男性作家，對女性作家簡·奧斯汀生活細節(jié)的熱切關注：“簡·奧斯汀小姐對于長裙子、無邊女帽和圍巾頗有興趣；她擅長針線活，素凈的和裝飾華美的都會做。

簡·奧斯汀不僅文章寫得好，也是位出了名的美人，她“體態(tài)高挑苗條，步履輕盈堅定，整個外表顯得健康有活力。她膚色淺褐，血色鮮麗，臉頰渾圓飽滿，嘴巴和鼻子小小的，形狀很好看，一雙淺褐色的明亮眼睛，棕色的頭發(fā)在臉蛋兒四周形成自然的發(fā)卷”，1810年，簡·奧斯汀姐姐卡桑德拉為她畫的素描肖像雖然略顯豐滿了點，但具備了以上關于美麗的所有特征。云想衣裳花想容，美女作家簡·奧斯汀喜歡長裙子很正常，更何況18世紀末19世紀初歐洲女性的服裝一律是長裙子，只是簡·奧斯汀對長裙子的喜愛超乎了其他人，更是穿出了風姿。

18世紀末的法國大革命不僅在政治、社會歷史上帶來天翻地覆的變革，也改寫了歐洲的服裝史。自由、平等、博愛的革命口號，體現的是平民意識，與歐洲文藝復興以來三百年間形成的奢華貴族生活方式形成鮮明的對立色彩，宮廷里奢華繁復、絢爛熱鬧的巴洛克風格，以及資產階級新貴沙龍里裝飾過剩、矯揉造作的洛可可風格，失去了往日權力與階層的溫床，被迫與法國專治王朝制度的覆滅一起打上了休止符。

大革命后的時代被稱為新古典主義時代，革命后的服裝也凸顯出古典主義風尚，追求簡樸、自然，有點返璞歸真的意味，女性的裙子不再被繁復的裝飾點綴，突出服裝本身的自然本色，簡·奧斯汀穿的就是這種新古典主義的裙子。新古典主義裙子有一個明顯的特點，即超長，普遍到腳踝，一度有越發(fā)展越長的趨勢，甚至遮住整個腳，由此女性提著裙角走路成為一時的景色，也由此簡·奧斯汀喂豬時不得不提起裙角。

簡·奧斯汀的睡衣也是新古典主義的，是一種用白色細棉布制作的襯裙式連衣裙，腰線很高，提到胸部，柔和、優(yōu)美的褶皺自高腰線處一直垂到地上，很是飄飄欲仙的樣子。傳記電影《成為簡·奧斯汀》開頭就是簡·奧斯汀穿著這身白色細棉布長裙，在一張臨窗的桌子上寫作，寫了一行，不滿意，抓揉，扔掉，另起，又寫。早晨的太陽明媚、柔和，映襯著簡·奧斯汀一張被寫作沉浸、癡迷的臉，很文藝。

奧斯汀家族同17世紀英國早期資本家一樣依靠羊毛業(yè)發(fā)家，賺了一些錢，在漢普郡的史蒂文頓村買了一塊地，建筑房屋，過起豐衣足食的生活。簡·奧斯汀生于1775年，父親是牧師，擔任該地區(qū)的教區(qū)長，生育了八個子女，簡·奧斯汀排行最小。1800年父親辭職，把漢普郡的家產留給兒子，與夫人和兩個女兒移居被譽為英國最優(yōu)雅城市的巴斯，1805年父親去世，簡·奧斯汀和卡桑德拉姐妹倆與母親搬到南安普敦單獨生活，1809年前往喬頓定居。父親去世，不得不搬家，這些客觀的因素，為母女三人的生活帶來了極大的變化，簡·奧斯汀在長篇小說《傲慢與偏見》中關于班納德太太生活的描述，與現實生活中她們母女三人的境況十分相似：丈夫去世，房屋依法被繼子繼承，無家可居的班納德太太帶著兩個女兒簡和伊麗莎白無奈中另走他鄉(xiāng)，在鄰村租房子生活。面對生活的艱難，即使是善于精打細算的班納德太太經常陷入困難境地?，F實生活亦如此。在陌生的異鄉(xiāng)，簡·奧斯汀姐妹和母親的生活并不是十分富裕，日常的生活都是自己打理，后來簡·奧斯汀的侄子利·奧斯汀為姑姑寫了一本傳記，其中詳細描述了姑姑所過的自給自足型鄉(xiāng)村生活：“大體上可以認定，留給用人管的事比較少，由主人親手做或監(jiān)督執(zhí)行的事比較多。關于女主人們，我相信……她們理所當然親自參與到烹飪的高端工作中，調配自制的葡萄酒，提取草藥作為家庭用藥……太太小姐們是不會不屑于紡紗來織家庭內衣褲的。有些太太小姐早餐或飲茶后喜歡自己清洗精選的瓷器?！?/p>

穿著長裙子做針線活兒甚至喂豬，勞動時的簡·奧斯汀讓長裙子多了層鄉(xiāng)村生活的恬靜；穿著長裙子，用羽毛筆寫作，作家簡·奧斯汀讓長裙子增添了藝術家的飄逸；簡·奧斯汀還穿著長裙子做了一件事情，獨具簡·奧斯汀風格。

1796年，父親健在，家境還算過得去，經常舉行鄉(xiāng)村舞會，同時舉辦板球比賽。板球是英國的國球，被稱為貴族運動，是身份的標志，亨利八世稱板球為“國王的運動”。伍爾芙在其代表作品《達洛維夫人》中也描寫過當時的貴族蓋頓伯爵對于板球的熱愛：

他出身高貴；祖上有紀念碑；老家教堂里掛著上面有家族盾形紋章的旗幟。他有自己的職責；有佃戶；有母親和姐妹；在洛茲大板球場玩了一整天；達洛衛(wèi)夫人走過來時他們正在談這些——板球、堂表親、電影等等。

這年夏天，大兒子亨利順利從牛津大學畢業(yè)，獲得律師資格證，大女兒卡桑德拉剛剛訂婚，雙喜臨門，奧斯汀先生舉辦了一場慶祝晚宴，文藝少女簡·奧斯汀專為姐姐寫了一首愛情詩，并在晚會上盛情朗誦。簡·奧斯汀的愛情詩寫得熱情浪漫，所有人都給予贊賞的掌聲，只有一個人例外，他是大哥從倫敦帶回來度假的律師實習生湯姆·勒弗羅伊，湯姆帶著不耐煩的神情說了句“過度關注自我”，聲音極低，還是被敏感的簡·奧斯汀聽到了，少女的自尊薄如蟬翼，她懊惱，更是有點恨湯姆。湯姆的家境一般，但他依靠著擔任大律師的舅舅，如果表現好還可能繼承舅舅的遺產，所以過著衣食無憂甚至是有點揮霍成性的生活，他著裝時髦，長相英俊，頗具才情，更是一臉的傲慢，對鄉(xiāng)間生活不屑以及厭惡，這一切都令簡·奧斯汀憤憤不平。

晚會后，奧斯汀家也舉行了一場板球比賽。奧斯汀家的男孩子們、卡桑德拉的未婚夫以及湯姆·勒弗羅伊都參加了比賽。這年簡·奧斯汀21歲，穿著一身暗橙色的裙子，裙子長長的，拖著地，戴著一頂帽子，很淑女，坐在一旁觀賞一群著裝講究的紳士在修理得整整齊齊的草坪上優(yōu)雅地投板球。奧斯汀家的男孩子們個個是投球能手，反映出他們是球場健將，更在說明能夠經常舉辦板球比賽的家庭實力。從倫敦來的桀驁不馴的湯姆·勒弗羅伊投得最好，獲得滿場贊揚。相比之下，卡桑德拉的未婚夫遜色多了，板球不聽他手中球棒的使喚，不是打不中，就是打偏。一邊是得意洋洋的湯姆，一邊是滿臉窘色的姐姐卡桑德拉的未婚夫，淑女簡·奧斯汀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不顧他人的勸阻，一臉怒氣，提著長裙子跑向場地，一把奪過球棒并雙手舉起，不偏不歪，正好打中，板球劃著完美的拋物線飛向遠處，球場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簡·奧斯汀這位一群紳士中唯一的一名女選手，成了全場冠軍，自然也讓傲慢的湯姆·勒弗羅伊刮目相看。而這正是倔強而任性的簡·奧斯汀想要的。

無獨有偶，穿著長裙子打球，文學史上還有一位，那就是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卡列尼娜，時間則晚簡·奧斯汀不少。1875年7月，為了躲避彼得堡貴族圈子的閑言碎語，安娜和沃倫斯基回到鄉(xiāng)下別墅清靜了一段時間，習慣了熱鬧喧囂的貴族生活，他們不時邀約朋友們過來度假，自然少不了各種形式的娛樂消遣。一天傍晚，安娜他們打了一場網球。作為現代運動，這個時候網球還屬于新鮮事物，據說英國貴族1873年才開始打網球。這次網球活動，參與的、圍觀的人不少，既有專程過來安慰安娜的嫂子多莉，還有被列文從家里趕出來的韋斯洛夫斯基，據說他打得最差，這些細節(jié)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安娜穿著一身長裙子上了球場。關于她的這身長裙子，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特別感興趣，還專門描繪了一幅安娜穿著長裙子打網球的畫：裙子超長，拖著地，只露出左腳尖一小角；裙子的款式簡練，高領、高腰線、緊身，將安娜的身材展示得既得體又優(yōu)雅，更不失女人味。

穿著拖地長裙子投板球，簡·奧斯汀演繹的是一場淑女救書生，只是不曾想這場營救還為自己送來了一場愛情。傳記電影《成為簡·奧斯汀》講的就是簡·奧斯汀和湯姆·勒弗羅伊之間不完美的愛情故事。關于愛情故事，簡·奧斯汀足足寫了六部長篇；關于愛情路上種種境遇以及理智與情感、傲慢與偏見的艱難選擇，簡·奧斯汀倒了不止一籮筐。她自己的愛情也曾在這些境遇中徘徊踟躕，也許她在講述那一場場英國鄉(xiāng)村青年男女愛情故事時，心頭、筆尖起起伏伏的是自己曾經的青澀愛情。

男才女貌，這句庸俗的套話是無法形容盡簡·奧斯汀與湯姆的，因為他倆都長了一幅俊美的面孔，懷了一顆文藝的心，喜歡在樹林里散步，喜歡在鄉(xiāng)村舞會上翩翩起舞，喜歡在一起閱讀亨利·菲爾丁的《湯姆·瓊斯》，更重要的是他們彼此喜歡。如果是在文藝作品中，作者一定會讓他們終成眷屬，從此過上幸福生活。然而，他們這出劇本的作者是上帝，上帝的出牌誰曾預料過，他經常給你一塊糖，然后再給你一杯苦水。簡·奧斯汀和湯姆的愛情也接到了一杯苦水。

簡·奧斯汀被當地貴族、聲名顯赫而且非常富有的格瑞莎姆夫人的侄子衛(wèi)斯理看上，簡父母喜出望外，對于出身和財力都一般般的他們來說這是一個上等姻緣。父母的世俗想法，后來被女兒寫成《傲慢與偏見》的中心思想：“有錢的單身漢總要娶位太太，這是一條舉世公認的真理。這條真理還真夠深入人心的，每逢這樣的單身漢新搬到一個地方，四鄰八舍的人家盡管對他的心思想法一無所知，卻把他視為自己某一個女兒的合法財產。”

一般女孩子遇到這樣的姻緣，一定會感謝上帝的恩賜，可是簡·奧斯汀斷然拒絕了，因為她不是一般的女孩，她對愛情有自己的標準，她需要精神上的門當戶對，而與自己能夠門當戶對的只有湯姆?？墒菧啡狈︼@赫的地位，更不具備經濟實力，也被簡的父母斷然拒絕了。愛情得不到家長的準許，任性的簡·奧斯汀做出任性的選擇：私奔。在一個清晨，簡·奧斯汀穿著一身紅色的拖地長裙子，與湯姆私奔了。兩位年輕人并肩坐在趕往倫敦的早班馬車里，無論是從裙子的顏色，還是從兩個人興奮的表情看，他們一生的幸福幾乎觸手可及。在《安娜·卡列尼娜》里，安娜和沃倫斯基在熱戀最初的時間里也曾私下出走，到意大利生活了一年，沉迷在任性愛情帶來的甜蜜和幸福中?？墒悄鞘窃谕袪査固┑墓P下，安娜和沃倫斯基應該感謝托爾斯泰的大度以及浪漫情懷。簡·奧斯汀不是劇中人，她的作者也不是托爾斯泰，所以她的愛情只有她自己來做主。

簡·奧斯汀確實為自己的愛情做了主，她和她的愛情沒能如同安娜的愛情一樣走到愛情應該生存的地方，她在自己的小說里寫盡了理智，這次用理智終止了自己的愛情。

關于簡·奧斯汀的理智與情感，電影里表現得不動聲色，但掩飾不住那沉重的傷感：中途馬車陷入泥濘，需要男人們下去推車，湯姆脫了外套給簡·奧斯汀拿著，一張信紙從外套兜里落下，簡·奧斯汀意外讀到了湯姆母親的字跡：“你寄來的錢真是雪中送炭，我和你父親都會十分感激你。你能跟我們分享你自己的生活費，實在是太慷慨了。實際上，沒有這筆錢，我真不知道怎么撐下去?！睖钒褟木司四抢锏玫降纳钯M寄給了家里。

私奔的代價是與整個社會作對，他們的未來可能除了愛情一無所有，沒有地位，沒有名聲，自然沒有工作，自然湯姆再也沒有錢救濟家里了。

在驛站換馬休息的時候，簡·奧斯汀神色凝重、鄭重其事地跟湯姆說：“如果我們的愛能毀掉你的家庭，也會毀掉它自己?！敝?，一對戀人，一段沉默，再之后，簡·奧斯汀拿起放在桌子上的帽子，戴好，轉身，出門，離開，頭也不回，她那一身紅色長裙子，瞬間失去了早晨出門時的喜慶。

愛情是自私的，在這句話后面簡·奧斯汀補寫了另一句：愛情更應該是無私的。如果湯姆跟著自己私奔，得到的只是他倆的愛情；反之則可以改變整個家族的困頓生活。在這里，簡·奧斯汀做了一道選擇題——在愛情的路上選擇中途下車。擅于寫作，擅于講故事，擅于投板球，簡·奧斯汀卻不擅于抓住自己的愛情，一生唯一的一次愛情，她就這樣自己放走了，從此她沒有愛情。

簡·奧斯汀去世于1817年，才42歲，在最好的年華。弗吉尼亞·伍爾芙愛簡·奧斯汀所愛、痛簡·奧斯汀所痛，她寫道：“那位最完美的女性藝術家，不朽著作的寫者，正當她開始對自己的成功萌生出信心的時候，卻溘然長逝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