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
看懂一部電影,一定要了解導演的創(chuàng)作動機,尤其是一部大師級的電影,《江湖兒女》也不應例外。
如果你沒有看過《任逍遙》,沒有看過《三峽好人》,或許能有幾分鐘的時間,回顧一下脫口秀節(jié)目“十三邀”第一季里,賈樟柯的那段話:“剛拍電影的時候特別有激情,覺得電影可以改變世界,但是現(xiàn)在覺得世界改變得太慢了。”
偏偏,二十多年來,賈樟柯都在拍同一部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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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電影是一個憂傷的過程。
在《三峽好人》之前,賈樟柯的電影除了一部《站臺》,很少拍長時間跨度的作品?!度五羞b》里年少老成的少年斌斌,《世界》中故作文藝的趙小桃,都是只定位在當下的掙扎,而非社會變遷。
如今,賈樟柯更愿意把事情放到較長的時間維度去考量。他說過,拍《三峽好人》前,自己對中國社會整體上還是樂觀的。之后越來越陷入一種失望,首先呈現(xiàn)的就是社會的固化,大家其實就是從一個艱難的生活流動到另一個艱難的生活,人們其實是生活在一個變革的幻覺里面。
拍了無數(shù)黑幫片的杜琪峰則說,《三峽好人》彌漫著江湖氣。其實,《三峽好人》本就是模仿武俠小說的敘事手法,一個人為了自己心中的一個念想而踏上征途,趙濤、韓三明頗有俠客的風范。再加上《林沖夜奔》的音樂,什么都有了。
在社會或者歷史的狂風里,個人就像是一株野草,每一次風過去后,有的會重新站起來,有的則已被踩扁。賈樟柯電影里的小武、尹瑞娟、斌哥、巧巧,都是這樣的草根?!度五羞b》里的斌斌以為自己有把槍就不會被欺負,到了《江湖兒女》,有槍的斌哥卻依然保護不了自己。
肝膽相照,走一個。斌哥和朋友們喝著“五湖四?!笨此七^癮,交情也有了,之后呢?人在江湖飄,沒準挨一刀,此時身邊卻沒有一個朋友。斌哥有槍,但他用來調(diào)節(jié)江湖矛盾的方式最有力的卻是關二爺神像,最終,關二爺也只是神像。隨著時間的推移,社會的變化,一切就成了所謂的公司化了。
公司化就是冰冷的制度代替溫暖的人性,讓人變成某種無情的模樣。又如在賈樟柯不常被人重視的那部短片《河上的愛情》中所描繪那樣,昔日同學見面,談的不再是青春,而是應酬、麻將、房價和愛人出軌。然后羅大佑吼起來:輕飄飄的舊時光就這么溜走,轉(zhuǎn)頭回去看看已匆匆數(shù)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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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糙現(xiàn)實中不一定都有溫暖人性。
哪怕巧巧孤身一人,也會有面善的大姐偷走他的錢包,老實的摩的司機覬覦她的美貌,偏偏沒有義士拔刀相助,曾經(jīng)的斌哥也變成了縮頭烏龜。這個江湖,看起來太不江湖了。
賈樟柯曾稱,楊德昌、王家衛(wèi)、李安的電影代表了三種創(chuàng)作方向:楊德昌描繪生命經(jīng)驗,王家衛(wèi)制造時尚流行,李安生產(chǎn)大眾消費。那他自己無疑都不是,他向往的是那種詩意氛圍,那種四海為家的流浪生活。
電影,是幫助創(chuàng)作者保持著對生活好奇心的。楊德昌曾說,電影發(fā)明以后,人類生命延長了三倍。賈樟柯也說過,喜歡和不同工作人員在一起集體勞動,電影讓自己有機會去到陌生大地,去拍攝風雨雷電,去凝望山川大地。
20歲的賈樟柯在太原學過一段時間畫畫,那是在郊區(qū)租房住,每天吃白菜雞蛋煮掛面的日子。那年冬天,賈樟柯一個人拉著平板車,走兩個多小時,去煤廠買煤,天空飄著點小雪,他拉著煤車走著,腦后飛過一架直升機,他哭了,本想放棄,但看了陳凱歌的《黃土地》后,一下子被震住了,“我感覺它比我所知道的任何一種表達方式都具有更大的包容性和可能性,我一定要去搞電影?!?/p>
三年后,他去了北京電影學院。但在最近的幾年里,賈樟柯離開北京,搬回汾陽老家,并毫不掩飾地稱自己開始變成一個天體物理學家,對達成共識越來越?jīng)]有興趣,愿意做一個獨裁者。所以在《江湖兒女》中大家看到徐崢要大談天體物理,趙濤會再次看到忽明忽暗的UFO。
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但趙濤在《任逍遙》和《江湖兒女》里,穿著一樣的衣服在同一個公交車站兩次上了車,時隔17年,河灘和車站都沒有任何變化。這種不變,或許比城市的巨變更加震撼。
同樣的,趙濤在《三峽好人》和《江湖兒女》里,喝著一樣的礦泉水兩次上了開往奉節(jié)的船,都是為了苦苦找尋斌哥。一個人,即是一個世界。從《站臺》到《江湖兒女》,從汾陽、大同、北京、蘇州、成都、上海到戛納,趙濤陪伴賈樟柯,慢慢經(jīng)歷著人生的高高低低。正如金庸在《倚天屠龍記》中所說的那樣,花開花落,花落開。少年子弟江湖老,紅顏少女的鬢邊終于也見到了白發(fā)。
王家灣的《東邪西毒》英文名叫Ashes of Time,意為時間的灰燼?!督号返挠⑽拿麆t叫Ash is Purest White,賈樟柯自嘲是時間的炮灰。影片中的江湖兒女,都是在時間過去之后,都消失得無影無蹤,連名字都留不下來的人。
3
1999年1月13日,29歲的賈樟柯收到電影局一紙約談。
當時他剛從學校畢業(yè),心里直打鼓,應該是自己的作品《小武》攤上事兒了。
在辦公室等待時,他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桌上的一份復印文件:“那文件上似乎有我名字。我如蔣干盜書般興奮,乘四下無人,拿起文件閱看,上面復印的竟是臺灣《大成報》影劇版一篇關于《小武》的報道。這倒不讓我驚奇,嘆為觀止的是在正文的旁邊,有人手書幾行小報告:請局領導關注此事,不能讓這樣的電影,影響我國正常的對外文化交流?!?/p>
約談的官員回座后,拿出一文件宣判:從今天起,停止賈樟柯拍攝影視劇的權利。隨即又把一封信從桌子上拿起,重重地墩了墩,嘆道:我們也不想處理你,可是你的同行,你的前輩,人家告你啊……
在這期間,他也沒閑著,鼓搗出來了《站臺》《任逍遙》等好幾部作品,在國際上總共拿了14個獎。2004年,賈樟柯正式解禁,第一部作品就是《世界》,用世界樂園這樣的一個載體,體現(xiàn)小人物的經(jīng)歷,讓人看到真實與荒誕的交叉。
世界太大還是太小,我們不得而知。賈樟柯身上的一個困擾是,永遠會被質(zhì)疑用中國的貧窮取悅西方人。2014年,在多倫多放《天注定》的時候,就有中國留學生直接站起來,指著他批判說:“我們是存在這些問題,但你為什么不去拍這些那些(進步,繁榮),為什么只拍窮鄉(xiāng)僻壤,離了煤礦你會死?。 ?/p>
這樣的困擾,讓他一直覺得挺悲哀,二十年了,思維模式?jīng)]任何變化,這不是一個人的問題。尤其是對創(chuàng)作者來說,有點困擾。這和陳凱歌當年在自傳《少年凱歌》中那句話相互印證,自以為對這個世界已相當重要,而世界才剛剛準備原諒你的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