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西風吹散云朵的黃昏,江水繞著沙洲流去。章師傅像往常一樣站在碼頭上遠眺著,忽然看見綠皮輪渡上一個少年的身影愈來愈近,心里打了個漩渦。
這是個千年泥沙沉積而成的江心洲,洲上街巷縱橫,馬頭墻、木閣樓、青石板在水聲里腐蝕著,恍若擱淺的船。據(jù)說洲上曾繁華過,清政府在此設(shè)過鹽務(wù)招商局,督辦沿江鹽務(wù)。那時帆檣林立,鹽船穿梭,商鋪、作坊、客棧、戲院、賭場和教會挨著腳兒,如今雖已凋敝,卻是城里人三五成群前來游玩的地兒。
少年來和悅洲之前,章師傅一整天都蝸在銅坊里打制著魚形銅鎖。他聽老輩人說過,當年洲上人家用的都是他家銅坊打制的銅魚鎖——那不只是鎖門,也是洲上守夜避火的鎮(zhèn)宅之物。他見過那種鎖,銅銹斑斑的魚腹上打著“章記”的印戳,卻不知是哪位先人打制的。章師傅深諳祖上制銅手藝,卻在國營鐵木社打了一輩子鐵。前些年鐵木社散了,他才開起銅坊,做回祖輩世襲的銅匠。他的銅坊里擺著新制的銅器物,等著被人領(lǐng)走,可他從沒做過銅鎖。
數(shù)天前,章師傅心生一念,想打制一把魚形銅鎖,不是那種防盜的門鎖,而是掛在伢子脖上的長命鎖。和悅洲早就不需要門鎖了,自打青壯紛紛飛去城里后,就只剩下老人和老屋了。那些在風中破敗的老屋,即便夜不閉戶也不會引來小偷。章師傅是為孫子打制銅魚鎖的,孫子跟著兒子去城里打工了,升火鍛銅時,他偶爾會看見孫子單薄的身影,隨著風箱呼啦啦躥出的火光一閃而逝。章師傅真掛念孫子,那個男伢太瘦弱了,若不掛上長命鎖,會不會被城里的風收去呢?聽說城里風大樓高路滑,洲上就有好幾個伢子一去多年就再也沒有回來過,漁老鴰的兒子死于車禍,侉子家的孫子從玻璃墻上摔落,理發(fā)店的女伢莫名其妙失蹤了。章師傅一想到這些就揪著心,他已經(jīng)三年沒見著孫子了,他想用銅魚鎖保佑孫子長命百歲。
這天,章師傅咬緊牙關(guān),一錘一錘地砸著砧上的銅泥,臉被火光舔了又舔,時而熱烈時而幽暗,他砸得斬釘截鐵,紅銅泥卻軟得像熱氣騰騰的油條。銅坊光線暗淡,他把門關(guān)得緊緊的,仿佛在打制著秘密,又仿佛擔心爐火被門外的江風吹滅。在他的想象中,那把即將成形的魚形銅鎖就像從江里撈上的一尾魚,魚頭昂起,魚尾上翹,鎖芯從魚頭直通魚尾,拴著一個銅質(zhì)的祝福。
當街上蔥頂教堂傳來鐘聲時,章師傅停下活計,走出銅坊踱向碼頭,倦倦地眺向江面,曾經(jīng)舟楫穿行的碼頭如今只供人浣洗衣物、兩岸過渡了。暮色越來越濃,一陣陣江風吹來,驅(qū)散著洲上的熱氣。當綠皮輪渡突突地歡叫而來,章師傅的目光掠過江水,看見了輪渡上的少年,眼兒就一下子亮起來。汽笛鳴響,綠皮輪渡駛到碼頭,就像八爪魚吐出魚貫而出的人流。章師傅的目光不再撫摸那些熟識的洲人,而是黏在迎面走來的少年身上,甚至連少年身邊的女伢都沒細看一眼。他一時拿不準那少年是不是自己的孫子,少年的眉眼跟他曾經(jīng)的孫子相似,身形卻變大了。他沒有答理前漁業(yè)社捕魚能手漁老鴰的招呼,猶猶豫豫迎上去,攔在了少年面前。他很想聽見一聲“爺爺”的呼喚,可少年直直地盯著他,咬著嘴唇不說話。
章師傅只得開口了:伢子,你從哪兒來?
少年緊緊抓住身邊少女的手:銀城。
哦,你來洲上做甚?
我……我們是來旅游的。
你……你叫啥?
我叫童謠……她叫璇兒。
章師傅長長地哦了聲,失望了,他聽出少年沒有一絲洲上人的口音。
少年警覺地看著章師傅,仿佛要趁著老人問話的間隙拔腿逃跑似的。
章師傅轉(zhuǎn)身往回走,他相信少年的話,雖說洲上空了,可偶爾會有城里人來玩。他們逛蕩在街上,舉著照相機對著馬頭墻、破漁罾、老秤店拍來拍去,還說這是個保留著歷史記憶的沙洲。章師傅覺得那些人有些傻氣,他心知:這個經(jīng)年泥沙沖積而成的洲,正越來越小,就要被江水帶走了。
章師傅走回銅坊,在心底一次次確認少年不是自己的孫子,而是叫童謠的外鄉(xiāng)人,卻隱隱覺得有些事情就要發(fā)生了。
2
童謠聽見鐘聲突然響起時,嚇了一跳。綠皮輪渡一晃蕩,他抬頭看見高高的蔥頂教堂從黃昏的洲上突兀而起,便緊緊握住璇兒的手。更讓他嚇了一跳的是,他一上碼頭就被一個枯臉皮的老頭擋住問話了——莫非這個洲有些古怪?
童謠領(lǐng)著璇兒來洲上,不是為了游玩,而是為璇兒越來越大的肚子而來的。他覺得自己在璇兒的肚子里種下的,不是一粒種子而是一顆定時炸彈,那讓他像個笨拙的排雷工兵,不知所措。其實,做人流在銀城是個簡單的手術(shù),可璇兒偏要到洲上來做。童謠不敢問,他知道她是個好奇而有些古怪的女子。
童謠在銀城做快遞員,白天騎著電動車穿行角角落落送包裹,晚上蝸在家里寫叫詩的東西,比如:白雪要在城里開一家醫(yī)院/白雪允許護士愛上病人/白雪知道護士是白的/病人是黑的——他覺得銀城就是個黑蛛網(wǎng),渴望某一天雪掩全城。童謠就是在送快遞時,認識銀城學院女生璇兒的,她家就在銀城卻總住校。他記得自己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這是你的快遞單,麻煩你簽收一下”——那次他為她快遞的是大頭娃娃,那時她穿的是白顏色的裙子。后來,他幾乎每周都要給她送快遞,直到那次她接過快遞時因低血糖突然昏厥,被他送往醫(yī)院后才真正認識她的。終于,他和她在學校邊的小旅館里,有了笨拙的第一次,他沒想到褪去衣服的她會那么白,他記得那小旅館白色被單上有著別人留下褐色的斑跡,就跟白雪生了銹似的。
暮色四合時,童謠和璇兒在洲上一家叫清字號的小客棧住下了。那是個破舊的吊腳樓,背臨江水,門樓上飄搖著一對紅燈籠。他們住在閣樓上,樓下的小竹椅上瞇眼打盹的老人就是房東阿婆。童謠小心地扶著璇兒踩著木梯爬上時,腳下一片吱吱呀呀的顫響,仿佛木梯里藏著小老鼠。童謠走進房間,放下行李箱,就關(guān)上門擁著璇兒默默地看著窗外的江水。隔壁很安靜,只是響過三次手機鈴聲,每次都很快被掐斷了。
璇兒忽地壓低嗓子問:你說,隔壁的房客是干什么的?
童謠搖搖頭。
璇兒舒開一直皺著的眉頭,有些興奮:那我倆猜猜看啊。
童謠知道她熱衷于猜謎似的小游戲,便抓抓頭:他……應(yīng)該是個攝影愛好者吧?
不像,我覺得他是個古董販子,來洲上淘寶的。
就這個破洲,會有什么寶貝?
璇兒一臉神秘:聽人說,這個洲上有青銅鼎、青銅爐……都是文物,可值錢了。
童謠短促地哦了聲,一股激動堵在嗓子里,卻裝作漠然地說:不會吧?如果真有那些玩意兒,洲上人還會那么窮?
璇兒生氣了,小臉嗔起來:哼!我說有,就有!
童謠連忙陪笑:好好,你說有就有哦。
璇兒也笑了,可那笑轉(zhuǎn)瞬被江風帶去,又蹙起眉來,半晌才說:就怪你!我說要戴小套兒的,你偏不肯!
童謠不敢開口,低頭看著地板上爬著的螞蟻。
璇兒也垂下了頭,聲如蟻語:其實,我也想把肚子里的……取掉??晌遗隆履切┙饘俚钠餍翟诙亲永锎﹣泶┤ィ€要出血……那很疼的。
童謠清清干澀的嗓子,聲音細弱:到這洲上做掉……就不疼嗎?
璇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低下頭:我們宿舍的絲絲就做過人流,她說……刮胎次數(shù)多了,子宮壁會變薄,以后就不能懷孕了,我怕……以后再也懷不上寶寶了。
童謠小心地問:在這洲上做……就不會影響以后……嗎?
璇兒又瞪了他一眼:是的!聽說這個洲有叫江豚的籽,能讓人墜胎……不疼,還不會影響生寶寶。
童謠有些興奮:真的?你聽誰說的?
璇兒垂下眼簾,半晌又說:城里有太多的眼睛,太多的攝像頭……還有好多熟人,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的事兒。
童謠被水氣打濕了喉嚨,說不出話來。
江風把璇兒的聲音帶走了。遠處對岸的燈火亮起,綠皮輪渡已經(jīng)睡了,四水相隔的和悅洲更靜了,只有含混的狗吠聲斷斷續(xù)續(xù)傳來,仿佛正沉向夢境或回憶里。
童謠不再說話,偷眼看了看窗下的江水,在心底喃喃:不是說雪白的浪花么?其實江水并不白?。?/p>
樓下,向著黑夜流去的江水,輕輕拍起掌來。
3
晚飯時,章師傅做了一碗鯽魚湯,那湯很鮮,可他只喝了三匙就睡去了。
章師傅很久沒做夢,可這天晚上卻夢了,醒來后有些羞愧,埋怨自己不該在夢里篡改洲上口耳相傳的傳聞。老輩人說,和悅洲其實叫荷葉洲,唐代新羅國王子金喬覺去九華山弘法前,路過此地,不慎將江邊的一枝荷葉踩斷,荷葉順江漂去,金喬覺順手拾起一塊鐵板拴住荷葉,沉入江中的荷葉便長出了名叫“荷葉洲”的沙洲。可章師傅卻夢見自己用一把金黃的銅魚鎖鎖住了和悅洲,不讓荷葉一樣的沙洲被江水帶走。這真是罪過哦,本來就少覺的章師傅醒了,在床上念了三聲阿彌陀佛,就再也睡不著了。
當隔壁理發(fā)店的老式自鳴鐘響起后,章師傅忽然聽見貓叫聲,便警覺地睜開眼。他曉得整個洲上沒有一只貓,洲人不喜歡養(yǎng)那種愛吃魚、深藍眼的動物,應(yīng)該是有人假冒貓鉆進銅坊了。銅坊不會有小偷光顧的,應(yīng)該是黃昏時遇見的那個少年了。
和悅洲愈來愈清冷了,洲上年輕人扎不下根,可游人似乎越來越多。章師傅早就琢磨起祖?zhèn)鞯你~藝,雖然打鐵一生,但他用泥巴一次次練習過手藝,現(xiàn)在終究能把銹銅變成鼎尊爐鏡等精致銅器吸引游人了。他想:這樣或許多多少少能給洲上添些人氣,有了人氣,和悅洲就不會被江水那么快沖走了。前些日子,城里文化部門派人來,說要把章記銅藝申報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章師傅雖然覺得“遺產(chǎn)”兩個字聽起來不順耳,可政府的重視還是讓他高興的。他認為到了給銅坊的器物打上“章記”印戳的時辰了,可如若孫兒不愿回來,就算那印戳刻得再深再亮眼,章記銅藝也會后繼無人的。如若那少年是自己的孫子,那該多好啊。即便不是,他若肯留下來跟自己學銅藝,也好啊——章師傅似乎早就暗暗期待著少年的光臨了。
沒有火光的銅坊很黑,章師傅微瞇著眼,不想讓眼睛驚著前來的少年。屋內(nèi),黑夜的暗影江水般輕漾,風箱睡了,火爐睡了,鐵砧鐵錘發(fā)出清冷的幽光,貨架上的銅器卻是柔軟的,有著經(jīng)年草垛般的暖意。終于,一條人影走了進來,就像風吹進來的,搖搖晃晃,走到貨架前拿起一件銅器目不斜視看起來。貨架上有銅佛像、銅香爐、銅公雞、銅奔馬啥的。章師傅翻身趴在床上,從閣樓地板的縫隙向下看去,卻看不清那人的臉,只是覺得那人似乎比少年胖了點,也許是夜氣把人影泡得虛泛了。
章師傅很想下樓抓住人影,卻怕嚇壞了少年。他嗓子發(fā)癢,強忍著抓人的沖動,可沒能忍住咳嗽,一陣卡卡嗑嗑聲從嗓門蹦了出來。章師傅趕忙掩住嘴,半晌看見人影慢悠悠地轉(zhuǎn)身游出門外,這才松了口氣,他想那人影是熱愛銅器的,這就好啊。他估摸著那人已經(jīng)走遠,便暢快地咳嗽起來。
夜越來越深,章師傅還是睡不著,比往日更想孫子了。當年,兒子打工回來,帶回一個說話如同鳥語的女子。女子挺著大肚子,臉上飛著黃褐色“蝴蝶”,那是妊娠斑。章師傅生氣了,罵了句傷風敗俗,就抄起板凳要朝兒子砸去。兒子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板凳,穩(wěn)穩(wěn)地站住,得意地說:“那是我搞大的,你生啥子氣?”章師傅用力想拽回板凳,可板凳像是被吸住了,只好動嘴罵:“你個畜牲,你倆還沒成親?。 眱鹤舆有Γ骸拔蚁葦睾笞?,為你養(yǎng)了孫子,你還不高興么?”章師傅看看那女子撅著大屁股,一看就是會生養(yǎng)的女子,就泄了氣。孫子出世后,還沒學會走路,兒子兒媳就丟下他風風火火地走了,要去城里救火似的。章師傅只好燉鯽魚湯喂養(yǎng)孫子,他每日都從漁老鴰那兒買來兩條一指長的鯽魚,小火清燉,直到燉成奶白色,才一湯匙一湯匙地喂著孫子,終于把孫子喂到十六歲??蓪O子初中一畢業(yè)就跟著兒子去城里打工,三年都沒有回來過。章師傅能不想孫子么?
日光從窗戶照進閣樓時,章師傅醒了,他不知自己是什么時候睡熟的,只記得自己在夢里又看見少年了。夢中,他問少年:你喜歡喝鯽魚湯么?他忘記少年是怎樣回話的,卻記得夢里熱氣騰騰的鯽魚湯是奶白色的。
4
童謠沒想到,此夜璇兒也夢見了白色,那是雪花兒。
夜晚的江水一直在流動,童謠總睡不著,閣樓的地板在輕輕搖晃,恍若睡在江中輕蕩的木船上。他小心地環(huán)抱著璇兒,閉著眼假寐,聽著窗外江水的竊竊私語。璇兒蜷縮在他的懷里,很快就睡熟了,細柔的鼻息均勻地呼來吸去,就像一只白貓。童謠保持著固定的姿勢,雖然手腳都發(fā)麻了卻不敢動,怕把璇兒驚醒。這些日子,璇兒總是失眠、夢魘,小臉越來越瘦,可肚子卻越來越大。璇兒是個好奇心重的女孩,她喜歡打聽別人的故事,常常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盯著她。她在學校宿舍就寢時愛看《盜墓筆記》,嚇得直往被窩里鉆,卻不肯罷手。她去小旅社開房時,總用口罩把臉捂得嚴嚴實實,像個私家秘探。自打懷孕后,她就難以睡個安穩(wěn)覺,可此夜一上床就睡著了,仿佛緊繃的神經(jīng)突然松去——難道這個吊腳樓的閣樓對她來說是個搖籃嗎?童謠心疼而僵硬地抱著璇兒,羨慕起她的睡眠。
童謠早就關(guān)掉了手機,他不想聽見父親的聲音,那個瘦男人早年做過機械廠工人,工廠倒閉后倒騰起生意,開過五金店,腰包鼓起來后就與母親離婚了,走馬燈地把店里的售貨員搞上了床,直到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攜著大額貨款失蹤后,才一頭栽了下來,人就廢了。五金店關(guān)門后,他債臺高筑,開始酗酒,不再干活,從早到晚鉆在麻將室里,一喝醉就罵女人,什么女人是禍水、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滿嘴的仇恨。可有些傍晚,他又會醉醺醺地去街心公園找女人,垂涎欲滴地圍著女人轉(zhuǎn),就像髭著毛的狗。
那天傍晚,童謠送完最后一份快遞,坐在小吃店里吃著蘭州拉面。他真的累了,覺得自己就像被快遞公司老板遛著的狗,一整天跑來跑去,快要迷路了。就在這時,他接到公安派出所的電話,讓他帶五千塊錢去派出所領(lǐng)他的父親。童謠賭了一會兒氣,還是從銀行自動取款機里取了錢,騎著電動車趕到派出所,把嫖娼被抓的父親接了出來。
瘦男人貓著身子走出派出所大門,忽地一把抓住兒子的手,流下一滴淚:兒子,你莫怪爸,爸這一輩子被女人毀了!
童謠厭惡地甩開他的手,冷哼了聲。
瘦男人又揚起臉:兒子,你不該花錢贖我。我就呆在里面不出來,他們還不得供我吃供我喝……能把老子怎么樣?
童謠心里涌出一陣悲哀,就像夜色滲進了心里。他想起家里床下的破紙箱,那個紙箱里放著一堆沒有開封的鎖具,什么彈子門鎖、插芯門鎖、球型門鎖,那顯然是當年的五金店留下的。他突然很想用那些門鎖把父親鎖在家里,讓那個瘦男人不再變成醉狗。
當燈火掛滿黑夜的銀城時,童謠騎著電動車在街頭飛駛,想象著自己正騎著一頭白馬飛奔在草原上,直到電動車沒了電,直到心里暢快起來,直到嘴里蹦出一句詩:以夢為馬/奔過草原/一粒?;ǘ洳辉偈摺?/p>
童謠來和悅洲之前,把醉鬼父親反鎖在家里了,他不知道那瘦男人能否打開家里鐵門的門鎖。睡在洲上的閣樓里,童謠閉著眼想著父親,眼前卻變幻著洲上古怪老頭的臉,水聲兀自在耳邊喋喋不休,漸漸睡著了。他記得自己做了個夢,真的夢見自己騎上了一匹馬,奇怪的是那匹馬是用銅做的。
第二天醒來,童謠一睜開眼就看見璇兒眼睛不眨地盯著自己,一臉的擔憂,他以為她又在為肚子里的種子糾結(jié)了,便閉上眼假寐。
可璇兒說話了:你……缺錢嗎?
童謠一愣:啥?
你喜歡晚上到處閑逛嗎?
不。
你有夢游的毛病嗎?
沒有啊。
那你昨晚去街上銅坊干什么?
銅坊?我沒有去什么銅坊啊。
就有!你昨晚去街上銅坊了!……難道你真的在夢游?
童謠有些生氣,他在心里反駁:你個神經(jīng)兮兮的女子才會夢游呢,可嘴上沒有說。
童謠的懷疑不是沒有道理,昨晚,璇兒恍惚夢游了,她夢見自己不知身在何處,白色的絮狀物飛來,越來越多。她躲著白絮奔跑起來,可跑來跑去總跑不出白絮的包圍。她急了,就在那時,聽見水鳥的叫聲傳來。她循著鳥聲追過去,追著追著,猛地站住,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怎么跑到了江岸邊。江水在腳下盤旋,阻斷了去路。她抬起頭,發(fā)現(xiàn)絮狀物竟然是雪花。它們漫天飛舞著,頃刻覆蓋了江中的沙洲。沙洲跟著雪在融化,一頭圓腦袋的江豚忽地從江里躍起,在半空中劃出一條弧,留下一個詭譎的笑,落入江中不見了……她醒了過來,等看清窗外洲上的月亮后,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場夢。
童謠早就從網(wǎng)上得知,這個叫和悅洲的地方有些古怪,讓人容易發(fā)夢,即便從不做夢的人來到洲上也會多夢。據(jù)網(wǎng)上牛皮哄哄的風水大師說,家居臥室擺放鏡子最忌正對床位,因為人半夜醒來睜眼看到鏡子中的自己,就會心緒不寧、夢境不斷。而和悅洲面對的江水在夜晚就是一面大鏡子,在洲上入睡的人能不多夢嗎?
5
日光又一次毫無懸念地照在和悅洲上,江水比夜晚流得歡快多了。
章師傅攏著袖管踱在街上,他剛剛打制好銅魚鎖,那鎖魚頭仰起,魚尾上翹,魚腹下有幾片短鰭,魚頭和魚尾各有一個小圓洞,筷子粗的鎖芯穿洞而過,魚腹上還鏨了“長命百歲”的字樣,跟他想象的一模一樣。章師傅醺醺然,心里恍惚游著一尾黃銅色的小魚。他走走停停,四下張望,覺得洲上多了些新鮮的鳥兒。終于,他在鹽務(wù)招商局舊址前看見了少年。少年正扶著少女,走在青石板上,影子長長短短地搖晃著。其實梅雨季尚未來臨,青石板上還未長出青苔,并不打滑,他倆走得過于小心了。章師傅掏出香煙點著,看著兩人的身影,這才看出少女的肚子過于凸起,不禁心頭一跳:莫非那女伢懷孕了?他大口大口地吸了兩口煙,就鉆進短巷,繞道走向少年的前頭——他要制造跟少年不期而遇的假象。
果然,穿過原本是大鹽倉的油菜花地,章師傅在巷頭與少年迎面相遇了。
少年扶著少女,緩步而來。
章師傅領(lǐng)著一群大眼睛的蜜蜂迎上去,擠出笑:那個誰,玩兒???
少年拉緊少女的手:嗯,您老有事嗎?
章師傅心一慌:沒……沒事。那個……你喜歡銅鎖么?
鎖?少年一驚:什么鎖?鎖什么?
就是鎖門的鎖哦。
您……您老怎么知道我……鎖門了?
章師傅篤定地點點頭,看來昨晚夜入銅坊的那人肯定就是少年了,要不那男伢為啥一臉驚慌呢?他對少年寬厚地笑了笑:也沒啥……喜歡銅鎖也很正常哦。
正常?少年訥訥,忽地像是醒悟過來:你說的是銅鎖?
章師傅的臉像茶葉一樣泡開:是啊。我就剛打了把銅魚鎖……就是像魚一樣的鎖。
少年愣了愣,也笑了,他覺得自己遇見兜售旅游紀念品的人了:為什么要把鎖做得像魚呢?
章師傅得意了:唐朝有個人在《芝田錄》中說,門鑰必以魚者,取其不瞑目守夜之義……咱們這兒的江魚從不閉眼,是守夜看家、防避鬼怪的祥瑞……魚從水里來,水克火,魚能防火消災(zāi)呢。
少年揮了揮手,像是要切斷章師傅的話:那您老做的銅魚鎖,值多少錢?
章師傅一愣:這個……
少年環(huán)顧四周,低下聲:如果我買了你的銅魚鎖,您老能告訴我一個秘方嗎?
章師傅心兒快跳起來,他想說銅藝沒有秘方,嘴上卻問:啥秘方?
少年聲音更低了:聽說這個洲上有江豚?
是啊。江豚也是一種江魚呢。做個江豚銅鎖,也不錯哦。
聽說江豚籽……能打胎,是嗎?
啥?你說啥?章師傅瞪大眼睛。
我是問……江豚籽吃下去,能打胎嗎?少年也瞪大眼睛。
這個……章師傅張口結(jié)舌說不出話來,瞥瞥少女的肚子,一下子全明白了。他原本想試探少年肯不肯學銅藝,原本以為少年對銅藝有些興趣,沒想到少年只是為少女打胎而來。這世道真是亂套了,城里的孫子一去不歸,回來時會不會也會帶回大肚子的女子呢?每年春江水暖時,江魚都要洄游到環(huán)洲的江上,產(chǎn)卵生子,可現(xiàn)在賊家伙魚老鴰開始給養(yǎng)殖魚喂食避孕藥了。章師傅失望了,一股江水在心底漫開。
少年更急切了:聽說江豚籽打胎,不疼,是嗎?
章師傅狠狠地瞪了一眼少年,剛想出聲,卻見少女正可憐巴巴地看過來,便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少年舌頭打起結(jié)兒:那,那,您老能找到江豚籽嗎?
章師傅不再說話,轉(zhuǎn)身踱去。
少年拔腿想追上去,可蜜蜂圍著少女嗡嗡飛舞起來,引得少女發(fā)出驚叫,于是趕忙撲打起蜜蜂。
章師傅聽到女伢的驚叫聲,心里軟下來。他用手摸了摸袖管里藏著的銅魚鎖,摸到一種平滑的感覺,心里一動,突然想把銅魚鎖送給女伢肚子里的孩子。他轉(zhuǎn)身走回來,目光落在少女的肚子上。
少年警惕地迎上來,攔住章師傅的目光:您……要做什么?
章師傅掏出銅魚鎖遞過去:這個……送給你哦。
銅鎖就像剛從水中跳躍上來的魚,落在少女的手掌上。
少年張嘴想說什么,章師傅開口了:伢子,你曉得這個銅魚鎖做啥用的么?
少年一愣:哦?這鎖有什么用處?
章師傅深深地盯著少年:這叫長命鎖,戴在伢子的脖子上,就能鎖住命,保佑伢子無災(zāi)無禍,平平安安,長命百歲!
少年低下了頭。
章師傅瞥瞥少年轉(zhuǎn)身走去,他走了十來步,聽見少年在身后急急地喊叫,卻沒有回頭再看一眼。他沒看見女伢正捧著銅鎖,悄悄轉(zhuǎn)身抹了抹閃著水花的眼睛。
6
童謠覺得璇兒神經(jīng)兮兮快癡迷了。
黃昏即將來臨時,童謠扶著璇兒走在街上,他們身后跟著一條不知主家的黑狗。一路上童謠心緒亂得像葦絮,不遠處的江水并沒有割斷什么。璇兒捧著銅魚鎖東張西望,把慌慌的影子搖晃在青石板上。童謠覺得璇兒為江豚籽的事有些走火入魔了,他想勸勸她別那么較真兒,關(guān)于江豚籽打胎的事兒也許只是洲上古老的傳說,而回城里打胎也不見得多疼或留下遺患的??伤桓艺f,就像怕把她從一個長夢里驚醒。
走過街頭舊郵電所后,璇兒突然猛地一拽童謠:快,我們快回旅館去!
童謠一愣:???為什么?
璇兒低著聲,聲音很急切:剛才在郵電所前,我看見一個胖男人了,他很面熟,像是我媽單位的李叔。
童謠哦了聲:不會吧?那個……李叔來洲上做什么?我怎么沒看見什么胖男人?你看花眼了吧?
璇兒一跺腳:我就是看見了!他就在矮墻后拍照,一見我就抱著照相機走開了……我沒看清楚他,可他若真是李叔,那我媽就知道了??熳甙。?/p>
童謠只好扶著璇兒往回走。走到客棧前,他看見一對紅燈籠在門樓上左右搖晃,房東阿婆坐在小竹椅上,臉上落滿了夕陽的灰燼。他剛想上前問候阿婆,聽見璇兒說:你先上樓去房間啊!
童謠看看阿婆,腦瓜里浮現(xiàn)出父親那張瘦臉。他猶豫了一下走進客棧上了樓,打開手機,撥打起家里的電話。第一遍,沒人接聽。第二遍,還是沒人接聽。當?shù)谌榈拟徛曌兂擅ひ艉?,他又恨又擔心,不知那個瘦男人是不是打開家門鎖出去了,不知那個叫父親的家伙是不是又醉了。他一陣恍惚,想起了母親,那個一去就沒了消息的母親,那個似乎抱怨了一輩子的母親——她現(xiàn)在在哪兒呢?如果她在洲上,會告訴璇兒如何做小小的母親,還是怎樣處理肚子里的種子呢?童謠喃喃:一封信擱淺了/信口沒有開河/信里沒有大把文字的鹽/只有一張被風捂得出汗的照片……那張照片應(yīng)該是母親的。童謠恍惚看見閣樓下不遠處的郵筒里有只鳥在嘰嘰咕咕地鳴叫,那個大肚子的綠皮鐵筒在等待分娩嗎?
客棧門前,璇兒已經(jīng)跟房東阿婆低聲說起話了,恍若下著無聲的細雨。
阿婆,聽說洲上江豚籽能打胎,不疼,是真的嗎?
這個……是聽老輩人說過這事兒,可洲上早就沒有江豚了。
不會吧?為什么???
你瞧江邊,那吸砂船,那樹起的化工廠煙囪……江豚怎肯再來呢?
可……可我昨晚就夢到過江豚……
唔,能做夢就好啊。你夢見了,也就有了哦。
阿婆,你這話……是什么意思?。?/p>
伢子,夢其實就是個鏡子,人夢見的東西就在鏡子里,只要穿過玻璃走進鏡子,夢就成真了。
哦?真的嗎?
當然嘍。咱們洲上那些去城里就不見了的伢子,就住在鏡子里,他們父母常去鏡子里找他們呢。
真是這樣嗎?那我夢見江豚了,鏡子里就有江豚,我就能在鏡子里找到它?
啊……啊。
那……那為什么有人會夢游呢?
夢游……就是人在找自己的夢啊。
璇兒剛想再問些什么,客棧里傳出一陣腳步聲,便緘口了。
童謠從屋里走出來,疑惑地看看璇兒和阿婆,伸手把璇兒拉到一旁,低聲問:你剛才跟阿婆說話了?
璇兒不屑:說了啊,怎么啦?
童謠脧了眼阿婆,只見阿婆昏昏欲睡,還沒到盛暑,她就困倦得連眼皮都抬不起來了。童謠把嘴貼到璇兒的耳朵上:你別聽阿婆亂說,聽說她做過洲上的神婆……就是神神叨叨、神啊鬼的那種。
璇兒咬著嘴唇:我偏要信!怎么啦?……你說,你昨晚去銅坊要找什么?
童謠不懂女孩子為什么總愛揪著一樁事兒沒完沒了。他有些無辜:沒有啊,我真的沒有去過什么銅坊。
璇兒生氣了:去了!就是去了!我當時要是用手機給你拍個照,看你怎么抵賴!
童謠笑得有些僵:那你當時為什么不拍照?為什么不喊我???
璇兒語塞:我……我當時以為你在……夢游!老輩人說過,不能把夢游的人喊醒,那樣會嚇掉他的魂的。
童謠不敢再說話,他聽出了璇兒的怨,他沒想到她心里竟然藏著對自己的埋怨——此時的她就像伸出利爪的貓。
璇兒嗔著臉,轉(zhuǎn)身向街頭走去。
童謠怔怔地看著璇兒的背影,想跟上去,卻聽見璇兒喊:別跟著我!煩!他不想再惹璇兒生氣,覺得她會像往常一樣賭賭氣就會眉開眼笑回來的。他看著璇兒的身影從青石巷消失,沒有去追她。他聽見房東阿婆忽地尖叫了聲,些許是在惡夢中驚住了——那尖叫聲讓童謠的心悸動了一下,像是被螞蟻咬了。
7
章師傅又站在碼頭上遠眺了,他并不期待綠皮輪渡會從對岸帶來另一個少年。
此時的洲上,應(yīng)該是孩子們在江灘上嬉戲時分,他們的小腳應(yīng)該驚醒灘上沙子里的河蚌,留下一串串小腳印;他們的歡笑應(yīng)該跟水鳥一起,掠過映射著夕陽余輝的江面??涩F(xiàn)在沒有孩子,沒有腳印,沒有笑聲,那些似乎都被江水帶走了——江水還要帶走什么呢?
忽而,一串腳步聲從街頭傳來,章師傅回身望去,只見懷孕少女匆匆從巷頭走來,她的腳步聲在他空落落的心里發(fā)出了回聲。
懷孕少女走得很快,就像被什么吸著向前跑。她似乎并不擔心自己的肚子,沒有少男相扶,反而走得更輕快了。她走著走著慢了下來,停了停,看看碼頭,側(cè)身向六百丈堤壩走去。她這是要干啥去呢?那個如影相隨的少年呢?
章師傅想了想,慢騰騰地向著懷孕少女走去。他知道六百丈堤壩有些陡,堤下的蘆葦蕩看似平常,卻潛著一股深不可測的漩流,在暗暗淘空著堤下的沙土,如果人不是魚兒,跌下去就會找不著的。他走過去是想提醒少女,有些事情是長命鎖都保不住的。
那時黃昏已至,淡黃色的日光涂在蘆葦蕩上,纖細的蘆稈搖著細細碎碎的白色絨毛。少女走到六百丈堤壩上,看了一會兒腳下的飛絮樣的蘆花和嘎嘎叫的水鴨,就低頭捧起手機,鼓搗出蟋蟀般的叫聲。章師傅躊躇著不敢上前,怕驚著少女,他看見少女眼里慢慢蓄起了淚花。
少女收起手機,掏出銅魚鎖摩挲著,眼睛卻盯著堤下的江水,發(fā)起呆來。她撫摸著銅魚鎖,就像撫摸自己的肚子,嘴里喃喃:江豚……江豚……章師傅揣測她是為肚子里的孩子發(fā)愁了,很想上前哄哄她,雖然他知道這條江已經(jīng)沒有江豚了。他嘆了口氣,心知人有時是要哄哄的,這像自己總覺得孫子會回來。
當蔥頂教堂的鐘聲突然響起時,章師傅愕然看見少女的身影在堤上搖擺起來,他張大嘴巴想喊,可空洞的嘴里發(fā)不出聲兒,舌頭銹住了。他覺得少女應(yīng)該是腳下打滑了。
銅魚鎖從少女的手里拋起,閃出一道銅黃色的光,落在堤上的草叢中。接著,少女的身影向堤下的蘆葦蕩飄去。章師傅沖上前,跟著跳了下去。他是銅匠,水性不是很好,他跳下去的那刻,不知是否看到那時的碼頭上,綠皮輪渡正鳴著汽笛而來——他只是喊了聲:有人落水了!
……
江面上吞吐著水花,章師傅落入蘆葦蕩,被潛流吞去了。少女浮了上來,被從碼頭上趕來的魚老鴰救上了岸,雖然那家伙整天忙著搞水產(chǎn)養(yǎng)殖,可在江里救個人的本事還沒落下。
入夜,少女再次昏了過去,不是因為低血糖昏厥,而是小腹下流出了血。一到夜晚就睡不著的房東阿婆正在照顧著少女,低下身看見了血,急促地哦了聲:女伢小產(chǎn)了,章老頭,快去拿菖艾來哦——其實,她早就聽聞了章師傅被江水帶走的消息,但還是這么喊了聲,喊聲在空空的街巷里沒有回聲。
少女醒來后說:她是在堤上迷迷糊糊看見江豚,才情不自禁跳入江的。她說,江水就像鏡子,她看見江豚在鏡子里招手了。
8
童謠兩次看見璇兒和古怪老頭跳入江水的場景,一次是在黃昏,一次是在夜晚的夢里,他倆跳得此起彼伏。
第二天,童謠聽從璇兒的話,去六百丈堤上找到了銅魚鎖。那把鎖不知怎么染上銅銹了,他把鎖拿到江邊去洗,可手兒一滑,鎖落入江水再也找不著——他仿佛看見銅魚鎖變成一條魚游走了。
童謠心一疼,抬起頭看向天,恍惚看見一片片葦絮像雪一樣飛舞起來,一落入江面就融去。他閉上眼,有淚從眼角滲出。
他喃喃:魚啊,鎖住江吧。
其實,就在早上,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枕頭下有個馬踏飛燕的銅奔馬。他問過自己:那個古怪老頭會騎著銅馬回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