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恒文
《傅雷家書》中,1958年和1959年只收錄寥寥五通,并且傅雷每年都只有一通,但仍然可以從中看出傅雷復雜的心態(tài)。自己被打成了“右派”,繼而兒子傅聰突然“出走”,對這個正直的知識分子來說是沉重的打擊,猶如煉獄般煎熬。個人早已置之度外,遠在異國他鄉(xiāng)的愛子時刻牽掛在他的心頭。終于“恩準”可以通信了,1959年那一封信,卻只說了兩件事:演出和愛情。關于前者,以這樣一句話結束:“為這件事,我從接信以來未能安睡,往往一夜數(shù)驚!”對于后者,“一日未嘗去心”,“因為這一點也間接影響到國家民族的榮譽,英國人對男女問題的看法始終清教徒氣息很重”。這兩者恰恰分屬于藝術和人生,正是如何在一個陌生的國度里立身、自處的首要問題,于此我們不難想象得到,這封信無疑是傅雷深思熟慮后寫的,其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父子之情,實在動人。值得注意的是,信的結尾處,以破折號引出這樣一段話:
“在此舉國歡騰、慶祝十年建國十年建設十年成就的時節(jié),我寫這封信的心情尤其感觸萬端,非筆墨所能形容。孩子,珍重,各方面珍重,千萬珍重,千萬自愛!”
原來這封信寫于1959年10月1日,是國慶節(jié)。知人論世,我們不難體會傅雷何以“感觸萬端”,其言外之意令人慨嘆。
樓適夷先生在《讀家書,想傅雷》中說:“應當感謝當時的某位領導同志,在傅雷被劃成‘右派’之后,仍能得到一些光顧,允許他和身在海外并同樣身蒙惡名的兒子,保持經常的通信關系?!边@是相當難得的“破例”,誠如樓先生所說,“悠悠歲月,茫茫人海,這些長時期,在遙遙數(shù)萬里的兩地之間,把父子的心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否則,我們也就無緣閱讀到這樣的曠世杰作。但問題的另一方面,在那艱難的歲月里,僅僅依靠書信聯(lián)系,即使是傅聰?shù)较愀垩莩鲆膊荒芑丶?,無疑使父子二人愈加痛苦。傅雷的心血終于沒有白費,為世界樂壇培養(yǎng)出一位鋼琴大師,但他卻無緣在臺下哪怕是僅僅欣賞一次兒子的演奏,這種痛苦是外人難以想象的。
1963年10月14日,傅雷在信中說,“看到你描繪參觀盧浮宮的片段,我為之激動不已”,接著述說自己對巴黎的記憶,最后說:“告訴我,孩子,當?shù)厥欠耧L光依舊?”這最后一句,語氣如此急切,包含著多么復雜的情感!而在1966年8月12日的信中,傅雷說:“想象我們的孫兒在你們的客廳及廚房里望著我們的照片,從而認識了遠方的爺爺奶奶,這情景,又是多么叫人感動?!逼鋵嵾@種“想象”是異常痛苦的。所以接著又說:“盡管如此,對于能否有一天看見他,擁抱他,把他摟在懷里,我可一點都不抱希望……媽媽相信有這種可能,我可不信?!闭f得如此斬釘截鐵,語氣如此斷然,是撕心裂肺的痛苦和絕望。此何時也!雷聲轟然在耳,一場更大的政治風雨已經到來,傅雷顯然感到了這一點:
“生活中困難重重,我們必須不斷自我‘改造’,向一切傳統(tǒng)的、資本主義的、非馬克思主義的思想、感情與習俗作斗爭,我們必須拋棄所有舊的人生觀和舊的社會準則?!?/p>
“對于一個在舊社會生活逾四十年、滿腦子‘西方資本主義民主反動思潮’的人來說,他的‘自我改造’自然是一項十分艱巨的任務。我們正在竭盡所能、出盡全力去滿足當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加諸身上的種種要求……”
竟然是以當時的“口號話語”描述國內政治風暴和自己面臨的處境,卻又如此表情達意,只有“出盡全力去滿足”閃露出了思想感受。編者說:“這是父親給兒子的最后一封信”,“離他們走上不歸路,也不過三周左右的時間”?!都視芬赃@封信結束,給人以無限悲涼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