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霽平

1

早上十點的地鐵，空曠且安靜，謝青暈暈乎乎地坐在座位上，無聊地數(shù)著站。若不是忽然上來個咋咋呼呼、渾身濕漉漉的男孩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真擔心自己會坐過站。

然而，當他午休被老班“押”到辦公室寫缺課說明時，謝青才明白，人生何處無驚訝。

2

謝青無奈地用手敲敲腦袋，地鐵里的場景再次映入腦中。

“這雨下得太大了，凍死了?！蹦泻⒁贿叡г?，一邊如初生的小獸般甩甩濕淋淋的頭發(fā)，緊接著又變魔術(shù)般從防雨包里掏出大大小小的透明塑料袋，里面裝著毛巾、襪子、洞洞鞋、校服……

好夸張。謝青好笑地想。但接下來，男孩的舉動則讓他的笑容定住了。

只見他調(diào)皮地四下看了看，狡黠地拍了下手掌，碎碎念了一句“太好了，一個女生都沒有”，就旁若無人地快速脫掉了除長褲以外的所有濕衣服，飛速換上塑料袋里的干衣服。這下，不僅是謝青，車廂里其他幾個說笑的青年也都驚得面面相覷。男孩似乎發(fā)現(xiàn)車廂里驀然變冷的氣氛，沖大家微微一笑，做出一副“自己舒服就好，請您隨意觀瞧”的樣子，大大咧咧地往椅子上一坐。然而，他剛坐下也就四秒鐘，列車到站的聲音就響起了。

“媽呀，我還沒來得及收拾呢?！蹦泻⒁幌伦踊帕?，胡亂把放在座位上的濕衣服往包里一塞，用紙巾在座位上抹了幾下，便沖下了車。然而，就在列車員提示車門即將關閉的時候，那個男孩又急匆匆地跑回來了。他邊沖謝青揮動雙臂，邊大聲喊道：“哥們兒，幫我拿下傘！謝了！”

謝青一愣，趕緊跑到男孩坐過的地方抓起一把濕漉漉的花雨傘，沖到門前，以前所未有的準度，在徐徐關閉的門中，把傘直直地扔向男孩。伴隨著車窗外一聲悶哼，列車再度駛?cè)肫岷诘乃淼乐?，謝青不禁在黑暗中笑出了聲。但在下一刻，他立馬笑不出了。因為，廣播里報站的女生正甜甜地說道：“歡迎您選乘本次列車，下一站是生科院……”

坐過站了！明明該跟他一起下才對！謝青心里一緊。這時，他才反應過來，那家伙穿的校服也是他們學校的，只不過是體育課選擇棒球的男生專有的運動版校服。那個男生是真的想讓自己幫他把雨傘順便拿下去，而不是扔下去，因為他一定是看到了謝青身上的校服，堅信謝青也會和他在同一站下車……

坐過站，錯過定點出發(fā)的渡輪，等待謝青的，只有華麗麗的遲到了。

坐在老師辦公室里，謝青忍不住再次扶額。

“干嗎呢？”

正在謝青一籌莫展時，罪魁禍首卻抱著一摞作業(yè)本出現(xiàn)了。他瞄了一眼稿紙上的“曠課檢討”幾個字，立刻秒懂，說：“你等著，我去跟你們班主任說。絕不能讓好人為難。”

于是，在男孩繪聲繪色的描述中，辦公室里的所有老師都哈哈笑出了聲。而到了下午，整個年級都在問：謝青是誰？

3

“托你的福，我成校園名人了。”坐在緩緩駛過琳江的水上巴士上，謝青向張飛姚抱怨道。不打不相識，遲到事件，讓性格內(nèi)向的謝青打破了從小到大獨來獨往的習慣。

張飛姚是一個和謝青完全不同的人，簡直就是這個年級的精神領袖。

從總是跟在張飛姚身后的那群男生口中，謝青知道，原來張飛姚就是那個每周五下午放學，自愿向校長提出“租”一間教室，教日漫愛好者簡單日語的“姚老師”；原來他就是師生模特隊的種子選手“王子姚”；原來他還是校園廣播站周五《一周校園熱點》的“段子手小姚”……在謝青印象中，這些“大概是某個且年輕、且熱血、且個性張揚”老師做的事，竟然是一個只比自己大了一歲的同級生干的！

“不會吧，你竟然不知道?！币粋€高個子男生驚嘆道。

“哦。我懂了，他一定是裝的?！绷硪粋€綽號“辣條”的男生調(diào)笑道，“他大概是嫉妒，所以即使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也要表面上裝得不明所以，這乃是從內(nèi)心到行為對‘王子姚的無死角挑釁！”

青春期男孩子總喜歡開些口是心非的玩笑。但在他們并無惡意的笑聲中，謝青慌了。性格怯懦的他最不擅長的就是應付這種場面——想解釋，但又不知如何是好，想默不作聲，卻又心有不甘。

“行了，行了，哪兒那么多想法?！闭谥x青不知所措時，正義使者“王子姚”閃亮登場解圍。他攬住鬧得最兇的兩個男生的肩膀，又回頭遞給謝青一個飽含信任又帶著幾分親昵的眼神。

然而，謝青卻并沒有感到輕松。相反，被同齡人保護的狀態(tài)反而讓他對自己的笨嘴拙舌再次感到懊惱。只有他自己明白，從小到大，他為此受了多少委屈，甚至都懷疑自己患上了“社交恐懼癥”。所以，還是離張飛姚遠一點好。和太過優(yōu)秀的人在一起，一定會壓力很大。

這樣想著，謝青故意放慢腳步，悵然若失地看著夕陽漸漸消失在水面上，收起最后一抹光亮。

4

但保持距離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比如——

“你很內(nèi)向，不愿或是害怕與人接觸，而且還很自卑，從來不會給自己設立什么宏大的目標，在夜深人靜時，甚至還懷疑過自己是不是患上了‘社交恐懼癥，我說得沒錯吧？”燈光斑斕的快餐廳里，看著坐在對面一直埋頭和冰激凌奮戰(zhàn)的謝青，張飛姚忽然打破沉默。他的語調(diào)深沉而神秘，仿佛忽然召喚出了一把無形的利劍，直直插入謝青脆弱的小心臟。

就在半個小時前，謝青在書店好巧不巧地遇見張飛姚，后者在直呼“難得”的同時，不由分說地把他拽進快餐廳，興奮地說：“你今天一定要讓我實現(xiàn)和朋友一起享受第二個冰激凌半價的快樂！”然而，他們進店半個小時了，基本都是張飛姚在表演單口，謝青僅有的幾聲回應也被吵鬧的背景音樂吞掉了。

所以，現(xiàn)在的情況大概是，“王子姚”不滿自己的“冷落”，發(fā)飆了？謝青一下子很尷尬。

“其實，我以前和你一樣。不然，我為什么會猜到你在想什么呢？” 張飛姚長嘆口氣，幽幽地說道。

謝青不敢相信地張大嘴。張飛姚一口吞掉甜筒，以在校園廣播站朗誦心靈雞湯的磁性嗓音，不緊不慢地講起了他自己的故事。

原來，張飛姚的父親是頻繁駐外的外交官，母親也是位常年在外講學的學者。為此，年幼的張飛姚只好跟著父母往來各個國家，頻繁在不同國家、不同文化的學校之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雖然他自信自己的英語交流起來完全沒問題，也對身邊那些相貌與自己迥異的同學充滿好奇，但作為一個“外來客”，他就是不敢和他們交流，甚至會為自己對當?shù)刂跎俣械叫呃?，哪怕他知道這并不是自己的問題。由于他的怯懦，同學們對他也失去了興趣，反而故意冷落他，這讓他越發(fā)害怕上學。終于，在他又一次無故曠課之后，他的父母被藍眼睛的加拿大老師“請”進了辦公室。

當天晚上，張飛姚忐忑地溜回家后，想象中的責罰卻沒有出現(xiàn)。他的外交官父親教給他一個與陌生人交往時“先發(fā)制人”的妙招，運用在小孩子身上，就是讓張飛姚見到同學后主動問對方：“你昨天晚上吃了什么？”“你家貓咪生日是怎么過的？”……他那常常在幾千人面前講學，令無數(shù)學子為她的才華而癡狂的母親，則告訴年幼的兒子，一定要做一個優(yōu)秀的人，一定要毫不吝嗇地顯示才能?！皼]有人不愿意和優(yōu)秀的人做朋友?！蹦赣H意味深長地說，仿佛在告訴兒子一個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秘密。

這句話太誘人了。天知道他有多想融入現(xiàn)在的班級。8歲的張飛姚顯然不能完全明白父母的良苦用心，但為了能和同齡的孩子一起玩耍，從那天起，他的人生就如開掛了一樣。他開始主動問周圍同學的興趣、愛好等一系列問題，甚至不惜被冠以“億萬個為什么”的綽號。同時，為了能更好地參與各種小組，他開始在業(yè)余時間自學PS、園藝、圍棋、刺繡等稀奇古怪的東西。也許是家族遺傳基因太強大了，張飛姚不久就獲得了許多技能。漸漸地，他甚至覺得“融入-離開-再融入”也不是一件難事。

“明白了吧？這就是我‘王子姚的修煉記?！?/p>

聽著他大言不慚地自夸，謝青不禁笑出聲，氣氛也一下子輕松了許多。

“笑就對了。怎么樣，我父母教給我的兩個招數(shù)，你要不要試試？相處這么久了，我就不信你對我沒有好奇的地方，盡管來問?！睆堬w姚更加得意。

謝青想了想，眼睛一亮，語氣盡可能平靜地問：“今天的甜點，你請還是我請？”

張飛姚得意的表情轟然倒塌，咬緊牙齒，擠出一句“你夠狠”，便拿起錢包，沖向收銀臺。

謝青再也忍不住，大笑起來。于是，在愉快的氣氛中，謝青又大起膽子問了張飛姚第二個問題，那就是，他為什么敢在眾目睽睽下?lián)Q衣服。

“這還用問，我可不想變成落湯雞，在女生面前自毀形象?！睆堬w姚頓了一下，明顯有點不好意思，“對了，英語角和籃球社，你一定要來參加。咱們周一見。”

看著張飛姚即將融入黑暗的背影，謝青忽然心里一熱，下意識地問：“咱們以前并不熟，為什么你愿意和我做朋友？難道僅僅是因為你也曾和我一樣有過如此別扭的性格？”

“還因為你是一個善良而且靠譜的人。一心想著把傘扔給我結(jié)果自己忘記下車，這說明你是一個會把別人的事放在心里的人，值得交?！睆堬w姚豎起了大拇指，隨后又瀟灑地沖謝青做了個再見的手勢。

又?？?！謝青小聲抱怨著，眼角卻不禁一熱。

5

在張飛姚的帶動下，謝青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的個頭雖然不高，但手臂修長，彈跳力好，在籃球場上很適合扣籃；謝青還發(fā)覺，自己英語口語雖然很爛，但語法可謂爛熟于心，在“英語角”的活動中也是可以順利與人交流的。

“‘長臂猿，周末圖書館見，路上小心！”回家路上，男生們和謝青、張飛姚在十字路口揮手告別。

“長臂猿”，這是謝青在籃球場上的綽號。原來，外號這種東西竟然也可以讓被叫的人心曠神怡。

“你會越來越受歡迎的！”張飛姚肯定地說。

“必須的！”謝青的大眼睛笑成了一道月牙。抬頭看看夜空，他覺得滿天的星星都在沖他眨眼微笑。

要是能和張飛姚一直這樣相處下去，就太好了。

然而，謝青的幻想沒有持續(xù)幾天，他和張飛姚就斷交了。

6

謝青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周五晚上，作為值日生的他，因為忘記關班里的窗戶，破天荒地沒和張飛姚一起回家。當他路過張飛姚所在的班級，卻發(fā)現(xiàn)里面無比熱鬧。男生女生正把禮物和賀卡成堆地放在張飛姚的座位上。

“‘長臂猿，你也是來給張飛姚送行的吧？” “辣條”問道。

“送行？”謝青一下子懵了。他確實想象過，張飛姚會像小說中常常描寫的那樣，在某個紅霞滿天的日子，像往常那樣陪他走到家門口，之后忽然收起一路的笑容，告訴他自己即將隨著父母再次輾轉(zhuǎn)的“噩耗”。但他從沒想過這一天會來得這么快，更沒想到他會從別人那里聽到這個可怕的消息！

“我還真舍不得他走，但也挺妒忌他，能被香港知名高中錄取，離他考港大的目標又近了呢?！薄袄睏l”又難過又羨慕地說。

“人家這叫名至實歸?！迸肿拥闪怂谎郏f道，“我和‘王子姚是發(fā)小，從4歲在幼兒園就一起混了。這小子從小就是個話癆，而且特愛組織活動、上臺表演節(jié)目，后來到國外讀書時，更不消停，把活動都組織到社會上去了，國外的網(wǎng)站都報道了?！?/p>

說著，胖子掏出手機，一張張地給大家展示“王子姚”在美國、加拿大等國家的學校和社區(qū)里藝術(shù)表演、愛心義賣的照片。

“‘王子姚可精了，他知道那所高中特別看重中學生的社會實踐能力和組織能力，要不怎么又在咱們學校搞出這么多動靜呢？”

……

議論聲中，謝青的心越收越緊，比起張飛姚將去香港讀書這件事，他更關心另一個事實，那就是：張飛姚騙了自己。他才不是什么生性怯懦的小孩，壓根就不需要父母教他如何與人相處，而他積極參加活動、和同學套近乎的動機更是非常不純！

“你這個有心機的騙子。斷交。”謝青徹底憤怒了，他撥通張飛姚的電話，吼道。

7

張飛姚走了，但他的影響力依然在校園里發(fā)酵。每當校園廣播響起時，大家就會說，還是以前的小姚更有意思一點；“英語角”雖然蕭條了一段，但在大家的努力下，學校竟然聘請了專職外教來負責。謝青的生活也有了很大的變化，每天放學他都不再是一個人，而是跟著常常一起打球的男生們，一路打打鬧鬧地回家。瞧，現(xiàn)在大個子和“辣條”都成了他的死黨。

然而，每次走到快到家的路口時，他都會感到傷感——因為，那個總是最后和他分別，并沖他扭頭一笑，說著“要加油”的“王子姚”不在了。

坐在水上巴士上搖搖晃晃地看著江景，謝青開始自責——自己到底受了多大委屈，竟然會沖動地說出“絕交”這么傷人的話。更過分的是，在張飛姚離開的那周，他還以拔完智齒感染發(fā)燒的名義請了一星期的假，把手機辦了停機，跑到郊區(qū)的奶奶家住了一星期，以實際行動狠狠地拒絕了張飛姚臨走之前一定要和他見一面的請求。

是的，他忘不了他在自己被男生們嘲笑時仗義的相助，忘不了和他一起看電影、吃冰激凌的快樂，更忘不了他講他小時候故事時，給自己帶來的那種觸動。也許他確實撒了謊，但謝青現(xiàn)在覺得，他的初心是好的。因為，自己確實被改變了，并且還會一直開朗、優(yōu)秀下去。

謝青堅定地想，如果自己再有機會見到張飛姚，無論他還記不記得自己，都會先道個歉，誠摯地對他說：“謝謝，那個并不真實的你，能夠認識你真的太好了！”

8

再一次看到張飛姚，是在電視臺青少年節(jié)目《世界中學生說》欄目。對于他的出現(xiàn)，謝青并不感到意外——像他那樣優(yōu)秀到閃閃發(fā)光的人，早晚會有超強曝光度的。

“張飛姚，S高中校園心靈互助組的創(chuàng)始人，主張‘以孩子們獨有的方式解決自己遇到的成長問題。目前，他和他的團隊已在香港的12所中學，建立了23個小組，幫助了189名少年重新融入校園生活。”高個子主持人介紹完，便開始和張飛姚聊起了他的成長歷程，以及創(chuàng)建互助組的原因。

原來，張飛姚的父親確實是一名駐港外交官，但他的母親則是一位青少年勵志文學作家?？粗赣H用一個個或真實或虛構(gòu)的故事讓一個個心靈曾受創(chuàng)傷的孩子重返校園，年幼的張飛姚深感震撼。在母親的影響下，張飛姚既學到了不少心理學知識，又學到了“編”故事的本事。他堅信，相較于母親那樣的成年人，同齡人之間更容易交流，只要開動腦筋，他一定可以比母親做得更好。為此，他不惜“看人下菜”地篡改自己和身邊朋友的部分經(jīng)歷，從而喚起被幫助者的共鳴。

“這種方法屢試不爽，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一個男生，他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我的秘密，并為此跟我絕交。我當時非常不理解，認為這不過是一個善意的謊言。我很委屈，背地里埋怨他是個‘小心眼。然而，就在一年前，我才發(fā)現(xiàn)，錯真的在我。因為，我忘記了一個人際交往的基本原則，那就是以誠待人……”

謝青的心里暖暖的，他覺得，自己要是不做點什么，那就成了貨真價實的“小心眼”。于是，他快速登錄微信，將張飛姚從“黑名單”里拉了出來，寫道：“背后議論人是幾個意思？‘小心眼又是什么鬼？不過，依然要，謝謝你?！?/p>

張飛姚秒回：“我錯了，求放過。另外，還要跟你坦白個事。雨天衣服濕好煩躁，我是怕冷，形象啥的，并沒所謂?！?/p>

看著手機屏幕，謝青笑了。

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