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集益
頭戴涼帽哎,冷飯纏腰!一里三歇哎,不怕嶺高!
——浙西南民謠
樹木再次變得值錢的時候,我們山里人還在為解決溫飽而奮斗,平原上已經(jīng)興起建房熱。平原人是推著獨輪車進山的。獨輪車有一個比自行車鋼圈粗壯數(shù)倍的輪子,有一副形似巨獸的肋排似的車架子,有兩根微微上翹的結(jié)實的車把,車把上套著一根類似皮帶的車襻繩。除了過于陡峭的斜坡、狹窄的棧道,獨輪車對道路的選擇幾無要求。平原人推著獨輪車走過機耕路,走過田埂,到達(dá)山鄉(xiāng)水庫,從壩底的之字形坡道推上大壩,再通過微微晃動的木橋下到柴油機船上,道路曲折卻擋不住它的腳步。
那時候進山的路基本建在山腳下的河灘邊,路基用大溪石筑砌,路基上爬滿常青藤,路面混合著泥土和石頭。一路上平原人推著獨輪車說說笑笑,車輪在大大小小的石頭上翻滾、跳動,車身時不時發(fā)出噠噠的聲響。山里人聽見聲響,就像聽見自行車的鈴聲一樣好奇?!澳鷱哪膬簛砟??”山里人盯著平原人看。平原人大多長得又黑又高,大手大腳,兩只眼睛就跟牛卵似的往外鼓。“表哥——你家有樹賣嗎?”山里人還不習(xí)慣被陌生人喚作“表哥”,有點受寵若驚,表現(xiàn)得卻冷淡:“樹……有啊?!?/p>
平原人掏出香煙,只敬給愿意給他帶路的人。平原人說,濕的樹太沉了,運不動;又說要剝了皮的樹,能看清樹的粗細(xì)與毛病。平原人總是在挑剔,站在一棵立在天井或屋檐下的樹下面看,用手指箍。完了,還要把樹橫在地上拿尺子量。樹立著時通常顯得筆直又漂亮,身上有疤瘌也看不到,樹一躺下來就顯得不值錢了,賤了——山里人懂得這個道理,在沒有談好價錢前不愿讓樹躺下來,平原人往往要在村里來回轉(zhuǎn)上幾圈,才能買到雙方價格都滿意的樹。當(dāng)然,這時天已經(jīng)快要黑了。
“表哥,你知道……村里有旅店嗎?”
“哪來的旅店,又不是在鎮(zhèn)上。”
“那你家,……能借宿一宿嗎?”
山里人向來好客,但對于進山買樹的平原人,想到他們討價還價時的精明樣,都不愿往家里帶。人們往往打發(fā)他們?nèi)バ≠囎蛹易?。小賴子家素來愛留宿外來人,比如焊錫的、彈棉花的、打鐵的、搖撥浪鼓的、雜耍賣藝的,五行八作,給他們在空房或閣樓上安個鋪,做頓飯,收點錢,也算是一種營生。
小賴子家房子大,有兩個天井,五六間正房,當(dāng)年擁有這么大房屋沒有劃為地主,歸功于他爺爺在解放前就輸光了田產(chǎn),但是也僅僅逃過了挨批斗的厄運罷了。小賴子從小瘦弱、嬌生慣養(yǎng),在整個生產(chǎn)隊年代,他和我一樣,幾乎是在社員們的鄙視與唾棄中度過的——我是因為疾病,他是因為干活不利落——好在終于單干了,隨著越來越多的平原人進山,陌生的,熟悉的,長驅(qū)直入,有的連表哥都不叫,直接進家里問:“喂,你家有樹賣嗎?”小賴子家每天鬧鬧哄哄的,就像開了一個賭場。
平原人到底比山里人富裕,他們進山時大多帶著大米、豬肉,有的帶著酒。買樹之余,平原人喝酒、猜拳,打牌、嬉鬧……小賴子家的煙囪終日濃煙滾滾,酒肉的香味從門洞里奔出來,彌漫半條街。他趁機推銷起自釀的黃酒甜酒,賣起了雞鴨——雞鴨剛開始是自己養(yǎng)的,后來從村里人家收購。村里人嘀嘀咕咕,說小賴子開旅店比開代銷店掙錢多呢。偶爾有人想湊進平原人堆里去與他們“打成一片”,但打牌輸了平原人會說錢先欠著,因為樹還沒買成,不能兩手空空回去;反之,平原人會追著要債,說錢沒給吶,上你家背一棵樹抵債吧。
村里人對平原人沒有了好印象,雖然羨慕他們出生時投胎在水庫外,進山買樹能給村里帶來錢,但總覺得他們骨子里是瞧不起山里人的,所以才敢打牌賴賬,買樹多一分錢也不讓——要是換作山里人到平原上去,誰敢這么做呢。
那時候,我們還很少出山去,更別說把樹運出山去賣。那時候,我們只等著平原人來村里買。那些被剝得赤條條、白溜溜的樹,斜倚著墻壁、板壁、天井或者門口的水果樹,就像女人裸露著修長的大腿。只是,長驅(qū)直入的平原人越來越狡猾了,一會兒說這棵樹做不了柱子,那棵樹做不了樓柵,這樹長了瘺,那樹被啄木鳥啄了洞,總能找出樹的種種不是。甚至明明相中了也故意不買,等著樹的主人生氣、懊惱,在一番內(nèi)心煎熬之后同意降價。
當(dāng)然,樹的買賣最終一樁樁地做成了,錢從一個個皺皺巴巴的帆布書包里掏出來,經(jīng)過一雙粗糙的手到了另一雙粗糙的手。然后,買樹人背著樹嘟嘟囔囔剛走,隔壁人家的女人就來打聽。
“哎呦,你家某某山上的樹賣了多少錢?”
“又賣便宜嘍!嗯吶,哪賣得了這么多!”
關(guān)于樹的虛虛實實的賣價,一度成了村里人的中心話題:人們除了談?wù)撨@一季誰家收了多少稻谷,誰家的豬長得快,母牛生了小牛,就是計算誰家分回多少棵樹,賣了多少錢,然后對比樹賣得是貴還是賤。這樣的議論聽起來夾雜著嘆息,其實多數(shù)時候是愉快的。它讓人想起曾經(jīng)的勞作,多么艱辛,所得卻那么少,而砍樹,是現(xiàn)在,像我這般既不會手藝又沒有其他經(jīng)濟來源的山里人,最快捷直接的一筆收入。
于是乎,每當(dāng)有人賣了樹,手頭有了點錢的變化,是在屠夫磨刀六的案板上首先顯現(xiàn)出來的。以前磨刀六殺死一頭豬,要像流浪漢挑著鋪蓋卷一樣四處游走,而現(xiàn)在每個清晨肉鋪前圍滿當(dāng)家的男人。他們?nèi)鐞豪嵌⒆∧サ读庖活^剛剛咽氣的豬,這個嚷著要買一斤前槽肉,那個吼著要買一斤里脊。磨刀六手起刀落,你說買一斤他要連著骨頭剁給你三斤。這三斤被筍殼捆扎的鮮紅肥白之物,就成了這男人一路得意的抱怨:“誰說不是呢!你們看看,這哪里是賣肉,盡是骨頭!”
女人們卻總是悄悄買回布料,就跟密謀似的請裁縫做成一身衣裳,然后在某個不準(zhǔn)備去干活的早晨拎著一個竹籃穿街而過。那一天就算烏云密布也會變成一個艷陽天,女人們嘰嘰喳喳著,爭相打聽這身衣裳花了多少錢、哪里買的料。
“的確良呀,多少錢一尺?”
“井下村裁縫做的吧?”
“嗯,嗯吶。”
女人們攀比起來,沒多少日子就都穿上了新衣裳。她們就像艷麗的彩蝶,在街巷或田野飛來飛去。我真想把家里賣樹的錢悉數(shù)交給我的女人,對她說:“愛蓮,你也去供銷站量幾尺的確良吧!”在我的勸說下,有一天她去了井下村,只給孩子們扯了幾尺卡其布。我說:“你自己的的確良呢?”她說:“真不巧印碎花的賣光了。”過不了幾天我去井下村買藥,順便去供銷站轉(zhuǎn)轉(zhuǎn),卻發(fā)現(xiàn)成捆的碎花的確良在一個柜子里立著。我的眼淚一下蹦了出來。
我擅作主張,給她買回了的確良。我怕路上被人看見問這問那的,用一張荷葉包著。她以為荷葉里包著買給孩子吃的油條,拆開荷葉就罵我:“你去退掉,你去退掉!這么花的布我穿不出去的?!蔽抑浪切奶坼X,由著她罵。她罵著罵著就不罵了。
我敢打賭整個山鄉(xiāng)找不出第二個像我女人這么好的女人。我甚至想,老天爺為什么要把這么好的女人許配給我?我雖然是愛她的丈夫,也算是一個好人,但是她嫁給我,沒有享過一天福。
我的病是老毛病了,每年冬春季節(jié),我有一段時間只能躺在床上,咳嗽,哮喘。夏天是我身體最好的時候,我能跟村里其他男人一樣,割稻,犁田,耙地,插秧,除草,開荒……除了挑重物,樣樣農(nóng)活拿得起放得下。我從不認(rèn)為我比別人笨或懶,就算生病的日子,我也要跟著一家人來到田地,有時候咳得連站都站不直,但是這一天農(nóng)事的安排、侍弄莊稼的要領(lǐng)還得我來指導(dǎo)。正因為此,單干以后我們家的糧食沒有比別人家少,但是一家人的日子總歸過得艱難,就像一根打著死結(jié)的井繩拉拽在井沿上。
有時候,我真希望那是一個夢:在源遠(yuǎn)流長的金塘河沒有被攔截成水庫之前,我曾那么健康,爽朗,我十三歲就跟父輩去放木排了,那時候毛竹和木材都是通過水路運到平原上去賣的。祖輩們來往于山區(qū)與市鎮(zhèn)碼頭,既能賺錢又見世面。我站在木排上能判斷水流流向、避開漩渦,大人們都說我腦子靈、身手矯健,將來是塊撐排的料。如今,水庫把我們封鎖在大山里了……
我的病,就是在修筑水庫的那幾年落下的根??梢韵胂?,當(dāng)年如果不是因為派我去修水庫,我就不會患上哮喘病和氣管炎,在生產(chǎn)隊,那些壯勞力就沒有理由認(rèn)為是他們養(yǎng)活了我。那些年月,為了治愈這毛病,赤腳醫(yī)生那兒、井下村衛(wèi)生站、山鄉(xiāng)衛(wèi)生院開給我的藥(土霉素、紅霉素、螺旋霉素、鮮竹瀝、祛痰靈、氨茶堿、甘草片)我吃了個遍,針(青霉素)也打了不少。我還讓家人拿蠟燭給狗皮膏藥加熱,一下按在后背上,燙得熟了一層皮。我打聽各種偏方,烤橘子,蒸大蒜水、生姜水、蘿卜水、煮馬蜂窩、秋梨、百合、批杷葉,包括用童子尿煮的豬肺。
有一年,我聽說井下村有一個“老氣管炎”去衢州做了“穴位埋藏針灸療法”。我去他家,看見他躺在床上?!叭グ?,你也去吧,我把地址開給你?!彼袣鉄o力地爬起來。那是我成家之后最后一次走出水庫,去到那么遠(yuǎn)的地方。這一路的艱辛曲折可以講上一天??上中g(shù)最終沒有做成。如今又說起來,僅僅為了說明我當(dāng)時多么想治好我的病。如果治好了病,我就不會繼續(xù)咳嗽,也不會讓一家人跟著受苦……一轉(zhuǎn)眼,我的大兒子、二兒子都大了,小的也出生三年了。不過,我很少跟他們談我去山外治病的事,如果一定要談點什么,就談?wù)勂皆系钠嚒⒒疖?、拖拉機、電影院、國營工廠,他們都沒有去過山外呢。所以我跟村里其他人一樣,也指望多賣樹。賣了樹,就能帶一家人渡過水庫,去山外游玩一趟……
可是每次臨到真要砍樹的日子,我又會感到不安。不僅僅擔(dān)心樹會被砍光,而是砍樹對我來說是一件喜憂參半的事。喜的當(dāng)然是樹能換來錢,暫時改善一家人的生活,憂的是每一次砍樹對我來說都是對身心的折磨。
砍樹是體力活。一棵樹在山上被砍倒,拖到可以往山下滑的險道上,再一棵一棵往山下滑,樹往往被卡在半道上。如果有的山上沒有用于滑樹的險道,就得老老實實地背樹下山??梢哉f,每棵樹從山上運到山下都頗費周折,而背樹回家的路近的兩三里、遠(yuǎn)的六七里,同樣讓人畏懼。因為背樹不比挑糧食可以控制重量,假如一棵能做柱子的樹重達(dá)兩百斤,也不能肢解成兩段來背。記得第一次分樹,是在離村不遠(yuǎn)的一座山上。分樹那天,原第四生產(chǎn)隊的男女老少都出動了,在崎嶇的山道與田埂上,背樹的人形成了一支隊伍,就像一列螞蟻銜著沉重的糧食,踉踉蹌蹌。我走在隊伍里,肩上的樹一會兒撞到巖壁,一會兒磕到田坎,樹就像一只巨鳥的爪子,一會兒把我摁在地上,一會兒把我甩到爛泥里。當(dāng)我想歇一會兒,因為會堵住后面人走路,我只能硬撐著往前走。
肩上疼,胸部難受,腰酸腿軟,整個人仿佛就剩下一個意志,那就是堅持,死也要把樹背到空曠地帶,扔掉,喘上一口氣。——有什么辦法呢?樹值錢的日子,村里人都在砍樹、背樹。我花不起錢雇人。況且,按照我們這里的傳統(tǒng),上山砍樹、背樹原本就是男人的事情。
那次,我們要砍的樹位于東坑村與井上村之間的龍坑。龍坑是幽深的峽谷地帶,金塘河的上游,那些樹屬于十來戶人家共有。我跟著大伙背著斧頭、別著砍刀,穿著草鞋和打補丁的衣服,穿過東坑村,沿著長滿青苔的溪邊小徑,往上游走了四五里地,山風(fēng)冷颼颼的。我們到達(dá)一處水聲激揚的地方,要翻越一座瀑布旁邊的巨巖。在巨巖后面,谷底的樹上全是攀援的藤蔓,帶刺的、開花的,結(jié)著野果的。我們進入谷底,人完全被湮沒了,被樹林和藤蔓,被濕漉漉的霧氣,還有忽遠(yuǎn)忽近的水聲。如果不是看見陽光落在大樹下的青苔上,像寶石上的反光一閃一閃,會產(chǎn)生一種錯覺,以為行走在一個巨大的巖洞里。所以,我們要爬到更高的山腰去,那里干燥、通風(fēng),沒有蛇,沒有虎紋蜘蛛,沒有五顏六色的蜥蜴,沒有帶毒的雨蛙和蟾蜍。還有一個原因,砍樹的順序都是從山頂依次往山下砍的,這樣被砍倒的樹往上坡方向倒去才不容易折斷,也不容易壓死人。
我先是跟雨民搭配砍樹。
為什么要兩個人配搭砍樹?不僅僅為了加速一棵樹的倒下,更在于兩個人的斧頭能夠落在樹干的不同位置。我們先要在樹被伐倒的方向(上坡方向)砍出一個口子,然后在這口子的反側(cè)你一斧、我一斧地砍下去,樹欲倒不倒時再在砍口上加楔子,然后在樹干的不同方位補上幾斧子,樹就會發(fā)出吱吱嘎嘎的尖叫,朝指定的方向倒下。樹倒下時,會剮蹭到旁邊的樹枝,掀起一股勁風(fēng)。倒下后,樹樁上流出的樹脂,顏色會瞬間變紅。
雨民說:“去他媽的,樹流血了!”
雨民是個莽夫。他來山上要帶三個飯盒,一盒菜兩盒飯。他砍樹時赤著膊,腰間扎一條白粗布,嘴里喊著“嘿呦!嘿呦!”——這時斧子在我眼角一閃而過,一道白光之后,嗖的一聲,一大片樹肉就從底下飛上來,沖著我的額頭,或者眼睛。我漸漸跟不上他的節(jié)奏。以至于他那頭不一會兒就砍出一個大口子,樹的承重就傾斜了,好幾次差點釀成大禍。
我不得不去跟螳螂做搭檔。螳螂有力氣,但是由于我體弱他可以省著力使,這讓他很稱心。但是沒兩天,我就感到胸悶氣短,胸口越來越疼。我跟螳螂、耕馬、雨民幾個說,你們就留一小片林子給我吧,我一個人慢慢砍。他們幾個急著想把樹砍完、賣掉,就劃給我三十來棵樹,說到時候砍不完,他們會上來補。
然而,我不得不放下了斧頭。
那時,我正在砍一棵湯缽那么粗的樹,樹上有一個鳥窩,鳥早就飛走了,可是當(dāng)我的斧頭砍向它,才知道窩里還有幼鳥。我一會兒看看樹上的鳥窩,一會兒看看樹樁上的砍口,最終決定爬上樹去,在樹倒下之前把小鳥救下來。當(dāng)然,說“救”有些不恰當(dāng),因為我主要想著回家時可以把它作為禮物送給孩子們玩。當(dāng)我爬上樹,大鳥突然出現(xiàn)了,是兩只鷂,它們俯沖下來,速度之快猶如利箭,我趕緊一手抓住樹枝,一手護住眼睛。果然它們從我頭頂掠過,爪子頭幾下落在我護住眼睛的手上,然后才把我的頭皮和耳朵抓傷了。等它們再飛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滑到地上,褲子被樹干磨破,兩腿內(nèi)側(cè)火辣辣疼。我揮舞一根樹枝,哇哇叫著,有一只被我抽中了翅膀,搖搖擺擺飛上了山。
鷂被趕開后,我掄起斧頭,把那棵樹砍倒了??赡苁菐е鴮骨榫w的原因,我都不記得砍樹的過程中我是否停下來喘息,只記得樹倒下時鳥窩隨著掉下來,兩只還沒長羽毛的幼鳥——赤裸裸的,一只摔死在巖石上,一只被樹枝壓成了泥。隨后,我就看見越來越多的鳥在山頂上盤旋。有老鷹,有鷂,有隼,它們發(fā)出低沉的叫喚,身羽在陽光下射出冷光。
砍樹的聲音消失了,大伙看到頭頂一幕,扯著嗓子問我咋回事?我支支吾吾,說一棵樹砸死了兩只幼鳥。他們興奮地爬上來,就這件事議論了一陣,接著又去砍樹了。剛砍了幾斧,山下林子里飛起成群的山雀、黃鶯、暗綠繡眼、白腰文鳥,它們迅疾地朝對面山上飛去……
大伙一如往??硺?,我卻感到雙手滯重,連斧頭都舉不起。這不僅因為疾病的困擾,我感覺不對勁。整個上午,我再沒有聽到一聲鳥鳴,大山里只有我們砍樹的聲音。我坐在被太陽曬熱的石頭上,一棵棵樹倒在身旁,葉子散發(fā)濃郁的類似油漆的味兒。白云投下鉛色的陰影,一絲風(fēng)也沒有……
盡管砍樹對于我們,已經(jīng)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我卻突然想起我爹曾經(jīng)說過的禁忌。那時候,開斧之前必須碼起一堆石頭祭拜山神。山神是每座山都有的,有的山神兇煞,有的山神慈悲。聽爹說過,山越深越容易招惹山神,所以進深山不準(zhǔn)獵殺懷孕的母獸和幼獸,砍樹也只砍大樹。想起這些,我不免后怕起來。因為吃午飯時,我們都從山的高處下來,在一處陰涼處坐下,打開各自的飯盒,竟然發(fā)現(xiàn)每個人的飯盒里都爬進了螞蟻。這是怎么回事呢?我嚇得無法吃下去,把飯盒重新捆扎好就上了山。
接著,就聽見下面有人喊叫起來,我以為有人被倒下的樹壓住了,下去才知道老雞公被山蜂蜇了,一只眼睛像公豬卵袋那樣腫起來。老雞公看見我,嚷嚷:“癆病鬼!就是因為你砸死了幼鳥,滾開!”——自從分田單干后,很少有人拿我的疾病羞辱我了。當(dāng)他再拿我來出氣,我就沖上一步,朝著他的胸口揍了一拳。我們被大伙拉開了,都勸道,不要吵了,樹得抓緊砍掉,聽說鄉(xiāng)里馬上就要成立木材檢查站了。可是大伙剛回到各自樹下沒砍一會兒,耕馬突然被蛇咬了。那蛇與樹下的箬竹叢一個顏色。
大伙七手八腳,用刀割破耕馬被蛇咬的傷口,把草藥和毒蜘蛛搗碎敷在上面。我們讓腫著一只眼睛的老雞公陪著用繩子扎死胳膊的耕馬趕緊回家。然后,剩在山上的人就都沒有心思砍樹了。第二天,我們湊了幾塊錢,買了半個豬頭和兩斤黃酒,在龍坑的平坦處壘砌石頭祭奠過山神,怪事才再也沒有發(fā)生。
這之后,我們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中把樹全砍了。
說也奇怪,當(dāng)樹全砍了,籠罩在心頭的那種敬畏心理一下子就消散了。我跟大伙一樣,眼看分樹在即,開始盤算起樹能賣多少錢,這些錢怎么花。我仿佛看到了治療氣管炎的藥,看到了給孩子買的五花肉,看到了給愛蓮買的新衣裳,看到了每個人臉上的笑容。而且,我還想到了帶愛蓮和孩子們?nèi)テ皆妗5?,由于龍坑與吳村相距太遠(yuǎn)了,那些砍倒的樹還必須保留著枝葉——剛砍的樹有水份,非常沉,保留枝葉能繼續(xù)汲取樹中水分——為了能在短時間內(nèi)加速樹干的風(fēng)干過程,我們還要在樹干的根部,用斧頭鑿一個小洞,倒入一點桐油、柴油或者煤油,這樣,樹干里的水分就會被往樹梢跑的油分子追著跑,加快蒸發(fā),行內(nèi)人管這叫“抽丫”。如此這般,既是為了砍倒的樹干得快,背樹省力,也是為了在某個漲水的日子,可以將半干燥的樹扔進金塘河,利用水流運到吳村去。
一個星期后,大伙湊在一起問“該去了吧?該去了吧?”都擔(dān)心哪天鄉(xiāng)里真的就禁止樹木運出山了。雖然都知道樹還很沉,但是老雞公他們已經(jīng)等不及了。于是我們別上砍刀、穿上破爛衣服,開始用砍刀刪去樹枝,斷掉樹梢,把樹背到開闊地帶。被歸類、剝皮的樹,一棵一棵,又白又凈,立成一個個架子。
這過程同樣傷筋勞骨:樹枝刪得不干凈,背樹的時候樹枝的茬會扎進肩膀;而且剝皮的時候,剝皮人要掌握好下刀的力度,力下大了會砍傷樹肉,留下刀痕,力使小了,剝皮就會變?yōu)橄髌ぁ髌さ膲奶幨?,樹干上殘留著的樹皮會繼續(xù)滲出樹脂,黏得要命。但是不管怎么說,剝皮總比砍樹心情愉快多了。
等到休息時,大伙又嘻嘻哈哈起來,說小賴子老婆與平原人如何打情罵俏,相互揩油,為了掙錢小賴子夫婦連臉面都不要了。又說有一戶人家的女兒看上了一個來村里買樹的青年,那青年也是窮得屌丟了都沒有錢贖回去的主,是給別人推獨輪車賣苦力的。老雞公說:“牛欄仔,賣了樹趕緊把她搶回來,肥水不流外人田哪!”牛欄仔是耕馬的大兒子,他是代替他爹來干活的。他回嘴道:“嗯嗯??上慵夜鸹ㄔS配給人了?!?/p>
就在大伙這么議論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想到了愛蓮,她會不會也愛上平原人中的一個呢?這想法讓我有些不舒服,我就想爬到山頂去透口氣。當(dāng)我呼哧呼哧地爬到我砍過樹的地方,心緊了一下。倒不是飛來兩只抓人頭皮的鷂,而是看到倒在山頂上的樹減少了。
山那邊,正是隸屬龍游縣的山廟村,與我們村有著世代的仇恨。這仇恨多源于地界的糾紛和相互偷樹的矛盾。雨民、老雞公和牛欄仔等人,都曾經(jīng)去山那邊偷樹被對方抓到過,遭遇過掛牌游街的恥辱。當(dāng)然,我們也抓到過山那邊的人,抓回后除了游街還拿鞭子狠命地抽。
看到此番情景,大伙一致認(rèn)為,樹是被山那邊的人偷了。他們嗷嗷叫了一番,就往山那邊去了。僅剩下我和螳螂、漢匡幾個,一邊干活,一邊盼著他們回來。我們當(dāng)然希望樹被追回,可是,中午吃飯時他們沒回來,下午太陽西斜,還是沒回來。螳螂嘰嘰咕咕,派我去山頂張望,我不愿去。后來是小個子的漢匡去了。
當(dāng)我們在繁忙勞作中,漸漸忘記漢匡去山廟村打探的事,突然山上響起了他的尖叫,他就像一塊越滾越快的石頭往山下跑。接著,我們就看到無數(shù)鳥雀從山那邊飛來,不是鷹,也不是鷂,而是小型鳥類,瞬間消失在蒼穹下。
“到底怎么回事?”
“他們幾個呢?”
“他們、他們被抓了……”
我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翻山去增援。想來想去,就繼續(xù)干起活來。不知不覺,太陽滾下山坡,天色迷蒙起來,這時我才想起,往常這個時候早就收工了。我們的人怎么還沒有回來呢?我們不得不往山頂爬去——在山那邊,群山藹藹,我們朝山那邊呼喊雨民等人的名字,喊了沒幾聲,有蝙蝠從山下巖洞里飛出來,吱吱叫著。天很快就暗了。是下到山的那邊去,還是選擇回家?正在這時,山下林子里響起沙沙沙的聲音。
“誰?誰啊?!”我們同時問。
“我??!”
樹下灌木叢里出現(xiàn)一個頭,昏暗中也能看到冒熱氣,等來到我們跟前才看清是沒有幾根毛發(fā)的老雞公。他滿頭大汗,告訴我們,他們幾個跟著偷樹賊留下的痕跡找到了山廟村,在兩戶人家的院子里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樹。那些樹已經(jīng)剝過皮,但是仍能認(rèn)出從我們這兒偷走的。他們從樹齡、干濕度、斧刃寬度進行辨認(rèn),對方蠻不講理,說自己的樹就是自己的樹,哪來那么多道理。
“然后呢?”
“就打起來啦!”
回到家,我越想越不安起來。一路上,老雞公都在講他們與山廟村人怎么打架:“半個村人都涌來了,這些賊,以多欺少,還要不要臉??!”罵了一通,又說,“你們也不趕去湊個人數(shù),生產(chǎn)隊解散了,但咱第四隊的人還得一條心哪!”
老雞公講的無疑是真的,在我們這兒打架可不是壞事,相反可以因此成為英雄,或者地頭蛇,被人敬畏。我由此斷定,明后天兩村人還要接著打。果不其然,次日一早,進山的隊伍里多了耕馬家的另外三個兒子,雨民的兄弟和侄子,老公雞的兒子和女婿,還有幾個以前因為偷樹與山廟村結(jié)過仇的人。他們浩浩蕩蕩,直奔山嶺那邊而去。
留在龍坑繼續(xù)干活的,只有我和漢匡、螳螂等人。我們將樹一棵棵刪枝去梢,從亂七八糟的藤蔓(沒有了樹蔭遮蓋,藤蔓再次瘋長起來)或者灌木從、箬葉叢里拖出來,然后根據(jù)地形尋找合適剝皮的地方,將剝完皮的樹立成一個個晾曬的架子。樹在陽光照耀下,雪白、干凈。
總的說來,我對打架沒有特殊的興趣,這可能跟我的體質(zhì)有關(guān)。在這個前提下,我已經(jīng)習(xí)慣本本分分地活著??墒牵瑥男〉酱笪铱催^太多打架,在我們村、在山鄉(xiāng),我看到一個人如何將另一個人打倒,打得鼻青臉腫,頭破血流;我看到一群人如何將一個人五花大綁,在他脖子上掛上牌子,推到臺上去跪著……所以我想象得出,當(dāng)我們村里人去了山廟村,兩村人對峙的場面,你拿著棍棒,我拿著砍刀,他掄起鋤頭……
這些都是聽來的:比如耕馬家的三個兒子如何為解救大哥,與山廟村人拳打腳踢;老公雞的女婿如何招架不住,被山廟村人扔進臭水池,老雞公的兒子拿刀砍人;雨民的兄弟,一個鼻梁斷了,一個肋骨斷了。還有其他人,或勝或敗,兩眼充血地回到山這邊時,顯得義憤填膺。他們一方面告訴我們誰誰受傷了,“你們必須也要去,這是為我們公家的事情”;另一方面告訴我們對方如何受挫,滿地找牙,“這一回,可讓他們記住咱村人的厲害了”。
我沒有參與打架,不表示我對集體的損失無動于衷,而是無能為力。連日的勞作,已經(jīng)把我折磨得半死不活。愛蓮看到我把肺和肝都從喉嚨里咳出來的樣子,說,你休息幾天再上山吧。我想想人家,為了公家的樹去山廟村拼命,怎么好意思躺在床上呢?我真后悔那天是我發(fā)現(xiàn)樹被人偷了。要是我不說,他們可能都搞不清在山頂砍了多少樹。在這樣的情形下,我跟那些人的家屬一樣不得安寧。
最后,我們村里的干部終于出面干預(yù)了。民兵連長國梁負(fù)責(zé)跑來跑去。談判是在我們村進行的。山廟村來了許多人,我們村跑去看熱鬧的就更多了。那是吳村歷史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談判,大會堂里擠得跟看樣板戲一樣,但是整個村子安靜得可怕,連四處亂竄的狗都不知躲哪兒去了。上午的談判結(jié)束后,與山廟村人存在親戚關(guān)系的人家沒有一個去請他們回家吃飯,他們不得不在代銷店買餅干充饑。晚上是回家去住的,第二天再重新爬過山嶺。
第三天,那時天快黑了,我和小麥丁、漢匡幾個從龍坑干完活回來,沒走到村口就遇到了山廟村人,我跟著大伙走在路中央不給讓路,沒想到對方也不給讓?!霸趺吹??這是吳村地界上!”螳螂壯著膽子大吼一聲。
“該賠的已經(jīng)賠給你們!現(xiàn)在我們是客人!”走在最前面的山廟村人朝路基吐了一口痰。不過,他們最終站到了路基邊上。我們從這些人身邊經(jīng)過,聞到了一種類似水銀揮發(fā)的仇恨氣味。走了一小段路,聽見他們沖我們吼:“吳村狗記??!以后不要讓我們看見你出現(xiàn)在山廟村——”
鑒于山那邊的敵對情緒,以及我們的樹還擱在隨時可能被偷的區(qū)域,又一天,當(dāng)被山廟村扣押的雨民等人從山那邊放回來,我們立刻商議起分樹的事情來。此時,那些被砍的樹已經(jīng)被我們幾個剝完了皮,并且大部分從山坡或拖或滑到谷底。整個谷底,看上去全是赤條條的樹,白花花一片。
我們都沒有想到,這塊長了很多巖石的山能產(chǎn)這么多樹,根據(jù)螳螂粗略計算,每個人口能分到三十來棵。這是單干之后數(shù)次砍樹的歷史上沒有過的,因此大伙都有些興奮起來。樹是按三個等級分的,也就是能做柱子、梁子的大樹先抓鬮分完,再分能做樓柵、檁子的中樹,最后再分能做椽子的小樹、雜樹。為了分得公平,我們要在每棵樹上寫上編號。又因為每戶人家都想占集體便宜,抓鬮過程難免引發(fā)爭吵(那種跑去與山廟村人打架的團結(jié)早就煙消云散了)。盡管這樣,吵吵嚷嚷分了三天,樹還是分完了,每戶人家傾巢而動,帶著繩子、拐杵來到了龍坑。
那一天愛蓮帶著山子、慶子也來到了龍坑。
“咋分了這么多??!”愛蓮笑起來有兩個小酒窩。
我們都有些按捺不住喜悅。我安排兩個孩子背最小棵的樹,二十來斤的樣子。愛蓮背中樹,九十多斤的樣子。我自己則背了一棵大樹,足有一百二十斤。不是我力氣大,而是在我們這里,哪家男人不背大樹呢?把大樹留給女人背是要被人恥笑的。所以我無論如何要背一棵大樹下山,挪也要挪下去。我用右手環(huán)扣樹干,起肩后,左手緊握拐杵,它既可以當(dāng)拐棍支撐身體平衡,也可以把它放在左肩再伸到右肩的樹干下面輕輕往上撬,這樣,樹的重量便會通過拐杵分一部分給左肩承擔(dān)。
經(jīng)常干活的人知道,背樹比挑糧食難多了,因為樹不可隨意減輕重量,而且容易撞到東西。從龍坑到金塘河上游的河畔,山路大部分筑在巖石峭壁上,為了避免連人帶樹滾進山澗里去,這一路只能背著樹走。在樹的壓迫下,不管背樹人體格多么強壯,沿著長滿青苔的羊腸小道,所有人都得小小心心。一方面,要時刻注意不讓雙腳踩空,另一方面,還要對每一個拐彎的地方作出預(yù)判。
我的艱難狀況就不說了。可憐的是兩個孩子,他們還從來沒有背樹的經(jīng)歷,不會使用拐杵,更不懂得“打一杵,換一肩”。累了,肩膀疼了,只懂得把樹扔在路旁,歇夠了再重新蹲下去起肩。那是挑戰(zhàn)極限的起肩,一口氣站不起來,就會被樹壓趴在地。雖然一棵小樹壓不傷身體,但挫敗的感受是令人崩潰的。當(dāng)我呼哧呼哧地把樹背到天子山一帶,已經(jīng)有人背完一趟往山上返了。
“得令啊,你快下去,兩個孩子正坐路邊哭呢!”
我以為他倆怕累、不想背,也就沒有放下樹先跑下去看看,等我背樹到一處崖壁,看見兩個孩子果真坐那兒哭。我那時已經(jīng)快要累癱了,流進眼里的汗不方便擦,感覺我是在一片火焰里站定了,我憑著經(jīng)驗讓身后的樹梢一端著地,再用拐杵把樹支在崖壁內(nèi)側(cè)的巖壁上。我用衣袖擦了一把汗,知道不能罵他倆,但是愧疚的感覺讓我窩火,我忍不住把兩個孩子罵了。這一罵,嚇得他倆不哭了,只是委屈地看著我。汗在后背流淌,衣服貼在肉上很不舒服。
我也顧不了,說:“還愣著干什么?接著背下山去!”
慶子推了推山子,山子這才一撇嘴,說:“爸,我的樹……掉進溝里去了。”
慶子幫山子說:“哥哥還受了傷?!?/p>
我的氣有些喘不上來:“傷哪兒?”
山子把胳膊伸出來給我看,胳膊肘上一片血糊。
我的心痙攣了一下,說:“胳膊礙你走路了?”
山子又?jǐn)]起褲管,膝蓋處也是血跡斑斑。我不得不抓住巖壁上的草,猴子一樣下到八九米深的澗里去。樹已經(jīng)被水打濕了,我的草鞋和褲子也濕了。我喊住往山上返的漢匡,讓他幫忙把樹拽上去。等漢匡走遠(yuǎn),我就讓兩個孩子繼續(xù)上路。山子微微瘸著,但能走路。我知道走幾步,血液活絡(luò)后疼就減輕了。
那天結(jié)束,我們背下山有大樹一棵,中樹九棵(有三棵是我背的),小樹六棵。我們把樹堆放在金塘河畔一處相對開闊的高地上。在天黑下來之前,除去預(yù)留出要接著往家背的樹以外,剩余的樹用繩子和藤蔓捆綁在一起。
金塘河暗沉沉的,像血管里冷卻的血,在巨石與卵石之間,河水從上游的井上村流下來……這時我已經(jīng)沒有一絲力氣,像垂死之人倚在一塊巨石上,怔怔看著那些咬人肩膀的樹,就像看著一堆在搏斗中死去、僵直了的蟒。
我們都有些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留下一個人看守樹。最后大伙推舉我留在金塘河畔。我守夜的回報就是每戶人家將幫我背一棵樹下山。天黑后,愛蓮給我送來了鋪蓋卷、手電筒和一盒米飯。她離開后,整個石灘就剩下我一人。我在窩棚里鋪上干草,再把被子折成對半,一半墊在身下,一半蓋在身上。
一晚上,我被小腿肚抽搐疼醒兩次,被咳嗽嗆醒一次。我還聽到野獸的呼吼,刺破壓抑的水聲,嗚嗷,嗚嗷。莫名其妙地,我想起大伙曾經(jīng)說起小賴子老婆與平原人打情罵俏的事。那些平原人,一個個比我長得好,他們有力氣,不會讓女人受苦。我真想打著手電筒回家??墒堑忍炝亮?,我又后悔不該這么想——快要被樹壓垮的人,誰還有精力去打情罵俏呢!當(dāng)我看到愛蓮帶著孩子還有我的早餐,任勞任怨地回到熱鬧起來的河畔,我低下了頭。
我開始佩服起耕馬的幾個兒子,以及雨民、老雞公、小麥丁等人,一趟趟地上山、下山,上山、下山,背樹背得背弓起來,耳朵根的青筋一直脹到喉結(jié)上,但沒有聽他們說一聲累。他們的家屬也是如此。老雞公的老婆平時無聲無息的,好像村里不存在這么個人似的,沒想到就她背起樹來,跟男人一樣。
三天后,耕馬家第一個把樹全背下了山。四天后,老雞公和小麥丁也把樹全背下山了。而我家,只背下來一多半,這還包括我用守夜換來的那幾棵??晌乙呀?jīng)盡力了。對我來說,樹再背下去,已經(jīng)不是能不能完成任務(wù)的問題,而是要不要多活幾年的問題。我背著拐杵和繩子上山都有氣無力的,背樹走上三四十步就得趕緊靠邊、用拐杵把樹撐在地上,嘴張著呼吸。以致于我一趟只能背兩三棵小樹,連中樹都不敢背。更難過的是,又過了兩天,當(dāng)我哀聲怨道、還只想著如何背樹下山的時候,另一件事發(fā)生了——
那天清晨,我還躺在窩棚里“挺尸”,晨曦開始照亮萬物,小麥丁一早從村里來,他說得令你知道嗎,上面出政策了!我說,出什么政策了?他說從這個月起,不經(jīng)過審批,以后真就不準(zhǔn)砍樹賣了呀!……怎么會這樣?!雖然這件事大伙早就在說,但是沒想到會發(fā)生在這個時候,說發(fā)生就發(fā)生了。我坐在薄涼的石灘,感覺就像當(dāng)年我聽到我娘死了的噩耗一樣,身子忍不住微微顫抖……
那條通往龍坑的路,突然變得那么絕望。我對愛蓮說:“咱回去吧!就讓剩下的樹爛在山上吧!這折磨人的玩意兒!我再不會指望它賣錢!”我的力氣就是在這哀怨中,像一個氣球漏氣一樣,一點一點癟下去的。“如果不是為了錢,白送我也不要背這些樹了!”我實在沒有毅力再堅持下去了,有種想哭的感覺,我真想躺在路上,就像一個喝醉酒的人,管它接下來該怎么辦。但是我看見愛蓮背完一趟,喝了些水,又上山去了。
我只得對跟在她屁股后面的兩個孩子說:“山子,慶子,你們回去吧!回去帶弟弟去。阿囡一個人在家哭呢!”他們兩個曬得又黑又瘦,經(jīng)歷過前幾天的非人折磨,還有我的打罵,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順利地把小樹背下山來了?!拔医心銈兓厝ィ犚娏藳]?”他們還愣在那兒,仿佛懷疑我的話是假的。
我的眼睛濕了。這都他媽的什么日子!然而,我又想到,萬一這只是傳聞呢,或者我們的樹還可以補辦審批手續(xù)呢?我就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我又老老實實地跟在他們身后……
我們最終把樹全部背下山了。那棵最粗大的樹,就跟歷次分樹一樣,又是留到最后我和愛蓮抬下山的。抬一點也不比背省力。因為山上基本沒有筆直的路,兩個人相互牽扯著,不停地跌倒。當(dāng)愛蓮一腳踩空跌到溝里,樹也跟著滾了下去。我看著自己的女人像中槍的野獸一樣,在雜草叢里掙扎,爬起,心里翻滾著說不出的窩囊。我扔下她和樹往山下走,我沒有勇氣面對這場景。
“你干什么去,你給我站住——”愛蓮喊我。
我說:“樹背回去又沒人要,你為什么要折磨自己?”
她吼起來:“你這就肯定樹沒人要啦?!”她突然哭起來了,“——是你要這樣折磨我??!你知道你每說一次樹沒人要,我心里的感受嗎?——你個死棺材,老虎叼的,沒有樹,我們家還有什么可換錢的東西嗎?你告訴我……”
不幾日,有些人家已經(jīng)把樹全部背回去了。此時的金塘河畔的高地上,盡管還堆著我家、螳螂、漢匡等人的樹,但是我已經(jīng)不用再守在這里了。樹都運不出山了,誰還會來偷呢。那天我背著鋪蓋卷,走走歇歇……雖然在整個砍樹、背樹的過程,我沒有一天不身心煎熬如同受刑,然而,終于把樹從肩上扔下,人反而負(fù)重千斤一般,回到家后就生起病來。
想想從開始砍樹到如今躺在床上,這期間的勞動強度于我而言是致命的。那種累,只能說類似想死又死不掉的夢魘。我昏昏沉沉的,躺在疾病的無助與窒息里,仿佛又看到許許多多黑色的鳥,老鷹,鷂,隼,發(fā)出低沉的叫喚,在龍坑上空盤旋;還有形形色色的動物,野豬,黑麂,兔子,失去家園,在黑暗里,眼里閃著寒熒熒的光;還有那些倒下的樹,杉樹,松樹,流著樹脂……
我不知道該慶幸自己挺過來了,還是應(yīng)該悲哀自己沒有因此死掉。我又一次想起年輕時,我的身體是健康的。我十九歲那年還驗上了一等兵,但是由于成分不好被刷下來了。
那年,是我斷了當(dāng)兵改變命運念頭的第二年,我被大隊干部派到金塘河下游的蘇村(現(xiàn)已淹在水底)修筑大壩。我挑石頭、開石方,幫爆破手扶鐵釬砸孔,我以為在工地上只要表現(xiàn)好、肯吃苦,就能改變不紅不專的出身。結(jié)果,我白天與石頭、粉塵打交道,晚上躺在破廟的地磚上過夜,天氣冷了,我得了重感冒,卻不去治,大壩建成時,感冒已經(jīng)轉(zhuǎn)成沒法治愈的慢性支氣管炎與哮喘病……
而今,水庫蓄水已經(jīng)許多年,它橫于綿延群山與廣闊平原之間,集防洪、供水、灌溉、發(fā)電于一身。淙淙流淌的金塘河,日夜奔流,流進這碧藍(lán)的、群山環(huán)抱的庫區(qū),仿佛這是一個自古就有的自然湖泊——成千上萬人的力氣、汗水,移民、遠(yuǎn)走他鄉(xiāng),都仿佛被人遺忘。據(jù)從鎮(zhèn)上回來的人說,現(xiàn)在一路上都會看到“封山育林 保護水源”的宣傳標(biāo)語。在水庫大壩上,政府已經(jīng)建起木材檢查站,沒有一輛獨輪車和一棵樹,能逃過木材檢查站的攔截。
平原人只好到別的地方去買樹了。或者,計劃建造鋼筋水泥的樓房。
現(xiàn)在,我們山里人不得不閑下來了。曾經(jīng)有過砍樹背樹的繁忙,每天磨斧頭砍刀的耐心,想著這棵樹賣多少錢那棵樹賣多少錢,還有爬山砍樹時那種熱熱鬧鬧的場面,都像很遙遠(yuǎn)的事情似的。我們都有些不習(xí)慣起來。沒有了獨輪車的噠噠聲,聽不到平原人的討價還價聲,村子里空洞得可怕。而那些突然賣不出去、橫七豎八的樹,就像一場洪水退去,被水淹過的稻田里留下成堆的油泥和垃圾。樹在一夜之間成了最扎眼的多余物,就像不待見的遠(yuǎn)房親戚存放在自己家的空谷倉,它不但侵占了原本逼仄的空間,也令人想到從中挑走的糧食。
磨刀六的豬肉也開始滯銷了。這個洋洋得意的家伙吃胖了。他殺了不少豬,掙了不少錢,以為這錢可以永遠(yuǎn)掙得這么容易,有段時間去買肉他不允許你有選擇,他賣給你什么都得接受。因為那時候村里人都爭著買肉,每次搶到一塊好肉拎著回家,仿佛凱旋而歸。而現(xiàn)在看著最好吃的后臀尖肉乏人問津,磨刀六不得不挑起擔(dān)子沿街叫賣。那叫賣聲里充滿憤怒,氣喘吁吁。
人們都在等待著。等待一種確切的生活。如果樹還能接著砍,他們是不在乎買幾斤肉吃的,但是以后永遠(yuǎn)不準(zhǔn)砍了呢,就得把錢省下來。既然分到手的樹都能被禁止買賣,誰知道以后責(zé)任田承包山會不會被收回去呢。當(dāng)然,這樣的憂慮只屬于每一個家長,孩子們是不會去想的,他們?yōu)樵僖膊挥脛诮羁喙堑乇硺涓械礁吲d。他們在街巷里跑來跑去。年輕人則聚集在經(jīng)銷店里吹牛、打牌。經(jīng)銷店是新開的,店主是不再做代課老師的阿賢。
這一天,我身體稍好了些,想去看看地里的莊稼怎么樣了。當(dāng)我路過經(jīng)銷店,聽到里面吵吵嚷嚷的,再接著就看到村支書鍋金帶著一群人從店里走了出來。其中有兩個肚子鼓鼓的,一看就是鄉(xiāng)干部。但是我沒有想到,他們當(dāng)中還有木材檢查站的人。村里人聽說后,都涌到了鍋金家,嘰嘰喳喳著,詢問禁樹的事。
那幾個人回答得很肯定:“以后不經(jīng)審批,一棵樹都不準(zhǔn)砍?!?/p>
“那讓我們怎么活呢!”
“該怎么活就怎么活?!?/p>
“你們就不想想,山區(qū)耕地少,連稻谷都不夠吃呢!”
“這問題你們得向縣政府反映去?!?/p>
村里人再沒有得到更多的信息,等到這撥人去了民兵連長國梁家吃午飯,人又都涌到了國梁家。但是國梁把他們轟出來了。
“奶奶的,有你們這樣饞的嗎?饞得想啃我家的桌腿不是?”
村里人就坐到橋頭,等著吃飯的人出來。等了兩個小時,那邊還在猜拳。
“這都是因為水庫里的水,要變成湯溪鎮(zhèn)上人喝的自來水了!”
“這跟砍樹有狗屁關(guān)系!”
“怎么沒有,砍樹發(fā)洪水,會讓水質(zhì)變差?!?/p>
“可我們呢,就該喝一輩子西北風(fēng)?!”
憤怒就像干柴,一點就著,聚集在橋頭的人越來越多了。當(dāng)那幾個人喝得暈暈乎乎從國梁家出來,人們又不約而同地圍了上去。也不知道是誰帶的頭,呼喊起來:“我們要吃飯!我們要砍樹——”但是,那幾個干部沒有絲毫在意,其中手拿一個鐵錘樣?xùn)|西的,還朝人群揚了揚手,吼道:“封山育林是上級命令,都給我走開去!”那人的聲音低沉,卻像一只豹子發(fā)出的音。當(dāng)他們就跟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拍拍屁股走了后,人們才發(fā)現(xiàn)站在臺階上的國梁胳膊上多了一個紅袖套,上書“綜合巡邏”。
國梁惡狠狠地說:“都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飲用水源保護管理條例》我就不念了。開門見山地說吧,以后,咱村!至少十年之內(nèi),沒樹砍了。條例上寫得明白,不到三十年樹齡的林子,一律不給批。咱村呢,這幾年把十五年樹齡的樹都砍得差不多了。所以今后,除了自己家造新屋、打家具什么的,一律不準(zhǔn)砍樹,都聽明白啦?”
我又想起我驗上一等兵那年,那個當(dāng)兵名額最后落在了二等兵國梁身上。他是當(dāng)時的大隊干部的侄子,其后他在鄰省當(dāng)了三年伙頭兵,服役期滿從部隊回來就當(dāng)上了民兵連長。這雖然是個小官,卻要負(fù)責(zé)兵役登記、征兵工作和民兵訓(xùn)練,還要擔(dān)負(fù)樹林防火、維護社會治安等任務(wù),所以很受重用。在樹木禁伐的日子,村里人明顯感覺到,戴上了紅袖套的國梁每時每刻監(jiān)視著每一個人。在他的監(jiān)視下,有人上山砍柴,本想砍一棵小樹挑著柴禾回家的,結(jié)果想想國梁將跳出來抓住小偷似的盤查,砍刀掄到半空又收回去了。
村里人對國梁很反感,看見他從身邊走過就往地上吐唾沫。也有人當(dāng)著他的面把樹拉到街上,拿鋸子將樹鋸成若干段,再用斧頭將樹劈成柴,碼在自家屋檐下。有一次小賴子喝醉了,東倒西歪著,直接跑到國梁家去罵。國梁說:“你他媽的開旅店沒有生意跑我這兒來撒嬌?我揍你!”小賴子說:“你就是木材檢查站養(yǎng)的狗!”結(jié)果國梁幾腳把他踹倒了。小賴子艱難地爬起來,梗著脖子說:“禁你媽的×呀,禁你媽的×呀!”他反反復(fù)復(fù)地罵,帶著哭腔。我想,小賴子借酒澆愁,是因為他心里清楚,他家再也沒人去住了,而且他把老婆都賠出去了吧。
可問題在于,禁樹令頒布之前,人們已經(jīng)嘗到過賣樹的甜頭,難道那些背回家的樹當(dāng)真要當(dāng)柴火燒掉嗎?我想這樣的柴燒出來的飯菜,吃起來也會有一股苦澀味吧。因此,人們在小賴子的帶動下,躲在國梁監(jiān)視不到的地方,詛咒禁伐令,詛咒國梁,詛咒木材檢查站。詛咒完了,心里好受些了,這才背起鋤頭扁擔(dān)或者簸箕背簍,到田里干活去了。不管怎么說,山里人活命的本錢,除了樹木以外還有莊稼。莊稼已經(jīng)成熟,總得先做要緊的事才對。于是忙忙碌碌的秋天,在一種略顯失落的嘆息里到來。人們開始挖紅薯、毛芋,摘玉米,砍大豆稈、高粱穗,收割晚稻。繁重的勞動,就像砍樹背樹一樣,一方面暗含著收獲的喜悅,另一方面也把人累得麻木遲鈍。所以,直到秋天接近尾聲,特別是屋前屋后的樹妨礙到糧食的晾曬,關(guān)于樹的話題才又被引了出來。
村里人當(dāng)然是期盼著平原人進山的,雖然平原人狡黠,往死里壓低樹價,但是只有從他們的口袋里能掏出錢來。可是平原人真的像候鳥那般飛走了。隨著秋季結(jié)束,期望越發(fā)渺茫。如果說前陣子平原人也忙于收割,那么現(xiàn)在不是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嗎?人們四處打聽別的村是不是也賣不出一棵樹了。結(jié)果都一樣,整個金塘河流域,不經(jīng)審批都不準(zhǔn)砍樹了。
有一天,天還黑著,耕馬帶領(lǐng)他的四個兒子每人背一棵樹,決意要把樹背到他的妹夫家去賣掉。他的妹夫住在平原,他有理由說,這幾棵樹是在禁令頒布前砍的,早就答應(yīng)送給妹夫造屋的。可是這樣的理由說服不了檢查站的人。為了證實沒有說謊,耕馬還打電話叫來了他妹夫。但是檢查站的人說,我們只能放走經(jīng)過審批的樹。什么是經(jīng)過審批的樹?首先在樹齡上達(dá)到三十年,其次還要檢查樹上是否敲過鋼印。那鋼印是要提前上山數(shù)過樹樁,核實之后才給敲。
耕馬雖是一個粗人,平時仗著四個兒子動不動跟人擼胳膊,這時卻也懂得軟磨硬泡,他讓大兒子去大壩下面買煙,還要請檢查站的人“來吳村喝高粱酒、吃黑麂肉”。檢查站的人厭煩至極,扣下他的樹讓他離開。耕馬伙同四個兒子在檢查站大鬧一通,然后逃之夭夭。這事在整個山鄉(xiāng)產(chǎn)生了極其惡劣的影響。
繼耕馬之后,還有村里人嘗試過運樹出去,他們不坐柴油機船,而選擇背樹繞道而行,他們在水庫兩岸的山上像逃荒的人那樣走上一天,但無一例外在水庫大壩下面的公路上,被騎三輪摩托的檢查站人攔截。于是檢查站、審批、鋼印、水源保護、違法、沒收等等概念,就刻在了每個山里人的內(nèi)心。
隨著天氣轉(zhuǎn)冷,稻草剁和枯草上結(jié)著厚厚的霜,我的老毛病如期到來。我通宵咳嗽,人就像一輛發(fā)動不起來的拖拉機。這一天,在太陽出來之前,我還賴在被窩里,突然聽到門外響起一陣陌生的腳步聲。我一下子坐起來。
“得令,得令!”是雨民的聲音。我不想理他,又想躺下去。雨民很沒禮貌地掀開了門簾,說:“得令,就你還躺著不知道吧?我今天要告訴你,我沒有想到,沒有想到?。〔辉试S我們賣樹,干部怎么就可以賣啦?……”雨民再次重復(fù)“沒有想到”的時候,我聞到了他嘴里隔夜的酒氣。
我披了衣服跟他走到門口,陽光還在對面山上。
雨民說:“這當(dāng)官的,還真是臉皮厚呀!你絕沒想到,檢查站的人給咱村干部的樹都敲上了鋼印,他們的樹神不知鬼不覺地運出去了。我這么說有人還不信,說他們家門口還立著樹呢。那是他媽的擺著給人看的好不好?事情敗露后,你猜怎么著?國梁說:‘誰能把檢查站的人請來,那是他的本事!你們哪,就是沒丁點出息!等我們的樹分批運出去,自然就會考慮把你們的樹也分批運出去。我們村囤了這么多樹,一窩蜂地往外運,檢查站的人能都放行嗎?”
我聽了這些,頓時心里亂糟糟的。我冷冰冰地應(yīng)付幾句,把雨民打發(fā)走了。據(jù)說他走后,又去經(jīng)銷店、代銷店鬧,甚至揚言,要像砍樹一樣砍掉干部們的頭。但是許多天后,我發(fā)現(xiàn)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有人說,鍋金受不了他的糾纏,想辦法把雨民家的樹也敲上鋼印了。也有人說,鍋金命令國梁教訓(xùn)了雨民一頓,他就此噤了聲。有一次我在路上遇到他,想問他幾句,他竟然像做賊那樣溜掉了。后來聽人說,村里包括雨民在內(nèi)的很多人,都在和鍋金、國梁搞好關(guān)系。因為大伙心里清楚,只有他們能把檢查站的人請到村里來。而檢查站的人呢,還真來我們村喝過幾次酒,至于喝酒之后有沒有給人敲鋼印,也只有他們自己最清楚。
這個時候,其實我也很想去討好國梁。但是由于性格原因,要如此功利、肉麻地去討好一個人,裝出一副搖尾乞憐的樣子,實在太難了。整個冬天,我都處于無望中。我想起撂在金塘河上游的樹還沒有背回來,有些后悔耽誤了賣樹的時間。在天氣變暖之前,我的病加重過幾次。到井下衛(wèi)生站掛鹽水,每次路過小賴子家,看見他家房門虛掩,狗躺在門檻上睡覺,我的心里就會難過起來。我不敢想象接下來,沒有樹賣該怎么辦?我該怎么把孩子養(yǎng)大,為老人終老?
隨著雨水漸多,我不得不考慮把背到金塘河畔高地的樹先運回來。我準(zhǔn)備用水運,即把樹扎成木排,等待漲水順流而下。我專門去了趟堆放樹木的河畔,樹都還在,而且顏色沒怎么變暗,仿佛身價的變化對它們自身沒有產(chǎn)生什么影響。這讓我有些感動?;貋淼穆飞希一孟胫绾伟堰@些樹賣掉。如果是那樣,我就能送兩個孩子去上學(xué)了。就在前幾天,學(xué)校新來的老師因為不知道我家情況,又來問兩個適齡兒童怎么不上學(xué)。我當(dāng)然知道知識的重要性。之所以沒有急著讓孩子上學(xué),是因為a-o-e-y-w-u,1+1=2,我自己就能教。這樣既省了學(xué)費,兩個孩子還能幫媽媽干點活。他們的媽媽太辛苦了。可是,現(xiàn)在大的孩子按理說要上小學(xué)三年級了,不該再由我來教了。我也教不會了。
我想來想去,想不出很好的辦法。后來,我就想到把樹以最低價賣給國梁。盡管我因為當(dāng)兵的事,一直不愿與他交往,但是他不是有辦法偷偷往外運樹嗎?沒想到這事差一點就談成了。國梁說:“我可不敢買你的樹啊得令,我端著這飯碗就是要喝清湯的。但是我看你家確實也困難。這樣吧,時間合適的時候我?guī)z查站的人上你家瞧瞧,價格嘛,你們自己談好了。”他這么一說,我暗暗懷著喜悅的心情,連愛蓮都沒有告訴,同時明白雨民他們?yōu)槭裁礇]有接著鬧了。
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時候木材檢查站出了一件丑聞。有人發(fā)現(xiàn)大量木材上敲的鋼印是假的,一是敲上去的字模糊,二是中間的五角星缺了一角。這事引起了檢查站的重視,結(jié)果一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這些樹大部分來自吳村。于是,那個制造假鋼印的人很快就逮起來了,他正是國梁。這個家伙摸透了村里人急于賣樹的心理,每次帶回村的所謂檢查站的人,十之八九是事先勾結(jié)的樹販子。他們以白菜價買走村里人的樹,再敲上假鋼印偷偷運走賣高價。因為每次打著國梁的名頭,檢查站的人就以為這些樹是前陣子他們中的某一個去吳村敲過鋼印的樹,于是一律放行,直到這些樹流入市場,有好事者發(fā)現(xiàn)鋼印異常。
如此一來,我們村那些還沒有賣掉的樹就倒霉了。因為檢查站的人不可能再輕易地給人行方便之門,也不會再輕易被人利用。這樣,我本想去河畔高地運樹回來的,還有孩子上學(xué)的事,只能擱置了。愛蓮說:“當(dāng)時背樹的時候咱只顧背樹,這……就再也沒機會了。唉,只得我多干點活,你留些時間教他們讀書吧!”
我說:“好的?!蔽抑荒苓@么說。
轉(zhuǎn)眼到了春夏之交,正是下暴雨的時候,河水猛漲,渾濁不堪。由于連年砍樹,被砍禿且被開墾的山在雨水沖刷下裸露紅土,就像皮膚上生出血淋淋的瘡。這是亂砍濫伐的危害。從這個意義上說,禁伐令恰逢其時。
我站在自家稻田里,看著腳下驚濤駭浪,泥漿滾滾,一方面擔(dān)心稻田被洪水沖毀,一方面擔(dān)心河中漂過的是我家遺留在金塘河上游的樹。我不知道該怎么辦,眼睜睜地看著直撲過來的浪頭嘭嘭地撞擊田坎,浪頭每次撲來都要卷走幾塊石頭,執(zhí)意要將田坎掏空。我看著整塊整塊往下掉的田土上,還立著剛剛插下不久的稻秧,翠綠翠綠的,轉(zhuǎn)眼卷進渾濁之中……
我吃不下飯,也睡不好。當(dāng)年參與水庫建設(shè)遺留下來的劇烈咳嗽,在我的胸腔與咽喉處洶涌。兩天后,雨逐漸小了,河水開始下降,不再像血那么黏稠了,但是岸上一片狼藉。我家稻田里大量螃蟹爬行,它們可能在尋找食物,也可能盲目地爬來爬去。還有不少燕子,在濕漉漉的田埂上起起落落,它們是要銜上一塊上好的油泥,飛到誰家屋檐下去做窩的吧?
這時的水深最適合放木排了。我突然想起小時候,跟隨大人撐排到蘭溪去的那次,就是在這樣的洪水退去之后,河床被洪水沖得平整,而漲起來的水還沒有退盡。我的心竟然有些激蕩起來。我決定叫上漢匡(河畔高地上只剩下我們兩家的樹了),一起把樹做成木排放下來。這既是為了結(jié)束曠日持久的對樹的惦記,也是出于安全考慮,萬一有誰落水相互有個照應(yīng)。
事實證明,我的決定是對的,甚至意義非凡。
我愿意把這件事,當(dāng)成是我這一生的驕傲——
我仍記得那天,我和漢匡在石灘上扎木排,太陽當(dāng)空,天是藍(lán)的,河灘上的石頭漸漸燙了起來。扎木排需要大量藤條,我們正用它把樹一棵棵捆在扁擔(dān)那么長的橫木上,抬頭時,我看見不遠(yuǎn)處有一個人戴著斗笠,正看著我們。我從沒有見過這個人,而且,他的斗笠下面還罩著一個紗罩……
“你好啊,”我站起來,跟他打一聲招呼,“你是從井上村下來放牛的吧?”
“不,我是來你們山里放蜂的。”
“那你是養(yǎng)蜂人嘍?”
“可以這么說?!?/p>
正是這個神秘的養(yǎng)蜂人,當(dāng)他了解到我們的情況后,說出了一番讓我們吃驚的話。他告訴我們,樹在東南方向的遂昌縣境內(nèi)不但不禁伐,而且林業(yè)經(jīng)濟是非常受重視的。我至今記得那人的口音,湯溪方言里交雜著龍游話、遂昌話,甚至冒出客家話。我不知道他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那次見面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我想他一定是上天派來幫我們的,如果不是,那一定是山神發(fā)了慈悲。因為正是他告訴我們賣樹的出路,讓我們把樹賣掉了……
養(yǎng)蜂人指明的那條路,其實就是古時就有的古鹽道。我小時候就聽爹說過,以前的挑夫就是通過這條崎嶇山路,把溫州、臺州那邊的鹽,經(jīng)遂昌挑到井上村,再由井上挑到井下,再由井下至山鄉(xiāng)至湯溪、洋埠等地??墒悄翘欤液蜐h匡卻面臨著兩難的選擇:我們還要不要繼續(xù)扎木排呢?因為在平時,我們習(xí)慣跟著金塘河往下游走,走過井下村、和尚村,渡過山鄉(xiāng)水庫……很少往遂昌方向去。
我已經(jīng)記不清我們到底誰說服了誰,或者是我們共同的決定,我們掄起砍刀,砍斷藤條,把扎好的木排拆了……
我們決定冒險。我們回家作了必要準(zhǔn)備后,第二天就帶著一身換洗衣服、兩塊防雨油布、一只水壺、一袋干糧、一雙備用的草鞋,告別家人,逆水而上。當(dāng)我們背上樹——樹已經(jīng)風(fēng)干,沒有以前沉了——途經(jīng)流沙坑、天子山,到達(dá)渦塢的時候,我明顯感到追不上漢匡了。因為背樹上山比下山累多了,更何況,從龍井出發(fā),擋在前面的是一座很高很高的山。這座山叫井臺,站在吳村的任何一個地方眺望,都能看到它的頂峰聳在正南方。
井上村就坐落在井臺開闊處的凹地上。當(dāng)我們氣喘吁吁地到達(dá)這個狀如鐵鍋的村莊,簡單吃過午飯,接著還要翻越大石門、登步坑。一路上群山連綿,山頂著天,天壓著峰,只有茂密的樹林和潺潺的泉水作伴。好在當(dāng)年挑鹽的隊伍雖已散去,但是崇山峻嶺間的古鹽道被頑強地保存下來。
一路上,我們遇到好幾處鹽夫祭拜山神留下的石頭堆,石縫里插著過路人折的細(xì)枝條,顯然是當(dāng)一炷炷香插上去的。鑒于曾經(jīng)在龍坑的教訓(xùn),我和漢匡每遇到一處石頭堆就放下樹,雙手合十,拜上一拜。所以,我們雖然在深山里上高坡下陡壁,卻沒有發(fā)生什么意外。
我們在天黑時,終于順利地到達(dá)野蒼嶺。我們找了一處平坦的巖石,點起篝火,鋪上油布。夜里,我一直擔(dān)心山上有狼,或者豺狗,但是只看到了野豬。第二天一早,我們收起油布,繼續(xù)翻越野蒼嶺。中午,烈日曬在身上,那酷熱就像要把我們?nèi)淼挠投紩癯鰜?。有幾次我累得連拐杵都扶不住,不得不把樹扔在路邊草叢,蹲下來喘息。漢匡見我沒有跟上,幾次返回來幫我背樹。我們上到野蒼嶺埡口,終于看到長滿青苔的界碑。然而下山的路,卻沒有想象的那么省力,嶺的背面突然陡峭起來,我的雙腿忍不住哆嗦。
“你不要往山下看啊,要把眼睛死盯住下一步要邁的地方?!睗h匡叮囑我。這個小個子男人,因為老婆跟人跑了,村里人瞧不起他,這時候卻讓我肅然起敬。我按他的說法下山,雙腿沒有再哆嗦。等過了最難走的斷腿崖,我們終于走到了相對好走的古驛道上。
下午三點多,我們終于到達(dá)目的地:遂昌縣歇腳鎮(zhèn)。在這里,還真有人開著拖拉機收購木材。而且樹的價格,要比賣給進村的平原人貴了好多。
我和漢匡高高興興地賣了樹,在鎮(zhèn)外小河里洗了澡,在涼亭里歇了一晚上。天蒙蒙亮,我們再沿原路返回的時候,看著高聳入云的野蒼嶺,連我們自己都感慨:昨天我們是怎么從一條山脈翻越到另一條山脈來的,而且還背著樹。
因為返程不負(fù)重,加上心情放松,我們緊走慢趕,來時花去兩天的路程濃縮成了一天。進村的時候,我偷偷地摸了摸口袋,口袋里放著賣樹的錢——雖然在歇腳鎮(zhèn),我為愛蓮買了一條絲巾,給兩個孩子買了一個書包,錢花掉了一多半,但是足以讓我把腰桿挺直了。
半刻鐘后,我就看到我家的煙囪冒著煙,慶子帶著弟弟在門前跑來跑去的。阿囡看見我回來了,“爸爸爸”地叫起來,大老遠(yuǎn)跑過來抱我,我們的眼圈頓時就模糊了。“阿囡,”我說,“這是我給你們?nèi)齻€買的書包。哥哥用過了再弟弟用。”——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光記著兩個大的要讀書,忘了給最小的買糖果了。可是孩子們并沒有意識到糖果問題,爭先恐后地要背書包,他們從來沒有這么高興過。
我進屋,愛蓮已經(jīng)給我端來熱水,要我好好洗洗臉、燙燙腳。當(dāng)我把兩只腳伸到熱水中,腳底下成串的水泡破裂了,疼得我呻吟了一聲。
“爸爸,爸爸,你這幾天上哪兒去啦?”
“爸爸這幾天,背樹去遂昌了呢?!?/p>
“下次,你再去帶上我們吧!”
“嗯呢。好啊?!蔽艺f。
但我在心里,想到這一路的艱辛,真希望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人走這樣的路,畢竟荒涼的古鹽道上早已沒有了挑鹽的人,樹就更不應(yīng)該往山上背了。但是,接下來沒幾日,我又開始做草鞋、縫補衣服、炒制干糧,準(zhǔn)備出征。因為家里還有不少能換成錢的樹,不賣掉實在可惜……
正因為此,愛蓮說她也要跟我一起背樹去賣。我沒有同意。
然而,當(dāng)我和漢匡再次出發(fā)的時候,我們村里有不少人,悄悄地跟了來……
那真是難以置信的一條生路。我永遠(yuǎn)記得我們的浩浩蕩蕩的隊伍,每人背著樹,握著拐杵;有人的拐杵底部包著鐵,拐杵打在石頭上發(fā)出鏗鏘聲;有人年輕力壯,健碩的脊梁冒著熱騰騰的汗,背樹不但不覺累,上了古道的制高點還唱起翻山越嶺的小調(diào);但也有人跟我一樣,身體透支了力氣,過崖時稍有不慎就會摔下深淵;加上山路上常有毒蛇,趕路人多了難免會有人被咬到……
我不知道,那期間到底有多少樹從山的這邊,由一具具肉身肩挑背負(fù),翻越層巒疊嶂輸送到山那邊的遂昌地界,再由遂昌地界運送到需要它們的地方。可以肯定的是,在樹木再次被禁運之前,這條曾經(jīng)由沿海地區(qū)熬制的食鹽運往內(nèi)地必經(jīng)的千古鹽道,這一次卻承擔(dān)起了樹木運輸?shù)娜蝿?wù)。
不,我當(dāng)然不是說這條路有什么了不起,只是在那特殊年份我們?yōu)榱速u樹,只能選擇走這條路。靠山吃山,這原本就是世代山里人活下來的手段。慢慢地,金塘河沿岸及其源頭其他隱沒于叢林里的村莊,也有跟著我們背樹到遂昌去賣的。當(dāng)然也有遂昌那邊的樹販子為了贏利,自己翻越野蒼嶺到我們這邊來收購樹,再雇人背過嶺去的。因此,野蒼嶺下那個只有十幾戶人家的登步坑村,就成了野蒼嶺這邊的木材中轉(zhuǎn)站。這個小小的村子,因此誕生了像小賴子家那般的小旅店,我們中有些人去的途中會住在這樣的旅店里,等第二天抵達(dá)野蒼嶺那邊的遂昌地界,還要在正式的旅館里住上一夜。
歇腳鎮(zhèn),畢竟是一個有著輝煌歷史的古鎮(zhèn),古代的挑鹽人要在這里吃好睡足,第二天才有力氣翻山越嶺??梢韵胍娔菚r候有大量鹽商、鹽夫往返于此。雖然解放后由于公路鐵路的興建,古鹽道逐漸被人們遺忘了,但是當(dāng)我們這邊出了樹木禁伐令以后,木材的涌入再次讓這個古鎮(zhèn)熱鬧了起來。特別是像耕馬家的兒子們,老雞公的女婿、雨民的兄弟們,總有一些人在鎮(zhèn)上賣了樹,活脫脫變成了昔日從金塘河撐排出去、在蘭溪城里瀟灑一回的人。他們背著被肩膀磨得锃亮的拐杵,就像當(dāng)年的撐排人背著長長的竹篙一樣,人和拐杵及掛在拐杵上用于捆樹的繩子和放衣物草鞋的布袋子,在歇腳鎮(zhèn)上晃蕩著。
有幾次,我們還遇到了從另一條山嶺上下來的山廟村人。他們也背著樹。俗話說“冤家路窄”,沒想到我們在遂昌地界會合了。我那時真擔(dān)心來自金華縣、龍游縣這兩個村子的人,會在遂昌縣境內(nèi)打起來??墒遣]有。
“嚯,嚯!我一認(rèn)出背樹下來的是他們村人,奶奶的,立刻就把樹橫在路中央,問他們還認(rèn)不認(rèn)得我?”耕馬的大兒子牛欄仔吐一口唾沫,萬分驕傲地說,“他們沒哪個敢說話的,看見我攔住不讓走,他媽的就跟做賊被抓一樣。哈哈哈!”
“后來呢?”
“后來就有領(lǐng)頭的給我敬煙來了!喏!哈哈哈!”
不管耕馬的大兒子說的是真是假,總之,這事讓所有背樹過來的吳村人感到特別解氣。他們?nèi)ワ埖瓿瓷蟽蓚€菜,喝了許多酒。而酒精的刺激和疲乏的解除,總是讓人興奮又輕浮。到了歇腳鎮(zhèn),我們村里人愛在旅館里賭錢,在理發(fā)店里讓姑娘洗頭。只是,等到第二天醒來發(fā)現(xiàn)花錢太多,隱約的后悔,會讓他們在返回路上悶悶不樂。不過,過不了幾天,他們就會再次汗流浹背地出現(xiàn)在野蒼嶺上,像公牛那樣喘息,像野獸那樣嗷嗷歡叫……
不過,這條路,也就通行了兩三年時間,后來木材檢查站的人在去往野蒼嶺的大石門設(shè)了崗。于是我們這一帶山區(qū),就再一次成了交通與生存的死角。那些翻越野蒼嶺、肩膀生了一層厚繭子的背樹人,就像推著獨輪車進山買樹的平原人一樣,也很快消失了在了時間的長河中。
再后來,我們村里那些背過樹、嘗過掙錢甜頭的年輕人,就相約去了城里,在工地上賣苦力、在工廠里打工。再后來,很多山里人就沒有了靠樹賣錢的念想,事實上,也從此喪失了從事這項艱苦體力勞動的雄心與忍耐力——
是的,再也不可能有人爬到龍坑那么高的山上去砍樹,更不可能在嚴(yán)寒酷暑中背著樹翻越野蒼嶺,把荒蕪的古鹽道踩得路石發(fā)亮。而我,或者說那個時候的人們,就是這么砍樹、背樹,然后這么把樹賣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