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飛

1955年，香港報紙編輯查良鏞，剛過而立之年，決定把“鏞”拆成金庸二字，化作筆名，開始連載處女作《書劍恩仇錄》。金庸武俠小說“呱呱墜地”，一紙風行海內(nèi)外，金庸武俠，至今超過一甲子。

有華人處就有金庸，他以一介書生，獨闖香江，赤手空拳打天下，居然成為億萬富翁。朋友倪匡驚呼他是“千古以來以文致富的第一人”；國學(xué)大師饒宗熙盛贊金庸：“身如芭蕉，心如蓮花。百節(jié)疏通，萬竅玲瓏。”金庸的傳奇人生是如何展開的？

法科生外交夢的破滅

1924年，查良鏞出生于浙江海寧一個鐘鳴鼎食的文人家庭，從遺傳密碼和貴族生活方式中，攝取了海量中國士大夫文化的隱蔽信息。想當年，海寧查家“一門七進士，叔侄兩翰林”，同輩族人包括詩人穆旦（查良錚）等，徐志摩是他的表哥，瓊瑤也是遠房親戚。

查良鏞耳濡目染，自小接觸經(jīng)史，又閱讀了一定數(shù)量的明清和西洋小說。他尤其喜歡《三國演義》，欣賞大仲馬，后來的《連城訣》簡直是向《基督山伯爵》的致敬之作。時值民國武俠小說盛行，他在家閱讀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zhèn)b傳》及還珠樓主等人的作品，這便是他后來寫作武俠的一大緣由。

15歲的時候，金庸和兩位同學(xué)一起合作，編了一本《獻給投考初中者》，根據(jù)招考的題目，做些模范答案給學(xué)生看，大概相當于今天《五年模擬三年高考》這類的參考書。這個書做得很成功，讓他們小賺了一筆。

1944年，他考入重慶中央政治大學(xué)外交系，因投訴校內(nèi)國民黨黨員被勒令退學(xué)。后來他在東吳大學(xué)法學(xué)院插班修習國際法。1947年，他進入上海《大公報》，從三千名投考者中脫穎而出。第二年，《大公報》香港版創(chuàng)刊，金庸被派入香港，那年他24歲。當時的香港與上海相比，并不發(fā)達，但金庸說，“我一生很喜歡冒險，過一點新奇的生活”。次年，生父查民卿死于土改運動。

邊辦報紙邊寫小說

1952年，查良鏞與好友陳文統(tǒng)（梁羽生原名）兩人相繼調(diào)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二人志同道合，同樣愛好武俠、琴棋書畫。除了下棋之外，兩人經(jīng)常把民國以來的武俠小說作為談資。萬萬沒想到的是，兩人后來都寫起武俠小說來，把那些前輩都拋在了后面。

同年，香港武術(shù)界兩大門派——太極門與白鶴門發(fā)生沖突。1954年雙方設(shè)擂比武。這場引人注目的比武在澳門新花園拉開帷幕，兩派高手在擂臺上只打了短短兩個回合，就以一方鼻子流血而告終。但比武引起了難得一見的轟動，當天《新晚報》出“號外”報道比武結(jié)果，一上市即被搶購一空。

時任香港《文匯報》總編輯金堯如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既然市民對比武的興致如此高漲，何不趁熱打鐵，在左派報紙推出武俠小說連載，招徠讀者，擴大發(fā)行量呢？他建議由《新晚報》作為試點先去辦。

《新晚報》總編羅孚說服陳文統(tǒng)，以筆名“梁羽生”，連載武俠小說《龍虎斗京華》，反響不俗。次年2月，羅孚向查良鏞緊急約稿，說必須有一篇武俠小說頂上版面，此時梁羽生已經(jīng)顧不上，寫稿之責非查良鏞不可。左右為難的查良鏞，靈光一現(xiàn)，便有了帶有“故鄉(xiāng)傳說”烙印的《書劍恩仇錄》，一代武俠大師橫空出世。

當金庸寫下第一部武俠小說時，他想到的是遙遠而親切的故鄉(xiāng)，那里有海寧潮、母親和從小熟悉的傳說。故鄉(xiāng)一直流傳，乾隆本是海寧陳閣老的兒子，雍正生了個女兒，用調(diào)包計換去了陳家兒子，乾隆實際上是漢家的血脈，這傳說數(shù)百年而不衰，從小銘刻在金庸心頭。故事從家國恨到兒女情，江湖、江山、英雄美人、民族恩仇，一一展開。

“我是浙江海寧人，乾隆皇帝的傳說，從小就在故鄉(xiāng)聽到。因此第一部小說寫了我印象深刻的故事，那是很自然的。歷史學(xué)家孟森做過考證，認為乾隆是海寧陳家后人的傳說靠不住，香妃為皇太后害死的傳說也是假的。歷史學(xué)家當然不喜歡傳說，但寫小說的人喜歡?！苯鹩购髞碚劦?。從此，金庸走上了武俠創(chuàng)作的不歸路。次年，連載《碧血劍》；隨后兩年，連載《射雕英雄傳》，紅透半邊天……

后來，金庸又從《新晚報》調(diào)回《大公報》，編輯“大公園”欄目，發(fā)表大量影評。在此期間，他遇上一生中最愛的女人——“長城大公主”夏夢。外界盛傳，金庸進長城電影制片公司做編劇，只是為了追夏夢。他所撰寫的《絕代佳人》等劇本，所參與導(dǎo)演的《王老虎搶親》，可謂為佳人量身定做。

1957年，《大公報》的作風讓金庸愈難適應(yīng)，同年冬天，他選擇離開。“因為那里不能發(fā)表反對當時‘大躍進錯誤路線的意見，這實在太違反我作為新聞工作者的本意?！?/p>

離開之后，何去何從？1959年，金庸一手創(chuàng)辦《明報》，他的武俠小說幾乎全在《明報》上首發(fā)連載，如《神雕俠侶》《倚天屠龍記》《天龍八部》《笑傲江湖》等。

金庸迷都知道一副著名的對聯(lián)：“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边@14個字涉及金庸的14部武俠小說。金庸從1955年開始創(chuàng)作，到1972年寫完《鹿鼎記》掛刀封筆，金庸武俠，幾乎每一部都被奉為經(jīng)典。其作品所表現(xiàn)的深厚意蘊，非他人所能及。金庸終成現(xiàn)代中國武俠小說集大成者。

《明報》時期的金庸，一邊辦報紙，一邊寫小說，達到了人生和事業(yè)的巔峰。在漫長的時光中，逐日連載的武俠小說只是金庸辦報的副產(chǎn)品。如果沒有讀過查良鏞的社評，認識的就不是一個完整的金庸。1959年至1989年，30年間金庸在《明報》執(zhí)筆寫社評，秉持“明辨是非，客觀中立”立場，眼觀全球，心懷民眾，文風樸實簡潔，觀點鮮明犀利，盡顯大師風范。

愿意見見查良鏞先生

“文革”十年，是金庸人生路上的關(guān)鍵十年。以反“文革”而著稱的金庸，曾被罵為“豺狼鏞”“親英崇美”，甚至上了極左派的暗殺名單?！爱斎灰T也是有的，美國給我錢，我沒要；英國給我錢，我也沒要?！苯鹩够貞?。

千士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金庸擇善固執(zhí)，不屈服。他在《明報》社論中為鄧小平打抱不平，強烈抨擊“文革”種種悖逆之處，反對林彪、江青等人的倒行逆施，成了香港頭號“反動文人”。

1972年4月25日，他發(fā)表社評說：“人類目前的當務(wù)之急，并不是如何增加生產(chǎn)，因為總生產(chǎn)早已夠了。最重要的事是，怎樣使全人類和諧相處。在這件事上，中國人應(yīng)當當仁不讓，因為任何外國都不及中國的經(jīng)驗豐富。

“我們?nèi)绻嬉环N自省精神，對中國人的民族性作自我批評，必須承認，一般說來，中國人遠比外國人狡猾、詭計多端。這正由于中國人累積了數(shù)千年的經(jīng)驗，深知人性的弱點，因而善于利用別人的貪婪、虛榮、驕傲、好色、憤怒等七情六欲。但另一方面，我們重視溫情、家庭、親誼、友誼等感情，人與人之間少走極端，不愛打官司，不喜歡做到無法轉(zhuǎn)圜的地步。仁義孝友等道德觀念深入人心，盡管大家未必能做到，但都知道是好事，認為理應(yīng)如此?！?/p>

1976年，金庸在社論中不僅堅定地支持鄧小平，而且預(yù)言鄧小平不久就會東山再起?！拔业南敕▽嶋H上代表了多數(shù)中國人民的愿望，既然是眾望，大概事情就可以做到。”金庸說。

“鄧小平有魄力，有遠見，在中國推行改革開放路線，改革了以前不合理的制度，令人佩服。真正的英雄，要看他能不能為百姓帶來幸福?！苯鹩共粺o感慨地說，“幾十年了，我最想見的就是鄧小平。我一直佩服他的風骨。這樣剛強不屈的性格，真像我武俠小說中描寫的英雄人物。”

其實，鄧小平還是金庸武俠小說在內(nèi)地最早的讀者之一。當金庸小說在內(nèi)地尚為“禁書”之時，1973年3月，恢復(fù)工作的鄧小平返回北京后不久，就托人從境外買了一套金庸小說，對其愛不釋手。護士郭勤英回憶：“鄧小平喜歡看的武俠小說，都是港臺作家寫的，像金庸、古龍和梁羽生的，鄧小平都看過，看得較多的是《射雕英雄傳》。”日后，鄧楠見到金庸，告訴他說：“爸爸很喜歡看你的小說，每天晚上睡覺之前都看幾頁?！?/p>

1973年春，金庸到臺灣，蔣介石因為重病在身，未見他，但蔣經(jīng)國與他進行了深談。金庸回憶蔣經(jīng)國和他說上海話，“他是浙江人，我不把他看成是政治家，他一開口講話我就覺得他是同鄉(xiāng)，覺得好親切”。

蔣經(jīng)國請金庸對臺灣多提批評，金庸說：“聽說臺灣的軍事、政治、經(jīng)濟、社會各方面，事無巨細，都要由蔣先生親自決定。我以為你應(yīng)當只掌握政策，一般實際事務(wù)交由部屬分層負責。在一個民主政體中，應(yīng)當職權(quán)分明，同時你也可以節(jié)省些精力?！笔Y經(jīng)國回應(yīng)：“你的意見很對。只不過我求好的心太切，總想一切事情推進得快些?？吹焦ぷ鞑蝗缋硐耄睦锞秃芙辜?，我親自去督促推動，總希望大家都加一把勁?！?/p>

參訪金門之后，金庸感嘆：“我一生如能親眼看見一個統(tǒng)一的中國，實在是畢生最大的愿望?！?981年夏，北京邀請金庸訪問內(nèi)地。他提出想見鄧小平，鄧小平批示：愿意見見查良鏞先生。

一見到他，鄧小平就立即走上前去握手，滿臉笑容地說：“歡迎查先生回來看看。我們已經(jīng)是老朋友了。你的小說我讀過，我這是第三次‘重出江湖啊！你書中的主角大多是歷經(jīng)磨難才終成大事，這是人生的規(guī)律。”金庸微微躬身行禮：“我一直對您很仰慕，今天能夠見到您，感到榮幸?！?/p>

鄧小平還談到金庸父親當年在“鎮(zhèn)反”中被錯殺一事，金庸連連點頭：“人入黃泉不能復(fù)生，算了吧！”會談持續(xù)一個小時，鄧小平說：“查先生以后可以時?；貋恚教幙纯?，最好每年來一次?！?/p>

當晚，中央電視臺在新聞聯(lián)播中播放了鄧小平與金庸會談的消息，轟動一時。不久，金庸小說在內(nèi)地“開禁”，并很快成為暢銷書?！霸L問內(nèi)地回來，我心里很樂觀，對內(nèi)地樂觀，對臺灣樂觀，對香港樂觀，也就是對整個中國樂觀！”金庸感慨萬千。

1993年春，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江澤民會見了金庸。他對金庸說：“我們年紀都差不多，也都是在勝利前后和新中國成立前上的大學(xué)，都經(jīng)歷過民族和國家的艱危困苦，有許多思想感情是共通的。我讀你的政論文章，有些地方能起共鳴。”

數(shù)十年間，金庸屹立不倒，愈到暮年，聲譽愈隆，獲得普通民眾、影視界、學(xué)術(shù)界的廣泛認同，以汪洋恣肆的想象力、數(shù)千萬文字，被譽為“東方的大仲馬”。金庸堅信：技進乎藝、藝進乎道。武俠小說之道，在于對人性的深刻洞察以及對人世的真摯關(guān)懷。

2018年10月末，完成了一次次謝幕后，這次，金庸真的退出江湖了。

兒女情長今猶在，

江湖俠骨已無多！

再見，金庸；再見，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