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在院門口迎接萬卡,手扶著木門,好像很久了。他臉上一直笑著,眼睛卻瞟著馬路的另一面。萬卡都進院子了,他的眼睛還是那樣望著,只有耳朵靈巧地動起來。好像是,他的眼睛不是眼睛,耳朵才是眼睛。
萬卡兄弟來了?
萬卡就知道這個眼睛有問題的是大哥了。他已經(jīng)忘了六歲時大哥的樣子。大哥把萬卡手里拎著的東西搶過去,用耳朵沖著二哥說,二國,怎么不替萬卡兄弟拿?
二哥沒理大哥,背起簍子轉(zhuǎn)身出了院子。
屋里傳出三嬸夸張的笑,好像家里來的不是個孩子,而是一撥貴客。三嬸說,哎呀呀,萬卡呀,好孩子,你累壞了吧,快上屋歇著。
萬卡沒看見三叔。
三嬸說你三叔河對面蓋房子,你和你二哥來時沒見那新房?房子就是給你二哥蓋的新房。
來時路上,二哥是往新房那里張望了幾眼,可啥也沒說,萬卡還以為那高大敞亮的新房是別家的。
中午飯好,才看到三叔。三叔黑又瘦,看見萬卡,笑了一下,皺紋蜂擁著擠向眼角。三叔沒什么話,到家里洗臉洗手,然后盤腿上炕。窗玻璃外,二哥背著簍子也回來了,大哥伸手去接,卻被二哥一把甩開,自己蹲下,從簍子里把石頭一塊塊往外撿,再挨著倉子碼好,那里已經(jīng)碼了很大一堆石頭。萬卡問是什么,三嬸說是礦石。二哥碼礦石,大哥就尷尬地站在一旁。
后來二哥進屋洗手洗臉,三嬸低聲訓他:二國,那是你大哥,回頭給你大哥道歉!
雖然大哥睜著一雙白眼仁多黑眼仁少的眼睛看向別處的樣子有些嚇人,萬卡還是很快喜歡上了他。白天,二哥去礦上上班,屋里就剩下大哥萬卡兩個人,萬卡做寒假作業(yè),大哥就趴在跟前瞧,樣子認真得像個小學生。
在家里寫了兩天寒假作業(yè),萬卡膩了。萬卡問大哥,你有對象了嗎?
大哥紅了臉,局促地搓著手,用白眼仁看著別處,好久才說:
萬卡兄弟,你要是不寫作業(yè),大哥帶你出去玩吧。
去哪兒玩?
礦石廠。你二哥上班的地方。
礦石廠就在村東,這里的地勢東高西低,隨著地勢的越來越高,空氣中的煙塵和礦石的味道也就越來越濃。一看到那座頂天立地般的廢礦石堆積出來的山丘,大哥向上張望的眼睛就發(fā)了光,他在礦石堆里找到了一塊,興奮地向萬卡介紹,說這種礦石叫螢石,晚上能像螢火蟲一樣發(fā)出光。你二哥說這些廢礦石也是礦上的財產(chǎn)。只能偷著撿。我是個廢人,揀不出幾塊好的。那些好螢石能賣個好價錢!你二哥那房子就是靠揀螢石賣了才蓋起來的。
大哥一臉驕傲。你二哥精明還活泛,人也長得好,等房子蓋好后,肯定能娶個好姑娘。
正說著話,看見二哥從坡上一路跑下來。到了跟前,二哥把大哥手里的螢石奪下來扔了,說,你在這里揀礦石,別人還以為是我從礦上帶回的呢!
大哥并不生氣,笑著說:萬卡兄弟寫作業(yè)累了,想著你快下班了,就帶他過來看看。
二哥說:破螢石有什么好看的,楊樹嶺的好石頭有的是,除了螢石,還有石灰石、硅石、沸石,對了,還有白云巖,白云巖你見過嗎?
萬卡搖搖頭。
二哥說,我?guī)闳タ窗自贫窗伞?/p>
白云洞就在二哥家的東山上,三個人爬進去,驚得一群蝙蝠振翅飛起,像一群黑色的幽靈。洞內(nèi)潮濕,腳下發(fā)軟,步步驚心,大哥拉著萬卡,二哥用隨身帶的手電照照洞內(nèi)的崖壁,說看到了嗎,這就是白云巖,采下來形狀就像云彩,很好看。洞內(nèi)突然現(xiàn)出光來,原來這白云洞還有個出口,在出口處,二哥停下來,讓萬卡不要再往前走了,說這下面有個洞,是打到山內(nèi)部去的,大哥也湊過來看,手拽著萬卡的衣襟。下去的洞黑幽幽的像一口井,望不到盡頭,二哥撿起塊石頭向井下砸去,石頭和洞壁撞擊跌落的空洞聲音,經(jīng)久不息。
萬卡回頭看二哥,二哥正盯著大哥,眼睛爍爍發(fā)光,萬卡驚懼,好像二哥正把大哥推向那深淵一樣的洞窟。
英姐是一天晚上回來的,燈下,一身紅棉襖紅棉褲,把身子包裹得圓圓實實,把圓圓的臉蛋映得紅紅的,越發(fā)顯得生動飽滿,英姐回來就扎在三嬸身邊嘰喳耳語,三嬸一會笑一會罵,死丫頭。
萬卡和英姐打招呼,話還沒說,臉先紅了。英姐說,萬卡兄弟還是那么靦腆。三嬸說,誰還都和咱家孩子一樣咋咋呼呼的。
不知道為什么,英姐回來,大哥竟有些緊張,回來挺長時間了,也不過去看看,而是把臉扎在萬卡的寒假作業(yè)上,可萬卡過來時,大哥卻突然莫名其妙問了句,你英姐和我媽說什么了?
很奇怪,萬卡只有晚上才能看到英姐的影子,為什么白天看不到呢。整個晚上,她都扎在東屋的炕上,除了偶爾和三嬸討論聊天,剩下的就是做女紅,不停的納鞋底,繡鞋墊上的鴛鴦,英姐十分用心,一副從容不迫,心無旁騖的樣子,據(jù)說那鞋子和鞋墊是給她未來女婿的。英姐的女婿,聽三嬸說,是小寺溝的老姑給介紹的。
大哥帶著萬卡去老叔老嬸家。走前三嬸說,去看看就行了,別在那兒吃飯。
萬卡知道,父親和三叔和老姑是一個娘的,和老叔卻不是。
一路上大哥說了老叔老嬸家好多事,大哥叮囑萬卡,老叔身體不好,老嬸這幾年精神上也和常人不大一樣。她說什么,你別往心里去,就當她什么也沒說。
萬卡老叔家的房子建在整個河川的最上游,看多了紅磚青瓦的大瓦房,再看老叔家那三間泥墻壘砌的小草房,顯得特別寒傖、刺眼,在冬日陽光的照射下,老叔的小草房散發(fā)出一種孤絕悲苦的氣息,好像是打在河川上一枚發(fā)黑發(fā)霉的補丁。
老叔老嬸都在家,老叔佝僂著腰,還不到四十歲,頭發(fā)已經(jīng)灰了一半,蓬亂的頭發(fā)下,是一雙紅腫呆滯的眼睛,老嬸正用笤帚掃炕,煙塵彌漫,好像那炕久未住人一樣。
大哥說,老叔老嬸別忙了,我們坐會就走。
老嬸突然把笤帚扔到炕上,說大國你是嫌你叔臟是吧。
大哥紅了臉,翻著眼看外面。
老叔站在地下,眼睛望向門外,問萬卡,你爹娘沒來?
萬卡說,他們沒來,讓我過來看看您。
老叔就又抹起了眼淚。
老嬸沖老叔說,還不趕緊去做飯,在這里哭天抹淚的,哪里像個當叔的樣?
老叔沒動,又擦開了眼睛。
大哥站起來說,老叔老嬸都別忙了,我們坐坐就回,家里的飯來時就做上了。
一聽這話,剛才還抹眼淚的老叔突然變得緊張起來,一雙手在空中亂擺,眼神慌亂,腿在打哆嗦,好像一不留神就會跪在地上。
要走,只能你自己走,不能帶萬卡侄子走!老嬸沖著大哥厲言厲色。
萬卡被老嬸的話嚇懵了,萬卡不敢看老嬸,老嬸臉上表情瞬息萬變。
大哥臉上很平靜,他的眼睛望著外面,耳朵卻對著萬卡動了動。大哥說,那好,那就讓萬卡兄弟在這里吃,等他吃完我來接他。
這一餐飯,萬卡吃得驚心動魄。菜炒了好幾樣,可哪樣吃著都不對味,老叔老嬸還張羅著萬卡喝酒,萬卡就喝了幾盅。老叔家的三個孩子吃飯前也回來了,一個姐姐,比萬卡大兩歲,長著圓盤大臉,模樣像老嬸,可膽怯害羞的表情卻像老叔。還兩個妹妹,最小的那個,還吸溜著兩條鼻涕,她揪著門簾一角怯生生看著萬卡。姐姐和大些的妹妹,則像仆人一樣侍立在炕前,等著老嬸召喚。一種古怪的氣氛,彌漫了整個小屋。
老嬸幾盅酒下肚,話就多。她說她嫁到楊樹溝是個錯誤,楊樹溝的人都是狼,你老叔是個窩囊廢。還說她本來可以生下個兒子的,可是被你三嬸下了蠱,懷孕期間被扎了紙人,所以才生下一串的丫頭片子。她罵自己的孩子是逼崽子。罵三叔陰險,罵三嬸是個巫婆。
英子就是他們害的。三嬸突然說,英子本來處了一個挺好的對象,是二國的同學,雖然比英子小一歲,可要樣有樣,要錢有錢,可她就為了你那個斜眼大哥,為了給他換親,硬生生把這對小鴛鴦給拆散了,聽說英子都懷了人家孩子,簡直造孽呀。
老叔說,你別和孩子瞎說,誰說英子懷孕了。
老嬸說,就是懷孕了,你以為我看不出,她都顯懷了?,F(xiàn)在你老姑介紹的這個比英子大十歲,走路還有點點腳,是個瘸子!你說他不是把自己閨女往火坑里填嗎?
老叔說,你別瞎說……
老嬸說,二國也處了一個對象,這回也吹了,二國的對象就是英子原來對象的妹妹,兩個人情投意合,本來哥哥娶英子,妹子嫁二國,挺好的事,讓你三嬸這么一攪和,那家說英子不嫁他家兒子,二國也甭想娶他家閨女。
老叔說,二國年輕,長得又好,以后不愁對象,可大國行嗎?英子不嫁,大國又怎么說得上媳婦。
老嬸說,吃里扒外沒出息的東西,他啥時把你當親兄弟看了,你倒嫂子嫂子叫得歡,看他們不踩死你!你嫂子是個好東西嗎,你三哥也是個裝聾作啞的王八呢!她和楊樹嶺那個賣豆腐的相好誰不知道?
老叔漲紅了臉,嘴唇動了動,什么也沒說。
吃過飯不久,大哥就過來了。老叔想留萬卡住一晚,萬卡堅決要走,那個大他兩歲的姐姐和兩個妹妹都出來送他,臉上的表情和老叔的表情如出一轍,讓人不忍多看。
走出挺遠一段距離,老叔還在張望。萬卡對大哥說,老叔真可憐。
大哥回頭看了眼老叔家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老叔雖身體不好,可干活還不礙事,頂不濟可以去撿螢石,就算撿得少,這么些年下來瓦房總能蓋下來兩間了……
從老叔家里出來,萬卡積攢了一肚子的話,那些話就像一鍋咕咕冒泡的稠粥,焦灼、無助,相互擁擠著競相爆破,又像一顆死沉死沉的秤砣,壓在胸口,墜在心上……
萬卡兄弟,你怎么不高興?
楊樹嶺賣豆腐的多嗎?萬卡問。
賣豆腐的啊,大哥笑了,有兩家吧,一家開豆腐坊,一家推小車換。你要是想吃豆腐,回去大哥就給你換,吃膩了熱的就放外面凍上,給你熬凍豆腐吃。
萬卡想到自己家,每到冬天,父親最喜歡做的一道菜,就是酸菜粉條熬凍豆腐,熱騰騰的一大鐵鍋,過年了還要往里放海帶和方子肉,這不倫不類的一鍋亂燉卻是萬卡最愛吃的美食。
大哥,你見過你對象了嗎?
大哥耳朵急速動了動,惶窘地搖頭,好像沒想到萬卡會突然問自己這樣一個問題。
萬卡沒想到,那個推小車換豆腐的傍晚真來了。四頃地老家也見過好幾個推小車換豆腐的人,有男人也有女人,其中兩個賣豆腐的男人印象最深,這兩個人,一個漆黑矮瘦,一個胖大肥白,漆黑矮瘦的人用低沉的短促嗓音吆喝,這個人家里用做豆腐的豆腐渣養(yǎng)豬。胖大肥白的人,卻用一口嘹亮悠長的女式假嗓吆喝,形同舞臺上男扮女裝的花旦。這兩個男人,一個養(yǎng)豬,一個裝女,做出的豆腐卻是四頃地里最好吃的。
換豆腐的吆喝聲一響起,三嬸就在東屋窸窸窣窣地動了起來,聲音聽上去有種隱秘的急切,出門時,三嬸還用清水,往梳得一絲不亂的頭發(fā)上抹,換豆腐的在三嬸門前的壩坎下停住不走了,吆喝聲也變小了,一切都仿佛心照不宣。
三嬸在壩坎下和賣豆腐的男人說話,偶爾有三嬸壓低了的笑聲傳進屋來。大哥趴在炕上看他的寒假作業(yè),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過了會兒,三嬸聲音突然大起來,說換豆腐的,你這半包豆腐我全都給你包了,你要給我便宜些啊。那個換豆腐的也大聲說,好嘞,他三嫂,我什么時候沒給你便宜?聽著就像演戲。
三嬸吆喝大哥和萬卡,讓拿盆出去端豆腐。半包豆腐,整整兩大面盆。熱乎乎顫巍巍的。漿水清亮亮的。借稱豆腐的時候,萬卡仔細看了男人幾眼,沒覺得有什么特殊,就是普通的一個農(nóng)民樣子,腰上系了條洗得發(fā)黃的白圍裙,不過,人并不猥瑣,目光朗朗、肩膀?qū)拰?,像一個人,誰呢?萬卡用力想,就想到一個人:二哥。
已近年關(guān),三叔每天在新房忙碌,早出晚歸;三嬸開始每天和面預備過年的面食;英姐的鞋和鞋墊都做好了,她好像忽然間就從家里消失了一樣,家里沒人再談?wù)撍?,就好像,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覆水難收,所以索性不收了;二哥還在螢石廠上班,除了吃飯時回來打個卯,平時很少見到他影子。偶爾見面,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只有大哥忠實地陪著他。萬卡來時,三嬸就交代了,讓大哥照看萬卡。三嬸說,大國你什么也不用做,就好好陪著你萬卡兄弟,不許惹他生氣,他想上哪兒玩,你就陪他上哪兒玩。大哥笑著答應下了。大哥是個斜眼殘疾,卻沒有一般殘疾人的怪癖和殘暴,他幾乎天生的一張溫暖笑臉,再加上他輕聲細語的好脾氣,都讓萬卡感覺貼心和舒服。在自己家里呆時,父親酒后會嘮叨,母親看他貪玩也會責罵,哥哥和姐姐也把他當成小孩子,去鎮(zhèn)上或附近的村子看電影也不帶他,他偶爾跟著他們走,也會被他們吹胡子瞪眼地嚇?;厝?。所以呢,遙遠的楊樹溝雖然有些陌生,可是有了親切的大哥,陌生感正在一點點消失,那一團團霧一樣的謎團也都在悄然散去,有時候,萬卡感覺,自己就像個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世事變幻,就像天空中的云彩,被風一吹,云就散了,湛藍的天空就露出來了。
除夕到了,英姐還是不見身影,倒是二哥從鎮(zhèn)上買回了很多的煙花和爆竹,三十晚上,還邀請萬卡出來和他一起放。他們放爆竹和煙花的時候,三嬸和大哥也出來看,三嬸的樣子,怎么說,興奮得就像個剛過門的小媳婦,而大哥呢,他靠在門框那里,雙手抄在袖口里,腦袋歪著,耳朵動著,斜著眼望著天空中瞬間開開滅滅的煙花,樣子癡迷。
正月里的三叔家是熱鬧的,拜年的從初一開始,就絡(luò)繹不絕,門檻子幾乎都被這些人踢破了,好像三叔家有特大的喜事需要祝福和慶賀,他們偶爾會看幾眼萬卡,對三叔家的這個遠方親戚敷衍問上一兩句,開著大咧咧的玩笑,一撥撥的來了,走了,又來了,又走了。像大河套里汛期的魚。
初五晚上,英姐突然回來了,還穿著她的紅棉襖,臉紅撲撲的,又喜慶又好看。萬卡總想挨著她多坐會,聽她說幾句話,她說萬卡兄弟時,會露出一口細碎的光閃閃的白牙,笑的時候眼睛彎彎的,成了亮晶晶的月牙兒。萬卡好像又小了幾歲,對一切都好奇起來。
英姐,我第一次來,怎么沒記著家中有你?
你來的時候,姐出去玩去了唄,家中沒有地方住,要騰地方給大爺大娘住啊。
怎么大哥二哥都在啊。
那時候啊……三嬸接過話,一臉神秘,那時候你姐還沒到我們家里來呢,你姐她是個下凡仙女,是不是英子?
英子就笑了。月牙又好看地彎起來。
萬卡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他好像從來不知道三叔家里還有個英姐,而父親母親也好像從來沒提到過這個英姐,就連英姐結(jié)婚這么大的事兒,他來的時候父親和母親也都只字未提,難道他們不知道,還是三叔他們故意隱瞞,沒有報喜信?
萬卡澄明的心里又有了薄霧樣的籠罩。
那么晴朗清新的空氣,夜里突然就刮起了風,朔風響過,楊樹嶺的天空就呼啦啦地陰上了,凌晨時分,天空開始落雪,雪下得細密無聲,無數(shù)精靈漫舞,第二天醒來,一片漫山遍野的白。
斷斷續(xù)續(xù)下了一整天的雪,掌燈時分,英姐卻要走了。三嬸不高興,手上摔摔打打,說真是白養(yǎng)了十八的大姑娘,說走就走。
英姐說,昨晚你還攆我走,這會子又留,是什么意思。
三嬸說,要走就快走,早走早省心。
英姐說,你說這話,就好像不是我親媽!
三嬸說,我本來不是你親媽,你是大路邊撿來的。
三嬸說著,紅了眼圈,英姐就過來拿了手絹給她擦眼淚。
英姐走了。英姐是怎么走的呢?萬卡記得,英姐是一個人,在漆黑的夜里,踏著滿世界的白雪,不是走向萬卡來時的大路,而是走向了自家身后的北山,北山上只有一條粗麻繩子似的小路,那條若隱若現(xiàn)的小路,已經(jīng)被大雪覆蓋,英姐的紅襖和紅圍巾走在上面就像是一團燃燒著的小火苗。二哥追著去送英姐,萬卡也做夢般地跟了去,在二哥的后面。二哥一直沒回頭,在半山腰那里,二哥追上了英姐。二國說,姐,我送送你。英姐說,二國,回吧,姐一個人走習慣了,沒事!二國的眼淚就下來了,他的眼淚像水晶,從他好看的大眼睛里滾出,從越來越堅毅的面龐上滾落,砸在面前的雪地上,雪地上就有了一個又一個的濕坑。英姐說,二國,你哭啥你哭啥,你沒看到爸給你蓋那么高那么漂亮的大瓦房,有那么好的房子,還愁找不到好姑娘……二哥啞著嗓子喊了聲,姐!你說啥嘛!英姐就不說了,拿出手絹給二國擦……英姐最后轉(zhuǎn)身走了,走前,英姐對二哥說,別恨大哥,大哥是世上最好的好人,只可惜老天爺不公平,偏偏讓大哥這樣的好人生成個殘疾……
大哥帶萬卡去石門村看花會表演,萬卡不知道石門村在哪里,有多遠,但還想去看,他想通過花會的熱鬧,沖淡英姐離去的悲傷,他是真切地感受到了那種悲傷,看到英姐火紅的身子一點點融進大山的世界,萬卡總有一種感覺,他這輩子可能再也見不到英姐了。
萬卡跟著大哥,走過一座山又一座山,還穿過一條冰雪覆蓋的河流,才來到石門村。村里人家,有的是土墻,有的石墻,也有和老叔家一樣的草房子,在一處闊大的土墻壘砌的院子里,正有裝扮一新、踩了高蹺、推了花車的人在院子里表演,鑼鼓喧天,彩旗繽紛,一條桅桿般豎起的杏黃旗子上,有四個大字,石門老會。看花會的人把整個院子擠得滿滿當當,連墻頭房脊上都坐了人。
大哥把萬卡托起來,讓萬卡坐土墻上看,自己則墊了塊石頭,翹起腳,趴在萬卡身邊。花會正熱鬧,踩高蹺的人翻起了跟頭,推小車的白鼻梁小丑則瘋狂地邁開了八步繞,紛亂的墻頭下,一對青年男女卻逆著人群向后面躲閃著過來,就在萬卡的眼皮底下,萬卡差一點叫出來,因為退過來的男青年是二哥。
二哥背對著萬卡,正在和一個女孩說話。
女孩緊緊地抿著嘴唇,好像要哭出來了。
女孩說,二國,我想好了,我們可以離開楊樹嶺,可以遠走高飛……
我不能走……我大哥是個好人……啥時我大哥結(jié)了婚,我再找對象。你要是能等就等,不能等……。
二哥咬著嘴唇,樣子倔得像一頭牛。
女孩突然甩開二哥,滿臉通紅地擠出大隊場院,跑走了。
大哥出事兒了。從石門回來的第三天,三叔三嬸去了老姑家,快中午的時候,老叔來叫萬卡去他家吃飯,老叔眼淚生生的,跟來的那個姐也是一副要哭的樣子,萬卡只好隨他們?nèi)チ?。吃完飯,又被老嬸拉住說三叔一家的情況,又說等過了春節(jié)就要姐到萬卡家附近的食品廠去打工的事兒。
從老叔家里回來,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多了,還沒進院子,他就聽到大哥和二哥吵架聲。大哥的聲音異常粗壯,幾乎要沖破屋頂。萬卡到院子里就聞到了從屋里竄出來的一股濃重酒氣。大哥肯定喝酒了。萬卡來了一個寒假,還從來沒見大哥沾過一滴酒。大哥不喝酒,不會用那么粗壯的口音說話,也不會罵人,何況大哥罵的人還是二哥。萬卡一直覺得大哥有點怕二哥,好像是大哥之前做過什么對不起二哥的事一樣。這次萬卡卻聽到大哥罵二哥了,他罵二哥是個混蛋王八蛋,是無情無義的小人偽君子。而二哥呢,只輕聲回敬了大哥一句,你還罵我,我這樣做還不是為了你,我們哪個不是為了你?二哥眼睛紅紅的,不知是剛哭過,還是也喝了酒的緣故。大哥說,你們不用假惺惺,我這輩子不娶女人行了吧!說完就爆發(fā)了出牛一樣的哭聲。
萬卡進來時,二哥剛好出去。大哥在屋里,仰著個臉,身子來回打轉(zhuǎn),酒精的作用讓這個平日溫柔的漢子變成了一頭暴躁易怒的公牛。此刻公牛正在咆哮:我是廢物,我生下來就是個廢物,我拖累了你們,我是廢物,我不活了總行了吧。
話沒說完,大哥一頭向墻上撞去。萬卡抱住他,但大哥發(fā)起飆來是那么勢不可擋,他幾乎用盡了積攢一生的力量,不管不顧,舍了命般地就撞過去了……萬卡的手在大哥的腰間輕輕滑過,然后他聽到“砰”的一聲,大哥的頭結(jié)結(jié)實實撞在墻上了,萬卡被嚇得哭出聲來,他瞪大眼睛,眼睛里是大哥一點點矮了下去血腥恐怖景象。
萬卡提前離開楊樹嶺,送行的還是二哥。二哥一路上什么都沒說,等到能看到平泉火車站的那個山梁上時,二哥突然蹲下來,猝不及防地高聲痛哭起來。
萬卡也止不住熱淚盈眶……
抹掉眼淚,抬起頭,眼前是濃霧遮掩仿佛海市蜃樓般的平泉縣城,恍惚中,萬卡好像看到大哥正向他招手,歪著頭,耳朵一動一動的,眼睛看向天空,臉上全是燦爛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