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
母親2000年春天生病,被弟弟接到開封住院,動手術,化療,前前后后將近五十天。在母親住院期間,我日夜守護在母親身邊。母親的病治好后,我北上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母親往南走,回到了老家劉樓……
我有一個愿望,衷心希望母親至少活到80歲。我的先后去世的幾個親人,奶奶六十多歲去世,父親五十多歲去世,爺爺七十多歲去世,都沒有活到八十歲。我祝愿母親在歲數(shù)上能為我們家人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紀錄。在母親生病前,我曾向母親承諾,等她80歲那年,我們要向她祝壽,在村里唱大戲,放電影。母親把我的話悄悄對村里一些叔叔嬸子們說了,他們互相轉告,好像對聽大戲、看電影也很期待。然而,人對自己的生日都是已知,對自己下世的日期卻是未知。說心里話,之所以提前說下為母親祝壽的話,背后隱藏的是一種擔心,擔心母親能不能活到80歲。后來我想,那樣的話也許不該提前說,說了雖然能讓母親高興,起到給母親鼓勁的作用,是不是也暴露了自己的擔心呢?母親突發(fā)重病,證明我的擔心并不是多余的。
2002年,到了冬天,又該接母親到北京過冬和過年了。妻子主動提出,她回老家接母親。妻子一回到老家就給我打電話,說母親有一條腿疼得厲害,需要拄上拐棍才能走路。這是怎么回事?是母親添了新病,還是老病復發(fā),腫瘤轉移到腿上了呢?妻子和大姐、二姐商量,決定先到醫(yī)院檢查一下。檢查很快就有了結果,是癌細胞轉移到母親腿盤里去了,而且,癌細胞的轉移是多點轉移。醫(yī)生給出的建議是,通過藥物治療,延緩腫瘤的快速生長,并緩解疼痛,但不宜再做手術。
妻子沒有把檢查結果告訴母親,母親也沒有問。母親是個有心的人,敏感的人,母親定是通過妻子和大姐、二姐的沉重失望表情,感到自己的身體狀況兇多吉少,越來越糟,于是情緒也變得焦躁起來。母親焦躁的表現(xiàn)是拒絕再到北京過冬和過年,無論妻子怎么勸都不行。母親的態(tài)度很堅決,說去開封還可以考慮,北京是不去了。妻子給我打電話一說情況,我就理解了母親的心思。母親是害怕到北京后病情加重,在北京去世,路途遙遠,無法回老家。而開封離老家近一些,弟弟又有車,隨時可以回老家。母親上次在開封的醫(yī)院做了手術,保住了活命,生命又維持了兩三年。她希望能和上次一樣,再到開封治病。我讓妻子尊重母親的意見,就把母親接到開封弟弟家吧。
在弟弟家,妻子和母親同居一室,為母親洗臉洗腳,端吃端喝,應該說把母親伺候得不錯。大概母親的傳統(tǒng)觀念比較強,預感也不是很好,她還是希望我能守在她身邊。母親夜里不躺下睡覺,就那么披著棉襖,垂著頭,在床上坐著。母親說她擔心一躺下閉上眼睡覺,就再也不會醒來。兩個兒子都不在跟前,她要是半夜里睡死了怎么辦呢。母親認為,她只要堅持坐著,不躺下,就不會死,就可以等到兒子到她跟前。妻子打電話跟我說了這些,我覺得事情有些緊急,當晚就乘火車往開封趕。
我坐了一夜火車到鄭州,我又開始了陪護母親的歷程。
娘,我來了!
娘說來了好。
我看母親精神還可以,氣色要比我想象得好。我對母親說,看來我們今年要在開封過年了。
母親說,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過年,估計自己過不去這個年。
我說,哪能呢,您不但能過年,過了年還要過元宵節(jié),還要過二月二。為了寬慰母親,我把從小聽來的一首歌謠念了一遍:肯吃嘴老婆兒巴年下,巴了年下巴十五,巴了十五沒啥巴,呼嗵想起了二月二,慌了個仰八叉。
母親笑了一下,說:能像你說的那樣就好了。
母親睡大床,我睡小床。母親頭朝北,我頭朝南。躺在床上,一抬頭我就能看到母親。母親稍有動靜,我都會抬頭看一看。我對母親說,我就是專門來伺候她的,有啥事隨時喊我。我到開封后,母親夜里沒有再坐著,早早就躺下睡了。半夜里,母親大概餓了,坐起來吃炸蝦條。聽見母親吃炸蝦條,我起來給母親倒了半杯溫開水。母親喝了水,躺下接著睡,睡得很踏實,到早上7點還沒醒。我知道,母親對我非常信任,信任到幾乎是依賴的程度。有我在她身邊,她好像重新燃起了對生命的希望,不再擔心和害怕。
今天是元宵節(jié)。節(jié)前,我和弟弟、侄女去了一趟鮮花市場,我買了兩朵碩大的、盛開的菊花。開封的菊花全國聞名。這兩朵菊花是為母親買的,母親拿著菊花,侄女為母親照了相。
母親的病在迅速惡化,說疼啊疼啊!打一針鎮(zhèn)痛劑都不起作用了,一次打兩針才能把疼痛鎮(zhèn)住。
節(jié)日再度掀起高潮,外面的鞭炮響成一片,煙花的斑斕色彩透過玻璃映進屋里。
母親向我提了一個問題:咱不去醫(yī)院住院了嗎?母親提這樣的問題,說明還保持著求生的欲望,希望能像上次住院一樣動手術。母親不止一次說過,她知道人人都得死,她死了也沒啥,只是她的孩子一個比一個好,她怎么舍得下她的孩子哩!我只得再次跟母親說,在家里請大夫治跟去醫(yī)院治療是一樣的。
母親又提了一個問題,說,天天吃藥打針,病不見好,為啥還越來越厲害呢?
這個問題我該怎么回答呢?我想了想才說:可能因為您老了吧。
聽了我的回答,母親長出了一口氣,好像終于明白了,說噢,我是老了,不沾弦了!
村里的干部和幾個堂叔、堂嬸子再次來到我們家,幫助安排母親的后事。有一個堂叔叫劉本孝,他識字,是我讀小學的第一個老師。他曾一再對母親承諾,等母親百年之后,后事由他操辦。
被母親稱為“大堂屋”的棺材,幾年前就做好了,一直在西間屋里放著,所用木材是母親自己挑選的紅松。母親說,她喜歡聞紅松的香味。母親還說過,她不用柏木做棺材,因為柏木太沉了,免得到時候壓著抬棺材的人。
母親不愿躺在床上,愿意坐著。坐著她又沒有坐的力氣,她的三個閨女輪流坐在床上抱著母親,在母親后面用自己的身體支撐著母親的身體,體貼著母親的身體,溫暖著母親的身體。
大雪。無風。
今日凌晨二十分,我們的母親,永遠離開了我們。
母親的名字叫張明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