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雨
大偉先生,是我的師長,也是我的同事。因著辦公室相鄰,心有所惑時,抬腳即可去求教先生。就連先生的中國蘭開花時,我的房間也浸染些香氣。
有次到先生那里,他正接個長長的電話。我樂得有時間仔細端詳他的蘭花。那蘭,七八株的樣子,葉不盈尺,盆亦不盈尺,極素淡的姿態(tài)。如此內(nèi)斂的蘭,開花卻勤勉,不經(jīng)意間,我就在花石夾縫中發(fā)現(xiàn)一箭花苞。
我請教先生蒔蘭之道。先生笑笑說,這養(yǎng)蘭其實并不難,摸透了她的脾氣性情,澆水用肥有據(jù)有度,其他就很省心了。至于這蘭花開不開,全在兩可之間,太期待,人與蘭都會反受其害。
大偉先生的蘭,常讓我想起清代著名學者蔣士銓評價鄭板橋的一句詩,“板橋?qū)懱m如寫字,秀葉疏花見姿致”。原來,寫蘭如養(yǎng)蘭。蘭道,總在瀟灑淡泊間。
大偉先生不寫蘭,而以蘭道畫人物。他筆下的人物氣象萬千,靜心品讀,皆透著絲絲禪意,是閱盡人世繁華后的透脫,是煙火紅塵內(nèi)的穎悟。畫家作畫,畫的是別人,描摹的是自己的內(nèi)心。是逸是躁,是慧是拙,都在筆墨線條中。畫品即人品,畫境即心境。
閑暇,大偉先生喜讀書。有次見我捧本《呂思勉中國文化史》,他說,是本好書,可做“索引”用。先生的話,無疑是很棒的一句話書評。但我明白,他不是為評書,他說的,是他的讀書心得,言簡意深。循著這樣那樣的“索引”,先生不知在洋洋大觀的中國文化藝術(shù)史間走了多遠。而我作為他的弟子,探賾索隱的路太長了,“呂思勉”只是個不錯的起點。
萬卷在胸,卻從不見大偉先生引經(jīng)據(jù)典、“掉書袋子”。與他談話,無論公干還是私務,都會讓你輕松自在。因為他說的總是家常話,平和中透著詼諧幽默。我印象最深,是他給我們《當代人》雜志三個年輕編輯講業(yè)務。記得他說,紅木和泡桐,你們都知道吧 搞創(chuàng)作,急功近利與厚積薄發(fā),就如同紅木與泡桐給人的感覺。泡桐長得快,但材質(zhì)疏松,難成大器。紅木多年成材,一套家具,擺出來,雅俗公認。歷練的功夫不在一年兩年,急于出手,東西往那一擱,薄氣,行家看著笑話,反而會害了你。我做美編20多年。剛開始的時候,頭題插圖都是約大家的作品,大家的東西往那兒一放,一是給刊物提氣,二是對自己的保護。我的作品一般往后放,不顯山不露水的,慢慢讓讀者熟悉、認可。
去歲,大偉先生創(chuàng)作了一幅畫作,題款“有風有雨有自在”。畫面上是一對田園歸來的老夫妻,一人荷鋤,一人提著只水壺,壺已被灶火熏得黢黑,看來是把有年頭的壺。畫的背景很淡,細觀,是棵曲枝鐵干的老桃樹,正開著淡粉的小花。
這幅畫,初讀并不十分搶人眼球。但那樸拙厚道的人物,沖淡平和的背景,洗練明凈的筆墨,愈讀愈有味道。多少人生的風雨,已經(jīng)挽進老漢肥大的褲管、老嫗斜襟大祆的扣袢,多少酸甜苦辣的記憶隨灶煙飄遠,鋤是磨得锃亮的鋤,水壺里的水開了又開,終至開成一壺自在。
有次閑談,先生問我:海參好吃不 我點頭。先生說,給你一枚干參能食否 我搖頭。先生又說:火燒之,棒打之,能食否 我再搖頭。先生笑了:很多時候,要有耐心,有慧心哪。
參者,不就是參嘛。參,水發(fā)之,時待之。參透,即自在。
大偉先生的畫作,大偉先生的為人,正是一種自在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