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琪彪
一溜兒腳印離開茅棚屋,往北坡去,雪地里一路插出窟隆兒。雪骨朵兒還是層層往下壓,不多久就滅了那排足跡。
小討飯圍著一簇只露出半拉腰子的木禾柴,手作耙,跋鼠打洞似的扒拉雪堆兒,終于扒到根部,后腰刀鞘里抽出柴刀。他想,砍完這一孔,應(yīng)夠一捆了。
左邊山腰突然傳來一聲嘶心裂肺的響,一棵楠竹承受不了負重,攔腰折斷,附壓在楠竹身上的雪被,失去依靠,隨著楠竹倒去的方向跌下,一霎如瀑。這一聲響,震憾到了附近樹上的積雪,淺薄的雪片兒便紛紛揚揚起來,雪霧兒一時團住了山,接上了天,山形不見了。
小討飯看呆了,愣著半天沒動。有物一起一落從身邊躍過,暗黃色,一閃一閃遠去。黃麂?狐貍?記得就在半月前保雨對爹說過,今冬獵物比往年容易。
保雨站在門口喊:先生!先生在嗎?先生低一低頭走出門,不放心,歪一歪頭后仰看一眼門框,才放心對著保雨。
總覺著先生的腦門會磕到木門框,保雨心里一緊,又一松。格幫人,瞎了眼了,怎么就看不見先生個子高,裝個矮個門,笑死,還以為世界上的人都和他們一樣,全都是矮子鬼。說完略正一正自己微駝的身板,以示自己就不矮。
爹一腳跨出大門時,小討飯已跟在爹身后,急不可耐閃出來,想超過爹,結(jié)果正好夾在門邊框和爹之間,門邊框?qū)?,順著身體還好,爹那邊腿骨太硬,硌著身子疼,他嘴里哼一哼,先于爹擠出門外。拿眼瞅保雨。保雨說啥他不感興趣,所以沒聽見保雨跟爹說些什么,只曉得保雨和爹有話要說。
保雨額上冒汗,一顆一顆,黃豆粒那么大,頭發(fā)也濕濕的,在日頭光里碎亮,吸引住爹的目光,那頭發(fā)黃黃的、還臟,像落了一層泥灰。保雨叔,走吃力了吧,進來坐坐。
保雨長桿煙離嘴,帶出一團煙。走這點路還吃力個屁,我身骨子硬得很呢,是熱著了。
嗯,這個冬里頭是熱,都過了冬至吧,還那熱的。
又到第十個年頭了!先生你家里要多準(zhǔn)備點過冬的柴,到時沒有柴燒很難過的。
爹點點頭,曉得!
你不曉得,看你家門口場里,才堆那幾捆柴,能燒幾日?
小討飯繞著保雨轉(zhuǎn)了一圈,喊:爹,有肉!保雨索性脫了敞開紐扣的黃大衣,麻繩腰帶上果然掛著一刀肉。
你個東西,羞也不羞,也不知道喊聲爺爺,一個啞子。爹搓著手,扭捏著身子,仿佛身上爬滿了虱子。先生是不會去接那刀肉的,保雨懂,他把肉遞給小討飯:拿進屋去。就聽屋里女人的聲音,保雨叔,你太客氣了,年年送肉來,我們怎么好意思,你家里老老小小一大堆,吃口重啊。
是啊是啊!爹還在搓著手,不知道手往哪放。叔,不好意思啊,內(nèi)人怕是快要生了,都起不來燒水泡茶的。
熬得過冬天不?
難說。
十年一輪回,今冬要大雪,隨便啥事早作好打算,到時大雪封山就麻煩了。
好格好格。
天格外悶蒸了幾日,果然是在作雪,日頭突然就不見了,天黑了起來,大白天宛如黑夜,接著飄來細雨,不久,雪籽兒劈里啪啦一頓響,滿地兒蹦跳,等響聲沒了,安安靜靜,大朵大朵的雪花就鋪天蓋地而來,不多久,滿山垅失了雜色,全白晃晃了。
家里火坑不斷火,是個吞柴的大肚,沒幾天門口場里的柴堆就見底了。
木板拼的床,墊上一層干稻草,再鋪上草席,睡在床上,把所有衣物都壓在黑俅俅的棉絮上,鉆進里面見不著腦袋,但還算暖和。小討飯巴不得能多賴會兒床。小討飯鉆進被窩,像條魚干,他最煩翻身時稻草發(fā)出的悉悉索索的聲音,讓人心煩,那聲音擾心。所以他睡覺時盡量不翻身,就算有虱子在身上爬,也不動,時間久了,不好動的睡相就養(yǎng)成了。
爹每天準(zhǔn)時六點醒來,爹平時就準(zhǔn)時這個點兒起來。等娘弄好吃的填飽肚子就出門,去祠堂。祠堂離家不遠,能聽見小孩兒嘈雜的念書聲。
下雪了,就停課了。這里不講規(guī)矩,沒有說一定要哪天哪日才能放假。爹和保雨就是現(xiàn)規(guī)矩,保雨說落雪了就放學(xué)吧,小人家來學(xué)堂來去都要走好幾里,不安全。爹就說好的好的,聽保雨叔的。
不去學(xué)堂了,爹還是這個點就醒來。一睜眼就喊:小討飯哎,好爬起斬柴去了噢!喊上三遍,小討飯就翻個身,床上就故意發(fā)出悉悉索索的聲音。爹娘的床和小討飯的床在同一個屋里,爹娘的床靠西墻,小討飯的床靠著東墻,中間相隔也就一跨步的空地兒。小討飯的床又安靜了,爹不喊了,就起來,到小討飯的床上扒拉,三扒兩扒找出小討飯的頭。起來!小討飯沒辦法,穿衣提刀出門,冷凍凍。心想:為啥做先生就不能斬柴?為啥做先生就不能種地?小討飯向爹說過長大也要當(dāng)先生,被爹一頓訓(xùn),說啥百無一用是書生,不如當(dāng)個種地的,至少餓不死自己。小討飯聽得不明不白,就不再深究。
爹聽保雨的話,捂雪那幾天就吆喝小討飯斬柴了。雪一來,就停不下來了,一陣兒大朵朵,一陣兒細細滴滴,就是不斷檔。毛棚屋屋檐,掛滿冰柱兒,越掛越粗越掛越長。小討飯拿根柴棍,很輕易就敲到冰棍兒啦。一敲,脆兒響,斷啦!當(dāng)然,這么玩?zhèn)€幾次就無趣了,斬柴才是正事,不管有趣還是沒趣。
雪下了幾天后,之前的干柴就燒完啦,就燒雪地里扒拉回來的濕柴。這濕柴一燒,滋滋冒煙冒油,就是燃不旺。屋里煙霧騰騰,嗆聲不斷。爹總是自言自語:那松柴怎么還沒人送來呢,沒有松柴這雪天咋過?要不要問下保雨?娘總是靠在床上,聽了爹的話娘就說:真是個呆子,前幾年有人送松柴來,你不是問過保雨的呀,他都說了是誰送的他也不曉得。
也是!
小討飯也疑惑。每年年底柴快燒完時,場地上忽然就出現(xiàn)一大堆干松柴。都是斧子破好的,一段一段差不多長差不多大塊,碼得整整齊齊,足可燒三、四個月呢。小討飯斬柴在松樹林見過這樣的松柴,有人現(xiàn)斬現(xiàn)破,把松柴碼在樹林,讓它自然干透才挑回家。
只是,只是白天家里都有人,沒見到過人擔(dān)柴來,夜里也沒聽見過有啥動靜,早上起來一看,門口場上已多出一大堆松柴了。爹娘瞼對臉猜過幾次,最后也吃不準(zhǔn)究竟是誰送的。
小討飯也盼著有人快送松柴來,自個兒就不用雪里扒柴禾了。
他發(fā)了會兒呆,像夢游了一回,看兩只手凍熟的蘿卜一樣,就使命甩手臂,竟然感覺不出手和自個兒有啥關(guān)系,沒有那種骨肉相連的整體感。他提身子,像蘿卜連著硬泥,使了幾次勁,才將身體從雪堆里撥出來。移動中,衣服發(fā)出冰碎似的沙沙聲。他攏好柴禾,四處張望。他要找根滕柴。這種柴,小葉,豆芽葉般大,柴莖黑黑的,抓在手就一層粉沫,這柴賤,籽灑到哪兒哪兒就長,滿山都是??蛇@雪地里兒,啥也看不清,啥柴禾兒看去都一個樣,穿著白厚棉衣,不露鼻不露眼的,傻呆呆矗著讓人來認領(lǐng)。
賤貨!小討飯說。出來,賤貨!他罵這賤柴兒,忿忿。他怨爹,怨這狗日的雪,還怨那年年送松柴的主兒,為啥到現(xiàn)在還沒送來?想著來氣,就舉手把柴刀扔了出去,刀來了幾個空滾翻,“噗”一頭鉆進雪里,連尾巴也跟著沒了。就在此刻,遠處傳來一聲響,響聲有點悶,如缸爆,余音在山叢中跌跌撞撞。
嗨!打著硬貨了。小討飯朝響聲來的方向看,哪里見得著什么。十幾米開處皆是白霧茫茫。就近處,雪花密密匝匝地落。他回想那響聲來處,哪有什么方向?啥方向都有可能。像頂頭星,人走去任何地方,都像在自個兒頭頂亮著。會不會是保雨爺打到野貨了?想到這個,就覺得身體里添上了油水,精神頭好了。伸手去腰間摸,手感木木的辨不出實物,一驚,身體一波麻。趕緊解褲腰帶,一提,那小物實結(jié)實掛著呢。
這銃為啥這么?。棵看我娝蜁鲞@個疑問。
能打死兔子么?
它不是銃,是槍,兇著吶。成叔說。
小討飯第一次見到這小槍,是在成叔家。就頭年,也是冬天。成叔家火爐大,成叔會燒碳,所以成叔家大火爐里的碳火,堆成山,又旺又暖和。小討飯晚上經(jīng)常去成叔家烤火。成叔比爹好,爹就會吼,小孩子家家的烤什么火,一邊看書去。小討飯就縮在陰暗的墻角,忿忿地看著爹娘烤火。
偶然竄到成叔家,見著那一大堆旺火,羨慕得流饞水。成叔就喊他坐著烤火。叔嬸那大盤臉掛著笑。
起先還惴惴。后來發(fā)現(xiàn)成叔完全隨著他,任他把腳擱在火盆邊木架子上,隨他拿火鉗捅火堆……他甚至就靠著后墻睡著了。
叔嬸笑著看小討飯,那意思像瞅著剛從自個兒身上掉下的一塊肉。然后緩慢地移動她龐大的球狀身軀,從墻角那堆番薯堆里撿出幾個,把它們一一埋進火堆里。當(dāng)小討飯餓意來襲時,番薯也煨熟了。用火鏟從火堆里扒出番薯,一鏟一丟,番薯落于地,抖落一層灰。捉于手掌上,仍燙皮。左右手來回搗騰幾次,再用手啪啪啪拍幾下,又拍落一層灰。兩指一掐,去掉一層焦皮,黃澄澄的里就露出來了。冒著熱氣,香氣撲面而來。一咬,糯糯的,滿齒生香。
成叔!叔嬸為啥哪壯?撐飽了,臉也被碳黑和灰涂成花臉了,就問。
成叔比較沉悶,話不多,但小討飯的問題他是一定會回答的,還能答成一個故事。
按成叔的說法,叔嬸的壯是緣于她娘。她娘是地主家的丫頭。地主家條件好,經(jīng)常叫丫頭——叔嬸她娘燉人參。每回?zé)鹾玫念^道參湯,她都偷偷喂了女兒,于是,叔嬸就變得滾壯滾壯了。
小討飯理所當(dāng)然認為是真故事,想到丫頭端給地主的是二道口水,地主還有模有樣端著喝,他就想笑,還真笑出了聲,然后放肆地仰天大笑,哈哈哈……
后來的一次,他突然發(fā)現(xiàn)新鮮事,成叔的耳朵。
成叔魁頭不大,頭還小,頭發(fā)短成稻茬,像只去了皮的大核桃。那身架子看去就硬梆梆的感覺,像硬柴干。有時小討飯還想,要是用木棍敲成叔,肯定會像敲在樹干上一樣把棍彈開,震裂抓棍那手的虎口。反正成叔的肉皮也是去皮山核桃一個色,關(guān)鍵是,成叔左邊耳朵下面長著個暗紅的東西,像只拉長的奶頭。他心里犯癢癢,真想上去扯一下。
你是不是壞人?問這話時,小討飯把聲音捏得很小。他只知道那兩個字很危險,不小心會要人的命,所以他必須警惕,他不想害成叔的命。
判斷出這兩字的危險性,是緣于村治保主任祖狗的一次行動。那是小討飯和爹娘來到這山里的第二個年頭,是成叔和成嬸來的第三天。
都半夜了,有人從門縫往里喊:先生!先生!先生醒醒。保雨是壓著嗓子喊的,聲音通過門縫,像只游動的蝌蚪,準(zhǔn)確地尋找到先生的耳朵。先生立刻醒了,點上煤油燈,開門,把保雨叔讓進屋來。先生內(nèi)人也起來了,正要如往常一樣熱情客氣一番,卻被保雨叔食指壓嘴巴的動作制止了。
兩人說話都濾掉一層音,但小討飯還是都聽見了。
還有人。
哪個?在哪?怎么不讓人進來坐坐?
祖狗,他帶著兩后生在祠堂那盯著呢,他說那一男一女是特務(wù)。
啊?
我不懂也不太相信,不就是逃荒的嘛,這年頭到處都是啊。
哦,就是啊。
哪?
我不放心,就叫祖狗等等,先生你是城里人,見識多,跟我去認認。
好。
兩人就輕手輕腳出了門去,沒忘記順手把門也合上了。過會兒,傳來幾聲猛呵,然后是嘈雜的碎音,然后是不同的聲音在交談。小討飯腦子里給這一過程進行復(fù)盤,大致過程是:見保雨帶著先生來了,祖狗就發(fā)一聲喊,進!于是和另一人踹門而入,哦,不,祠堂沒門,是直接沖入祠堂,守在后邊的后生聽見這邊的動靜,便也沖進破墻豁口跳入祠內(nèi)。幾人迅速點著火把。有一男一女從稻草堆里翻身坐起,一臉惶恐地盯著火把后面的幾個人。祖狗前進一步,將長長的銃槍槍頭頂著男人的腦門心,大聲問:說,哪里來的?是不是特務(wù)?準(zhǔn)備搞什么破壞?成叔當(dāng)然不會承認。祖狗也當(dāng)然不會信,他要當(dāng)場拿到證據(jù),就一把揪住成叔耳朵下的那顆奇怪的乳頭,大聲問,是不是把發(fā)報機藏這兒了?成叔嘴里發(fā)出蛇吐信的聲音,“哧哧”響,眉心蹙成一瘤子,兩眉毛都搭成一條線了。保雨叔和爹就湊到那耳朵前去辨認。接下來的情節(jié),小討飯難以復(fù)盤,已超出他的認知范疇。
后來保雨和爹又回到屋里。
小討飯當(dāng)然還醒著。就聽見爹說,真是胡扯,哪有那么小的發(fā)報機?那么小的小耳朵能藏住嗎?太亂來了!
唉——保雨長嘆一口氣。這個祖狗,做事太出格了,日日吃吃沒有鳥事,都做這些沒有名堂的,瘋狗一樣到處咬人。
哼,不是個好東西。
小討飯知道,后來成叔能在這里留下來,成為自家的鄰居,爹是有原因的。
爹在保雨眼中是有一定分量的,從他稱呼爹為“先生”中,能感覺得出。這兩字像是代表學(xué)問,代表保雨不明白的世事,爹都懂。保雨每次嘴中呼出這兩字的同時,都會謙恭地低一低頭。這完全區(qū)別于城里那些穿綠衣服戴紅袖套的人。爹見著綠衣紅袖就像老鼠遇見貓,腿肚子發(fā)軟身體就哆嗦腦子就遲鈍。那夜收拾幾件衣服,籮筐里裝上棉絮,幾副碗筷,出門快到十字街頭,爹看見街中央壘著的沙袋上架著一挺有兩只腳的槍,人一下子就軟了,還是娘扶著他沒倒下,后來轉(zhuǎn)了道。好在城里小巷棋盤似的四通八達,一家人終于溜出城來,一路向北狂奔,進了山,上了嶺,走了三天兩夜。白天走,夜里三口人抱成一坨,兩只籮當(dāng)墻,瞇一瞇眼,就盼天快快亮,離城越遠越好。
到第三天天快黑的時候終于看到有人家了。
爹說,山里人厚道,去碰碰運氣,討點吃的。
爹不拿碗。爹把一只碗石頭上一磕,碗就蹦掉一角,再抓把土缺口上抹一抹,你去。
娘端著碗在前,小討飯跟著,爹殿后。
有個小囡正在跳皮繩。一邊一只板凳腳勾著皮繩。她身體在蹦達,腦后的兩只羊角辮子一上一下蹦達,嘴里念念有詞:吃個六谷糊,爬個山頭路,歸到家里喲,母雞在下蛋,谷谷嘎谷谷嘎……黃狗不正常地吠了幾聲,從門外往門里縮,哼哼嘰嘰,像是在說啥人吶啥人呢,以前沒見過這樣的?
爺爺,外面有人!孫女指著門外。
爺爺對黃狗喊一聲:滾!狗就縮起脖子夾著尾巴滾一邊去了。
看見有人出門來,女人把碗伸一伸,抬一眼就低了眉,有吃的嗎?聲音發(fā)抖。高個子男人頭都沒抬,低著,那四六分頭就分外顯眼。老頭想,山里人根本就沒有留漢奸頭的。又想,好像不是漢奸也有留這頭的。跳過女人再瞅這男人。長馬臉,細條眼,大耳廓厚垂子。這耳朵不錯,他想,那屋里坐,鍋里有點番薯粥,吃了再說。人進了屋才發(fā)現(xiàn)女人腳后跟還貼著個小人兒。
這男人真不太像個男人。女人小孩兒埋著頭不吸氣地吃,他倒好,一塊一塊挑著吃。
認識字么?老頭問。
認得幾個。男人猶豫了下,才吐出這幾個字。
寫幾個看看。老頭鍋灶口揀了根柴根,指了指地。這泥地已經(jīng)被踩得烏黑光溜。棍子很有力道地劃上幾劃,顯出勁道來。好,好,好,不錯,想留在這里不?
想!
好。老頭也蹲下地,在地上畫了個十字,在交叉處畫個圓圈,在東西南北也畫上圓圈。說,你們現(xiàn)在在我這里。他指著南邊的圈圈,我這里,叫轎山村,五戶人家。再指到北邊,北邊,安全村,五戶人家。西邊,下田村,五戶。東邊,方村,五戶。中間,有個祠堂,你們先過去安頓了,明后天我會安排人給你們些送吃的。
老頭說一句,男人點一次頭。
老頭沒有失言,第二天果然就有人送去一擔(dān)番薯,一袋六谷粉,一罐豬油,還有一殼簍麥粉,一包鹽。祠堂后墻,塌了一角,來人就在那地兒上挖了個坑,四邊疊了一圈石塊,按上一個鐵鍋,成了。
過三天,來了一大幫子人,男男女女,自帶工具,在離祠堂兩百多米遠的一塊荒地上,挖土掏溝。人站在那溝里和地面齊平的時候,就抬來大青石墊基。石基高出地面半尺時,就壘泥墻。錘泥土的木錘很怪,大圓頭,大直柄,須雙手抓著柄,直上直下錘,兩人一組,對站對錘,嘴里哼哧哼哧,嗨喲,嗨喲。泥土錘實了,就拆掉夾軟泥的木夾子,墻就造好一層了。再往上夾木板,倒入濕泥,再錘。
一個來月,墻就豎好了。搭上木梁,攤上幾層扎成片兒的寬片兒草,完工了。
成叔家就造得慢。
成叔成嬸是小討飯家搬來的第二年來的,也是秋末。成叔成嬸也是先窩在祠堂。為了不影響在祠堂讀書的小人兒,倆人白天都在地里頭,放夜學(xué)小人家都走完了才回。
保雨答應(yīng)成叔留在這兒,成叔就在小討飯家下方造房。中間隔一道很高的坎。
小討飯在家門口,只能看見成叔家屋頂,像只大草帽,做飯時帽子冒煙,像霧重時的山頭。
兩家近,坎太高,小討飯下不去坎,他要繞上一圈才能到成叔家。
成叔沒有幫工,沒有工具,就靠成叔成嬸兩雙手。造房的辦法也不一樣。挑泥,澆上水,和泥,然后做成一塊塊方塊,天底下晾,半干,就一塊塊往上疊,一疊就疊了兩個月才弄成。搬進去沒幾天,就下雪了。
下雪了,冷,小討飯就找地兒烘火。一趟兩趟三趟,就和成叔成嫂混熟了。
成叔那第三只耳朵,其實不顯眼,不盯著就近兒看,人家都以為是道疤,眼神再差點兒的看它就是個胎記啥的。
小討飯以前真沒注意到成叔的小耳朵,后來就掂記上了。
小討飯覺得在這山里,保雨就像是個土皇帝,他發(fā)句話,就沒有辦不成的事。聽爹說,保雨還是后生家時就當(dāng)了村書記,直到現(xiàn)在他還是書記,都當(dāng)出繭來了。上面派來教書的,來一個走一個,都呆不上半年就跑了,后來上頭就派不出人來,再后來,干脆把這里忘記了。所以保雨一見著爹,眼睛都亮了。
見爹答應(yīng)留下,他還是覺得不放心。你不會呆不了幾年就逃了哇,我曉得,城里人吃不起苦。
爹還真猶豫了,他不知道幾年以后城里的狀況會有啥變化。保雨急了,連抽了三鍋煙,那煙一團接一團地呆在保雨面前,然后往屋梁去,猶郁徘徊,形成煙云久久不散。
保雨忽地拿煙桿在鞋底敲,啪啪響,嗖地站起來,帶出一股子旋風(fēng),手指門外那片樹林,說,我祖祖輩輩都活在這個山里,我也要過一輩子,你,為啥就不能夠?
爹被他的氣勢激活了。也挺了挺腰桿,像喝高了酒。你老能過一輩子,那,我也能過一輩子,除非用不著我。
用著的用著的,我山里就缺少先生。
爹答應(yīng)在這里一輩子了,保雨就改口喊爹為先生了。
爹看一眼小討飯,我兒子也能一輩子!
好好好!那就好!
小討飯想,你們的事干嘛要扯上我呢,到時你們都過完了一輩子了,我還早呢,還會知道我怎么過我的一輩子?他對大人的話題不甚感冒,目光游移尋找那兩只小辮子的囡兒雪花。沒見著,想是出門口去了。他出去找又不敢。就用了點心觀察保雨家。保雨家客堂寬敞。左右各一間廂房,木板隔離。右間門開著,吸引著他把步子移過去,溜進了門。屋里簡單,靠一邊墻邊一個木架上放著兩只顏色暗紅的木箱,對墻邊鋪一張床,里墻邊橫著一只大木柜,蓋子掀開一角。他靠過去,發(fā)現(xiàn)柜邊和他眼睛齊平,就墊起腳跟,手抓柜邊把人往上提,終于看見柜底攤著一層谷子。了然無趣,便想抬腿走人,這一回頭正對著床邊那片墻,哇!那墻上斜掛著一排火銃,由短銃到長銃,像排肋骨。一、二、三、四……九,整整九桿。他抬手臂對了對短銃,嗯,半個手臂長。那長銃他想不出參照物,只好拿爹來比,豎起來,比爹肯定要高出好多。
怎么使?扛著走,可以,但打野獸是吃不消端平的,只能架在石塊上,一扣,轟,竄出去一團火,帶出一團煙,那煙澎化,像團蘑菇黑云。
真過癮,他想,這和打小鋼炮不是一樣么?書兒——書兒——爹的喊聲尋了過來,他只好遺憾地放棄上床取一桿扛一扛瞄一瞄的念頭。
什么?保雨看了看爹又看了看小人兒,輸兒?太難聽了怎么可以叫輸兒?
是“書”。爹說。
沒錯,是“輸”啊,我耳朵沒有聾。
爹聳了聳肩,食指在自個面前空中一筆一畫寫出“書”字。面對這隨寫隨消失的字,保雨一臉懵懂。爹就揀根棍子,在地上一筆一劃寫出個大大的“書”。保雨腦袋一時歪左一時歪右地瞅,不認識。見爹直直盯著他,才恍然。將腳從“書”字的頂部移到“書”字的底部,終于看明白了。哦哦哦,是這個“書”不是那個“輸”啊。
也不對,這小名是拿來叫的,又不是拿來寫的,聽去還是“輸”。小名啊要取賤的小人家命才賤才不會生病,好養(yǎng)得像狗一樣。保雨想到先生一家出現(xiàn)在家門口時那場景,討要東西吃。那就叫討飯吧,這小名好叫,不會錯。
爹覺得這名確實賤,保雨說得,也有道理,當(dāng)下活著最重要。
行,聽保雨叔的,就叫討飯吧!
聽說來了先生,特別是那些家里有小人家的,大人家領(lǐng)著小人家來拜訪先生一家人,送些土貨吃的用的。那住在祠堂時的前半個月,祠堂就沒斷過人。
祖狗也來了。
祖狗和人家不一樣,他是光棍。
那是小討飯家住進祠堂第五天。那天保雨也來了,比祖狗遲了半個小時。保雨屬狗,鼻子跟狗一樣靈。小討飯后來聽保雨跟爹說,那天吃了午飯本來是想困一覺,頭天夜里打野貨,番薯地六谷地茶葉地里轉(zhuǎn)了一夜,午前燒水退毛破野兔,所以人吃力去了,想困一覺再送點野兔肉給先生。但就是困不去,右眼皮不停地跳,不是好兆頭,想來想去不放心先生,就趕來祠堂。
剛進祠堂門,就看見祖狗用長銃頂著先生的腦門,把先生逼到墻角。
小討飯覺著那天爹并不怕祖狗。和爹以前見著綠衣裳紅袖套的就哆嗦就腿軟反差很大。
那天爹換上了他喜歡穿的藍長掛,被祖狗逼著像只長壁虎一樣貼著墻。爹細瞇眼發(fā)怒,像刀割成的兩條縫。
祖狗嘴里發(fā)出怪音:臭壞人,啪、啪、啪,打死你。
小討飯覺著那槍頭像是頂著自個兒腦門心,一圈兒一圈兒地涼,心里一波一波起癢癢,就有股沖上去奪槍的沖動。殺死你個死扁頭,他心里咒罵,他覺著罵祖狗扁頭和罵人家瞎子跛子,是一樣惡毒的,是向人家傷口撒鹽。他奇怪竟有人的頭長成扁的,還沒有脖子,扁頭直接架在肩上,時刻要跟人干仗的模樣。他惡心那模樣。他想用銃頂他那扁頭,銃頭最好是三棱刺刀,就捅進那腦殼,捅進去捅進去,開個窟窿。
保雨腰間解下煙桿,對著那顆扁頭就是一下子,聲音悶悶的,像敲顆西瓜。竟敢這樣對先生,你個沒出鬼。祖狗啊喲啊喲抱頭叫,一瞅是保雨,就避得遠遠的。什么先生,不是臭老九嗎?
嘴再老?滾!祖狗就像保雨家那條被呵的狗,就滾了。
小討飯很想有一桿火銃,火銃不能太短,那不夠氣派,也不能太長,那端不正不方便,最好和自個個子差不多高。這樣就不用怕扁頭了。
那扁頭整天提著他那桿銃到處晃,就像討飯子不離打狗棍一樣。
小討飯吃過保雨送來的野豬肉。娘舍不得一次吃完,把一塊野豬肉分成若干,每次把肉切成細絲炒蘿卜絲,端上桌來。那盤菜怎么看都是蘿卜絲炒蘿卜絲,哪有肉絲的影子?但嚼在嘴里,那種肉香味濃,明顯蓋過蘿卜味。細嚼中能吃出那種韌勁。
他想打野豬,那他就可以理直氣壯跟娘提出來,燉上一大鍋大塊野豬肉,大吃一頓過過癮。
保雨那里的火銃是沒有希望弄到的,找不到借口。
但成叔可就不一樣了,小討飯和他熟。聽爹和娘半夜咬枕頭提到過成叔,聽爹的意思成叔肯定當(dāng)過兵,說看他那挺括的身板和走路的架式就是干過伍行的,和平常人不一樣。至于當(dāng)?shù)檬巧秱€兵,就不好說了。說到這關(guān)鍵字眼時,爹和娘的聲音突然就變成竊竊耳語,小討飯就沒聽清了。
起風(fēng)了,嗚、嗚、嗚的響聲刮著耳朵,像百十條狼狂奔中嘶叫。響聲卷起雪片兒,如狂風(fēng)疾走的云團,海潮般地一波波涌來,天霎時暗淡,像墨水瓢潑而來。
哇………哇……幾聲狐貍粗礪的叫聲破空而來。
小討飯從牛皮袋里掏出小槍,食指套入扣機孔時發(fā)現(xiàn)空隙小了,食指粗胖了。黑白世界里尋找聲源。遠處有模糊的兩個黑點點,處于黑白分界線上。他瞄著黑點,啪……啪……嘴里發(fā)出槍聲,子彈順聲出膛,黑點應(yīng)聲而落,忽然不見了。吃你的肉,他想,去揀來火堆上烤著吃。呸,他啐了一口,嘴賤,怎么能吃這么晦氣的東西。
見著這東西,準(zhǔn)要死人。就上個月,這黑鴉在山里魂似的出沒,專挑夜邊天剛黑時叫,哇……哇……聽著凄惶,叫了三天,雪花她大姨咳了三天,死了。死時面若桃花。人葬了,這黑鴉就在墳邊大柏樹上喊叫了一整天。第二天下起了雨,這鳥就走了。
見鬼,槍濕了,他心臟急跳了幾下。他袖子去抹,更見水色,就往衣擺里塞,反復(fù)蹭內(nèi)衣。取出裝回牛皮紙袋,封好袋口掛回腰帶上。
這東西怕水,成叔說的。
大火爐邊,小討飯大張雙腿,肘擱腿膝,手掌爪張,罩在炭火上方,臉龐彤紅,冥想絲游,醉眼迷離。他聽著成叔的故事,湎于其中。成叔和一幫子兄弟,肩掛槍,行于山路,一路嘻哈,不斷有弟兄嘴里冒出葷段子,引來一窩一窩哄鬧,有人吹口哨,噓兒……噓兒……尖厲刺耳。嘎……嘣……樹林里一聲脆響。班長嘴正咧得大開,在笑。響聲之后,他就覺著嘴角一麻。有人正好看見那嘴巴,像被啥突然咬掉了半邊,那破處就突然慘白,忽兒冒出殷紅的血,匯集,往下淌。他隨手一摸,血糊了一手。他大怒,大喊:奶奶的熊,狗日個土匪,弟兄們,干死他們!
弟兄們就地散開,找地方藏身子,睜眼滿山尋找,哪里見得著什么土匪的影子。只聽槍聲嘎嘣嘎嘣響,東邊一響西邊一響,都不同地兒。不時有兄弟著了道兒,死傷幾個。這樣拖著不是個事兒。班長高高舉起手,先伸三個指頭,然后伸一個指,指指樹林。兄弟們領(lǐng)會了意思,三人一組,迅速鉆進樹林。
后來呢,土匪都死了嗎?
沒有,土匪太滑頭,散在森林里,難找。
那就不管了?
不會,那天沒有殺死幾個土匪,兄弟倒傷了不少,班長就命令收隊了。后來班長找當(dāng)?shù)厝藥?,才端了土匪的老窩。
哦,那就是說你殺過人?
殺過!成叔火鉗捅了捅火堆,炭火就脫了層灰,更亮堂了,成叔的黑臉也亮堂了些,背影就隱去了。我只殺過壞人。
我也想使槍殺壞人。小討飯說。但我不會做槍,你會不?
會,但現(xiàn)在不能做。
為啥?
現(xiàn)在會惹上麻煩,你還不懂,以后就懂了。
唉——小討飯失望極了。不曾想成叔從墻縫里掏出一只紙袋,黃色的,打開時響聲干脆。小槍就握在成叔手里了。他又從紙袋里拿出一片肉皮似的東西,擦一遍,那槍就油光锃亮了。
小討飯不以為然,能打死鳥不?
熊都能一槍蹦死,整鳥那還不是牛刀殺雞?成叔把槍幾扒拉,御成碎部件,又幾扒拉裝成整的。又從紙袋里撿出一粒子彈,上膛,伸臂,對著門瞄一瞄,退彈。
回家后的小討飯睡不著了,他就想著成叔那把小銃。成叔御槍組槍的手法,一遍又一遍在眼前表演。
他躡手躡腳起來,就到了成叔家門口。這時天還朦朧著,夜色緩慢褪去。怎么跟成叔說呢。嗨!成叔,你那小槍借我玩幾天行不?他把面前擱曬衣桿的架子當(dāng)成叔,模擬著。成叔歪著腦袋斜著眼看他,什么?一個小孩子家家玩什么槍?摟了火要了你的命我怎么跟你爹交代?一邊去。
他試著又找其他借口,不成,都沒能打動成叔。他想放棄,可腳不聽大腦使換,都說算了算了,可腳又把人給追了回來。他抬頭看成叔家大門,發(fā)現(xiàn)左右半邊門好似錯開不合縫,就上前輕輕一推,門嘎吱一聲,開了。屋里靜靜的。他心臟狂亂起來,雙腳拖著他就到墻角,伸手一摸,果然摸到牛皮紙袋。他拿到手往懷里一揣,直奔門外。
跑出一里外,鉆進一片柏樹里。這時他才想起忘了關(guān)門。怎么辦怎么辦?他沒有勇氣再次去成叔家。打開紙袋,見著那些碎部件,他立馬動手,御槍組槍,就把忘了關(guān)門的事情拋腦后了。
今天這是怎么了,山里怎么又有大響動?
小討飯終于從雪堆里扒出根滕柴,捆好柴禾,背著,兩腳交替試探著找落腳點。
平常走的小路被雪幾天反復(fù)增厚,已看不出路的痕跡,和周邊差不多模樣了。
又一聲響傳來,聲音悶,地底下傳來似的。小討飯覺得地皮抖了抖。啥動靜?不像火銃響,也不像樹斷了。
今天是第三趟上山了。落雪天柴用得兇,要做飯,又要燒火堆烘火,就這雪堆里扒柴禾的速度,是跟不上用了。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他想好了,晚上去成叔家烘火,問問成叔,說不定成叔有破好的松柴。
爹是靠不住的,爹不會求人,爹只會等人把好處送上門。
爹從不去成叔家,成叔也從不進小討飯家的門。小討飯從沒見過爹和成叔當(dāng)面談過話,有啥事爹站門口場里對下面的屋頂喊,沒有稱呼,就把啥事啥啥啥地大聲說出來,說完了,就等著。眼前屋底下就會有動靜,先是大聲咳嗽,然后接一句,曉得了。啥事就算交待完了。
印象里,成叔從不到上面門口場地,除了這幾天。
先是看見耙從場邊冒出來,然后耙柄一截一截露出來,然后是成叔的核桃殼腦,然后是成叔的上半身。成叔不是來找爹的,他也不找小討飯。在成叔家烘火,成叔和小討飯是朋友,出了成叔家的門,他們就是陌生人。成叔站在小討飯家門口場里用谷耙耙他家屋頂?shù)难?,每天耙一次,都是在上午?/p>
小討飯很想問成叔耙那雪干嘛,看看成叔那張板著的臉,他放棄了問。
就是嘛,落雪天吃吃沒事干耙雪玩。
呱嗒,又一聲脆響,又有棵樹被雪壓斷了,斷樹的聲音,他能辨出來,前面那想聲,他就辨不清。樹又斷了,他想,輕飄飄的雪怎么積一起就恁重。雪不重,是冰重。日上雪積一層,夜里天冷得快,把雪凍成一層雪冰,日里再落一層雪,夜里再凍一層冰,看著是雪,其實是冰,重了,壓斷樹也不稀奇了。那,屋頂都是冰,把屋壓垮了也不稀奇了。小討飯那試路的腳猶豫了,慌張了,走神了,一腳踏錯地兒了,空空的,腳沒踩著實地,繼續(xù)往下,把整個人往下帶。雪忽兒就沒到人脖子了。他自然松開手,那捆柴禾脫肩而去。他感覺沒在雪里的身體不舒服,想扭正姿勢站得舒服些,就動了動身子。這一動腳底就繼續(xù)滑,身子就往下沉,不動,即止。
救我?。∷?,他沉不住氣了。
救我?。★L(fēng)嗚哩嗚哩響著,把他的喊聲裹著帶走。
他從來沒有如此近距離看著雪。他覺得雪除了顏色是白的,其他和蜂巢差不多。哦,他覺著自個兒就是只奶白的蜂蛹,正在潔白的蜂巢格里酣睡著。頭頂有薄薄的透明的袍衣密封著,將寒冷擋在外部。室內(nèi)溫暖如春,他在熟睡中漸漸成長,白色逐漸退去,黃色漸濃,長出細細的節(jié)足,眼晴又大又圓,身體左右嗶啵作響,長出一對翅旁。他奮力振翅,嗡嗡響,一頭頂破那層薄衣,飛了出去。嗬,白色世界,望不到盡頭。他在村子上方飛,飛過下田,過方村過安全到轎山。
雪花家煙囪正冒出薄煙,遠遠的,就聞到肉香。他忍不住就進了雪花家。房梁上一串串粽子,一刀刀咸肉?;鹋枥锾炕鸲殉缮?,炭火中燉著一只湯瓶鍋,咕嘟咕嘟響,散出香,絲絲入鼻。保雨坐于旁,咝咝抽著旱煙。兩條板凳腳勾著跳繩,雪花腳勾跳繩在蹦跳,兩只羊角辮子,蹦噠又蹦噠。雪花嘴里似念似唱:吃個六谷糊,爬個山頭路,歸到家里喲,母雞正下蛋,谷谷嘎,谷谷嘎……雖然他不情愿,但還是輕輕飛走了。他怕雪花嘲笑他饞。雪花手指刮臉,似念似唱,倒霉咯,有人候吃咯,倒霉咯,有人候吃咯……雪地里,有只黃麂,迷了路,在雪地里亂竄,一起一伏。有個人端著長銃,勾著頭,一步一步往前挪,那架式,隨時會開火。前方一片白茫茫,沒見著誰啊。聽人說過,扁頭殺過人,是外地來偷樹的,被他當(dāng)成野豬殺了。誰知道扁頭說真說假,人怎么會被看成野豬呢。呃,扁頭走的方向不正是去自家的方向嗎?他緊張了,就超越扁頭。離家兩里多地,他發(fā)現(xiàn)有個黑點綴在雪地兒上,他就越飛越低,終于看清了那是顆浮于雪面的腦袋,表面已被雪花覆蓋,那神情像是睡著了。那不是小討飯嗎?
別,醒醒,醒醒,不能在這兒睡,快醒醒,再不起來就永遠困著了。
小討飯覺著眼皮鉛重,他還是努力撐開眼,他知道再不醒來就永遠睡著了。
他抓住一根柴禾,雙臂使勁,將身體一點一點從雪潭里撥了出來。他顧不得那捆柴,他往家跑,說是跑,其實和涉水差不多。
跑到自家跟前。自家的房頂果然沒了,塌了,毛草屋頂亂七八糟壓在地上。房梁有豎有斜有橫,也全在下面,就留著禿禿的泥墻還那么傻愣愣地立著。門外雪地上,側(cè)躺著一只老大的黃麂,四肢僵硬,嘴角殘留著血,它已經(jīng)死了。
門已經(jīng)倒向里邊,他就進了門。
有兩個人在。成叔在前,扁頭在后,連接成叔后腰和扁頭雙手的,是一桿長火銃。
成叔想彎腰去扶一根橫在面前的木梁,后腰一重。扁頭喊:別動,動就打死你。
成叔僵著沒動,嘴卻沒停。先救人要緊好不好?
不行!你說清楚再說。
等我把人翻出來,你說我是什么我都隨你我都承認,這樣行不?
不行!
小討飯低頭,伸脖,雙腳叉開成弓步,一憋氣,向扁頭沖去。正撞上扁頭的屁股。扁頭晃了晃,騰出一只手,抓住小討飯的衣領(lǐng),一拎,提只雞似的,一甩,小討飯就一頭撞上了墻,腦袋轟一聲響,雙腳不穩(wěn),倒了個四仰八叉。一骨碌站起來,扯下腰帶上的蛇皮袋,拿槍,上子彈。他喊:打你個壞人。他想,疼死你疼死你。他對著面前的后背就摟了火。響聲過后,扁頭回頭,一臉疑惑,倒了。
成叔上前雙指搭了下他脖脈,說,這里我來管,你快去把你保雨爺叫來,記住,別說事,只叫他來,不能讓別人知道,包括雪花。
一溜兒腳印往轎山的方向去。
很重的喘氣聲一直跟隨著他。
他仿佛看見兩條板凳腳勾著皮繩,雪花踮著腳在跳,兩只羊角辮子上下蹦噠又蹦噠。雪花嘴里念念有詞。吃個六谷糊,爬個山頭路,歸到家里呦,母雞在下蛋,谷谷嘎,谷谷嘎,谷谷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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