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玉峰
也許因為我是“荷鋤世家”的后代,老來魂縈夢繞的總是村外那養(yǎng)育過我的一片片莊稼地。癡情使然,這些年來,尤其愛讀涉農(nóng)的古詩詞。每當夜闌人靜,“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我便像一只不知疲憊的夜鶯,棲居于詩詞的枝頭,婉轉(zhuǎn)地吟唱起“一年耕種長苦辛,田熟家家將賽神”。一首首,一句句,清新俊逸,芬芳沁脾,宛如上天撒向塵世的宜人夜露,滋潤著我日漸枯萎衰竭的肌膚。
第一次感覺到田疇的清香,始于1956年的農(nóng)業(yè)高級社時期。陽春三月的一個上午,整冬未曾下一場透土雨的天公終于作美,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了,我的父親頭戴竹笠,身披蓑衣,開始下地耕田。
那時我8歲,已當了兩年牧童。我坐在田埂上,等待父親犁完田后便牽牛去放牧。只見他把牛軛套在那頭水牛公的脖坨上,那頭平時桀驁不馴、幾次把我從牛背上甩下的被村里牧童們譽為“頭王”的水牛公,經(jīng)父親這么擺布,便在吆喝聲與牛鞭抽打的交響聲中邁著矯健的步履乖乖上陣。鋒利的犁鏵沿著父親布陣的方略,開始了一場“泥水仗”的戰(zhàn)役。父親如平水行舟,一往無前,犁開的土坯在他的腳下盛開著絢麗的黑色花朵,一路噴灑泥土的芳香。
廣闊的藍天襯著阡陌,靜靜地記錄著大地不息的農(nóng)耕文明。習習吹拂的南風與空中啁啾的鷺鳥,繪出了一幅幅為父親犁田而喝彩的畫卷。細細的雨絲,宛若朝露,膩膩涔涔,灑在一條條新開的壟溝上面,仿佛一顆顆晶瑩的珍珠為田疇點綴錦繡,璀璨奪目。
父親用長滿老繭的右手握緊犁杖,左手將牛鞭噼啪噼啪地在牛尾邊甩響,像是沙場老號手吹響了沖鋒的號角。牛鞭在空中圈出的那一條條優(yōu)美的弧線,把父親經(jīng)年累月躬耘農(nóng)耕的身影演繹成歲月長河中的墨痕,讓我?guī)资陙硪恢弊矫煌父赣H是在作工筆畫還是意象畫?但我能從中隱約觸摸到父親留下的體溫,甚至還能清晰地聽到他粗獷的呼吸與急促的心跳。每每想到這里,心中便不禁對父親和千千萬萬勤勞樸實善良忠厚的農(nóng)民肅然起敬。
父親用這把犁杖撐起多少歲月的輪回,我亦記不清了,只知道他用這枚犁鏵喚醒一丘丘沉睡的田園,仿佛是在一片片平仄的田壟里灑上恣意的丹青,留下農(nóng)耕文明真實的印記。腰彎了,背駝了,以至步履蹣跚,他依然在田地里不停地勞作,村里的人都叫他“鐵骨伯”。
春夏秋冬,寒來暑往,老父不只犁熟了腳下的那方田疇,還犁綠了我們這群兒女心中的荒漠,讓孩童幼年的憧憬和著灌漿的稻穗日漸膨脹。那時,每到夏收與秋收時節(jié),是我用童心描摹田野燦爛圖景最奢侈的享受。走在田埂上,看著一丘丘成熟了的水稻,那一行行,一串串飽滿的稻穗,幾乎在同一時間便統(tǒng)統(tǒng)把頭垂下,齊刷刷地向大地致以最崇高的敬禮。
父親的年紀與日俱增,縱橫交錯的滿臉皺紋,像是他經(jīng)年用犁鏵犁起的溝溝壑壑,皺紋里面儲藏著的每一粒泥土,似乎都在與他對話四季的播種與收獲。雖說父親不是桀驁塵世的英雄,但他撐著一把犁杖,也能把一畝畝田地犁成為生命喝彩的花朵,讓一粒粒種子萌芽了一季季的希冀,讓一把把鐮刀收獲了一個個豐年。只是父親含辛茹苦的一生,不論怎樣深耕細作、精打細算,在那時乖命蹇的歲月,犁鏵也犁不準風起云涌的世道,只覺山窮水盡疑無路。
如今,父親離我而去已整整四十個年頭了,他的言行舉止、音容笑貌已日漸被無情的歲月淘洗殆盡,惟有他犁田的影像依然在我的記憶里清晰地播放著,他“三尺竹絲鞭,一犁春雨足”之汗水依然在我綠意蔥蘢的心田里蕩漾著,流淌著……
最憶夢鄉(xiāng)是田疇。又一個春天以其絢爛多姿,鉆進大地懷抱,寫意父老鄉(xiāng)親“一生奮蹄耕云鋤月,雙手編織錦繡田園”,寫意著農(nóng)耕文明,寫意著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