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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錯

2018-11-16 02:13林遠釗
福建文學 2018年9期
關鍵詞:寶兒丫頭村主任

林遠釗

村子里有一個老人很會打獵。我們村有十個村民小組,他住十組,十組里就剩他一家人哪,其他人家都從高山上搬到山腳下了。木錯老人姓嚴,叫什么名字,沒有人記得了。因為他的一張臉條紋很多很深,像是被銼過的木頭,村里人都叫他木錯。山下的人沒事不愛上山,木錯老人不下山,人們一般很少想起他。在人們快要忘記他的時候,在小河邊洗衣服的張大媽發(fā)現(xiàn)了他,同他打招呼道:“木錯,又磨面哪?!蹦惧e不知聽到?jīng)]聽到,又好像嘟囔了幾句,肩上的擔子壓彎了他的腰,他快步追趕前面的大孫女。

木錯和他的孫女走過去了,河邊的人開始議論了。

“聽說他的老二有消息了?”

“唉,有什么消息?聽說早被公安的斃了?!?/p>

“老大媳婦回來沒?”

“她會回來?老大是個騙子,到處騙錢,好吃懶做,又愛打人?!?/p>

“那舍得三個孫子?”

“走遠了,眼不見為凈,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

村里的女人看見木錯就要談論他的兩個不肖的兒子,跑掉的大媳婦,三個年幼的孫子。木錯過了河,遇到了一個男人,那男人把他攔下來,遞上一支煙,問他野豬最近有沒有到他家的豬槽里吃食,木錯說不敢了,他天天晚上要在屋團轉(zhuǎn)、點火把,野豬見了火不敢來了。又一個男人走過來,問最近山上有什么獵物可以打,木錯說多著呢,豬獾子、錦雞子、野豬、兔子多得不得了。很多男人圍過來,七嘴八舌地問。冒泡專門賣野味給城里人,他對木錯說現(xiàn)在城里人時興吃活的,比如錦雞子最好用網(wǎng)子網(wǎng)。木錯說你上來網(wǎng)吧,我?guī)湍?。男人們不見木錯的時候,也會想起他,說他的好槍法,說他的好身體,說他的好酒量。

冬天冒泡帶著網(wǎng)子上山了。那一年好大的雪啊。山腳下經(jīng)常都有一尺來厚的雪。冒泡走了五六個小時才上了山。到了山頂是一方斜斜的平坦地,疏疏落落散落著十來戶泥墻的房子,房頂上積著厚厚的雪,黑瓦是看不見的。村子里靜悄悄的,冒泡走進村子里,路過的家戶都鎖著門,有的人家的房屋已被壓塌了,村子里沒有人的足跡,冒泡倒是發(fā)現(xiàn)了不少野豬的足跡。死寂中突然起了狗聲,冒泡看見了炊煙,那就是木錯的家。

三個孩子早已在門口迎接了。最小的是個女孩子,是老三,就叫“三兒”。老二叫“寶兒”,是個男孩子,剛開始變聲。老大叫“丫頭”,因為發(fā)育身材發(fā)橫了,凍得紅紅的臉蛋透著白,眼睛水汪汪的,牙齒白白的,冒泡看了,心醉了。

木錯出去打獵了。屋子里生著很旺的火,暖烘烘的。冒泡發(fā)現(xiàn)手已經(jīng)僵了,腿也伸不直了,鞋套在腳上脫不下來了。老二跪下來,幫他脫鞋子;老三幫他揉膀子,丫頭笑嘻嘻地看著他笑,冒泡心里癢癢的。

整個冬天冒泡都待在山上,男人們賭博的時候奇怪于不見冒泡,那家伙最愛賭的。冒泡的兒子說我來替我老爸,那家伙上山捉錦雞子哩。大家哄笑起來,說冒泡后繼有人了。最終卻把他趕下去了,因為他沒有錢。冒泡的媳婦納著鞋墊,納著納著冬天過去了,冒泡下山了,回來住了個晚上,說到河南挖煤去了。

楊柳發(fā)青的時候,木錯下山了,什么都沒帶,不停地吸著旱煙袋,進了村主任家的門。木錯沒有說話,吸了一鍋又一鍋的煙。村主任也不問,悶著頭抽煙,抽了一根又一根。木錯要回去了,村主任跟在后面上山了。進了木錯的門,村主任看見十五歲的丫頭肚子鼓起來了,鼓著肚子的丫頭在灶前忙前忙后,看見村主任并不羞。

村主任罵了一句,恨恨地下了山。

丫頭要許給村里四十歲的光棍老逵,老逵有兩間要倒的土房子,體臭味特別濃,村里的女人都嫌著這味,看見他來了躲得遠遠的。老逵卻又特別愛鉆在女人堆里。今天幫這個女人搭個瓜架子,明天幫那個女人挑兩擔水,后天再幫人家的女人磨面插秧。晚上哪家的男人不在家,他就跑到那一家。有時候好幾家的男人不在家,他就這一家坐坐哪家坐坐。一坐下來,就跟對面的女人聊地里的莊稼,替別人操著心,“你那地里的草要除了”,“你那菜籽要割了”,“你那塊地最好種麥子”……這個時候是女人們最不耐煩的時候,打罵孩子“還不滾去睡,啞坐啞坐的”。白天里大家交流不是在罵孩子是在罵老逵呢。罵了好幾遍,老逵憋不住了,回到自己的破屋里,躺下睡著了。

村里的人議論紛紛。丫頭那么水靈的一個孩子,送給老逵不是給埋汰了?快到進老逵家的日子,丫頭跟人跑了。有人說被一個販茶葉的拐跑了,有人說被他不爭氣的老爹領出去賣了。木錯再下山,前面已是走著兩個孩子,寶兒弓著腰扛著袋,三兒才七歲,提著兩個酒壺,哐哐地響,木錯的臉還是老樣子,只是頭發(fā)全白了。

河里的女人又在議論。

“木錯真可憐,丫頭五歲她媽跑的吧?那時二娃子才兩歲,三娃子才一歲?!?/p>

“你別說,他還蠻行的,一個老頭子,不知道他咋把三個娃子扯大的,就是個女的,也沒法呀?!?/p>

“我還給他們?nèi)拮游惯^奶呢!”

“那你趁早把她領到你家里做個童養(yǎng)媳,配給你們二喜子,再長大一點又給人胡整了。”

全河的女人都笑起來,笑過后轉(zhuǎn)而談起了生兒子不如生姑娘,兒子不好說媳婦,現(xiàn)在的姑娘眼光高得很,哪個愿意待在農(nóng)村呢?

木錯很少停下來談打獵了。冒泡跑了,春順替了他向城里供應野味。春順追著挑擔子的木錯,“嚴老爹,現(xiàn)在野豬獾子多不多?在哪一塊好下網(wǎng)子?雷家?guī)X上能不能挖坑?喂,他們說金雞嶺有老虎,你見過沒有?”

木錯一句也不答,挑著擔子往前走。春順看見寶兒落在后面歇,走過去,寶兒說:“現(xiàn)在野豬多得很,我爺爺打不到了,他眼睛不行了。雷家?guī)X上下網(wǎng)子最好網(wǎng)錦雞子,一個錦雞子有十幾斤,好肥喲!金雞嶺沒得老虎,西幫的人在那逮野羊子,在造謠哩!”

冬天的一天,寶兒下山找村主任,哭著說我爺爺?shù)难劬ν蝗豢床灰娏?。村主任趕上山,木錯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對著火,抽著旱煙。丫頭走了以后,屋里沒人收拾。木錯眼睛瞎了,不能盯著寶兒和三兒,兩個孩子地也掃不干凈,杯子也洗不干凈。屋子里亂七八糟。一頭三百多斤的年豬從廚房里哼唧哼唧地跑出來,把村主任嚇了一跳。豬用膀子蹭著木錯的凳子,用嘴拱他的腿。木錯喂了它一年多的食,現(xiàn)在眼睛瞎了,喂不到食了,豬并不知道。它只知道自己又餓了,找到主人又哼又蹭,像是在撒嬌,又像是在責怪。

村主任抽了一地的煙,問道:“兩個孩子怎么辦?”

“送人吧?!?/p>

“大兒子沒消息?”

村主任等了好久,木錯也沒有回答。

村主任說:“是他的孩子,送人恐怕沒他的同意不行?!?/p>

木錯還是沒有回答,村主任又說:“前幾天我聽人家說他在黃土嶺,要不我派人把他找回來?”

木錯的煙吸不下去了。他的煙袋垂在胳臂上,雙手捧著臉,彎下身子,伏在雙腿上,嚶嚶地像個孩子似的哭起來。那聲音漸漸大起來,像狼嚎。兩個孩子怕了,一左一右地跪下來,搖著木錯的胳膊,一邊叫著“爺爺”一邊哭。村主任用手抹著眼淚,總也抹不干。

村主任想讓木錯搬下山去,好讓村里的人輪流照顧他,木錯拒絕了。天晚了,村主任下了山。他想找到木錯的大兒子,這個時候他不回來咋辦呢?

村主任又是打電話,又是托熟人,找了好幾天,也沒能跟木錯的大兒子通上話。村主任恨得牙癢,心想我要是有這樣個兒子,老子把他滅了坐牢去。村主任再上山,木錯躺在地上,已冰了。兩個孩子還給他蓋著厚厚的被子,捂著呢。村主任頭別著,給木錯的臉蓋了一張火紙。

村里的人陸續(xù)到齊了。女人扛著滿籃子的菜,會吹打的男人帶著家伙。春順和另外幾個男人負責給木錯換衣服。春順揭開木錯火紙,大叫一聲,木錯的左眼一個血淋淋的洞,眼珠不見了。村主任走過來大吼,也不知在罵誰。

木錯葬好了。春順還不明白他的眼珠哪去了?;氐郊遥攀藲q的奶奶盤問葬禮的安排,春順說木錯的眼珠兒不知到哪兒去了。他奶奶說:“你小孩子沒見過世面,他的眼珠被老鼠挖去吃了,舊社會常有這樣的事兒,現(xiàn)在沒聽說了?!?/p>

責任編輯 石華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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