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夢遙
那是雙剛健有力的手。那雙手能夠輕松抓起40公斤的重物。由于常年摩擦,掌心長出了厚繭,不止如此,從指尖到虎口,手掌的每一寸肌膚,都有硬塑料般的觸感。一只拇指外翻,無法彎曲,那歸咎于一場工傷事故。如果忽略這一點,在搬運工人群體中,那是一雙平凡無奇的手。
不同之處,在于那雙手的主人。一個年輕的女人。
網(wǎng)友們叫她“港版羅拉”。從20歲起,她就是一名運輸工了。直至一年前,她在香港半山區(qū)工作時被路人拍下的視頻,在社交媒體上引起了病毒式的傳播。視頻中,她下身熱褲,上身是電影《古墓麗影》女主角羅拉的那種單色小背心,拖著滿滿一叉車高出她一頭、重達一噸的貨物。
“港版羅拉”已經(jīng)變成一個香港傳奇,一個寓意為沒有什么不可能的都市寓言。香港年輕女性追逐物質(zhì)、刁蠻嬌弱的刻板印象,已經(jīng)鑿進了很多人的意識,而她的存在,是一個明確的反抗信號。她每天都在完成令人難以置信的體力勞動,并不斷戰(zhàn)勝她所在的行業(yè)對于女性的輕視。
如今,“羅拉”已經(jīng)30歲了。她身高接近一米七,有著運動員一般的緊致身材,整個人看起來比實際上更高。她的面孔輪廓深邃,瞳孔呈淺褐色——她的搭檔阿輝第一次見她時還以為她是外國人,那大概是因為她繼承了母親來自臺灣日月潭的高山族血統(tǒng)。歲月對她是仁慈的——這也是有時候引起懷疑的地方,她的臉看起來只有二十出頭。
作為一名運輸工,她出眾的外貌將是一個永恒的話題。一些人在這故事里得到了激勵,一些人看到了生活的殘酷,還有一些人為過多的歡呼聲感到不安,認為這是男權(quán)審美下的勝利。
事實上,真名為朱芊佩的她,對于外界的反應(yīng)遲鈍且被動。她表示完全不在乎外界的想法。因為怕手機運轉(zhuǎn)變慢,她只安裝了有限幾個軟件,不知道什么是直播。她很少使用社交網(wǎng)絡(luò),家里甚至沒有wifi。即便在走紅之后,她一次也沒有搜索過自己的名字?!笆莻€奇怪的人吧?!彼龑τ浾哒f。
1
香港人管朱芊佩的工作叫“跟車”。她的一天從早上8點半開始,去新蒲崗的倉庫清點并搬貨上車。貨物以糧油為主,一般是8板貨,七八噸重,滿滿一卡車,送去九龍和港島20至30個不同地點。一周6天,除了周一稍輕松,可以5點前下班,其他日子都要干到晚上八九點。
香港打工族歡迎臺風(fēng)天,因為公司依法例要放假。但對于朱芊佩來說,這意味著混亂。雖然當(dāng)天停工,但該送的貨還是要送到,接下來的那一天,甚至第二天,都要干到深夜,直至第三天才恢復(fù)正常。
這個5月熱過以往,香港酷熱警告已經(jīng)持續(xù)了15天,破了歷史記錄?!昂沽鞯较衿俨家粯?,連襪子都濕了?!彼f。一天下來喝掉六七瓶水,可能只去一兩次廁所,全化做汗了。她以前穿過男式工裝短褲,但由于下蹲容易開裂,她選擇穿熱褲,也更涼快。但無論多熱,腳上必須是安全鞋,重物砸到腳板的幾率很高。有一次,朱芊佩的腳就被尾板和一板貨夾住,怎么也不能動彈,還是虧一個路過的印度人按下側(cè)門的開關(guān)救了她。
她會帶上兩三件背心,汗透了就換。時間就是金錢,不需要找更衣場所,她開發(fā)出一種方法,把第二件套上,從里面把頭一件脫下。飯都是買到車上再解決??偸悄菐讟樱璨蛷d的干炒牛河或者麥當(dāng)勞,有時是一袋燒腩肉,手抓分掉。送貨點一個接一個,貨車車頭就像一個插座,每當(dāng)坐上去,就是給身體重新充電的時間,下車就要干活。
后車廂除了兩輛叉車,還有四五輛大小不同的手推車。在貨車開不進去的狹窄路段,以及樓宇內(nèi)部,這些工具將派上用場。很多大廈的車庫要收幾十元的入場費——這需要自己付。有時為了省錢,他們把車停在附近,純靠手搬。這種情況往往只能靠朱芊佩一個人了,搭檔要守在車上,以防警察抄牌。一張罰單320港幣(6月起漲至400元),他們很小心了,但一個月還是難免被罰上兩三次。
現(xiàn)在是下午1點,今天貨量格外大,進度已經(jīng)有所耽誤。朱芊佩跳下車,趁搭檔??寇囄坏拈g隙,用不到3分鐘時間吃掉了一碗打包的炒粉——這本來是早飯,她忘了吃,現(xiàn)在變成了午飯。這座大廈的免費停車時間是45分鐘,她和阿輝各自開動送貨。她同時抓住兩輛手推車,搭梯前往不同樓層的餐廳后廚。在那段時間里,香港的氣溫沖上了35度。當(dāng)他們再次回到被太陽烤得發(fā)燙的街上,還是由于超時8分鐘,交了30元停車費。
她很受歡迎,很多后廚的員工看到她就對她笑?!拔覀冋埶詵|西。她想吃什么就做什么給她吃嘛。炸雞啊、湯圓之類的?!币粋€自稱叫“國產(chǎn)拉登”的年輕廚工說。他對她充滿好奇,總喜歡和她搭話。
“國產(chǎn)拉登”告訴記者,有時他以為朱芊佩走了,出門一看,其實沒有。人在哪呢?他指向垃圾堆,“在這里收拾有用的”。一個年級較大的女服務(wù)員打斷他:“你怎么爆料人家這些事。”
“你不明白,這些才叫真實?!薄皣a(chǎn)拉登”對她說。
朱芊佩承認,她兼職做廢紙箱回收。有些夜晚,她還會去建筑工地幫朋友忙,清掃并運走建筑廢料。她還在室內(nèi)裝修隊打過電鉆和電炮,“因為我覺得好有興趣,都是蠻有意思的一個挑戰(zhàn)”。說這些話時,她非常坦然。她完全不在乎外界的看法。
2
運輸業(yè)是個中年男人占大多數(shù)的行業(yè)。年輕人越來越不愿意投身其中。“頂了一段時間就不來了。今天上班,明天失蹤?!敝燔放逭f。在每年有一半時間都是炎熱夏季的香港,這些男人喜歡光著膀子,不少人有紋身。朱芊佩的搭檔阿輝也是如此——他既是朱芊佩的老板,也是她的司機。39歲的他染著一頭金發(fā),右臂有一片紋身,給人感覺是個很兇悍的家伙。變線時后面的車不肯讓道,阿輝看了他一眼,那人就讓開了。
“欺軟怕硬?!敝燔放逍ζ饋?。
實際上,阿輝是個內(nèi)心充滿童趣的人。他很活潑,會有一些驚人之語(他指著前面摩托車手的安全帽說像一個狗頭鍘),也會旁若無人地突然大聲唱“我們不一樣”。朱芊佩也喜歡這類”蠻土的歌」。大壯、六哲、劉嘉亮、刀郎、鳳凰傳奇,她一連說出了一串一般香港人大概不會聽說的歌手名字。以前,她聽Tupac、艾米娜姆、蕾哈娜的說唱?!拔乙膊恢雷约菏遣皇遣蝗肓髁??!彼缓靡馑嫉卣f。
很多人以為阿輝和朱芊佩是情侶。其實不是。阿輝在搬貨時認識了時任百佳超市外包落貨員的朱芊佩,看她干活完全不輸男人,便在一年多前自己運輸車隊缺人時向她發(fā)出招募。一開始沒有其他司機愿意和女人搭檔,他便自己帶她。阿輝身為文員的太太直至現(xiàn)在還反對,但阿輝沒有炒掉她的任何理由。事實證明,她非常好用。一輛貨車標準配置是一個司機,兩個跟車。香港的所有價格都在漲,阿輝為省下成本,提出如果跟車減至一人,工資可以漲2000塊。其實算起來,增加的勞動與薪水不成比例,沒有人愿意這樣做。朱芊佩是唯一接受了這個條件的人。
用朱芊佩自己的話說,錢不是吸引她的唯一原因。從前的那個老板發(fā)工資不準時,而阿輝發(fā)的是現(xiàn)金,從不拖欠。安全感對她非常重要。
以前做超市外包落貨員時,老板考慮到她是女人,不敢給她太多活,她的日薪比其他人少100元。但后來,她的工作強度追上了男人們?,F(xiàn)在,她在這個十幾人的車隊中,是最昂貴的跟車,月薪19000元(在香港,這個月薪高于一般文員、保安,略低于初階警察),她一個人頂兩個用,沒有人不服。
在這個群體中,她慢慢為自己贏得一個外號:朱豪杰。最初可能只是一種戲謔,但后來,變成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重。她比所有人更吃苦耐勞。阿輝注意到,她搬面粉時,整袋貼抱在身上,幾趟下來就灰頭土臉,很多男人都嫌這種搬法把身體搞得太臟。下雨天,她把塑料布蓋到貨物上,任身體淋濕,不披雨衣,嫌它礙事又悶熱。她幾乎不請假。阿輝的貨車空調(diào)壞了,怕耽誤干活,一周沒修,她沒有怨言。
有一段時期,阿輝承包貨倉,請朱芊佩幫忙,她沒多問就答應(yīng)了。每晚需要清貨到一兩點,次日照常上班。但這還不是最難的部分,貨倉電梯因為滲水壞了一個月,他們需要每天將貨物搬上七樓。盡管是付費的,愿意干這個活的人越來越少,最后只剩下3人。朱芊佩是其中一個。
3
這個她從事10年的行業(yè),結(jié)緣于一則豆腐塊大小的招聘啟示。20歲的一天,在報紙密密麻麻的招聘版,她看到了“物流步兵”幾個字。這個工作特指依靠步行,用手推車穿梭在固定街區(qū)的送貨員。她感到這個工作可以到處跑,很自由,而且很容易。她打去電話,老板吃了一驚:“是女生啊?!泵嬖嚹翘欤习逵殖粤艘惑@?!巴?,你那么年輕。真的可以嗎?”
“可以啊,你不會后悔的?!彼f。
中五畢業(yè)(相當(dāng)于高中學(xué)歷)之后,她做過幾份工作,先是去表姐夫開的小公司做文員,然后是酒店前堂接待、保安,室內(nèi)泳池救生員。那些經(jīng)歷都不愉快。文員對著電腦,她午后總犯困。前堂接待要算賬,她算得慢,被領(lǐng)班當(dāng)著所有人面用臟話侮辱,第二天她就不去了。救生員總是無事可做,太悶了。她不喜歡被關(guān)在同一個地方。
伏筆早已埋下。在她還是酒店服務(wù)員的時候,她做過兼職清潔工,除了掃街,還要沖洗巴士。她承認,除了為多賺一點錢,也是想挑戰(zhàn)自己,試試能吃多少苦。那是她從事體力勞動的開始,也是她可以做到毫不顧忌他人看法的開始。工作地在西環(huán)殮房附近,從晚上干到半夜。她是唯一的女孩,剩下全是五六十歲的老伯,氣氛怪怪的。干了一陣子,她就沒干了。
當(dāng)她進入運輸業(yè)后,她一直在這里,只不過在細分工種之間跳動。她做過3年水果批發(fā)市場送貨員——那個工作總能吃到各式新鮮水果;超市外包落貨員,平均每天卸二三十板貨,要搬上樓梯,“我們那時候就幾個人,一個人扔給一個人,就這樣在樓梯三個位置拋,很好玩”。現(xiàn)在糧油雜貨跟車,是所有搬運中最粗重、工時也最長的一類,以前同行里偶爾還能見到女性,這里是完全絕跡的。
再見,高跟鞋——她已經(jīng)五六年沒穿過了;再見,美甲——留指甲不利干活;再見,與閨蜜的下午茶——她沒有太多閑暇,甚至周日也經(jīng)常幫人頂班。選擇這個工作意味著你需要放棄很多。10年來她沒有旅游。但她越來越享受工作的快樂,尤其這兩年,“客人也不會怎么為難你,這老板對你挺好的,然后就心里面踏實了”。
這些年,她的體重沒有變化,但肌肉線條越來越硬朗。尤其搬運糧油后,她的肩肌愈發(fā)明顯,肱二頭肌變得像個網(wǎng)球。完全不認識她的人會認為她是個拳擊教練?!皼]什么厲害的,都是生活逼出來的?!彼f。
據(jù)她自己說,從小到大,她都和別人不一樣。別人喜歡冷氣,除非熱到睡不著,她喜歡電風(fēng)扇。相比冬天,她更愿意在夏天干活,有那種汗透的暢快感。當(dāng)她還是個文員時,每天下班都會去健身房,除了有氧運動,還練啞鈴。后來,她再也不需要健身房了。
“我這個人性格比較害羞,我寧愿面對貨物或者東西,也不想面對人?!敝燔放逭f,“面對貨,我不用隨時留意自己表情啊,不用怕說錯話?!?/p>
所以,不喜歡和人打交道?“不是不喜歡,是害怕?!彼卮鹫f。所以,健身教練這個看起來有一定相似性的選項也被早早排除掉了?!拔沂菍幵干僬f話、多做事?!?/p>
她討厭香港的辦公室文化,討厭復(fù)雜職場的是是非非,“假裝跟你特別要好,可是轉(zhuǎn)過身就把你的秘密說出去了?!彼龥]有詳細地展開,但她表示,不止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她感受過傷害。
當(dāng)她置身于運輸工的群體之中,她感受到自在。“很多都是看起來好像很兇,但是其實蠻好的?!贝_有蠻不講理的人,但她總能感到良善,“這次我給你一瓶水,下次你送我?guī)讉€水果?!笔聦嵣?,她也對其他人不斷釋出善意。在記者的隨訪中,總能看到她去搭同行一把手,多扶住門一會兒讓對方通行、推貨上斜坡時幫出一把力、不嫌麻煩地收起手推車以騰出電梯里的空間。她有些害羞,卻總是微笑。她的性格得到了成長。她自如地和人打招呼,但也沒有太多壓力,“交往不會太深入”。在人際關(guān)系上,她感到自己再沒有被傷害過。
她的圈子里全是男性,但也有例外,她認識了一個搭建筑竹棚的女人——她丈夫曾是朱芊佩的同行。搭棚更具挑戰(zhàn),需要攀上高空。她也試過一次,從7樓窗口爬到5樓,“想想都后怕”。那女人嗓門很大,有點刁蠻,但也很講義氣。朱芊佩把她當(dāng)成自己真正的朋友。她覺得這女人比她厲害,敢從5.5米高的貨車直接爬上廣告牌。有一次,她站在上面還大聲和她丈夫吵架。“你們兩個給我小聲一點,下來再吵了?!敝燔放鍖χ厦婧?。
今年過年,那女人的丈夫意外身故。她只剩下自己了,但她沒有被打跨。不久,那女人又開工了。朱芊佩想到她時,總感到很難過。
會覺得那女人比她更堅強嗎?她思考了一會,給出了一個讓人意外的答案:“不一樣的。她有父母,她有親戚在香港,她父母和親戚都很疼她的?!?/p>
4
她出生在香港,家里有一套房,還有一輛吉普車。她記得家人帶她去日本、美國、加拿大旅游。那些事情已經(jīng)距離她那么遙遠了,她還記得。
但從小學(xué)開始,記憶就不那么美好了。2年級,她隨家人去了臺灣,初一下學(xué)期,全家去了廈門。她性格本來就偏內(nèi)向,作為一個口音不同的外來者,“女孩沒什么話跟我說,人家也不喜歡跟我玩的樣子”。她覺得兩個地方都沒有真正接納她。她很不開心,內(nèi)心反復(fù)糾纏過,但后來,她想通了,她并沒有做錯。她不再強求什么,用一種沉默但倔強的方式應(yīng)對,整個少年時代,她沒有任何女生好友。倒是有些男生會給她打電話問作業(yè),“但是都被我爸罵跑了”。父親一貫嚴厲,擔(dān)心她早戀。
那時她有點胖,被叫做“豬小妹”,有個男孩很喜歡捉弄她,拿粉筆擦砸到她臉上,拍她的頭,抽掉她的椅子。有一天她忍不住了,用上了父親教給她的搏擊術(shù),把那人打倒在地,踢了兩腳。再沒有人欺負她了。她自己跑步,自己操練,慢慢地,人瘦了下來。她的體能愈發(fā)強健,能用拳頭撐在地上做20個一組的俯臥撐,跑步拿全校第一,但她依然很沒有自信。她承認,直到現(xiàn)在,這種自卑仍然困擾著她?!袄鲜呛ε伦约翰粔蚝?,實際上在害怕什么,我也不知道,就有種莫名其妙的害怕?!?/p>
她傷害過自己,拿刀和玻璃劃胸口、割大腿、割腕??粗鞒鰜?,“很傻的”,她想。她認為那時候自己真是太叛逆了。
中學(xué)時,父親生意失敗破產(chǎn)了,失去了香港的房和車。她與父親的關(guān)系變得越來越差,激烈爭吵最嚴重時,兩人會互毆。中三那年,她決定離開廈門。選擇香港而非臺灣,是因為這個地方從來沒有傷害過她,這里封存了她快樂的過往。聯(lián)系好姑媽,她自己搭巴士來了。幾年后,表哥從國外回來,她就搬出姑媽家。那年她19歲,真正獨立生活?!澳鞘亲钇D難的時候嗎?” “不,是最難的時候的開始?!彼f。
她進入一段感情。一開始都很好,男人是個送雞蛋的跟車。但很快一切都變了,那男人沉迷賭博,偷偷用光了她攢下的所有的錢。她受不了,用一種決斷方式解決了這一切。拖著一個手提箱,她從那個家逃跑了。
她身上沒有錢,又不愿向家人要。那時她21歲,正在為水果批發(fā)市場送貨,面臨無家可歸,那個老板允許她睡在貨車后車廂的沙發(fā)。她在里面住了半年,由冬至夏,直至把錢攢到能夠交得起租房的第一筆按金。洗澡在水果批發(fā)市場里,沒有熱水,冬天也只能咬牙洗冷水。到了夏天,后車廂里悶得要命,她告訴自己,心靜自然涼。很多事情她寧愿自己扛下來。事實上,她運輸工的工作,直到3年前父母才知道。
這段故事,在先前的采訪中,她從沒有講述過。即便此刻,記者也沒有期待她能講出來。這是一段隱私,一個本可以放置于內(nèi)心自己解決的難題。然而,她講了出來。講著那段充滿著疼痛與忍耐的故事,她的臉上始終浮現(xiàn)著笑容。很難講清,究竟是什么令她微笑。
那時候會覺得人生凄涼嗎?“挺過來就不凄涼了。性格的話我是算堅強的,打不死的?!彼f,“我要堅持下去,我不可以倒下來,因為我要靠自己。”
然后,就到了那場事故了。
那是一個失誤。取貨時,她一腳踏在尾板,一腳站在車內(nèi)。司機沒打招呼就降下尾板,她失去平衡,手推車飛到半空,先砸中她的頭,然后砸在她戴著手套的左手拇指上。她從地上爬起來,還想繼續(xù)拉。司機跑來看她,嚇得連聲說:“你你你,你在流血?!彼吹窖獜氖痔桌餄B出來,滴落一地。
她沒想到事情的嚴重性,前往醫(yī)院的救護車上,她還在笑。
指骨碎了,打了鋼釘,又縫了7針。她沒當(dāng)回事,住院一天就出院了。好在那時候,她剛剛結(jié)束了睡后車廂的日子,找到住處。
兩星期后,她去復(fù)診,照X光時發(fā)現(xiàn)拇指歪掉了。醫(yī)生建議,把骨頭打斷,重新打鋼釘。她拒絕了??偣残蒺B(yǎng)了一個月,她又上班了。
現(xiàn)在,朱芊佩看著她那根歪掉的無法彎曲的拇指,笑了。她不怪那個司機,不怪任何人,只怪自己沒站穩(wěn)。老板賠了她一個月的工資。她沒有爭取什么,說多少就是多少。她很感謝那個老板,她總提這一點,正是他為她提供了后車廂睡覺。
阿輝打斷了她,對記者說:“其實他以前老板很幸運了,請到她啊。這個叫永久傷殘啊,要賠好多錢啊?!?/p>
朱芊佩沉默了一下,輕聲說:“我也不想跟傷殘扯上任何關(guān)系?!?/p>
“事實上是嘛?!卑⑤x說。
5
在她走紅后這一年,有人會在路上認出她,但她依然是個運輸工。不斷有人告訴她,她在浪費她的外在條件,她并不這樣看。她知道她的青春不多了,但她也知道,一切才剛剛開始,“我的事業(yè)還沒有一點成績,還沒有積蓄?!睕]錯,事業(yè),她用的是這個詞。接下來,她準備考駕照,如果成為貨車司機,起薪可以升至21000元。
另一方面,朱芊佩不希望自己被看成一個男人。她特地向記者指出,即便是工作時,她并沒有穿得男性化。她喜歡裙子——雖然很少有機會穿。每天出門前,她都會畫眉,有時候還畫眼線。因為拖太久而遲到,她被阿輝罵哭過。她承認工資很大一部分,花在了化妝品上。
阿輝說,他見識到朱芊佩女性的一面,是她的選擇困難癥。工作時她都隨便穿,但到了公司組織春茗或者組織出游,她會花很長的時間,反復(fù)試衣?!斑@也是不夠自信的表現(xiàn)?!彼f。已經(jīng)有兩次,因為遲遲沒有出門,她錯過了集體活動?!岸嫉酵砩?點了,好多人都喝大了,她還沒有來?!?/p>
問她是否幸福。她沒有馬上給出答案,“對我來說,幸福的定義是兩個人啊?!彼f沒有人追求她,她還在等待,但她并不強求,“自己一個人的話,那也沒關(guān)系,就盡量把生命活得精彩一點?!?/p>
“其實我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堅強?!彼恳暻胺?,對記者說,“很多時候我也很軟弱。”她說,那個搭棚女人的丈夫去世時,“哭得稀里嘩啦”。有時閑下來腦子放空,她也會哭出來。
至少現(xiàn)在,她最多表達的感受是滿足。她和父親的關(guān)系得到了修復(fù)。沒有戲劇轉(zhuǎn)折,是自然而然的,隔得遠了,爭吵就少了。父親在廈門打散工,她曾嘗試說服父親搬回香港,但老人感到香港生活壓力太大了。兩個月前,父母來香港探望她,小她10歲的妹妹也來了。妹妹在福建讀大學(xué),她們會有著不同的人生軌跡。
網(wǎng)絡(luò)對她的關(guān)注,為她帶來了一些潛在的商業(yè)機會。她抽出一個上午去拍企業(yè)宣傳照,“第一次拍攝還蠻頭暈的,因為一直閃一直閃”,下午又去搬運了。她愿意抓住能夠改變生活的一線機會,但她也說,“可能都是過眼云煙,可能幾個月之后又回復(fù)平淡了”。誰也不能擔(dān)保以后會怎樣,但至少,那過去的10年勞力付出是真的,清晰的肌肉線條是真的,傷病是真的。此時此刻是真的。那是經(jīng)過無數(shù)的磨練才抵達的此時此刻。
下一個送貨點到了。朱芊佩跳下車,貨不多,一人就能搞定。而此時,阿輝已經(jīng)跑到馬路的另一邊,他發(fā)現(xiàn)路邊栽種著一棵芒果樹。這是運輸?shù)臉啡ぐ?,在路上他們見過猴子、野豬,還見過一整株的菠蘿——那菠蘿嘗一口酸得要命。芒果還很青澀,阿輝放棄了采摘。很快,他們回到車上,往下一個路口開去。
貨車疾馳,羅拉快跑,阿輝唱起“我們不一樣”。生活如此艱難,生活沒什么難的。道路還長,夏天還長,不要著急,芒果樹就在那里,只要經(jīng)過就能看見??傆幸惶欤⒐麜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