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毓
大多數(shù)人類是不了解章魚的。
一部分人知道章魚能食。
還有些人知道章魚能吐墨汁似的水,迷惑敵人,為了逃生。
愛好童話的人類把章魚寫進(jìn)童話書,編造出章魚的故事。
但有一只章魚,活在所有人的視線之外,想象之外。
這是只愛游泳的章魚。
像多數(shù)章魚一樣,這只章魚生活在幽暗的深海。偶爾,陽光會光顧這片海域,比如季節(jié)輪回的某個特殊的時間點,陽光走到一個恰切的角度,或者因為大片水草的集體狂歡,奇妙的陽光透過縫隙傾瀉而下,照耀在這只在人類知識與想象之外的章魚的身上。
多么曼妙,像是交響樂的序曲。這只章魚會盡情舒展開身體,隨海波搖擺,開始游泳。
我們給這只章魚起個名字吧,我們叫它間,時間的間。
間最初住在一只瓦罐中,直到某天,間有了蓋房子的愿望。那是個月亮圓滿的夜晚,海面上一輪圓月升,海潮漲起落下。人類的三更半夜天,大海深處的間開始行動,它爬出陶罐,找到第一塊石頭,一塊來自星際,掉落深海的隕石,盡管這塊石頭比自己的體重重十倍,但間還是成功移動了這塊石頭。這一夜,間用了七塊石頭、三枚鸚鵡螺、十枚蚌殼和一小堆蟹甲,在兩片海礁間建好了房子。間走到房子對面打量,感到滿意。間舒展身體,游動起來,它覺得輕盈,覺得自身和空間的關(guān)系親密妥帖。
間現(xiàn)在常常就忘了出擊這件事,也不提防敵意與傷害。門口右邊,一塊石頭泊在那里。那是建房剩下的,石上帶有花朵的圖案,看上去很美。這讓間想起早年,它也有過一塊類似的花紋石,那時,它用石頭抗敵,躲避驟然來臨的襲擊,爭取向敵人噴射墨汁的時間。如果間撤退,石頭就是盾牌。
這都是從前。從前距離現(xiàn)在很遠(yuǎn),又似乎一眨眼的功夫。
間一直生活在這片海域。
另一只從人類手里死里逃生的章魚,它叫廢,回到這片水域后成了最啰嗦的章魚。
廢住在一只人類遺棄的瓦罐里,盡管廢總是嘟噥瓦罐有人類的氣味。卻總下不了自建房屋的決心,這也是沾染了人類中那些只說不做的人的壞習(xí)氣。
廢沾染的壞習(xí)氣還有自大。廢覺得自己是海底最有眼界的章魚,即便它的嘟噥,那也是知道的太多,憋不住的外露。人類到底是什么,在廢看來,人類是一群頭大身子小的動物,人類也是唯一會頭疼的動物,因為頭大,自然頭就重,整天舉著大頭來去,是完全可想而知的沉重。所以人類休息需要橫著,完全躺倒。廢做了一個躺倒的姿勢,盡管廢躺倒也只是一只模擬人類的章魚,但從沒見過人類的間一下子就看出廢模仿的人類,間描述它想象中的人類圖景,使廢吃驚地豎起觸角:太正確了,完全和現(xiàn)實一樣。
人類建造的城市,人類的輪船汽車,人類人氣哄哄地走在馬路上的樣子,廢都見過。雖然那時候廢驚恐又迷茫,全然無心領(lǐng)略,但在向間復(fù)述的時候,人間卻前所未有的清晰。如果間是看過這些的,間也會吃驚廢細(xì)致的觀察和牢靠的記憶。
可見現(xiàn)實,想象抑或回憶,哪個真實?哪個虛幻?從無定論。想象和虛擬有時候比現(xiàn)實真,而現(xiàn)實有時候比想象更為虛幻。
章魚們集體嘲笑廢的啰嗦以及矛盾,只有間,耐心傾聽廢的傾訴,不管它是在抱怨眼前的海底世界,還是那已逃離的驚恐人間。
偶然的一瞬,一縷陽光忽地照進(jìn)深海,使間眼前一新,心境豁朗。它看見魚群呼啦游過去,呼啦游過來。仿佛有一架天梯忽然溝通了海底與海面,溝通了海底世界和海上的人類之城,間不僅看見廢描述的月光照耀海面的情景,感覺到月光的氣味,它甚至看見了雪花和雨水從天空降落的情景,以及彩虹。彩虹跨在海面上,間稱彩虹為浪,雪花在間的語言里是瓣,雨是密。它把在幻想中看見的這些說給別的章魚,它們不懂它在說什么,但間也不會有不被懂得的寂寞感。
當(dāng)一只只章魚爬進(jìn)它們形形色色的屋舍,使海底一片空曠的時候,間向打算爬回陶罐的廢說出了浪、瓣、密這些詞,廢一瞬明白了間描述的,正是人類稱作彩虹、雪花和雨水的事物。廢第一次在間和人類的聯(lián)系中,扮演了翻譯這個角色。
盡管廢永遠(yuǎn)不明白間是從何處得到這些影像并說出它們的,但這讓廢感受到了這片海底除了無聊還有新鮮,寂靜又暗含突破的力量。
廢遲疑地縮回陶罐中。
就在廢的最后一條腿隱進(jìn)幽暗的時候,一縷陽光再次降臨到這片深海中來。
間把身體仰在那片光亮之中,它感到身體從未有過的輕盈以及線條分明。
被這輕盈托舉著,間舒展開自己的身體,不斷升騰。間閉上眼睛,卻依然感受到光的存在,光照耀海水如沸,光影交錯,如虹如密。間在那一片光明與絢爛中繼續(xù)升騰,它的身體越來越輕,像是接近了輕本身,它的身體越來越線條分明,分明如線條本身。
一聲巨大的響動震蕩了間,間的身體和記憶。它看見它心中的浪、瓣、密同時出現(xiàn)在眼前。
間說出了它語言中的一個新詞: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