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門
一
房子是方方幫忙租的。二樓的一個一居室,臥室十幾個平米,有衛(wèi)生間和廚房,都不大,還有個小小的陽臺,陽臺在南面。我白天大部分的時間坐在陽臺上,曬太陽。窗外是個小廣場,廣場上緊湊地安置著破損的花壇,銹跡斑斑的健身器材,新漆好的長椅,三棵枝葉稀疏發(fā)育不良的銀杏樹。樹枝上經(jīng)常聚集一群麻雀,嘰嘰喳喳的一個大家族,對于忙碌的意義它們和我一樣,不懂但假裝完全理解。小廣場的盡頭就是小區(qū)的大門,大門外是條不寬的馬路,塵土飛揚。再往前看是一片開放式居民區(qū),高高低低的樓房。在一片灰黃的樓群中間,教堂紅色尖尖的塔樓足夠醒目。教堂不算高大,只是尖尖的樓頂和紅色的外立面讓它顯得與眾不同,鮮明得就像平庸之輩渴望的旗幟。在這座教堂的左側(cè),相距不到百米的地方,還有座年代久遠(yuǎn)的寺廟,黃色的外墻連同它飛翹的屋檐被密密麻麻的樓房遮擋住了。某些日子,那個地方會升騰起滾滾煙霧,盤旋然后遲疑地緩慢散去。我所能看到的風(fēng)景就是這么多。
這座樓是小區(qū)里面的一號樓,距離大門近,進出方便。方方這么說。在這之前,我住在另外一處房子里。那個房子的主人不是我,它的主人叫蘋果,一個喜歡咯咯笑的年輕女人。那個時候,我剛認(rèn)識蘋果的時候,以及住在蘋果房子里的時候,我和大部分人沒什么不同,不需要輪椅,每天健步如飛。情況發(fā)生變化的那幾天我正準(zhǔn)備向蘋果求婚,求婚的時候我要講什么臺詞我都想好了:你的身體很美好,我想和你睡,一輩子。然而就在我買好了戒指的第二天早晨,我在老板那里得知我不用再去上班,沒什么特殊的理由。這樣的事情經(jīng)常發(fā)生,沒有必要大動肝火。我開始在尋找下一個工作的道路上奔跑,一開始是奔跑,后來慢慢變成了漫不經(jīng)心的散步。在網(wǎng)絡(luò)上像撒網(wǎng)一樣投出我的簡歷,堅持每天出門,在擁擠的車廂里流汗,在大街小巷東張西望和無數(shù)的人擦肩而過。有一天在半新不舊的汽車站臺,我驚恐地發(fā)覺,我似乎披了一件隱身衣,有什么東西讓我變得像空氣一樣透明。我隨地吐痰我扯著喉嚨唱歌或者淚流滿面,周圍一片寂靜,只有公交停靠才會在人群引起一些騷動。他們看不見我,也聽不見我跑調(diào)的歌聲。成為一個隱身人的感覺讓我渾身顫抖。夜幕降臨的時候,我捧起蘋果纖細(xì)白皙的腳踝,蘋果你看得到我嗎?蘋果咯咯地笑了起來。我看不到你不要緊,可是下個月我媽媽要過來看我。她肯定看得到你。蘋果的媽媽說過沒有一百平米以上的房子,想娶她女兒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蘋果媽媽就是二十多年之后的蘋果,沒怎么留意就有了蟲子眼,滾過蠟的表皮油光光的,咬一口,肉肉的蟲子一半在嘴里一半在黑色的果核上。在我買那只戒指的是時候我并不介意當(dāng)一只癩蛤蟆,但是在馬路上東張西望的那段時間我覺得蘋果的媽媽不算蠻不講理,對于她女兒而言她不是爛蘋果她只是一個負(fù)責(zé)的母親。我費力地打量著這個繁華的城市,城市不過是個裝滿爛水果的竹筐。最后僥幸在描金繪彩的紅木匣子里,體面地腐爛,只是個別的特例。我們只是不知道腐爛何時結(jié)束。如果大家都在這個看起來還算漂亮的筐里,我對腐爛并不感到驚慌,我驚恐的只是蘋果媽媽的到來。
蘋果并不知道那枚戒指曾經(jīng)存在過,樂呵呵地上班掙錢,下班燒飯。蘋果做出來的飯菜越來越可口,我的食欲也越來越好,不久,我就成了一個白白的胖子,胖子在每一個夜晚努力地追逐睡眠,而睡眠更像一個飽滿的氣球,在我剛剛觸到它的時候,倏的一下子彈開了然后再也追不到。在一個早晨,麻雀嘰嘰喳喳地在窗外歡唱,我準(zhǔn)備出門接受一個來之不易的面試,打好領(lǐng)帶,套上緊繃繃的上衣的時候,我的腿變得和平常不太一樣。
方方經(jīng)常來看看我。一般都是他去那個廟寺抽一支煙的時候,帶著夠吃一周的蔬菜拐到我這里,坐一會兒,聊天順便和我一起吃午飯。我不記得我什么時候認(rèn)識的方方,他似乎和這座城市一起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方方卻堅定地認(rèn)為我們上一生已經(jīng)相識。他甚至?xí)枥L我們上輩子的往事。他說,我們上一輩子在一輛骯臟的長途汽車上相遇。你是個胡子拉碴的汽車司機,一個單衣跛腳的青年在大雪的路上獨自行走,你停下了車,并且在跛腳青年下車時脫下了自己半舊的綠色棉大衣。方方說到這里的時候摸著自己的鼻子依然充滿了感動。對他的描繪我半信半疑,前生來世聽起來那么遙遠(yuǎn)和可笑,但是方方布滿細(xì)節(jié)的講訴總是讓人疑惑。方方身份證上的名字叫張偉人,我覺得這個名字就像他的帽子一樣適合他。如果仔細(xì)看,方方算得上英俊,只是太瘦,讓他的英俊變得單薄易碎。除了睡覺,其余的時間他都帶著帽子,有時是鴨舌帽有時是毛線帽。我剛認(rèn)識他的時候他還是個憂郁的文藝青年,后來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他無力的憂郁轉(zhuǎn)化成了強迫式的誨人不倦。和他談話常常感覺時空混亂,讓我回到了站著接受老師訓(xùn)導(dǎo)的學(xué)校走廊。在他那張蒼白的臉上,笑容像彩虹一樣不容易出現(xiàn),他不茍言笑,緊繃繃的面部肌肉讓身邊的人也沒法嬉皮笑臉。當(dāng)他盛氣凌人的時候我總是有抽他的沖動,一巴掌把他抽回成原來的那個憂郁的青年??墒俏野l(fā)現(xiàn),自從我搬來了這里,方方變得很容易快活,他不認(rèn)為我有那么一件可笑的隱身服。幫著我搬運那些零碎物品的時候,居然開起了玩笑,帶著羞澀的笑容,樓上樓下地跑。背我上二樓,他的這個主意讓我一下子冒出了一身的虛汗,我希望我可以試試自己來不用幫忙。其實那并不是真實意義上的二樓,下面只有半層地下室,單元門口距離房間只有五階臺階,臺階側(cè)面還有一條可以走輪椅的斜坡。我應(yīng)該可以,但最后的結(jié)果是我趴在了他的背上。我熱乎乎的肚子貼在一節(jié)一節(jié)的脊梁骨上,掙扎著把頭抬得高一點,看著那張蒼白的臉充血漲紅,看著紅暈蔓延到脖子耳朵。那塊紅暈一直到搬完輪椅還久久沒有退去。起初我以為那些遲遲不愿落幕的紅霞來自不堪重負(fù),我們坐在一起吃飯的時候,我才明白,紅暈另有來歷它來自高漲的情緒。方方是個心地善良的人,他說快樂來自幫助他人。這樣的話通常是那些心靈導(dǎo)師的口頭禪。對于心靈導(dǎo)師我和方方有著截然不同的看法,我們?yōu)榇顺3幷摚陲堊郎衔覀冞€會討論永生。張偉人說永生是基于精神的永恒存在,肉體是個旁觀者。張偉人除了喜歡去寺廟抽支煙還堅決不吃任何肉類,但是吃素的他喜歡喝酒。喝酒之后的張偉人再一次回顧了他的前生故事,幻覺里的前生在他的口述里變得堅實無比。其實我不是去討債,方方擺弄著他很久沒洗過的帽子,我是去尋找我的媽媽,她遭遇了家暴不知去向,我到處找她。我最后是摔死的,從二樓,大頭朝下。但我不記得我是自己掉了下去還是被人推下去的。你看,我現(xiàn)在經(jīng)常頭痛,痛起來感覺頭頂被削去了骨頭。張偉人說完了這句話把帽子端正地戴在頭上,蓋住了額頭上暴起的一條彎曲的青色血管。盡管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聽他述說前世的事情,但是我仍然無法讓自己不覺得荒誕,我不想再繼續(xù)隱瞞我的真實想法。方方受到了傷害。最后戴著他的帽子走了。事實上他是憤怒了。
幾天以后我就深深陷在叫作后悔的那堆毛屑里,后悔是人類所有糟糕情緒脫落后遺留的零散垃圾。我在陽臺上瞭望小區(qū)的大門,大門新近裝上了一個黃色的由按鈕操控的升降式欄桿。遠(yuǎn)處的教堂躲在一幢樓房的陰影里,失去光輝的十字架看上去有些陰沉。廟子的地方,如果沒有煙霧作為標(biāo)志,找到它似乎不那么容易。我放棄了尋找,讓視線落在陽臺外面的小廣場上。健身器材上兩個老太太在活動臃腫的身體,一絲不茍地做著不規(guī)范的動作。長椅上幾個老頭剛剛集體回憶了光輝的過往,現(xiàn)在疲憊地沉默,頭抵在手里的拐棍上,沒有預(yù)警地咳嗽一聲,然后驚天動地將那口痰啪地吐出去,用盡力氣,那口用來炫耀氣力的濃痰最后只是不甘地落在腳邊。樹上的麻雀剛才不知道飛到哪里去了,現(xiàn)在呼啦啦地飛回來落在電線上,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成一排,不叫不吵,縮著腦袋滿腹心事,也許它們只是累了。廣場靠近路口的地方站著一個穿黑色衣服的女人,不出意外應(yīng)該捧著一本黑色的書,那本書很厚。搬家的那天,我和方方遇見過她,她站在紅色的地磚上。我注意到那是一本精裝硬殼書,還發(fā)現(xiàn)她是一個頗有姿色的女人。
“人人都將按照自己的行為接受審判,只有把靈魂交給主,我們才能得救?!甭曇艏饫瑲庀⒉环€(wěn)讓人不由自主聯(lián)想到繃緊的橡皮筋,擔(dān)心提高音量的時候會在下一刻斷裂?!傲x人必因信得生”似乎是那本硬殼書的作用,她看得到輪椅上的我,俯下身對我微笑。方方加了一把力,我們從她身邊刮過一股微小的旋風(fēng)。“世人都伏在上帝審判之下?!庇腥私?jīng)過大聲演講傳播福音,一個人時就慢慢踱步低頭沉思。
我開始想念方方,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來敲門,帶著他的帽子和蔬菜來看我。我不明白今生已經(jīng)足夠狗血,他為何還要對上一輩子耿耿于懷。他的持續(xù)幻覺就像我的腿,他和我都無能為力。
在那個早晨,我的腿失去靈活行動的功能,我和蘋果驚慌地去尋求醫(yī)生的幫助,在各家醫(yī)院間奔波。蘋果是個好姑娘,不停地安慰我:別著急,找到問題咱們就解決問題,有病就能治。在一個黃昏,我們一起回到她的房子里,事情比想象的要糟糕。找不到問題所在。醫(yī)生們謹(jǐn)慎地措辭,通過檢查沒有發(fā)現(xiàn)器質(zhì)性病變,從檢查結(jié)果來看,骨骼、肌肉、神經(jīng)、循環(huán)都沒有發(fā)現(xiàn)問題。那我為什么站不起來。醫(yī)生們高深莫測又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沒有結(jié)論。我開始懷疑,醫(yī)生們也許是看在蘋果和不菲掛號費的面子上,對著空氣和輪椅斟酌他們謹(jǐn)慎的措辭。蘋果有一雙很靈活的眼睛,疑惑或者生氣的時候,她的瞳孔會一下子放大,濕潤的嘴唇緊緊閉合在一起。蘋果說,我打電話給我媽讓她先不要過來。我們在那天晚上憂傷地發(fā)現(xiàn),失去功能的不僅僅是我的兩條腿。蘋果是個迷人的姑娘,溫暖柔軟的身體在夜里像水草一樣在我的懷抱里擺動,散發(fā)著讓我眩暈的熱帶水果的味道。從那個晚上開始,我那個靈敏而且不安分的器官失去了正常的反應(yīng),面對美好的肉體,無論我如何努力。夜晚變得漫長,蘋果小心翼翼地輾轉(zhuǎn)反側(cè),絕望的汗水浸透了我的內(nèi)衣。她在每個清晨催促我起床,說服我去看下一個醫(yī)生。這樣的日子讓人疲憊不堪。蘋果依然樂呵呵的,卻不再散發(fā)水果的香味。終于在一個多夢的夜晚,我被一個毫無隱喻的夢境驚醒,我的一條腿夾在蘋果充滿彈性的大腿之間,進退不得。睡夢中的蘋果臉頰紅潤,毛茸茸的眼睫毛輕輕抖動。她的夢境我無法參與,我想我們都在等待一次鄭重的談話。你是一只香甜的蘋果,我說,你現(xiàn)在還沒有蟲子眼,地心引力我們都打不過,如果現(xiàn)在分開我們就都勝利了。蘋果說好,但是馬國慶,你要繼續(xù)看醫(yī)生。我們都松了一口氣。我吻了吻蘋果,我愛你謝謝你,蘋果噗嗤一下樂了起來,就像我聽見方方說永生一樣咧開了嘴。蘋果是個善解人意的姑娘。
居委會馬阿姨敲門,我還以為是方方。門口不是戴帽子的張偉人,是一個眼神犀利的中年婦女,有一口齙牙。馬阿姨的那一口突出醒目的大牙讓我一下想起來一篇小說。在廚房的煤氣灶旁我撿到一本頁碼缺失沒有封面的雜志,抖落灰塵從前翻到后又從后翻到前,包括廣告,一行字也沒有落下。有個叫白門的作者寫了一個亂七八糟的故事,里面有個莫名其妙出現(xiàn)無足輕重的人物,也姓馬叫馬福珍,一個和自己家的土狗獸交的農(nóng)村婦女,作者隱晦的寫法讓人氣憤,不過還是被我讀懂了,這讓我一度感覺到智商上的優(yōu)越。那篇小說殘缺不全,沒開頭沒結(jié)尾只剩中間兩頁。馬阿姨像小說里的那個女人一樣,呲著門牙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在我的門口。我按照她的要求出示了身份證和租房合同,平靜里混合著疑慮地接受馬阿姨的身份審查,她是否能看見我。事實上很快我就發(fā)覺我的憂慮屬于多余。我像每一個溫馴的公民習(xí)慣的那樣安靜地接受檢查。真實的身份證和合同讓警惕的馬阿姨坐了下來,小馬啊,我也姓馬,我們是本家。本家馬阿姨慈祥地和我聊起家常,這讓我焦慮不安,這不合常理。按常理,除了蘋果和方方,不大會有人看得到我,看著她嘴唇外面的門牙我手足無措,這讓我看起來是那么的可疑,像是一個心里有鬼的壞人。果然馬阿姨神色有些凝重起來,她不知道從哪里掏出一張紙,小馬啊,我們社區(qū)呢,每個新來的租戶都要填寫這個問卷。我接過那張紙?!缎袨楫惓H藛T線索調(diào)查問題清單》:
曾經(jīng)住精神病院,目前在家;
因精神異常而被關(guān)鎖在家;
有過自殺或者自殘;經(jīng)常胡言亂語,或者說一些別人聽不懂、或者不符合實際的話,比如說自己能夠和神仙或者看不見的人說話、自己本事特別大等;
經(jīng)常無故吵鬧、砸東西、打人,卻不是因為喝醉了酒;
經(jīng)常自言自語自笑,或者表情呆滯,或者古怪;
在公共場合行為舉止古怪,衣衫不整,甚至赤身裸體;
認(rèn)為周圍的人都在議論他或者害他,比如給他下毒等等;
過分話多,說個不停、活動多,到處亂跑,亂管閑事等;
對人過分冷淡,寡言少語、動作慢、什么事情都不做,甚至整天躺在床上;
無故不上學(xué)、不上班、不出家門、不和任何人接觸。
馬阿姨反復(fù)強調(diào)這只是一個每個住戶都要填的調(diào)查問卷,走個形式,小馬,就是走個形式。也許她真的能看得到我。看我開始答卷,馬阿姨掏出自帶的水瓶,一口接一口喝水,我意外發(fā)現(xiàn)她有一個堪稱完美的脖子,吞咽讓那里變得充滿欲望。余下的時間我讓自己的視線在她沒有瑕疵的脖子周圍徘徊,那口高調(diào)的牙齒會使我的精神難以集中。我在每一條文后面的勾畫都是叉,對這份答卷我和馬阿姨都很滿意。其實真實的答案是我和馬阿姨都應(yīng)該至少有一條符合要求,我寡言少語,她亂管閑事到處亂跑。我沒有那么填。馬阿姨看完我的問卷對我笑了一下,應(yīng)該是同意我的觀點。馬阿姨終于站起身,在門口她一副推心置腹的口氣,小馬啊,阿姨叮囑你一句哦,你對門,隔壁母女兩個,很奇怪的哦,你要當(dāng)心的哦。我是看你行動不方便才提醒的哦。有什么不對頭馬上告訴我們,我們居委會就在你們樓側(cè)面,那排一層平房就是哦。光禿禿的門把手被撫摸的很尷尬。
隔壁鄰居母女我都見過。媽媽在我來的第一天就碰見了,她俯下身對我微笑,勸導(dǎo)我“義人必因信得生”。接下來在某一天,我發(fā)現(xiàn)隔壁陽臺上站著的小姑娘,十五六歲的樣子,厚厚的頭發(fā)簾完全蓋住了眼睛,穿著肥大的校服,在我們視線對接的那個瞬間,她似乎受到了驚嚇,身體輕微抖動了一下迅速轉(zhuǎn)身,離開了陽臺。我記得那是一個平常的工作日,不是休息日,那孩子留在家里干什么呢?這個疑惑后來反復(fù)出現(xiàn),我們經(jīng)常在陽臺見面,她的視線躲在厚厚的漆黑的頭發(fā)后面。傍晚大門口進出的車多了起來,黃色的欄桿干脆偷懶提起不再放下,廣場上閑坐吹牛的老頭和勤奮健身的老太太都已起身回家,夕陽懶散地打在空空的長椅上。是窗外不同尋常的鳥叫讓我停下輪椅,我正準(zhǔn)備回到房間里去,手機在叮鈴鈴地響。幾只麻雀在側(cè)面的陽臺外面撲閃著翅膀,輪流用身體撞擊陽臺的玻璃,正是它們急促不停歇的鳴叫吸引了我的注意。搏上性命的哀鳴往往讓人膽戰(zhàn)心驚。頭發(fā)濃密的姑娘,手里的一只小麻雀正伸長脖子回應(yīng)窗外的焦急呼喚。我敲了敲窗戶,驚慌失措的小臉這次沒有扭過去,劉海兒亂蓬蓬的,咬著嘴唇看著我一動不動。我再次敲了敲窗玻璃稍微用力一些,然后又指了指窗外,聰明的姑娘明白了我的意思,用一只手打開一扇窗戶,慢慢把那只小麻雀送了出去。麻雀們的叫聲漸漸遠(yuǎn)去,側(cè)面的陽臺安靜了下來。那天小姑娘沒有再出現(xiàn)在陽臺上,但我能夠確定,那是一個健康的孩子。
手機再次響了起來,我聽見了蘋果清脆的笑聲。我們就像久別重逢的朋友,蘋果說我認(rèn)識了一個新的朋友,那個朋友的朋友的親戚是一位著名的精神科醫(yī)師,也許他能幫你,馬國慶。說著她沒有原因地笑了起來。我了解蘋果,知道這株水草的每一條脈絡(luò),我說應(yīng)該有更好的消息。蘋果的嘆息也像壓抑的笑聲,反正你早晚也會知道告訴你吧我交了男朋友對我很好比你帥。我也笑了,蘋果笑起來的時候總是讓人忍不住和她一起傻樂。夾雜在笑聲里面來自喉嚨氣流進出的微妙聲響,聽筒里的氣息讓血管里的血液開始逆流,兩腿間那個疲軟已久的器物竟然神奇地堅挺了起來。
二
我不準(zhǔn)備去見蘋果男友朋友的親戚,但是我決定去和精神科的醫(yī)生聊聊。
去往醫(yī)院的路上,在小區(qū)的大門口看見一張打印的白色通告,紅色的印章鄭重其事。我認(rèn)真讀完,一字不落:
市衛(wèi)生局于近日頒布《精神疾病防治服務(wù)規(guī)范》?!兑?guī)范》規(guī)定,社區(qū)居委會將對轄區(qū)內(nèi)連續(xù)居住半年及以上者,開展疑似精神疾病患者調(diào)查。一旦有人發(fā)現(xiàn)疑似病例,應(yīng)及時上報區(qū)(縣)疾病預(yù)防控制精神衛(wèi)生分中心,并告知患者或親屬到精神衛(wèi)生專業(yè)機構(gòu)進行診治。下面是幾行小字:
根據(jù)上級有關(guān)部門指示精神,本小區(qū)為更好完成服務(wù)規(guī)范,兼完成上級的病例指標(biāo),請廣大居民同志們積極提供疑似精神病患者線索。提供線索電話:64538384。
穿過塵土飛揚的馬路我豁然開朗,我被舉報了。也就是說,在這里,籠罩在我身體上的魔法神奇的消失了,我和廣場上雀躍的麻雀一樣,每根毫毛都在被注目之中。熱心的社區(qū)居民同志掌握了重大線索,于是馬阿姨登門檢查。莫名其妙根本不存在,現(xiàn)實和小說都是一樣處心積慮。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悲喜交加。我轉(zhuǎn)過身,隔著馬路看著對面青灰色的居民樓,我的陽臺在樓群中毫不起眼,我看不出它有什么特別之處讓魔法失效讓居民同志獲得了靈感。隔著馬路還能聽見起落不齊的歌聲,來自蒼老的喉嚨。我出門的時候,那幾個廣場上的居民老同志們不知道緣于什么樣的開始,離開長椅排成一列,扔了拐棍兒擺動手臂邁開大步繞著小廣場,高唱五星紅旗迎風(fēng)飄揚。麻雀們驚恐不安地飛離了枝頭,任何一點聲響都能讓它們倉惶而散。在廣場上,我的陽臺成了老同志們眼里的風(fēng)景。而馬阿姨的登門拜訪只是例行公事。這么想著的時候我忘記了自己的處境,這里的道路有個微小的斜坡,對于用腿行動的人來講,微不足道,但對于負(fù)重的輪椅,斜坡就是斜坡。我和輪椅一起滑動,慣性帶著我們,一個不知道什么時候刨開準(zhǔn)備用來做什么的淺溝阻止了慣性的惡作劇。幸運的是溝很淺,我和輪椅都平安,即使很淺,我也無法獨自讓輪椅和自己離開。就像我心中希望的那樣,很快有人停下腳步,將我圍成一圈,充滿同情地看著我。我被飽含憐憫的人群圍觀,他們習(xí)慣性地聚集懷著自己的心事。不斷有人在向這里匯攏,但好像沒有一個人愿意站出來把我解救出去,有人拿起了手機,連靜音都懶得關(guān),鏡頭咔嚓的聲音接二連三。好奇心是除了同情之外人類和動物都具有的遺傳性本能,對此我毫不懷疑并且暗自高興,對陌生人的好奇通常建立在對方的悲劇性展示上,但終歸是破解隱身魔咒的法寶。幫助我和輪椅擺脫窘境的是我的鄰居。
黑衣女子直起身體面對將要散開的人群:“末世必有危險的日子來到。因為那時人要專顧自己、貪愛錢財、心不圣潔、無親情。相信神,我們才能得救。”有人加快了離開的腳步,匆忙有時候是因為不知所措。目送我和人群離開她,她穿過馬路拉著一位青年的手。那是個特別的人。衣衫襤褸笑容像煙塵一樣浮在臉上,頭發(fā)一綹綹似乎在泥漿里滾過。像一只溫馴的大貓乖乖地跟著她。在這個城市里,不經(jīng)意會看見這樣的人,在垃圾箱邊,在集市上,暖氣溝里。他們不在居民的花名冊上,但他們會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刻板的生活里,似乎和我們毫無關(guān)聯(lián),大家都習(xí)以為常。
精神科的醫(yī)生讓我想起我的隔壁鄰居。我不想隱瞞什么。通常我看見白大褂總是習(xí)慣性地懷有歉意,心懷歉意的人難免縮手縮腳。醫(yī)生說,你放松些,問題不算嚴(yán)重,但是為了更好的效果,建議你先到醫(yī)院住上一段日子,不會很長。我問醫(yī)院的伙食怎么樣。這么問的時候我已經(jīng)決定,即使醫(yī)院的飯菜不怎么樣,我也決心和成箱的方便面告別,它們的味道現(xiàn)在聞起來讓人反胃。
病房在一樓,透過窗戶上手指粗的鋼筋,外面的花園被切割的整整齊齊,這讓我白花花的歉意如同離開了莖桿的韭菜花,只有味道若有若無,這種感覺很不壞,至少我不再因為歉意而神經(jīng)緊張。飯菜的味道很可口,護士很年輕當(dāng)然也很漂亮。在我眼里我的病友們都很溫順正常,如果要他們也填寫馬阿姨的那個調(diào)查的表格,我敢保證,他們在片刻的茫然之后會毫不猶豫選擇打叉。他們都是被自己的親人送來,似乎沒有人是因為那個隆重的通告被帶到了這里。我的病友每個人都有講故事的天分,方方的前生敘述在這里更像一個故事的草率開頭,我聽到了無窮無盡的屬于前生的故事。這些神奇的講述讓我?guī)缀跬藶槭裁磥淼搅酸t(yī)院,但我的腿讓我想起來我為什么跑到了精神科的病房,這次是個好消息,它們一點點恢復(fù)了生氣。
食堂的飯菜和方便面一樣,倒了我的胃口,我想燒上兩盤小菜再來一杯啤酒。可是和我喝酒的方方已經(jīng)不見了,他消失了,我找不到他。站在醫(yī)院的大門口我躊躇了一會兒然后決定了回家的路線,我決定繞一下路,從那片有教堂的居民區(qū)穿過去,我需要散散步。也許我是太想念方方,還想看看信仰的皮毛是如何的華麗。
像所有老舊的城區(qū)一樣,沒有規(guī)劃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高矮各異的建筑,在煙塵滾滾的光陰里理所當(dāng)然地存在,無聲無息地破舊暗淡下去。沒有綠地,街道常常出乎意料地急拐彎,店鋪的招牌新舊不齊。“電視洗衣機電腦舊家具——”,收廢品的高音喇叭拖著長音在樓間出沒,五顏六色的短褲床單在我的頭頂隨著風(fēng)一起擺動。教堂的塔樓時隱時現(xiàn),按照方向走,氣溫不高我穿的有點少。在一條少見的筆直的街道邊,教堂紅色的外墻紅得耀眼,我瞇起眼,抬頭看尖尖的樓頂,無限接近藍(lán)天。我舉起右臂,只有風(fēng)在手指間穿過,什么也沒摸到。放下手臂我再次瞇起眼睛望向尖頂,崇拜來自這樣的凝視,天空對于鳥兒來說都是那么遙遠(yuǎn)。教堂紅色的木門緊緊關(guān)閉,門口有一排隊伍,隊伍很長,順著教堂的外墻一直排到相鄰的樓房外面,中間還越過一條小馬路。有人手里捧著黑色硬皮書在念念有詞,也有人在輕聲交談,笑容和我的精神科醫(yī)生一樣親切。摟抱在一起的年輕人應(yīng)該是情侶,彼此親密依偎,年輕的面孔讓這個隊伍看起來生氣勃勃。成為一個群體的一部分,等待一場活動,也許是一個儀式,我沒什么把握地揣測。本來我很想到教堂的里面去看一看,我很想知道,主的使者會把它打扮成什么樣子。況且我更想知道,主是否會為我們每個人都安排好一個故事。但我不想站在隊伍的尾部等待下去,現(xiàn)在我的腿行動自如,我可以隨時再來。我會再來看看,轉(zhuǎn)身的時候我這么想。走出幾米之后我的想法發(fā)生著變化,我不確定我還會再來,但也不能確定一定不會來。我現(xiàn)在正在接近那座寺廟,空氣中隱隱的有了香火的味道。
三
媽媽說,外面有魔鬼。
媽媽告訴我,我們都屬于主。
我學(xué)會了祈禱。
我還學(xué)會了照顧人。仁慈的主。
媽媽經(jīng)常帶回來一些奇怪的人。
我?guī)椭o他們洗澡,換上干凈的衣服。
給他們理發(fā),剪指甲,喝熱的水,吃剛煮好的面條。
他們像嬰兒一樣被照顧,但是他們總是急迫地選擇離開。
他們干干凈凈地離開,沒有多久,他們就再一次變得無法辨認(rèn)。
媽媽的行為讓居委會的大媽一次次敲門。
隔壁搬來一位新鄰居,我開始以為是一個老頭。
他躲在陽臺上的窗簾后面,我看不見他的臉。
新鄰居在窗簾后面咳嗽,像一個老人一樣沉重地喘息。
他讓我感到害怕。他不出門,也不開窗戶,躲在窗簾后面。
居委會的大媽說,小區(qū)有居民舉報這個新鄰居,是個可疑的危險分子。
我的媽媽也是個危險分子,在居委大媽眼里。
不要怕人的辱罵,不要驚慌于人的毀謗,因為蛀蟲必咬他們。
天國臨近了,你們悔改,信從福音吧。
放學(xué)的小孩子背著書包圍觀媽媽,單調(diào)的表演讓他們很失望。
他們用大聲的嘲笑表達(dá)他們的失望。
居委會的大媽站在房間門口:你們的教友,那個姓雙的老頭,在鄰居的咸菜壇子里撒尿。樓道里的咸菜壇子成了他的尿壺。
馬大媽的嘴角充滿了鄙夷。
姓雙的老頭和他的老婆,在兩年前聽從了媽媽的勸告,信仰了仁慈的主。
他們學(xué)會了祈禱,按時去禮拜。
媽媽讓我和她懺悔,跪在地上請求天父的憐憫,請求主原諒那對夫妻。
我祈禱。我想回到學(xué)校讀書。
媽媽不同意。
一年前,發(fā)生了那件事情之后,媽媽不再讓我一個人離開家。
我也不再到學(xué)校去,媽媽為我辦理了退學(xué)手續(xù)。
那天我從公交車上下來,我發(fā)現(xiàn)我的手機不見了。
每個小孩都會丟東西,我并沒有想起來報警,傍晚的時候有人說他是警察,他們抓到了小偷。
他們需要我去做個筆錄,然后會歸還我的手機。
一個人在暗淡的路口,有些心急。
一輛面包車成為了我的噩夢。我只記得噩夢的存在,忘記了內(nèi)容。
因為主的佑護,我安然無恙。媽媽說。
媽媽說,那天她看見了主的降臨,還有魔鬼。
魔鬼會受到審判,去往地獄。
我希望主能讓我回到學(xué)校。
我按時禱告??墒沁@次,禱告似乎沒用。
我告訴媽媽我要回到學(xué)校去。
外面都是魔鬼,她堵住了門口。
我在陽臺上,打開了窗戶。
媽媽尖叫,窗外有魔鬼誘惑我的女兒,她撲了過來。
也許窗外真的有魔鬼,魔鬼把媽媽拉了下去。
四
我在寺廟耽擱的并不太久。站在馬路的這一邊,隔著飛揚的塵土,我看到了我的陽臺,陽臺還是那副毫不起眼的樣子?;氐郊覒?yīng)該打開窗戶通風(fēng)換氣,我想。廟很小,甚至連那個黃色的外墻都有一半是我的想象,外墻只有一半,的確是黃色的,另一半是隔壁民居灰色的的水泥圍墻。兩分鐘不到我就參觀完了所有的房間,然后站在院子當(dāng)中的銀杏樹下,想象方方來這里抽煙的樣子。廟的四周是多層樓房,陽光只能從樓房的空隙間灑下來,屋頂黑色的瓦塊在陰影里沉默。很安靜只有三個人。我,站在樹下剛剛醫(yī)好了雙腿。門口賣香燭的老年阿姨,黑黑瘦瘦的戴著假發(fā)。還有一個人穿著灰色的僧袍,在院子里曬著被子和老舊的木頭箱子。樹上一顆果子啪地一聲落在腳邊,黃色的果肉甩了出來。我離開樹來到最大的那個房間,跨過高高的門檻。一座巨大的佛像金碧輝煌,沒有陽光,不用瞇起眼。視線籠罩無處不在,目光相遇,一片麻雀的羽毛,褐色,單薄,失去重量,無遮無攔的孤單。不知不覺我曲下了我剛剛好起來的膝蓋,跪在那里。當(dāng)我跪下來我發(fā)覺一切都變化了比例,視線里的世界在重新組合,陌生但不覺得詫異。羽毛慢慢降落,麻雀之于天空,微不足道,我突然理解了方方,他是我的兄弟,他先于我看見了那片羽毛。難以置信的是我突然開始哭泣。
穿過馬路,我來到黃色的欄桿前,路口紅色的地磚上沒有黑衣服的女鄰居歡迎我。在那座教堂的門外,等候的隊伍里,我看見了蘋果和一個陌生的男人。蘋果的褲腳輕巧的挽起露出白皙的腳踝,她換了新的發(fā)型,涂抹了顏色鮮艷的口紅,飽滿、濕潤、柔軟。她在隊伍里那么耀眼,幾乎晃花了我的眼睛,讓我看不清楚她身邊那個男人的樣子。她依偎在那個男人的懷里望著遠(yuǎn)處,沒有看見我?,F(xiàn)在陽光依舊刺眼,刺眼的陽光也讓我想起剛才穿灰衣的僧人,太陽底下攤開被子,扯平褶皺,拿出木箱子里的毛巾,肥皂,慢悠悠一件件擺放在陽光底下。我很想問他是否認(rèn)識方方,還有院子里那棵幾百年的銀杏樹是否已經(jīng)接近永生。我只是猶豫了一下,陽光就已經(jīng)移到了別處,周圍樓房留給這塊空地的光照很短暫,他和戴著假發(fā)的阿姨開始收起攤開的柜子和被子。
麻雀在廣場上空呼啦啦地繞著圈子,老頭老太們離開了健身器材和長椅,聚集在陽臺的下面七嘴八舌。有人在我的前面,慌慌張張一路小跑。我走過去,似乎發(fā)生了不同尋常的事情。你是魔鬼。尖利的聲音穿過人群,一個肥胖的老太太正在彎腰試圖扶起躺在地面上的人。不要碰我,你也是魔鬼。我的女鄰居,穿著黑色的棉襖躺在樓下的青磚地面上。她似乎受了傷,一條腿毫無生氣。雙手胡亂在胸前揮舞,疼痛讓她大聲呻吟同時尖叫著拒絕別人的幫助。她也看到了我,你是魔鬼,食指筆直的指向我。馬阿姨正向這邊跑來,不要動不要動,救護車馬上就來了。她的聲音急促而不容質(zhì)疑,那口齙牙雪白無瑕。
救護車很快閃著藍(lán)色的頂燈直接開到了廣場,擔(dān)架上我的鄰居被塞進車廂。你們是魔鬼,車門哐的一聲隔絕了聲嘶力竭的喊叫。二樓的陽臺上站著頭簾濃密的孩子,雙臂抱在胸前向下俯視,宛如商店櫥窗里的陳列模型。我覺得此時對她微笑不合時宜,我們還沒有彼此打過招呼。
救護車呼嘯著離去。馬阿姨最后也坐了上去。廣場上的老人和重新回到樹上的麻雀都在熱烈的討論,生活里這樣劇烈的情景不是每天都能看到,這個下午可以談?wù)摵荛L時間,同情心在事不關(guān)己的時候大多泛濫。我推開窗戶,通風(fēng)換氣。在陽臺角落一堆垃圾里面我發(fā)現(xiàn)了幾頁紙,它們曾經(jīng)屬于那本破舊的雜志,我知道了那部小說的大概。小說里面有個叫張偉人的青年,因為偶然,擺脫了宿命成為一個救人的英雄,但他并不是主角。悲慘的主角是一位孤兒,在一個平常的凌晨,一頭從工地的二樓摔了下去。我想我明天一定要找到方方。
鄰居小姑娘還站在陽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