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悶悶
1
天微亮,阿欣就起床,風(fēng)整晚沒住,此時才徐緩下來。推開門,余風(fēng)鉆進來,好冷。她趕忙縮回身子,關(guān)門到隔壁母親的房間,在床邊椅子上坐下。愣怔半天才起身,到窗前把窗簾拉嚴(yán)實。到廚房去做飯。今日事情多,主要是得下山,買平時吃食,煮稀飯,拿勺子舀小米,聽到碰到罐底的咣啷聲,最多撐不過三頓。以往這些有母親管理,根本用不著她。自前年初秋,這一切落在了她身上。
山路多,母親基本都帶她走過,有條路做了特別叮囑,不可走。她問為什么,母親不言。也就沒再深究。到鎮(zhèn)上,要走一個多小時。到岔路,她突發(fā)奇想,何不走走那條不準(zhǔn)走的路??蓵r間好緊張,還是下次走?她拿不準(zhǔn),猶豫多時還是走了。說不準(zhǔn)這條路更快捷。不想那么多,走便是。一路沒什么不同,窄道,道邊花草樹木都大同小異。陽光灑在林間,把空氣照了個清澈。鳥忽飛忽落,好不頑皮,或覺不夠,就立在枝上嘰喳。她會心微笑,循聲望去,鳥已飛向了湛藍(lán)的天空。遇見河流,站定,閉目傾聽。不久便發(fā)現(xiàn),潺潺的流水聲里有別的聲音,到邊沿往下看,有人在河邊說笑拍照。她看得出神,不覺人多起來,直至有人喊,你是花茶寺的嗎?她慌了神,說,不是。轉(zhuǎn)身就走,不再管顧后面的聲音。
花茶寺她知道,離她住的地方不遠(yuǎn),模樣布局別無二致,能稍寬闊幾分。她去過,確實名不虛傳,花多,蝴蝶就多,到了春夏,甚是可愛。茶樹不多,味道別致,入口平常,至喉嚨處卻大有奇異,多人喝過多人陶醉。因為此,兩三年前,有人拍照做片子,知曉的人多起來,她和母親再沒去過。以往母親愛去那里,一待就是一天。
好容易不見聲音,走了會兒,誰想又遇見,差點碰個正面。到鎮(zhèn)上,徑直走向店面,把該買的買完,不放心,就坐在臺階上仔細(xì)清點思考。確定沒有漏掉,方才起身回去。太陽偏西,灑下的光就不那么溫暖。出了街道,走出百米,又折回去,走進街道末尾的一個店面。男人專心做著什么,明亮被遮擋,怒氣橫生,便說,走開。她輕輕讓開,低聲說,對不起。男人抬頭看,說,又是你。她說,嗯。男人放下手里的活,端起邊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嘴里攪動幾下吐出,說,錢湊齊了?她額上有了細(xì)汗,背上的竹簍實在沉,放下又不好,吃力地說,沒有,我想再看看。男人說,有什么可看的,整個鎮(zhèn),除我以外估計就你看得多。低頭繼續(xù)做手里的活。她站在邊上,跟著空氣一起靜寂,太陽落下的聲音讓她焦急,又不想放棄。等待著,墻上掛著的鐘,一分一秒地走著。她起初覺得秒針的錚錚聲討厭,不成想她現(xiàn)在不但適應(yīng),而且逐漸享受起來,抵消著落日聲音的焦急。男人停歇之余,看她還沒走,便從玻璃柜里拿出來,遞給她,說,看吧。她欣喜不已,過去接住,兩手合住,像是要從河里掬起水,露出小孔,放在眼睛上。她笑出聲,不自主地說,真好。男人說,當(dāng)然好,不看花費了多少時間。她點點頭,遞給男人。男人說,放在柜子上。她想放又沒放,掏出衛(wèi)生紙,鋪展在柜子上,小心翼翼地放下,然后說,放在這了。男人說,好的。她看門里的陽光退出多半,看看柜子上的蝴蝶石,再說,放那了。男人說,嗯。她轉(zhuǎn)身離開,前腳邁出門檻,男人說,現(xiàn)在有多少錢。她說,不到一百。男人說,差得遠(yuǎn),這樣,我這里需要很多蝴蝶,你若能帶來,一只給你五塊錢。她若有所思地看著男人,想說什么又沒說,走了。男人在后面喊,想好了的話,下次就可以帶來,如今正是季節(jié)。她沒回頭,一定要趕在落日前回去。
踏進院門,太陽的少半張臉還在,她長舒口氣。進到母親房間,放下竹簍,掏出新買的窗簾,踩著板凳端正掛上。開燈,才記起,忘記買燈泡了。母親不喜現(xiàn)在的白色燈管,本記著買以前用的燈泡,能發(fā)出昏黃的光。她失落地坐在床邊,母親醒著,說,路上不順利?她說,還好,我給你倒水喝。母親說,燈關(guān)了吧。她走到開關(guān)前止住,靈機一動,到竹簍里翻出黃色塑料袋,套在燈管上。雖然效果不佳,但多少有些作用。她過去坐下,拉起母親的手,放在自己臉上,說,我去看蝴蝶石了。母親說,怎么樣?她說,真好。她去做晚飯,煮稀飯,熱饃,挑拌咸菜,好了后給母親端來,沒吃幾口,看著很是疲憊,她幫扶著躺下,關(guān)掉湊合的燈,不大的房間安靜得可怕,她要打破,活泛起來。左思右想,找話題,幾分鐘后她終于想起,說,你知道嗎?我今天看見了制作蝴蝶石的過程。母親說,不是胡謅?她堅定地說,親眼所見。于是就若有其事地講起來,以看到男人手中的活計為基礎(chǔ),添枝加葉,仿佛真是那么回事。母親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她輕聲移出,回去整理自己的房間,過會洗漱,躺下如母親一樣,睡去。
半夜醒來,眼睛睜開得沒有預(yù)兆,不合理又合理,講不出任何理由,只好讓眼睛留出空隙,平和所有。仔細(xì)想,她做夢了,雖然現(xiàn)在想來七零八落,可整體輪廓還在。她不由自主地去摸牙齒,這下可以證實真是夢。心里還是惶恐,鄉(xiāng)人常說,夢見牙齒掉落或下雪,可能是家里有老人會離去。她不信,凈騙人,她會到前院的山寺求得保佑,化解這些謊言。山寺是小寺,不比花茶寺,香火更是寥落,整年也不來幾人,但其佑護眾生卻是相同。她等不得天亮,想此刻就去,無奈害怕,不敢出門。轉(zhuǎn)念想,即使不去也不礙事,就她平時為其清潔上香燒紙,定能庇佑她們。這樣想安心了許多,后來不知如何又睡著了。
一早,她們吃飯時,母親說,昨天迷于聽蝴蝶石的故事,忘記告訴你,花茶寺后面也有,立于林間,夜里有光芒。她說,我下次去留意。母親吃得香甜,她心生慰藉,難得吃這么香,又害怕吃多,她時刻觀察著。她去倒水,問母親要不要茶葉,這可珍貴,她上次應(yīng)花茶寺老和尚之邀,喝茶說話,臨走時給包的。來那么多游客,不乏特別有錢的,無論開出多少錢也不能如愿。母親說,不要。母親起初喝,一天晌午,說自己得了旨意,不可再喝,得停段時間,頻繁喝,這是對花、蝴蝶、茶乃至萬物殘忍的吞噬。她理解母親的說法,不過每次還是扔進幾個浸泡,泡好后倒入另一杯子,昏暗的光線遮蔽了清淡的茶色,母親就其喝下。
2
春來日暖,游人不住涌往花茶寺,她幾次在隱蔽處看,人頭攢動,花前茶樹前被人圍聚的像孫猴子頭上的緊箍咒,她只好退回,難以捕到蝴蝶。她住處周圍也有,飛在花叢,捕來不易,少而頑皮,似花間精靈。傍晚她坐在溪流邊的石頭上,看落日涂抹天空。水里有新鮮的花瓣,可人又凄楚,溪流源頭不知在哪里,經(jīng)過的地方也多,其他不曉,花茶寺和她這里肯定有。看著花瓣跟著溪流遠(yuǎn)去,她也該回去了。
離下山的日子不遠(yuǎn),昨天捕到三只,放在塑料袋,故意戳破小孔,讓空氣進去。后幾天又捕到七八只。晚上和母親吃飯,坐在燈光外的黑暗里,她說,明天會把燈泡買回。母親說,不急。她去關(guān)燈,準(zhǔn)備回房收拾,好明天下山。沒有直接離開,而是回到床邊的椅子處,坐下。母親說,講講做蝴蝶石的過程。她欣然答應(yīng)。這次講,她想到好多前面沒有想到的細(xì)節(jié),到后面,她聽到細(xì)微的呼吸聲,給母親蓋好被子,出去。
睡前她去看塑料袋里的蝴蝶,手電一照,十來雙花翅膀飛動,好一會兒她才離開。夜里她也不知自己睡得怎么樣,有什么又沒什么,甚至睡著沒睡著都分不清。起得早,劈柴燒火做飯,照顧母親吃過,陽光簇新,落于林間,她把裝蝴蝶的塑料袋放入竹簍,沿小路下山,這次沒再碰見吵人的游客。
到鎮(zhèn)上買齊東西,與上次差不多的時間,來到店里,男人在喝茶,看玻璃柜里的蝴蝶。出門時陽光漫天,到鎮(zhèn)上不多時便消失,這會兒變得陰沉。男人的眼睛沒離開,說,要什么自己看。她說,蝴蝶石。男人抬頭,說,是你啊,錢夠了?她說,不夠。走過去,放下竹簍,取出塑料袋給男人,男人接過,從玻璃柜里拿出蝴蝶石,放在柜面上,帶著塑料袋去了后面。她在等待中,拿起蝴蝶石,攬于兩手間,扣住眼睛,蝴蝶飛舞,倒映在眼睛里。男人揭簾而出,提著塑料袋,說,這兩只死了,不能算錢的。她放下蝴蝶石,接過塑料袋,放進竹簍,背起。男人從抽屜里拿出四十五塊錢,給她。她捏在手里,快步走出鎮(zhèn)子。
走著走著掉了眼淚,用手抹去。站住,放下竹簍,倒出塑料袋里的蝴蝶。花翅膀,嫩草,陰天,遠(yuǎn)處的山間云遮霧繞,她躺下,閉上眼睛。回到家已經(jīng)完全不見太陽。母親聽見是她的腳步,說,阿欣回來了?她應(yīng)了聲,去做飯。母親說,給你一個人做,我不餓,喝杯水就好。她說哦。今天在鎮(zhèn)上走,看到蔬菜店,買了西紅柿黃瓜,正好在春天,可做揪面片,倒西紅柿醬和挑拌的黃瓜菜。給母親端去,扶起來吃。吃飯得開燈,換上新買的燈泡,光線最好。給母親喂一口,她自己吃一口。不知覺吃了多半碗。母親喝水,她坐在邊上,看著厚厚的窗簾,如意的燈光。母親忽然說,見過花茶寺的蝴蝶石了?她才想起,誠實說,還沒,哪天專門去看。母親說,講講蝴蝶石的制作過程。她有了興致。完整地講了遍,看母親平靜地躺著,她關(guān)燈,輕合上門。掏出男人給的錢,放在盒子里,加上前面的,還差得遠(yuǎn)。長出口氣,坐在椅子上,不再動彈。
到甕里舀水洗臉,摻些熱水,用手掬起撲在臉上。她看到幾只蝴蝶,楚楚可憐的模樣,停住手,看盆里的水和雙手,空空如也。再掬起水,往臉上撲打,留了心眼,快接觸到臉時猛地止住。什么都沒有。躺在床上,睡不著,強迫自己閉上眼睛,一個多小時過去,依然清醒。房間角落不知什么蟲子在作祟,發(fā)出沙沙聲,越發(fā)煩亂。起來尋找根源,能聞得聲音,無法禁止?;氐酱采希上?。房后的石縫里流淌出水,今晚異常好聽,滴答滴答地落下,令人心曠神怡。她跟著水滴落的節(jié)奏,慢慢睡去。眼前的蝴蝶縈繞她周圍,逐漸一只兩只地減少,直至全部消失。
午后,花茶寺的老和尚讓她到寺里,她放下手里的活,背上竹簍,順路撿些柴禾。到寺里,好熱鬧。沒有誦經(jīng)聲,樹上不見鳥兒,花茶間的蜜蜂嗡嗡作響,迫使游人避開。泉水有些渾濁,底上沉有硬幣紙幣。小和尚帶她到山上,老和尚坐在房間,泡了茶等她。他們說話,走時帶了老和尚準(zhǔn)備好的茶。回到家里,想起剛進院門時的情景,花朵上空來了好多蝴蝶,這算是上天的安排嗎?倒了熱水,給母親泡水喝。
3
再次下山,她帶了差不多三十只蝴蝶。一路上她的心情起起落落,說不出的難受。幾只蝴蝶總是跟著,飛得忽高忽低,忽遠(yuǎn)忽近,忽隱忽現(xiàn)。她不敢再走,腳狠跺地面,發(fā)出沉悶的響聲,腳上自然有陣陣麻木。走到邊上的草叢,放下竹簍,拿出塑料袋,松了塑料袋扎口,能飛就飛走吧。微風(fēng)拂過,扎口攢動,空氣里的微風(fēng)頓時美麗了許多。她過去系緊扎口,還剩幾只。到鎮(zhèn)上直接去了店里,男人和幾個女人說話,女人纖細(xì)如蔥的手正把玩著蝴蝶石,她不去看,躲出去。女人們前腳走,她后腳進去。男人笑瞇瞇地收拾桌上各式各樣的石頭。她靠近,看蝴蝶石還在,松了口氣。男人說,差點就沒有了。她說,留給我,我會把錢湊齊。男人搖頭,留蝴蝶石在柜面,說,有人來買我就賣。她說,我最近就買。取出塑料袋遞給男人,男人提著去后面,一會兒出來,說,才五只。她說,下次我會多帶些。男人說,希望石頭下次還在。她堅決地說,我肯定買。接過男人遞來的錢,走了。
在鎮(zhèn)上走,街邊的人和貨物都變得虛無縹緲,地面軟綿,來往的人不存在,剩下如水如氣流動的形狀。她似乎沒什么要買的,大不了走到街頭再走回來。突然,有人喊她,她回頭看,沒人。整條街都死寂沉沉,繼續(xù)前行。有人追上來,拉后面的竹簍,她不在意。又拉衣裳,她沒知覺,定是風(fēng)吹的。又觸碰她的手和胳膊,她明白這不是幻覺,是有人找她。她轉(zhuǎn)過身,一個圍著圍裙的女人,堆著笑容,說,叫你半天,你不答應(yīng)。她說,什么事?女人遞給她張名片,拉她到邊上的安靜處,說,聽說你是山里來的。她說,聽誰說?女人說,別管了,就說是不是。她說,是。女人說,山上肯定有兔子。她說,有。女人很激動,說,那給我賣幾只,怎么樣?她說,做什么?女人給她指不遠(yuǎn)處的店面——老孫家兔肉,里面坐滿人,她們走近,女人進去端了碗兔肉讓她嘗。她轉(zhuǎn)身就走。女人不明所以,追趕上來,問其原因,她不答,只管走。女人著急,強拉住她,說,莫名其妙,我又不會虧待你。只要你能帶來,無論何時,每只都能給到五百。她猶豫些許時間,掙脫女人的手。
出了鎮(zhèn)子,步子邁得飛快,眼前皆是那會兒看到的情景。肥的瘦的,坐在里面,桌上擺著熱氣騰騰的鍋,手拿筷子,這里那里地挑,送入嘴里。門外壘著好多兔皮,女人手里端的肉,飄散著香。突然出現(xiàn)多雙眼睛,縈繞在她周圍,凄楚傷悲。路上暈暈乎乎,回到院子,月已懸天,清亮的光好冰好涼。進門放下竹簍,去母親房間。憑感覺,到床邊的椅子上坐下。母親的身子窸窸窣窣,她幫扶著靠在床上,坐著。她坐了會兒,起身去燒火做飯。飯熟后,順手洗凈鍋,續(xù)上水,晚些給母親擦洗身子。母親吃得還行,坐累了,她給放平,睡下。母親說,今天去看蝴蝶石了?她說嗯。母親說,講講是怎么制作的。她說,好。她講得有些亂,沒有條理,不過很有感情,好像蝴蝶石就在眼前,她們正看著。母親發(fā)出笑聲。她說,好看吧。母親沒有回應(yīng)。隔壁鍋里的水有了吚嗚聲。她看母親睡熟,才去管鍋里的水。熱的冷的摻兌好,用手去試水溫,有了微笑。端著稱心的水,擺動綿軟的毛巾,擰干,游走于母親的身體上。
水倒在花壇里,清月皎潔,手拿空盆,站在院中央,看天看地,看前看后?;氐椒块g,收拾,擺放好用過的家什。從抽屜里拿出錢盒子,坐在床上,連上今天賣蝴蝶的錢,仍舊差得遠(yuǎn),去鎮(zhèn)子上感覺沒去。她大概只是想去看看蝴蝶石??此?,心就平安。今日的驚險,日后依舊存在,聽男人話音,只要價錢合適,他不會為她存留。她蓋上盒子,熄燈,躺下。蝴蝶石明天會不會就不見,或者這會已經(jīng)不在,不會,既然今天的人買不對,說明有不如意的地方。也是,她看著好,別人不一定看好。有了些許的安慰。轉(zhuǎn)念再想,煩惱無數(shù),她不敢冒這樣的險。
思來想去,不知不覺已至半夜,月光涌到床邊。房后的水滴聲,有些慢,像氣息不足的人,好半天才能呼吸。她干脆起來,坐到母親身邊。夜深了就寒冷,去床邊找衣裳,卻不知如何鉆進了被窩,睡著了。
早上洗漱完,去外面的地窖里拿土豆,順便拿了些紅薯。她做稀飯煮紅薯,母親說好吃,就多吃了幾口。她說,好吃以后常吃。母親搖搖頭。她翻種院子里的地,出了汗,倒上清水,在藍(lán)天白云下擦洗。手放進水里,一起靜止,攪動幾下,水中有漩渦,周邊開始飛速旋轉(zhuǎn),仿若風(fēng)火輪。陽光變成五顏六色,跟著飛轉(zhuǎn),扭結(jié)成精美的繩子,蕩漾在枯藤上。洗畢,到母親身邊說話,再翻地。沒幾下,撂下活計,去翻攪拿回來的紅薯,挑揀大小勻稱的裝在竹簍,背上出了院子。
不高的院墻,粗簡的大門開著,她進去,女人正咕咕地喂雞,看她進來,熱情地迎上來。她靠碾子坐下,脫掉竹簍,拘謹(jǐn)?shù)卣酒饋怼E宋惯^雞,挑幾根胡蘿卜,切碎放在磚墻后,她走過去,陽光照耀下的絨毛看著柔軟舒適,不禁說,真好。女人說,你喜歡?她說,我媽喜歡。女人二話不說,進去抱兩只給她。她把竹簍里的紅薯倒下,讓放在竹簍里,蓋上蓋子,然后說,這些紅薯給你,你做飯吃。女人說,不用的,那兩只不值幾個錢。她說,必須給。女人收下紅薯,往家里拾掇。
路上走得急,大部分是上坡路,氣喘吁吁,找到石頭坐下休息。透過竹簍縫隙,毛絨絨的兩團,時而靜止時而跑動。她享受陽光的滋潤,盯著看,眼睛不多時便酸澀疼痛。晚上,她和它們一起睡,一刻也離不開,生怕消失不見。好像它們擁有無數(shù)個變化,稍不留心就會變成空氣,摸不著看不見。
她們吃過飯,母親說,春天來了。她說,夏天也快到了,很快你就能看見。母親要她講蝴蝶石的事情,她講得順暢,講到石頭如何蝴蝶如何男人如何在夜里蝴蝶石又如何。母親睡得越來越無聲息,她講完,這次真拿不準(zhǔn)母親是什么時候睡著的。許是她剛講不久。
挑選個好天氣去鎮(zhèn)上。愈是接近鎮(zhèn)子,竹簍里就愈是焦躁不安,發(fā)出嘶哩嘶啦的聲音,她輕拍幾下竹簍,能安靜會兒。到平展的草地上,她著實不忍心,它們也是生命,何不也做些成全。正是晌午,一切明媚,小心打開竹簍,兩只靜下來,互相依附著,嘴巴蠕動著,胡須跟著動。她伸手去摸,它們即刻警惕起來,躲閃過去??此鼈兓艔垼辉偃ッ?,扶著竹簍看,說,我也不想這樣,你們只要保證不跑,我就放你們出來會。它們依偎在角落,身體起伏著,白色灰色的絨毛真好看。她找了兩塊小石頭,綁上繩子,抱出它們,分別系在腿上,它們看有機會,就跑,試圖奔向遠(yuǎn)處。但沒跑幾步,就發(fā)現(xiàn)不對,轉(zhuǎn)頭看后腳,繞半天圈圈,不得結(jié)果,于是臥在原地,頭伏在草地上。她還是等了會兒,過去撿起石頭,催趕它們跑,它們不跑,一動不動地臥著。最后,她抱起它們重新放入竹簍,解掉繩子。向鎮(zhèn)上走去,它們沒發(fā)出任何聲響。
到街上轉(zhuǎn)悠,經(jīng)過女人的店,她猶豫再三,終究沒停站。也不知第幾回路過,女人出來,看見她,就迎上來,嬉笑著說,帶來了?她站住,沒看女人,店里的人比上次更多。女人帶她到后院,血腥味濃郁,男人在剝皮剁肉,然后清洗入鍋。竹簍里無聲無息,她感覺不到任何重量。女人說,拿出來吧。她呆愣住。女人進去拿什么,她站在這里,頭暈?zāi)垦#車乃薪允翘摷?。女人拿錢給她看,問幾只?她低聲說,兩只。女人數(shù)一千給她,她示意在竹簍里。女人歡快地打開竹簍,提溜著耳朵,它們掙扎,四腿亂動,眼睛變了形狀,看著她。被扔進鐵籠子,背對著她。她捏著錢,失魂落魄。女人說,確實不錯,再有送來,有多少我們要多少。她說,不會再有了。裝起錢,出了巷子。
4
男人見她來,自然從玻璃柜里拿出蝴蝶石,低頭繼續(xù)做自己的事,隨口說,多看幾眼吧,有人明天要買走。她坐下,捧起蝴蝶石,前后上下左右地看,捂在眼睛上看,越發(fā)地靈動,飛舞的身姿真是美妙。男人說,這次帶了多少蝴蝶?她說,沒帶。男人說,放棄了?確實有些貴。她不管這些,只顧自己看,掏出手絹,小心包裹起來,說,還是那個價錢?男人說,不能再少。她掏出女人給的錢,推到男人眼前。男人一愣,說,好,那就給你。找了幾十塊錢給她。她順著山路往回走。
到那片平展的草地停住腳,兩根繩子上綁著石頭,平躺在草地上,她順著繩子看去,只有山和樹,陽光稀稀疏疏,落于山林里?;氐郊遥炔患按侥赣H房間,掏出蝴蝶石,漆黑里有蝴蝶懸于空中。她得掛起來,找了黑線,吊在房中央,她吹口氣或搖動,剔透的蝴蝶石就飛動。母親醒來,看到后欣喜不已,她過去扶著坐起,母親說,飛起來了。她說,是的。為有自然的風(fēng)拂過,她夜不能寐。夜里,她到陰面的墻上鉆幾個小孔,為防止有光亮進來,蒙上黑紗布,正好是風(fēng)口。紗布細(xì)密,風(fēng)進來的少,不過已經(jīng)夠用。懸著的蝴蝶時不時就會飛舞起來。
吃完飯,母親躺下,她坐在邊上,撫摸著母親的手,講蝴蝶石的故事,現(xiàn)在的故事越來越豐滿,她講到放光的石頭和蝴蝶都是世間的精靈,經(jīng)過百年甚至千年,吸收天地間的精華及甘露的滋潤,方成,白日不敢飛動,怕世人疑心,只有到夜深人靜時,兩者融為一體,飛舞在花叢樹林,直至飛到咱們院子。她經(jīng)常給前院的佛像燒香燒紙,去山上時會順便采摘些花回來,插在瓶子里,立于佛前。蝴蝶和石頭看其花有異香且美麗動人,就落于此間。閑于無事,飛到您房間,從此不愿離去。母親醒來,看一眼蝴蝶石,又看一眼她,說,飛起來了。她說,是的。
游客越來越多,花茶寺出了亂子,兩個和尚看多了花草看多了山水,心本平靜至極。自年前有人再來此拍宣傳片,年后游人劇增,寺里吵雜無比,男男女女花花綠綠盡顯,天氣轉(zhuǎn)暖,穿著更是裸露。他們心起波瀾,原先看透的被彌合,只好去紅塵里翻滾。她這里也多了幾分雜亂,有小簇游人來前院小廟,順路來她這里。她關(guān)上后院的門。有人就推就喊,要進來。母親說來了人,讓她去開門。她說沒必要。她害怕眾人涌入,將這里弄得破碎。
人們看沒人來應(yīng),停站會兒便離去。她長舒口氣。
有人走就有人來,花茶寺來了新人,老和尚讓她過去,到山上的房間。她去了,老和尚依然泡茶,與她對坐。她問,有什么事?老和尚喝口茶,說,廟里新進的有做過中醫(yī),會治病,你帶去讓他瞧瞧你母親的病。她說,好。和尚跟她到家里,進房間看她母親,手指搭在胳膊上,思索。問母親些問題。到外面,與她說,盡量多地陪病人。她點點頭。和尚走了。
她頻繁到山里及周邊村子買吃食,爭取做到每頓飯不重復(fù)。母親有喜歡有不喜歡。吃過飯,母親看蝴蝶石飛動,就說,飛起來了。她講蝴蝶石的故事。母親說,花茶寺后面的那個更大,現(xiàn)今里面應(yīng)該有好多蝴蝶,到夜里也放光,不過有固定的時間。她說,我找個夜晚去看。對蝴蝶石的形成,她的想法越來越多,努力去豐富去描述。不過,說再多也只是里面的滄海一粟。蝴蝶石本身便神奇,綿軟又堅硬 ,只有幾只蝴蝶可以飛入,停在里面,經(jīng)過月光的照耀,熠熠發(fā)光。母親睡得越來越快,有時她還沒開始講,便睡著。
盛夏,母親身體不住消瘦,吃再多也沒用。有時深夜哼哼,她過去看,輕拂蝴蝶石,母親的哼哼聲逐漸不見,以一句“飛起來了”結(jié)束。她去花茶寺請和尚來,和尚這次在里面待了很久。她要過去,和尚用手示意不用,她燒火熱水,泡上花茶寺的茶,有蝴蝶飛來,跟著杯里冒出的熱氣飛動。和尚出來,她端茶,和尚不喝,說,讓蝴蝶石跟著她吧。
5
下了整夜雨,她去母親房間,在門口站了許久,里面裝滿冷清。她把蝴蝶石給母親,母親推開,讓她留著,說,終究會飛走。她不好違逆母親的意愿,就留下,掛在房間。母親坐的時間長,想要躺下,她像往常,去幫扶著躺下。母親的頭落在她胳膊上落在懷里落在手上。她給放平,蓋好被子,講蝴蝶石的故事。坐到深夜,她累到極點,趴在床邊睡著。有風(fēng)進來,蝴蝶石飄動,她看到蝴蝶石里的蝴蝶飛出,聽見母親的聲音,要飛走了。她醒來,摸母親的手,刺骨的冰涼流經(jīng)她全身。
她起床去山上,泥土味很濃,花朵樹葉草叢都沾有晶瑩的露珠,她走過,帶起風(fēng)及動靜,渾圓的露珠滾落,滴答一聲,碎掉,滲進泥土。太陽在山后放出光芒,照耀黑夜殘余的陰暗,又要熱了。簇新的空氣迎面撲來,她到土包前跪下,從口袋里掏出蝴蝶石,放下,她起身,數(shù)不清的花翅膀從四面八方圍聚過來,遮蔽了她的眼睛。她站著,不能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