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騰一晚上,回到宿舍,九點鐘才剛剛過,正是平時放學時間。老大說,今晚我們過周末。掌聲立馬響了起來。
大家歡呼雀躍著,唯有水福沉默不語,只淡淡一笑。
其實水福也很喜歡熱鬧,但他有他的計劃,這個計劃由來已久,卻一直未能付諸實施。水福總有些膽怯。更重要的是,他想把計劃拖得久一點。一個半月前,計劃定在這樣一個夜晚。就要行動了,水福很想靜一靜,但既然大家都想鬧,也只能由他們鬧。但愿別鬧得太久了,否則會影響到他。這是水福一個人的秘密,不想讓別人知道。
水福就讀的學校離他家很遠,在一個小鎮(zhèn)子上,除了本鎮(zhèn)的幾個學生,其他的人都住校。學校每個月放兩天假,月底能回家。大部分時間在校內,從清晨起床到晚上睡覺。周日雖不能回家,但上午都是自習課,也不用早起,周六可以晚一點睡,可以吹吹牛,有興趣唱歌也行。這段時間,水福聽了不少歌,像《水中花》《難舍難分》《不是我不小心》什么的。水福還聽他們說到一個叫譚詠麟的人,知道他外號叫譚校長。水福想,校長肯定很老了,居然還在唱歌,
不簡單啊。他們學校校長也是個老頭,卻不會唱歌。
周六晚上最熱鬧,明天才周六,但因為不用早起,所以也沒必要睡得太早,這可以理解。水福趕緊刷牙洗臉,動作慢一點,就要摸黑上床了。
洗好腳上床,水??戳丝创差^的鬧鐘,時針指向九點半,離熄燈還有一刻鐘。他趕快拿出一本書,看了起來。書是從學校里借的,叫作《畫眉鳥》,作者是古龍。諸多武俠作家中,水福最喜歡的就是古龍,他的作品充滿懸念,拿起來就放不下。尤其是《楚留香》系列。水福曾看過《血海飄香》《大沙漠》,之后還準備看《蝙蝠傳奇》《午夜蘭花》。
再好的武俠書,白天都沒時間看,只能在晚上睡覺前看。
水福正看著書呢,突然停電了。值班老師開始查夜。他們知道今天情況特殊,也不太較真,象征性地轉一圈,都回家睡覺去了。
晚會中斷一小時,我宣布,現在繼續(xù)進行,大家踴躍表演吧。老大一聲令下。
還有人在忙著洗臉洗腳,也不等他了。大家輪流唱歌,水福又聽到《水手》《星星點燈》等歌曲。很快輪到水福了。以前水福都講故事。他看的書多,肚子里的故事能講三天三夜。忽然有一晚,大家不讓他講了,水福就吹笛子。吹《南泥灣》,吹《十五的月亮》。然后再吹《南泥灣》,再吹《十五的月亮》……
“今晚不能吹《十五的月亮》,我們都聽十遍了!”有人提意見。
“也不能吹《南泥灣》,至少聽十一遍了!”有人附和道。大家哈哈大笑起來。
“可是,我就會吹這兩個?!彼殡y地說。
“那就學貓叫狗叫,看人家六毛,學狗叫學得多像呀,受過專業(yè)訓練的。”有人開玩笑。那個叫六毛的噓了一聲,大家又笑了起來。
狗叫水福學不來的。
貓叫也不行。
水福握著笛子,不知道如何是好。
“那就唱首歌吧?!崩洗笳f。
這樣也行。初中時開元旦晚會,水福倒是唱過歌,唱的是《一條大河》。只是好久沒唱了。水福清了清嗓子,唱了起來。唱著唱著,大家都跟著唱起來,效果還不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唱完之后,輪到下一個人表演。水福便安心地聽,期待著晚會早一點結束,因為十一點半左右,還要趕一班火車。
一想到能坐火車,水福就興奮得要命。
水福還從來沒坐過火車。
其實,水福是有機會坐火車的。
水福的家離學校三十多公里,兩地之間通火車。只是水福坐火車不方便。學校離火車站很近,跑步前進,也就十分鐘左右,甚至七八分鐘都能趕到。但水福家離火車站遠,有五六里路。如果坐火車,水福要從家里走到鎮(zhèn)上,下了車之后,再從車站走到學校。這樣還好些,家人可以送他去車站。回家就有些麻煩,從學校去車站上車,下車后只能走回家,是沒人接的。所以水福每次上學都乘汽車。乘汽車,可以直接從家門口到學校門口。
有那么兩回,水福也萌發(fā)過坐火車回家的念頭。他的同伴就有坐火車的,因為他們住在鎮(zhèn)上,離火車站近。水福倒也不怕遠。同伴提醒他,要想坐火車回家,把東西收拾好帶到教室,上午最后一節(jié)課一下課就去火車站。中午前后,只有一班車去他們鎮(zhèn)上。那班車在他們下課十多分鐘后開出,趕不上那班車就麻煩了。這樣想著,最后一節(jié)課也上不安生,老是想著別晚了。如果老師再拖堂,就更討厭了。那次老師就拖堂了,還好只拖了三分鐘。水福一下課就往車站跑,買好票剛進站,火車就開走了。水福只得把票退了改乘汽車。
下次回家水福還想著坐火車。這次他提前一天買了票,可以節(jié)省些時間。還好老師沒有拖堂,下課鈴一響,水福背上包就跑,氣喘吁吁地趕到車站?;疖囈呀涍M站了,還沒有開走。水福就慶幸自己提前買了票。但問題是,車門沒有打開?;疖囈呀洺瑔T了。水福著急呀,再過一會兒,火車就要開走了。跟他一起走的同伴也很著急。他們情緒好一些,大概這種情況也習慣了。見開門無望,有人開始爬火車。從車窗爬進去。水福在電視里見過爬火車的,那是鐵道游擊隊隊員。游擊隊員們爬貨車,是打日本鬼子的,他們爬客車,是想回家的。
“水福,你還愣著干嘛,快爬上來啊?!笔帜_快的同伴爬上火車,招呼水福道。
水福心里害怕,就有些猶豫不決。怎么能爬車呢?很危險的!同伴又在招呼他:“水福,你爬不爬?火車可要開走了!”
好,別人能爬,我為什么不能爬?水福決定也爬車,剛走到窗下,火車鳴叫了兩聲,將他嚇了一跳。
“水福,快呀!”同伴伸出手。
水福也遞出了手,卻被管理員拉住了。管理員說:“火車這就要開了,你還爬,小命不想要了?”水福就沒能爬上去。
從此以后,水福再也沒動過坐火車回家的念頭。
但水福一直想坐火車。
中午的火車坐不上,其他時間可以嗎?水福就想坐夜里的火車。水福知道,夜里十一點多鐘,有列火車經過小鎮(zhèn),向徐州駛去。水福就想坐這一列。
白天火車擁擠,夜里肯定會寬松多了。水福想。
這趟火車,本來水福也不知道,只是夜里經常聽到火車鳴叫,就留心了。周六唱歌,一般會唱到十一點,大家都睡了,水福總是睡不著,這時就聽到火車聲了。水福看看鬧鐘,都是在十一點半。當時水福還不知道火車往哪個方向開,后來水福專門去車站,看到時刻表,知道是去徐州的,在小鎮(zhèn)停個幾分鐘。
火車是從連云港開來的,到徐州要一個多小時。水福決定,就坐這列火車。水福還查了列車時刻表,早晨六點多有列車回來,水??梢宰翘塑嚕坏⒄`上課。算算時間,坐火車去徐州,凌晨一點左右到,在車站附近玩五個小時,再坐火車回來。五個小時,已經足夠了,可以在車站里逛逛,可以在車站四周轉轉。那兒肯定有好玩的地方。水福膽小,不敢走太遠。實在沒地方去,就在候車室里睡覺。
有幾個晚上,水福想去車站了,但總是害怕,走到門口又回去了?;蛘呤亲叩剿奚針窍略倩厝?。最遠一次走到校門口。宿舍樓大門能隨便進出,學校大門鎖著呢。
水福不知道怎么出去。
后來水福發(fā)現一個地方,可以翻墻頭過去。
水福一狠心,終于定下行動時間。
水??戳丝呆[鐘,已經十點半了,心中著急,怎么還唱不完?。克麄儾凰X,水福就沒辦法出去。其他人會起疑心的。
又過半小時,演唱會總算結束了。大家開始睡覺,甚至還有人打起了呼嚕。水福假裝擤鼻子,不時打手電筒看看鬧鐘。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悄悄起身向樓下走去。正是冬季,天氣特別冷,水福緊了緊皮帶,突然想撒尿。于是拐進旁邊的廁所里。出來到路邊,燈光竟有些刺眼。水福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四周,樣子挺像個特務。
還好路上沒遇到什么人,順利地翻過墻頭。
大街上空蕩蕩的,街燈也很昏暗。害怕是難免的。水福想,跑起來就不害怕了,于是就拼命地跑。水福還把自己想象成武林中的高手,這樣反而更加緊張,不時回頭看,生怕別人跳出來刺殺他。
水福想,他的同學肯定想不到他會這樣跑。
從鎮(zhèn)上去徐州,火車票兩元。水福是知道票價的。水福每個月十元零花錢,現在身上還有五元。五元錢,他回家要花三元,這樣就剩兩元了,正好去徐州。明天早上……想到明天早上坐車,水福心里一沉。是呀,還得兩元錢呢。那兩元錢怎么辦?總不能明天跑著回來吧?明天跑回來,上課遲到了怎么辦?要不今晚跑過去,明天早晨坐車?想想也不太可行。
還有一個辦法,那就是乘趟免費車??墒恰荒芗南M诨貋?,萬一上不了車就麻煩了,那就得現在試試,能不能混上車去。
想到要這樣混上車去,水福就心驚膽戰(zhàn)。
水福知道,有人是坐車不買票的,他聽同伴們說過。那次去車站,自己也親眼看到過,上車太擠,根本來不及查票。聽說車上也沒人查。別人逃票是沒問題,萬一自己……
但愿沒有人查票!
不管怎么樣,水福還是到了車站。有人在檢票!是個老頭,穿著棉大衣,手里握著個茶杯,正靠在椅子上打盹。水福懷著一種僥幸心理,希望老頭就這樣緊閉著眼睛。是呀,大半夜來到這兒,肯定是趕火車的,否則腦子有???趕火車自然也就買票了。買了票還用查嗎?簡直多此一舉!水福這樣推斷著,祈盼老頭也這么想。
水福裝成買了票的樣子,大搖大擺地進去,其實緊張得不得了,心“怦怦”亂跳。
“喂,票呢?”水福剛走到跟前,老頭睜開了眼。
“票?噢,我有票的?!彼<傺b去找票,嘴里嘀咕著,“哎,票明明放在這兒的,怎么會沒有了呢?哎呀,不會丟了吧?”
“丟了?那去補張票吧。車上補票比這貴?!崩项^說。
水?!班蕖绷艘宦?,向售票窗口走去。他知道今晚是去不成了,心中不免有些喪氣。沒辦法,看來只能等下次了,下次把零花錢留著,留夠四塊就行了。水福走到售票處,回頭卻發(fā)現老頭進屋了。這絕對是個好機會!也不知哪來的勇氣,水福向站臺跑去,經過檢票口,老頭居然沒發(fā)現他。
太幸運了!
“咦,小伙子哪兒去了?”水福聽到老頭嘀咕一句。他回頭看看,見老頭正抱著茶杯四處張望,趕忙溜到了一邊,把自己藏在黑夜里。
這時候車還沒來,站臺上零零散散站著幾個人,夜里上車的人不多。水福的擔心又來了。第一關好過,這第二關怎么辦呀?老頭能進去倒水,列車員也會進去倒水嗎?或者是同中午一樣,關著門不讓人上?其實這樣倒更好,水福想,如果還關著門,他就從窗口爬進去。他是能爬進去的,只是沒爬而已。
又等了幾分鐘,火車終于進站了。“轟隆隆”的。水福又是激動又是害怕,心狂跳不止?;疖囃7€(wěn)了,下來一個女列車員,打開車門,招呼大家上車。
水福猶豫著,到底要不要試一試?
還是上吧,也許那個阿姨會讓自己上的。水福跟他們不同。水??傆X得,自己跟別人不同,至于不同在哪兒,一時半會兒還說不上。阿姨會讓他上車的,但估計免不了盤問幾句。
水福的身子向車站靠去。
好像不是自己在走,是風刮著他去的。
“小伙子,你也坐火車呀?你的票呢?”列車員攔住走在最后的水福,笑吟吟地問。
“我的票……我的票不小心丟了,我沒錢買車票了?!?水福撓著頭撒謊說。
“沒票怎么能坐車呢?”列車員說。她說這話時仍笑吟吟的。
水福不知道怎么辦好了。
“你這要去哪兒呀?”列車員問道。
“我要去徐州。”水?;卮?。
“去徐州干嘛?”列車員又問。
“就是到徐州火車站,下來看一看,然后坐明天早上的火車回來,不耽誤上午的課。”水福說。
“大半夜坐火車,就為了坐來坐去的?”列車員笑著說,“你身上沒錢,就算今晚讓你上車,明天你也回不來,那不糟了?”
“不要緊的,”水福掏出兩塊錢說,“我還有兩塊錢,明天回來的夠了?!?/p>
女列車員笑得更開心了。水福覺得她很像溫碧霞,溫碧霞拍過《火玫瑰》,太漂亮了,水??催^一遍,重播時又看一遍。水福就喜歡這個電視劇。于是水福就盯著阿姨看。水福知道不禮貌,但他想阿姨不會介意的。
“那你上來吧,我來給你買票。”列車員說。
水福笑了。
抬頭看了看天空,心想這個夜晚太美麗了!
水福這樣想著,身子卻一動沒動。哪里就能遇到這樣一位阿姨?前面的人陸續(xù)上車,水福也想跟上去,剛走兩步,女列車員也準備上車了。
“哎——”水福叫了一句。
女列車員似乎愣了一下,回過頭看看,估計沒發(fā)現什么,毅然地關上了車門。
火車“轟隆隆”地開走了。
水福仍然笑著。他想下回還得再來一次,試試讓不讓上車。
水福向站臺外走去。
進站臺難,出去自然容易多了。那老頭發(fā)現水福,盤問幾句,也問不出什么情況,便揮揮手讓他走。水福來到大街上,先前的害怕沒有了。空曠的街上就他一個人。水福突然大叫一聲,跟著哈哈大笑。一路小跑回到學校,翻過墻頭,進入宿舍樓,手腳放輕了許多。即便這樣,進屋時還是被人發(fā)覺了。那人說:“怎么這么長時間呀!”水福心里一驚,趕忙說:“上廁所了?!蹦侨藳]再說話,居然打起了呼嚕。
水福想,他不會在說夢話吧?
上床打手電筒看看鬧鐘,正好凌晨十二點。水福閉上眼睛,心想,在這個學校里,自己是第一個迎來1994年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