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含煙
我認為身材矮小的婆婆
是個沒有大力氣的女人
當她把一條十斤重的鰱魚,攔腰截斷
我忽然對這個小小身體
有了敬畏之心
一條被分成兩半的魚
一半凍在婆婆家的冰箱
一半被我送給從不吃魚的爸爸
父親信佛,不殺生
不動葷,我不知道
那半條魚在他那里
會不會得到超生。我只是依婆婆叮囑送去
盡一盡心意。
這被強加的派送,是不是觸犯了
某種戒律?我看到父親
面對那半條魚的表情
像秋天的樹干對即將落下去的葉子們
那般無奈和自責(zé)
一條身首異處的魚
在這樣的秋天里,遙遙地
呼喚著自己的另一半,并把另一個自己
叫成悲秋。
低處的葉子們飛舞
仿佛永不再與樹重合
許多人努力向上,試圖離地面高一些
離光線近一些
使舉起的手能攀到想要的事物
索求的太多,以至于
微笑是一件奢侈品
當我們順著盤山路走到墓園
紛擾也隨之退去
我們看到飛起來的柳絮和
憑吊親人們的花環(huán)
以及那些隨風(fēng)起舞的紙蝴蝶
我們終將不能越過它
我們親手點燃了
終將逝去的那些。
母親最后流下兩行眼淚就撒手而去
我看過她一生里的幾次哭泣
沒有一次因為不舍
只有這最后的告別
無聲地揪緊每一個人
病重而堅強的母親
從不對我說她的痛
她說得最多的是“好些了”
當我抱著她的身體
當我抱著蜷在盒子里她的
沒有燒碎的腿骨
她是安靜的,輕的
兩年了,當我在一場大風(fēng)中
懷著莫名煩躁打開一首樂曲
母親突然出現(xiàn)
沒有任何言語,只有耳機里的水聲
仿佛濯洗
她不勝針劑的紫色手臂
在風(fēng)中輕輕揮著
那告別,那召喚,那看著我的
流淚的眼睛,讓活著的我生出一絲羞愧
我有什么理由憎恨莫須有的虛無
三只桃子被我放在袋子里
一個小小的承諾(不經(jīng)意的)
跟著我穿行于人群中
在最不可能的時候制造意外
或者找個理由見一見
人群中不被發(fā)現(xiàn)的另一個自己
三只桃子是干凈的
甚至被人忽略,現(xiàn)在
它們中的兩個
跟隨你回到故鄉(xiāng),第三只在我的背包里
不知什么時候
會在內(nèi)心里生根
長成枝繁葉茂的樹,在我們經(jīng)過的地方
隨風(fēng)搖動,目送我們遠去。
我們被竹林的纖細感染
江南風(fēng)范的植物們
總歸要守住它們的底線
關(guān)于白茶的故事
我們聽到的只是其一
因為某種誤會我們錯過了
故事的另一種版本
當我們重新聚在一個屋檐下
黑夜已經(jīng)架起屏障
它巨大的消音功能可以瓦解許多
看似堅強的事物
當虛無的蟬鳴響起來
沒人愿意走進中心
看看究竟哪一只頭上頂著桂冠
人群里的英雄,掩藏著標識
所有人都是自己的救贖
我們懷揣一個圓形的不被刺破的夢想
穿過竹林,我們踩在那叫作“影子”的上面
那在光照中存在的
不可握住的部分。
我們安靜地在風(fēng)里行走
像兩個外地人,不時看一看路牌
一邊看,一邊把掉下來的圍巾
重新圍好
這座城太擁擠,人和車
都到了要溢出去的程度
當我們坐在車里,看著
屁股冒煙的車百無聊賴地
等擁堵散開,總會不自覺地想
立即跳下去,和風(fēng)
挨得更近一些,于是又
有新的問題——
我們在風(fēng)里行走,風(fēng)會不會
覺得帶著我們,是一種負擔(dān)?
一個和尚抓住我的手
“六月里會有貴人相助”
他仿佛知道了天機
我說沒有多余的錢可付
他仍舊滔滔不絕攥著我的手講。
他說了一堆好事之后,到底還是說到了錢字,
我看到他翻開的記錄本上,善心者捐贈的錢數(shù)
我再次強調(diào)我的貧窮
并轉(zhuǎn)身離開。即將邁出房門時
聽到他大聲說我額頭帶著光
那是愛情的光。我再也不能停留一秒
快步走到室外。
老樹上密密麻麻的祈福布條
迎風(fēng)飄動。我緊緊攥著手中的一條
不知將它系在樹上
還是退回和尚手里
猶豫之中,看到一只喜鵲停在樹上
它的翅膀扇動了幾下
頭轉(zhuǎn)向我這邊,仿佛被我手中的布條吸引
仿佛我攥著一條喜訊。
那么多隱語,向這個秋天低頭
好在這個季節(jié),能低頭的事物有很多
我們探討遲鈍與敏感的話題
以及一個事物的兩面
連續(xù)一周的雨
令氣溫驟降,讓人懷想高溫里的環(huán)湖而行
會游泳的人在奔馳的車上念
一句古詩,而生在水邊
卻從未下過水的人
試圖在句子中學(xué)會潛伏
風(fēng)聲經(jīng)過沉甸甸的果實
我們想起關(guān)于果實的托付
于是站在果園里,面對打了農(nóng)藥的李子
遠遠地對它的外形加以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