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鵬艷
吳大頭的故事從情人節(jié)那天手機(jī)里的段子開始。
北宋宣和十五年元月初七,即公元1124年2月14日,子時,潘金蓮女士毒殺武大郎先生。今為武先生逝世893年忌日。是為記。
情人節(jié)上朋友圈里逛一趟,哪兒哪兒都是這么惡毒的文字。吳大頭無名火起,他覺得全天下的人都在和他作對。愛上一匹野馬,頭上都是草原。說的就是他吧,媳婦兒偏生得漂亮,他又不能找丈母娘說理去。想當(dāng)初,他是求著丈母娘把媳婦兒嫁給他的,哪怕她肚里懷著別人的孩子。丈母娘鼻孔朝天,作茶壺狀指著差點(diǎn)跪下的吳大頭,你養(yǎng)得起她娘倆兒?養(yǎng)得起,養(yǎng)得起,哪怕賣血呢。吳大頭悲壯地承諾。這以后,他也沒賣血,倒是賣了一段時間烤串兒。媳婦兒說,你別賣了,回家一股煙熏火燎的五花肉味兒,我心里難受。說著哇哇地吐,黃膽汁都吐出來了。四個月的大肚子一顫一顫的,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他就慌不迭地撤了攤子,倒賠出去一套不銹鋼烤架的錢。
兒子生下來,自然不像他,他也沒做指望,反正得喊他爹,像不像的,糊弄誰去?媳婦兒說,你給我燒壺?zé)崴ァK皖嶎嵉嘏苋_水,燒得了,打一盆,兌上涼水,用手胡拉勻了,端到媳婦兒跟前。笑瞇瞇的,他看著兒子,眉眼沒怎么長開,皺巴巴的小老鼠似的,說是不像他,也有那么幾分像哩,倒與那個跑路的“吳彥祖”不像得多些。吳大頭無限自慰地想。冷不丁媳婦兒哎喲一聲嬌喚,你想燙死我兒子呀?吳大頭趕緊表忠心,我哪能燙死咱兒子呢,這水溫我試過了,剛剛好。媳婦兒就叱一聲,我兒子細(xì)皮嫩肉的,能和你這皮糙肉厚的比?是這個理兒,吳大頭慌不迭地又跑進(jìn)跑出拿瓢兒兌涼水,一直到媳婦兒滿意了,他也汗透了。
有點(diǎn)亂,再說回那條段子。
“吳彥祖”已成往事,最近冒出了個“吳亦凡”,夠讓吳大頭心煩的。是個送快遞的,媳婦兒愛網(wǎng)購,這么一來二去,就有點(diǎn)勾搭成奸的意思。吳大頭抓不著把柄,心里干著急。潘金蓮和西門慶不就是從眉來眼去開始的嗎?要是故事發(fā)展下去,吳大頭難免不蒙受武大郎的不白之冤。謀殺親夫他們是不敢的,但是謀殺他的家庭,這不是沒有可能。
媳婦兒上班的那家超市,就沒有不知道“吳亦凡”的,這讓吳大頭很沒面子。他比媳婦兒大十幾歲,長眼睛的都看得出來,他們不般配??刹话闩湟步Y(jié)婚五六年了,沒道理讓一個跑快遞的截胡。吳大頭下班的時候給媳婦兒發(fā)了條微信,媳婦兒沒回。吳大頭就準(zhǔn)備直接上超市去。他買了花。
情人節(jié)這天熱鬧,街上哪兒哪兒都是腦袋,吳大頭心里有一片荒草長勢喜人。追求“浪漫”和追求“浪”的人一撮一撮的,挽著別人的老婆和女朋友。吳大頭覺得如果他不出手的話,媳婦兒遲早是人家的媳婦兒。玫瑰他準(zhǔn)備了十九朵,要長久的意思,媳婦兒是明白人。有些話,得說對時候,過了這個點(diǎn)兒,就像錯了位的卯榫咬不上。當(dāng)初她嫁給他,也是他表白的時候正好,不然一個貌比潘金蓮的娘們兒,憑什么就被他收入囊中了?當(dāng)然這也是有風(fēng)險的,媳婦兒漂亮,性感,他又拿不住她,要是她下決心找個相好的,他只能當(dāng)武大郎。
超市九點(diǎn)鐘下班,現(xiàn)在是八點(diǎn)三十五分。吳大頭透過兩開的玻璃門看見媳婦兒亭亭玉立地站在收銀臺后面,一會兒有人進(jìn)來,有人出去,玻璃門自動朝兩邊劃開,一個甜膩的女聲便爆出一聲歡迎光臨。吳大頭隱在背靜處,有些浮想聯(lián)翩,太隨便了,他想,這個出入口。
無聊的時候,時間就過得特別慢。再加上外頭冷,吳大頭捧花的手有些發(fā)僵。大街上人來人往,難免有好奇的家伙朝他脧一眼,這個跺著腳縮頭縮腦的中年男人,猥瑣得和“浪漫”或者“浪”都不搭界,無論是送花還是約炮都明顯命中率忒低。
吳大頭想這個時候要是能吹上一段兒就好了。
吳大頭沒別的嗜好,爺們愛的那些個煙哪酒哇麻將呀他都不碰,女人么,除了他媳婦兒,也不作第二人想,就經(jīng)濟(jì)成本來說,這樣的男人是十分儉省的,閑來無事只對著空氣吹段兒薩克斯。他們家門前那條沿河的林蔭道,他愛得不行,早晚有空,就帶著譜兒去那兒吹。曲調(diào)不利索也沒關(guān)系,這年頭沒人管別人閑事,有人問你一聲算是三生有幸。吳大頭就自娛自樂,從哆來咪發(fā)騷拉西哆學(xué)起,如今能磕巴地吹上一段兒《歡樂頌》了。
因吹曲兒,園林管理處掃垃圾的范老頭和吳大頭有些交情。一條沿河的林蔭道,從早到晚,從這頭到那頭,有時候刮臺風(fēng),小半天就能掃幾大桶落葉,掃得范老頭潑煩。道兒上走的,都沒空搭理范老頭,這孤老頭兒有一肚子話沒處瀉,自見到吳大頭,能站著聊兩句,也算個緣分。其實倆人也沒什么好聊的,大多數(shù)情況是,吳大頭在河邊搖頭晃腦嗚里哇啦地吹,范老頭支個大掃帚一旁歇腳,嘰里咕嚕吐槽他們管理處的領(lǐng)導(dǎo)。吹的和說的,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有一種言外之意的和諧。
有個騎電動車的,橫沖直撞地壓過來,不知怎么就騎上了人行道。奶奶的,吳大頭躲閃不及,手上的花還是給刮到了。電動車上的小伙子目不斜視,刮了吳大頭之后依舊聲勢不減地沖過去,然后迅速消失,搞得吳大頭沒脾氣。認(rèn)倒霉吧,吳大頭朝電動車消失的方向啐了一口,趕緊去檢視他的花。
有幾朵玫瑰光剩下刺兒桿了,花瓣繽紛如雨,華麗的包裝紙也扯出一個豁口,填不滿的嘴似的大張著。吳大頭覺得捧著這束花去找媳婦兒簡直是啪啪打臉。想起來也夠窩囊,為一個跑快遞的。吳大頭又啐一口,把花束扔進(jìn)一口垃圾箱里。
媳婦兒出來了,豎起的卡其色羊毛大衣領(lǐng)子后面露出半張妝容精致的面孔,見到他有些詫異,你怎么來了?吳大頭迎上去,搓著手,接過媳婦兒的挎包,來接你下班。平時沒見你這么殷勤。媳婦兒打趣。這不過節(jié)嘛。吳大頭想找家咖啡店坐下來。媳婦兒堅決不同意。有錢沒地方花,湊這個熱鬧。不是,咱倆好好過個節(jié)。兒子呢?媽給看著呢。這不像你呀。媳婦兒歪頭看他。我就想吧,你該餓了,這上晚班,飯也不能正經(jīng)吃,要不咱宵夜去。吳大頭建議,腳下碾著誰丟下的半截?zé)燁^。
街頭轉(zhuǎn)角有家大排檔,媳婦兒說就它吧。吳大頭覺得是不是檔次太低了,媳婦兒就笑,跟你的時候也沒指望上檔次呀。吳大頭心里滋味挺復(fù)雜。
帆布篷子里拉根電線,一顆明黃的燈泡照得四周暖融融的。冷風(fēng)被擋在外面了,還有顛大勺的攤主呼呼嘿嘿的吆喝聲。這是個夫妻檔,女人蹲身在地上擇菜配料,男人則掌管著臺面上的一應(yīng)物事。煤氣灶上火頭挺大,男人把一口鐵鍋顛得刺啦啦的,隨著長柄鐵鍋往上一抄,紅紅火火的火苗子就躥上來貪婪地舔一回鍋底,讓人擔(dān)心別把眉毛燒掉。
吳大頭心里則擔(dān)心的是另一件難以啟齒的事。
有什么事說吧。媳婦兒不愛吳大頭這么藏著掖著的樣兒??烊丝煺Z,說一不二,媳婦兒主意大。當(dāng)年吳大頭說要娶她,她連個磕巴都沒打就痛快地應(yīng)了。兩個人過日子,又不是談戀愛,不說那些沒用的。這是媳婦兒的原話,她說只要吳大頭愿意養(yǎng)她們娘倆兒,就跟他了。
是這個話兒。吳大頭也覺得沒必要和媳婦兒猜心思,能好好過日子不?不能好好過日子就啥都不用說了。所以他果斷接了“吳彥祖”的盤。眼下“吳亦凡”的事,最好也哪兒說哪兒了。
咳,吳大頭喉嚨不舒服,話就含在舌根下,打個禿嚕。兒子,他說,想買個機(jī)器人,我給他網(wǎng)上訂了一個,地址寫的你們超市。
嗯。媳婦兒盯著他。
吃點(diǎn)兒什么?吳大頭把眼光挪到一邊,喊,老板!
老板哎一聲,問吳大頭要什么。吳大頭轉(zhuǎn)頭問媳婦兒要什么。
隨便。媳婦兒還盯著他。
炒大腸吧,你愛吃,再來倆素菜。
媳婦兒沒回話,當(dāng)是答應(yīng)了,只是倆眼珠子還放著光地盯著吳大頭。
喝點(diǎn)兒嗎?吳大頭硬著頭皮。
你說。媳婦兒勝券在握。
那誰,吳大頭被盯得有些發(fā)暈,送快遞的,長得像吳亦凡吧?
媳婦兒咯咯笑起來。
你笑什么?吳大頭駭住了。
幼稚。媳婦撥弄著碗筷,小嘴里吐葡萄皮似的吐出倆字兒。
吳大頭有些發(fā)蒙,還能好好聊天嗎?不帶這么不尊重人的,好歹他是她丈夫,她兒子的爸爸。
媳婦兒伸筷子打在他的手背上,他受驚一縮,媳婦兒笑得更厲害了。
哎喲喂,媳婦兒花枝亂顫,大頭,我就沒見過你這樣的。別,別給我里格楞。有誰沒誰的,跟你有意思嗎?啊,有意思嗎?我一天沒跟你離婚,下了班還得回咱家。咱當(dāng)初說好的吧?你養(yǎng)我和兒子,我給你當(dāng)老婆,我食言沒有?我欠你不欠?你說,我欠你人情不?
不……欠。吳大頭覺得好沒意思。媳婦兒是個要強(qiáng)的人,孩子剛斷奶就出來找了份工作。吳大頭說我能養(yǎng)得起你和兒子,但媳婦兒說你養(yǎng)你的,我掙我的。逢年過節(jié),或是吳大頭生日,媳婦兒也送根皮帶、件把襯衫或兩條內(nèi)褲什么的。沒毛病。
那就好好吃飯。媳婦兒一錘定音。
情人節(jié)這天的宵夜一共吃了六十一塊錢,攤主大方,零頭沒要。吳大頭捏著那枚都已經(jīng)從口袋里掏出來的硬幣說了聲謝謝。
吃完宵夜夫妻二人去岳母家接孩子。推開門烏煙瘴氣一大屋子人,兩桌麻將支在客廳里,小男孩抱著卡通版的巴克隊長,偎在沙發(fā)一角睡著了。吳大頭招呼一圈,把孩子抱起來,孩子睜開眼睛看一眼,伸出小手環(huán)在吳大頭脖頸上,又睡過去。媳婦兒皺著眉頭,一聲不吭。丈母娘啪一拍麻將桌,老娘幫你看孩子,你還給老娘撂什么臉子呢!吳大頭趕緊把老婆孩子領(lǐng)出門,撅屁股賠笑臉,下不為例,下不為例。
改天吳大頭去河邊吹曲兒,迎面遇上范老頭。范老頭說我日你奶奶,管理處的那幫孫子。你今天還吹《歡樂頌》嗎?吳大頭說是的,我只會這支曲子。吹吧,吹吧。范老頭揮了揮大掃帚,??!朋友,何必老調(diào)重彈!口里念著詞兒,氣憤憤地遠(yuǎn)去了,他今天好像沒有心情陪著吳大頭一起在河邊練習(xí)發(fā)牢騷。
吳大頭對著霧霾深吸一口氣,略發(fā)福的身軀有些傾斜。這是吳大頭習(xí)慣的起式,充滿PM2.5的空氣瞬間盈滿他的肺部,整個腹腔不再空虛。這個范老頭,他在心里笑。他們聊過希勒的長詩。有一次范老頭問他,你為什么每天都吹這一首曲子?吳大頭就說他先是喜歡希勒的詞兒,再喜歡上貝多芬的曲子。范老頭顯然不明白,吳大頭那天好興致,就跟他解釋了《第九交響曲》終曲樂章《歡樂頌》的來歷,甚至一口氣背出了全段兒的歌詞。范老頭記住了第一句:?。∨笥?,何必老調(diào)重彈!
事實上吳大頭每天都在河邊老調(diào)重彈這支具有莊嚴(yán)的宗教色彩的曲子。
你的力量能使人們消除一切分歧,在你的光輝照耀下面,四海之內(nèi)皆成兄弟。
吳大頭腹腔里的空氣四處流竄。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啊,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何必耿耿于懷呢?吳大頭輕蔑地想,真心誠意相親相愛,才能找到知己。假如沒有這種心意,只好讓他去哭泣。希勒,媽的希勒,一定也愛上過一匹野馬。
瘋狂的野草長勢喜人。
一天天過去,吳大頭的家庭很完整。上班下班,接送孩子上幼兒園,媳婦兒網(wǎng)購的愛好不減,但吳大頭沒再去過超市。媳婦兒下了班,總會回來。
“六一”兒童節(jié)的時候,幼兒園里排練歌舞劇,要求各家出一家長,陪孩子演節(jié)目。吳大頭去了,幼兒園老師說您這個爸爸可真好,別家都是媽媽接送孩子,演節(jié)目就更不用說了,清一色的婦女團(tuán),您可是我們團(tuán)里的一抹亮彩。吳大頭忙解釋說媳婦兒上班時間苛得很,耽誤一分鐘都得扣工資,他是跑銷售的,工作時間還滿有彈性,可以隨叫隨到。
兒子演的是小青蛙,吳大頭就必須配合演青蛙爸爸。頭上戴一綠頭盔,兩只鼓凸的大眼睛,形象十分卡哇伊。吳大頭覺得別扭,又不好說。兒子開心就好。
“六一”那天,媳婦兒也請假來看孩子表演了。吳大頭在臺上跳得挺賣力,有種悲壯的感覺推動著他。許多小手在他面前晃來晃去,四周嘰嘰喳喳的:在這美麗大地上,普世眾生共歡樂。一切人們不論善惡,都蒙自然賜恩澤。
恢弘的曲調(diào)在他心中盤桓不去,動物園聯(lián)歡會變成了貝多芬音樂劇。
下臺的時候,吳大頭有點(diǎn)腳軟。鐵架子搭的簡易舞臺,上下都是鐵架子,雖說鋪著紅毯,但臺階鋪得不服帖,沒留心腳下一絆,吳大頭一頭栽下去。好在鬧哄哄的,也沒人留意。下一個節(jié)目,是由大(一)班小朋友表演的《街舞少年》,大家掌聲歡迎。報節(jié)目的老師用飽滿的情緒拍起巴掌,臺下歡聲雷動。
歡鬧的人群邊上,兒子問,爸爸,你怎么了?
沒事,兒子。
爸爸,你哭了。兒子驚奇地伸出小手。
吳大頭咧了咧嘴,疼。
誰還沒有摔跤的時候?吳大頭想引申一下,教育孩子得從點(diǎn)滴做起。想想,算了。
一場臺風(fēng)把范老頭累毀了,從早到晚,也不見雨點(diǎn)子,光是刮風(fēng),呼呼地穿過整座城市,沿河的行道上都是落葉,范老頭掃了一天,連呼腰折了。傍晚,風(fēng)還沒住,范老頭丟了掃帚,打眼見吳大頭提著薩克斯盒子晃過來。
嗨,這個天兒,還練哪。范老頭招呼。今兒早上沒練。吳大頭在一株楓楊下面停住。范老頭仰頭望望天,山一樣的積雨云垛在頭頂上,沒準(zhǔn)兒什么時候就化雨傾盆。強(qiáng)對流空氣讓大氣層中充滿不穩(wěn)定的能量,陰暗混亂的云底釋放著危險的氣息。但吳大頭懵然無覺的樣子,要么就是處變不驚。
范老頭說你今天還吹《歡樂頌》嗎?吳大頭說我新學(xué)了首兒歌。新鮮。范老頭撇撇嘴。
“六一”過后兒子就要從幼兒園畢業(yè)了,畢業(yè)典禮也要演節(jié)目,吳大頭必須配合幼兒園老師的工作。別的班都是媽媽演,您多出彩呀。老師夸他。吳大頭問兒子這次演什么。兒子說老師教了一首歌兒。吳大頭就想陪兒子把這首歌唱好。
也沒譜兒,吳大頭從網(wǎng)上下載了一段曲子,試著吹。起初曲不成調(diào),漸漸有點(diǎn)聲色了,雖說吹著吹著就跑調(diào),到底一首歌能順到底。范老頭說你吹給我聽聽。吳大頭就跑著調(diào)地吹了一遍。薩克斯沒詞兒,但吳大頭能想象得出來,陪著兒子站在舞臺上,雖說是個簡易的,一水兒的紅毯倒把他們的臉龐都映得紅彤彤的,這回沒有那么多聒噪,就他和兒子,一對一,他吹,兒子唱,脆生生的童聲,透明得像水晶:
秋風(fēng)起來啦,秋風(fēng)起來啦,小樹葉離開了媽媽,飄呀飄呀飄向哪里?心里可害怕?
小樹葉沙沙,沙沙沙沙沙,好像在勇敢地說話,春天春天我會回來,打扮樹媽媽。
這什么呀?范老頭聽得直皺眉頭。一首兒歌。吳大頭不介意,等我練熟了就好了。
可沒等吳大頭練熟,媳婦兒就跟吳大頭攤牌了。
找一天兒子不在家,媳婦兒大大方方地對吳大頭說,大頭,我們離婚吧。吳大頭蒙圈兒。想想,又覺得不是意外?!皡且喾病币恢倍荚?,他做了鴕鳥而已。
吳大頭張著嘴,媳婦兒沒容他說話,大頭,我覺得吧,好合好散,夫妻一場,到底是緣分。我沒想瞞你,有一說一,當(dāng)初說的,還算話。
當(dāng)初怎么說的?吳大頭有點(diǎn)短路。當(dāng)初媳婦兒嫁他,肚里已經(jīng)有了別人的孩子。吳大頭只知道那男人是放印子錢的,好像因為卸了誰的一條腿鬧得黑白兩道都混不下去。男人跑路后,媳婦兒哭了幾場,決定把孩子生下來。吳大頭是硬湊上去當(dāng)這個便宜爸爸的。媳婦兒嚇唬他,別充大頭,喜歡我也得有本錢。吳大頭說,我哪兒充大頭了,我就是大頭本人哪。行,媳婦兒挺起因孕激素分泌而愈發(fā)鼓脹的奶子,深吸了口氣,我給你當(dāng)老婆,不虧你。我和你算是有緣分的,這孩子合該叫你一聲爸爸。不過話說回來,有朝一日緣分盡了,各不相欠。
是這話了。各不相欠。兩人約好的,他養(yǎng)她們母子倆,她給他當(dāng)老婆,有朝一日他不想養(yǎng)他們娘倆兒了,或是她不想當(dāng)他老婆了,誰也不欠誰的??墒?,真算得這么清楚,分得如此明白?吳大頭聽見自己心臟一寸寸碎裂的聲音。
他……會對咱兒子好嗎?吳大頭顫著聲兒。
兒子是我的。媳婦兒指出吳大頭的常識性錯誤。
是,是你的。吳大頭慘笑一聲,可也叫了我六年爸爸。
媳婦兒有點(diǎn)動容,大頭,你是好人,以后,兒子還管你叫爸爸。
這算是最好的結(jié)局了,吳大頭安慰自己,他只能叮囑媳婦兒多長個心眼兒,那個送快遞的,光長得好看,又不能當(dāng)飯吃。你也不年輕了,又不是王菲馬伊俐那樣的明星,姐弟戀什么的,咱折騰不起。
媳婦兒笑笑。
說兩岔兒了。不是“吳亦凡”,是媳婦兒超市里儲運(yùn)部的經(jīng)理。驚掉一地下巴。
算起來,有日子了。對于真正的危險吳大頭居然無知無覺。經(jīng)理是有家室的人,媳婦兒也覺得棘手,拆散兩個家庭,再重建一個家庭,這無論對誰來說都是人生大事。轉(zhuǎn)機(jī)竟然源于“吳亦凡”的出現(xiàn)。那個嘴甜腿勤的小伙子讓吳大頭十分緊張,搞得經(jīng)理也不得不嚴(yán)陣以待。幾次三番,終于下定決心,把原配離掉,正式向吳大頭的媳婦兒求婚。
嘿,你說上哪兒說理去?生活的劇情太狗血,吳大頭給自己找臺階下,那什么,該去幼兒園接孩子了。轉(zhuǎn)過身,吳大頭眼里拼命抑著的淚水終于滾落下來。
夏天四五點(diǎn)鐘的太陽明晃晃的,吳大頭搖搖擺擺地走在凌亂的光線里。樹陰切割掉一部分光,但并不是全部,明的,和暗的,交替出現(xiàn)在步履邊緣,呈現(xiàn)出一種紛擾和煩躁。心不在焉的他打范老頭身邊經(jīng)過,范老頭停下掃帚,朝他點(diǎn)了個頭,他也沒察覺,徑直就目不斜視地穿過空氣走遠(yuǎn)了。
在吳大頭心里,似乎早有這樣的預(yù)感,媳婦兒像是寄放在他這兒的一個精美的物件兒,隨時會有人把它取走。對于留不住的東西,強(qiáng)留也無用。所以,他只能落寞地在河邊無休無止地吹奏他的《歡樂頌》。范老頭是半個知音,他似乎隱約能夠洞悉吳大頭內(nèi)心活躍而自我麻痹的潛臺詞,盡管雙方?jīng)]有深入地交談過,但兩個人在河邊總能找到協(xié)奏的感覺。正如范老頭對這個世界無休無止的抱怨和咒罵,每個人都在老調(diào)重彈,吳大頭也就原諒了自己蹩腳地重復(fù)演奏人生的調(diào)子?,F(xiàn)在看來,似乎是終結(jié)的時候了。
魔怔啦。范老頭看著吳大頭的背影,搖頭。
不一會兒行道上絡(luò)繹有了散學(xué)的孩童,背著書包的,踩著滑板車的,大呼小叫的,追追打打的,媽媽或者姥姥或者奶奶牽著小一點(diǎn)的孩子。唯一一個小男孩騎在爸爸的脖子上,雄赳赳的,仿佛頭上頂了個驕傲的王冠。
爸爸,男孩在高處手舞足蹈,老師說下個禮拜要彩排。
好呀。爸爸雙手扶著男孩耷拉下來的小腿兒,走在空氣里。
范老頭迎面打個招呼,接兒子啊。
啊,接兒子。吳大頭抖擻一下精神,扶著胖乎乎的小腿兒的兩只手抓得更緊些。
隔天丈母娘來了,逮著媳婦兒潑頭潑臉地一頓罵,小蹄子你就作吧,孩子都這么大了,鬧什么鬧?不跟吳大頭過了,你跟誰過?好歹吳大頭有兩套回遷房,養(yǎng)著你和兒子,便宜老子當(dāng)這么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把人踹了,虧心不虧心?你說你虧心不虧心!
兒子正坐在電視機(jī)前看《海底小縱隊》,冷不丁被嚇著,哇一聲大哭。
吳大頭攔著勸,媽你消消氣。
媳婦兒冷哼一聲,演吧。
丈母娘倒沒什么,年輕時候就撒潑撒得慣了的,吳大頭好不尷尬。送走丈母娘,倒賠不是,媳婦兒不領(lǐng)情,誰來也沒用,當(dāng)初嫁吳大頭,她媽也沒好臉色。如今,誰臉色也不看。吳大頭說,我真沒讓媽說那些難聽話。媳婦兒說,她一輩子就只會難聽話,你還指仗她金口玉言?大頭,不是我說你,咱倆的事,鬧得人盡皆知有勁嗎?吳大頭愣住,怎么就人盡皆知了?媳婦兒也不讓他插口,抱著孩子就要走。孩子不干,說電視還沒看完。吳大頭差點(diǎn)跪下。
鬧了一夜,媳婦兒去上班,吳大頭送兒子上幼兒園。兒子騎在吳大頭脖子上,無師自通地問,爸爸,你們要是離婚的話,我跟誰好?吳大頭一驚。兒子繼續(xù)自說自話,我想跟你,因為你會做手影游戲,還會踢球,但是那樣的話媽媽會很難過,對不對?吳大頭嗓子眼發(fā)干,只好大口地吞咽唾沫,想著怎么回答孩子的話。一只蜻蜓壓著眉毛飛過去,兒子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指揮吳大頭向前沖。蜻蜓就把吳大頭帶走了。因為氣壓太低,人和蜻蜓都有些跌跌撞撞的。
送完兒子,吳大頭沒上班,反正跑銷售點(diǎn)掙的那些錢也多余,往后孤家寡人,躺在床上吃房租也夠了,何必那么辛苦?這樣想著,回家取了消愁的器物,又來到河邊,尋一處歪脖子古槐底下,打開皮匣子,掏出金光閃閃的一支。想起來可笑,這種介于木管和銅管之間的玩物,因其不倫不類,倒被譽(yù)為“無與倫比的風(fēng)流樂器”,吳大頭愛上這物件,是否也因為它既像單簧管又像圓號,還能冒充人聲和大提琴?
氣壓依舊低得促人胸悶,期待多時的暴雨下不來,吳大頭仰頭望了望天,胸腔里滾滾的都是藏著雷暴而又隱忍不發(fā)的烏云。深吸一口氣,略斜著身子低下頭去,起——啊!朋友,何必老調(diào)重彈!
樂聲高高低低的,隱在遙遠(yuǎn)的雷聲里,轉(zhuǎn)折的曲調(diào)和著起伏的人生,似有似無的哀怨就淡了些……
轉(zhuǎn)眼,便是兒子的畢業(yè)典禮。吳大頭帶著他的薩克斯管早早來到幼兒園。這次演出是一場告別儀式,不僅是兒子對幼兒時代的告別,也是吳大頭與兒子的告別——媳婦兒就要帶兒子走了,單等著幼兒園畢業(yè),換房,換學(xué)區(qū),當(dāng)然最根本的是換人。吳大頭心里一百一千一萬個不情愿,但生活是打翻的牛奶,流走了就流走了,瓶碴兒碎一地,難道還要摟懷里扎心?
得好好演。吳大頭告訴自己。
兒子走過來,吳大頭牽起他的小手。下一個節(jié)目……老師報幕的聲音特別夸張。
溫柔而明亮的旋律響起來,清脆如水晶的童聲在舞臺上空與音色豐富的薩克斯管叮咚碰撞,臺下是一片歡樂的海洋,人們似乎從童謠中聽到了某種莊嚴(yán)的宗教色彩:
秋風(fēng)起來啦,秋風(fēng)起來啦,小樹葉離開了爸爸,飄呀飄呀飄向哪里?心里可害怕?
小樹葉沙沙,沙沙沙沙沙,好像在勇敢地說話,春天春天我會回來,打扮樹爸爸。
兒子把歌詞里的“媽媽”改成了“爸爸”!吳大頭的眼淚在兒子的歌聲里沙沙地流淌,好像這個六月真的變成了秋天,無邊的落葉中,一種美麗的離別歡樂地,歡樂地,盛滿了收獲的季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