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德瓊
羅麟家又生了一個姑娘。
寨鄰們總是習(xí)慣于把消息(無論好壞)在第一時間內(nèi)傳遍寨子的每一個犄角旮旯。
從“又”字可以看出,羅麟家至少是生了第二個孩子的。
羅麟是個九零后,濃眉大眼,高大帥氣,他現(xiàn)在的家庭是重組家庭,剛出生的姑娘是現(xiàn)任妻子生產(chǎn)的。
他的第一段婚姻毀于一場房子風(fēng)波。
羅麟曾經(jīng)有過兩套相當(dāng)不錯的住房。
第一套房是在老家,老家叫垮巖,四面群山環(huán)抱,萬木蔥蘢,地底下埋藏有豐富的煤礦資源。羅麟的房子就建在青黛的大山腳下,是一棟時興的平房,一樓一底,貼了喜慶的暗紅色墻磚,映襯著碧水青山,明晃晃的,嶄新得刺眼睛。那時住老家,傍著寨子上開有大型煤廠,就在廠里做挖煤工,每月領(lǐng)五六千的高工資,小日子舒適安穩(wěn),富得有些冒泡泡。故十八九歲時,年紀(jì)輕輕就已經(jīng)有姑娘跟著他跑回家做媳婦。
后來,煤礦的大肆開采,導(dǎo)致寨子出現(xiàn)裂縫、塌陷等險情,政府責(zé)令搬遷到鎮(zhèn)上。
由政府劃分地皮,出資補償,每家每戶都修建了含地下室、門面、樓上至少兩層住房的高樓。羅麟家是兩弟兄,他和哥哥各自分得一個地下室,一個門面,一樓住房。
如果沒有高額補償款作祟,羅麟可能會一直收著每月兩千塊錢的門面租金,住著窗明幾凈的套房,日子就這樣紅紅火火,平平穩(wěn)穩(wěn)地過下去。
羅麟的小家毀于哥哥羅帆的好高騖遠,野心膨脹。
搬遷讓那些年輕人一下子從老農(nóng)哥搖身一變成為街上人,兜里揣著大把大把的現(xiàn)金,莫名的就有了天上掉餡餅,并且砸了個大包的錯覺,多部分腳底發(fā)輕,摟不住,飄飄忽忽,再不肯老老實實干挖煤工,把滿門心思放在了暴富上。其實政府的補償款,除去建房裝修,還沒怎么在荷包里捂熱,就已經(jīng)花得精光,有些人家甚至是負數(shù)。但被餡餅砸了大包的年輕人,絲毫沒有緊迫意識,全都沉浸在未來一片大好形勢的美夢中,夢里好像不用計劃怎樣賺錢,仿佛人民幣早已嘩啦啦跳到荷包,塞得脹鼓鼓的。那時,煤廠出煤量大,效益高,年輕人中興起一股“大貨車”熱潮,凡寨上的男青年,要么貸款,要么高利貸,都舉債購買大貨車,跑煤運。貨車級別一個比一個牛氣,從金鹿拖拉機,到單橋車,再到雙橋車,表面上看玩?zhèn)€車就跟玩玩具似的。跑車結(jié)束后,一個二個在街上吆五喝六,趾高氣揚,看人時,眉毛都要朝上挑一下,要么三五成群吃燒烤,要么打至少五十塊一把的麻將,五塊十塊的根本沒人看得上眼,桌上堆的都是紅通通的“毛爺爺”。更有的家伙跑到甕安搖“苞谷子”,據(jù)陪同聚賭的表弟回來擺起,那些“紅太陽”都不帶點張數(shù),直接是一沓一沓地抓。
羅麟的大女兒就出生在搬遷的高樓里,隨他,是個大眼睛雙眼皮的漂亮嬰兒。他們的套房寬敞,有一百三十幾個平方,采光充足,家里亮堂堂的,妻子把家布置得溫馨舒適。屋子后面是潺潺流淌的大河和一大壩水田,視野開闊,風(fēng)景優(yōu)美??諘绲牡叵率易饨o一個木匠做加工房,每年也有一筆不菲的收入。羅麟相當(dāng)喜歡這房子,閑來無事時把樓頂樓腳收拾打理齊整,樓梯的踏步磚拖得锃锃亮,能照出人影來。他說,一家人三口住在這里,心里滿滿的踏實和知足,連做夢都會幸福地笑出聲音。
羅麟是寨上那么多年輕人中難得穩(wěn)重的一個,他沒有跟風(fēng)買貨車,每日仍然去礦上上班,下班回來吃一口熱乎飯后,和妻子抱著閨女上街溜達溜達,一家子其樂融融,偶爾也搓點小麻將。
羅帆的第一輛煤車是單橋車,最初跑煤運的確好掙錢,一趟下來掙個千兒八百的是件輕松平常事。掙錢快,花錢更快,流水似的,嘩嘩淌。羅帆的老婆,每日的任務(wù)就是打麻將,飯也不興煮,羅帆回來,小兩口直接下館子。那時候新街一帶的麻將館、飯館、小吃店如雨后春筍,噌噌噌一下子冒出好幾家。
寨上的小媳婦們好像一夜之間,都不會種地打理菜園子了,有的老人種了菜,女人們好像連去菜園子討菜都是一件丟臉的事。她們嫌棄鎮(zhèn)上的蔬菜種類少,每天進城依嗚呀嗚地閑逛,主要任務(wù)就是買菜,并且必須是幾塊錢一斤的反季節(jié)蔬菜,仿佛只有高價位的反季節(jié)蔬菜才能顯出“有錢人”身份。那時老街的人常說:垮巖人家的菜都是栽在農(nóng)貿(mào)市場的,豬都喂在屠夫家。說完免不了唏噓一陣:垮巖人,牛皮得很。
花錢大手大腳毫無規(guī)劃這件事上,除了羅帆兩個年輕人,他的父母親也要負很大責(zé)任。其實他們家早就經(jīng)濟告罄,捉襟見肘,但是沒有人愿意面對現(xiàn)實。他的父母不僅不勸誡羅帆,還四處幫著借錢,借來了錢,婆婆帶上兩個兒媳婦進城瀟灑去,把喜歡吃的雞鴨魚肉大包大包的往家拎。最有意思的是,幾十塊錢一斤的絕味鴨脖,婆媳每次都要稱好幾包,提回家后,一大家子啃得地板上橫七豎八堆了一層零碎骨頭。
羅帆想換雙橋車,他要掙大錢,必須是幾十萬上百萬的掙,否則萬兒八千的還真入不了他的“法眼”。手頭沒錢,父母出面,幫著聯(lián)系放高利貸的,高利貸整了十萬塊,條子上寫明“用房屋抵押”。(早在羅帆購買第一輛單橋車時,他家已經(jīng)用房屋抵押貸款十五萬。)又游說他家老實巴交的滿叔,用滿叔家的樓房作抵押,貸款二十五萬,雙橋車就算是和滿叔合伙。
換新車后的羅帆更加牛氣沖天,每次從街上經(jīng)過,喇叭按得山響。然而,新生活并不像他的車?yán)饶菢禹懓喊海簭S出了安全事故,相關(guān)部門責(zé)令停頓整改,雙橋車只能停在馬路邊曬太陽。再后來,國家為了保護礦產(chǎn)資源,加重稅收,煤廠漸漸開不下去,最后關(guān)閉走人。
沒了貨源的羅帆,危機重重。雙橋車沒能幫他掙回大錢,倒是要債的每日進出他家,踏破了門檻,大年三十夜,家里蹲了好幾撥債主,不給錢就不走。他的父母臉皮倒是夠厚,沒錢就是沒錢,要債的能奈何?愿意蹲就蹲吧,他們看得慣,該吃飯時還吃飯,用他們的話說,反正不敢要命。遇到個別債主實在逼得狠,兩個老的觍著臉,親的不親的,有來往的從來不走動的,凡是能打上照面的,開口就只有一件事:借錢,妄想拆東墻補西墻。臭名聲已在十里八鄉(xiāng)傳開,哪個敢瞎起眼睛借錢給他們家?借了就是肉包子打狗,注定有去無回。
高利貸利滾利,銀行也在催還貸款,羅帆一下子陷入水深火熱之中。雙橋車轉(zhuǎn)賣,折舊率高,賣不上價,賣車的錢杯水車薪,救不了急。
高利貸的起訴到法院,銀行也在起訴,法院逼得急,只能割肉賣房。好幾個買房的都要求必須是整棟樓房一起賣,光是賣羅帆的那部分,居住起來扯皮大,不愿買。
羅麟是不愿意賣房的,他喜歡這個住房,他是男人,是家里的天,他得照顧好妻兒,若遮風(fēng)擋雨的住房都沒有一個,那還叫家嗎?他的老婆更是鬧著說要是敢賣房就離婚。
兩個老人在羅麟面前上演了一場親情苦肉計,眼淚鼻涕地懇求他幫幫哥哥,挽救這個大家庭,并信誓旦旦的承諾賣房后會把他的那部分錢留下來,給他們另買一塊地皮,重新蓋新房。打斷骨頭連著筋,羅麟雖然心里不痛快,可也不能眼巴巴看著父母和哥哥被債主逼得跳樓吧。
賣房后父母沒有如約把屬于羅麟的那部分錢歸還給他們,而是全部用來還債,重點是欠下的滿屁股英文還是沒整清楚,鬼知道到底借了好多錢。
據(jù)羅麟后來跟我們擺起,搬出來那天,他的心比刀割還難受,眼眶里酸楚的淚水直打轉(zhuǎn)轉(zhuǎn),他硬是強忍了好久才忍住沒落下來。他扛著大包小包的行李,背上女兒,雙腿灌鉛似的沉重,一步三回頭地挪出家門。他說,感覺自己就是一只喪家之犬,心里恐慌得很,輕飄飄的,像蒲公英的種子,不知道要飛向哪兒,哪兒才會是自己的家,哪兒才可以讓他落腳。老家沒建平房前,住的是茅草土墻房,生活清貧,可就算是寒酸的茅草房,他的心里總是踏實的,穩(wěn)定的,幾根茅草也能讓自己有棲身之所,有根兒,那是個家,只要勤勞,日子總有盼頭。現(xiàn)在呢,心里空蕩蕩的,頭暈乎乎的,羅麟看不到生活的曙光,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一家人租了一處民房,擠擠攘攘地居住在一堆。羅麟的媳婦受不了這樣大的生活落差,吵著鬧著沒個安寧,終于一怒之下和羅麟離了婚。
滿叔家的后院也鬧得雞飛狗跳。當(dāng)初跑車時滿叔可是一分錢紅利都沒分到手,賣車的錢更是一毛都沒摸著,老實的男人到羅帆家要錢,看到他們家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只得磨牙恨恨地回家,賭咒發(fā)誓說再不跟他們往來。銀行追債,法院要拍賣房子,滿叔焦頭爛額,束手無策。滿叔媽惱羞成怒,跟工地上一個拌灰漿的男人跑了沒幾天,又回來,嚷著分房產(chǎn),揚言不給房產(chǎn),就帶著獨生兒子遠走高飛,一輩子不讓滿叔看到。滿叔三十好幾才娶到滿叔媽這個二婚嫂,生下這根獨苗,真帶著跑了豈不要了全家人的命?羅麟八十高齡的爺爺眼看著房子孫子受損失,一著急,腦溢血,撒手人寰。滿叔這下真是雪上加霜。
羅麟的小姑姑實在看不下去,就籌錢買了滿叔家的門面和一層住房,滿叔得以還清銀行,保住另一層住房和地下室。
羅帆只是還清了高利貸和銀行,欠私人的零碎錢,仍然無力償還,成天躲在出租屋,不敢露面,旁人打趣說:羅帆在坐月子呢。羅帆的父母為了躲債,跑回老家搭了一個“屙屎棚”,養(yǎng)幾只雞鴨,種點小菜勉強度日。要債的不知從哪兒知曉消息,追到老家要債。兩個老的東躲西藏,后來進城,在東門大坡租房子,那地方偏僻,終于躲開了要債的。羅帆父親到工地上打小工,母親撿點廢品換錢,就這樣把家搬到福泉縣城。
羅麟的父母重男輕女思想嚴(yán)重,嫌棄他的孩子是個女兒身,死活不愿意幫忙帶,倒是把羅帆的兒子帶在身邊,寸步不離。羅麟獨自帶著兩歲多的女兒,根本不能出門找工作,日子過得相當(dāng)憋屈、拮據(jù)。幸得前妻常來領(lǐng)孩子到外婆家吃住,羅麟得以騰出些許手腳,在周邊打臨時工,生活得很是寒酸。
羅麟不得不向政府申請低保補助,每次帶著女兒去領(lǐng)錢時,他的心里五味雜陳,相當(dāng)不是滋味,堂堂七尺男兒,居然要靠領(lǐng)低保生活,恨不得挖條地縫一頭鉆進去。
這種居無定所的生活,羅麟足足過了三年。也算是好運氣,恰趕上國家推行精準(zhǔn)扶貧政策,羅麟被列為精準(zhǔn)扶貧戶,上幼兒園的女兒享受了相關(guān)扶貧補助。去年認識了現(xiàn)任妻子,妻子人好,看中羅麟為人誠懇踏實,相信他總有爬起來的一天,兩人結(jié)為伉儷后,生下第二個孩子。
2018年年初,政府分給羅麟家一套位于工業(yè)園區(qū)的安置房,雖說才七十幾個平方,一家四口居住窄了點,但不管怎么說,羅麟終于結(jié)束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漂流浪蕩的生活。有房子就有穩(wěn)定的家,有家就有希望,羅麟又重新過上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平凡又知足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