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書
大海彼岸有一個盛產(chǎn)漫畫的國度,對一個漫畫迷來說,那里發(fā)生的天災(zāi)人禍、喜怒哀樂都不會引發(fā)他的興趣,他關(guān)心每期漫畫的更新時間、情節(jié)的推進速度以及結(jié)尾留下的懸念是否吊人胃口。這樣說來,他是一個漫畫迷,卻非資深漫畫迷。資深漫畫迷對故事情節(jié)分析預(yù)測,從各處搜羅作者的近況,因為喜歡的角色在漫畫中死去而悲痛欲絕甚至用寶貴的生命去追隨那個精神寄托。好吧,只能說,我不是一個資深漫畫迷。在J國諸多漫畫作品中,我僅喜歡那部構(gòu)思宏大、情節(jié)跌宕起伏的漫畫——《永遠的囚徒》。漫畫基本每周更新一次,偶爾遇到漫畫合刊或者國家某個重大節(jié)日,再或者作者身體不適,漫畫??恢埽霈F(xiàn)??瘍芍艿那闆r少之又少。多數(shù)時候我在漫畫更新的第二天從網(wǎng)上觀看,如果漫畫即將出現(xiàn)精彩的高潮片段,我便迫不及待地在當天打開網(wǎng)頁搜到漫畫,一頁頁盡情翻看。到目前為止,這部漫畫問世二十年了。作為一個淺薄的漫畫迷也看得出,按照主線情節(jié)的發(fā)展速度,到漫畫結(jié)束至少還需二十年。誰讓這是一部經(jīng)典漫畫呢,由于它的迷人,二十年就二十年吧,沒有人在乎時間的長短。
當朋友們談?wù)撀媰?nèi)容時,一件令大家感到震驚和遺憾的事情發(fā)生了。大約一個月前,新聞上報道漫畫《永遠的囚徒》的作者死于一場火災(zāi)。這部懸念叢生、高潮迭起的漫畫無法再生長下去,就像作者的生命之樹,在枝繁葉茂的時候意外枯萎死亡,漫畫成為沒有結(jié)局的漫畫。對于漫畫的作者——川崎三郎,我了解的并不多。我從百科上查過他的資料,他從十九歲開始創(chuàng)作《永遠的囚徒》,可以說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到這一部尚未完成的作品中。以前我從未關(guān)心過他個人的生活情況,在他離世后,我反而想深入了解他。網(wǎng)絡(luò)上搜索不到多少詳細信息,除了零星幾張模糊的照片和一些難辨真?zhèn)蔚慕榻B文章。湊巧的是,一個一年前出國的朋友回來了,他為大名鼎鼎的漫畫家川崎三郎做過一陣子助手。在我好奇心驅(qū)使的追問下,他講述了一些關(guān)于川崎三郎的事情。
朋友主修J國語言專業(yè),畢業(yè)后想做翻譯,卻遲遲未找到合適的公司。后來他打定主意出國闖一闖,趁年輕開闊開闊眼界,便去了J國。剛到J國,他兩眼一抹黑,通過當?shù)氐娜A人互助組織介紹得到一份漢語言教學(xué)工作。三個月后他辭去了這份無法提起興趣的工作,接著投遞簡歷參加一所漫畫公司招聘劇情助手的面試。用他自己的話說,只能用“神奇”這個詞形容面試結(jié)果。他順利通過了面試,成為大名鼎鼎的川崎三郎的助手。
正式上班后,他發(fā)現(xiàn)公司人不多,除川崎三郎、社長和另一個女助手,剩下十幾個是修圖的技術(shù)員和公關(guān)人員。川崎三郎是個不修邊幅的中年男人,他每次出現(xiàn)都胡子拉碴的,而他身上的衣服非常干凈整潔,白色的襯衫上看不到褶皺和一滴油漬。聽別人說他每天都吸煙,其他人自覺去吸煙室吸煙,而他擁有特權(quán),可以在畫室噴云吐霧。女助手名叫中島美惠子,比朋友年長三歲,身材高挑纖細,五官精致,上下班一直獨來獨往。最后說說社長吧,社長是個非常謙恭和善的人,他五十多歲,頭頂光禿禿的。他每天拎一個大號的棕色公文皮包走進公司,與遇到的每個員工互相鞠躬道早安??梢哉f社長是個古板的人。正是這個古板的禿頂大叔從一堆面試者中留下了他。
公司租了接近頂樓的一大間辦公室,里面隔開為幾間小屋子,川崎的畫室在最里面,旁邊是會議室,挨著是他和美惠子的辦公室,最外面是社長的辦公室;在這一排小辦公室外面,是大辦公區(qū)。剛開始幾天,他一直處于興奮狀態(tài)。在翻看美惠子工作筆記的同時,他一遍遍問自己,為什么會這樣幸運?美惠子瞧出他心不在焉,提醒他集中注意力,仔細學(xué)習(xí)如何分析劇情發(fā)展與人物成長。在周三漫畫交付合作的傳媒公司后,社長把川崎、美惠子和他召集到會議室討論劇情。社長鼓勵他,要他對劇情提出自己的看法。由于第一次參與討論,他仔細聽取他們的意見,認真做著筆記。社長說《永遠的囚徒》刊載近二十年,招募一個從漫畫第一期便開始閱讀漫畫并對漫畫忠心耿耿的讀者來當助手豈不更好?沒有那樣做的原因很簡單,深深陷入這部漫畫的讀者很容易沿著劇情主線走進死胡同;早期漫畫隔幾期出現(xiàn)一次高潮,以達到吸引讀者的目的,而現(xiàn)在要經(jīng)過十幾期甚至幾十期。說到這兒,社長突然站起身,朝他們深深鞠一躬,說為了漫畫延續(xù)下去以饗讀者,也為公司的發(fā)展,希望大家竭盡全力。社長還未直起身子,川崎竟往嘴中塞進一顆香煙,站起來大搖大擺走出會議室。他詫異地望著川崎的背影,而美惠子小聲說不要在意。社長還是心平氣和的樣子,好像沒看到川崎明目張膽的無禮舉動,說劇情助手總有新老交替,要他向美惠子多多學(xué)習(xí)。
他度過了一個稍稍不快的下午。下班后他陪美惠子走了一段路,忍不住問美惠子,川崎老師與社長有矛盾嗎?她說,哪里,川崎老師有些特立獨行罷了,可能靈感來了,回了畫室,也可能外出尋找靈感;社長見的多了。他來了興趣,問她川崎老師去哪里尋找靈感。她說他會在黃昏獨自攀爬陡峭的山峰,或者到金色的海邊垂釣,還可能一個人孤舟海上……此時他注意到美惠子說得眉飛色舞。他接著問到川崎老師的家庭情況,她臉上的笑容一下子不見了,板起臉說川崎老師父母已過世,兄弟不在這邊,只有妻子在家。她輕輕哼了一聲,語氣中略帶嘲諷,說川崎夫人是個熱情好客的女人,沒準兒哪天你就成為她的座上客了。他還想打聽一些關(guān)于川崎老師的私人問題,她卻岔開話題,開始喋喋不休地介紹這座海濱城市的風(fēng)景名勝,說有時間為他做一次免費導(dǎo)游。
實質(zhì)上為漫畫劇情發(fā)展而苦惱的人主要是川崎、美惠子和我的朋友。川崎三郎是個奇怪的人,一般很難在公司見到他,他一出現(xiàn)便閃進自己的畫室。據(jù)說每次他畫完會將稿件鎖入保險柜,吸一支煙。當畫室煙霧繚繞的時候,他就急急忙忙走出門去。第一周川崎沒跟他說一句話。與看重禮儀的社長相比,川崎實在是個不近人情的人。公司所有人都見怪不怪,他也像他們一樣慢慢習(xí)慣了。很難想象社長是如何與這個冷酷的漫畫家相處的。不過社長看上去也很忙碌,他常常在工作時間拎上鼓鼓囊囊的皮包離開辦公室,他留在公司的時間并不比川崎多出多少。
直到第二周向社長交付下下期漫畫的前兩天,他才看到川崎一臉興奮地走回畫室。不久他拿來一疊畫稿,將稿子放到長條會議桌上;剛剛神采奕奕的漫畫家變了個人似的,癱軟在椅子上,布滿血絲的眼睛瞇成一條縫,臉上好像蒙了一層薄薄的灰塵。坐在川崎對面的社長拿過稿子快速翻閱完畢,交給旁邊的美惠子。美惠子小心翼翼地打開書夾,用手指輕輕撥起稿件的側(cè)邊,翻開??赐晁齻鹘o對面的朋友。他看了一會兒,聽到川崎第一次開口,問大家有何看法。社長示意他與美惠子發(fā)言,美惠子搶在前面說漫畫在劇情上沒有紕漏,嚴謹?shù)爻薪由弦辉?,并且人物對白幽默詼諧,動作完美。他鼓起勇氣,說前一話主人公井上帶領(lǐng)探險隊發(fā)現(xiàn)了流放偉大科學(xué)家的神秘島嶼,這一話便讓他們接近科學(xué)家并與之對話,從科學(xué)家那里了解上帝和宇宙的秘密,失去了故事的曲折性。川崎聲音低沉,問他有什么提議。他說是否可以出現(xiàn)一批騙子假扮科學(xué)家,提供井上他們一個錯誤的指引,令他們陷入一段道路艱險的迷途,最終遇到真正的科學(xué)家;或者島上的科學(xué)家早已死去,他們遇見落魄的畫家,或者瘋狂的雕刻家,畫家或者雕刻家通過藝術(shù)對這一群野心勃勃的探險者闡明人生的真諦。他話音未落,社長說好,同時雙手“啪”的拍到一起。川崎瞪大眼睛盯著朋友,嚇得他不知所措。川崎的神情很快緩和下來,一掃剛才的頹廢,兩只眼睛變得炯炯有神。他說有一點兒道理,不過井上他們遇到的是宗教學(xué)家。他匆匆返回畫室,下班后畫室門上方的玻璃還透出白色的亮光。對朋友來說,畫室始終透著一股神秘的氣息,一如川崎的行蹤,甚至川崎本人。有時他趁開門關(guān)門之際偷偷往里瞄上幾眼,令他失望的是一道蕩漾的珠簾將里面的世界與他徹底隔開。
第二天下午川崎將完整的畫稿交到他們手中,大家松了一口氣。美惠子有些不高興,說川崎老師的創(chuàng)作本來就無可挑剔,他說過漫畫的宏觀情節(jié)已經(jīng)設(shè)定完畢,他需要的是劇情助手在每一話針對細節(jié)提出小小的修改意見,新來的助手做得過火了。他“哇”了一聲,沒想到如此復(fù)雜曲折的漫畫已經(jīng)有了結(jié)尾。他看得出川崎老師不高興,說難道川崎老師不喜歡不同意見嗎。美惠子搖搖頭,說川崎老師不是很在乎,主要是他提到了畫家與雕刻家,而川崎夫人是個小有名氣的雕刻家。
正如美惠子所言,川崎夫人果然對他發(fā)出做客邀請。在一個晴朗的周六,他在郊區(qū)川崎的住宅見到川崎夫人。川崎夫人挽著一個大大的發(fā)髻,兩手藏在寬大的袖子里,而她整個人隨著碎花袍子的飄動而顯得輕靈。幾棵掛著嬌羞花苞的櫻花樹散在淺褐色的木頭房子前面,房子好像積木搭建似的,他們一前一后走進奇巧安靜的屋子。川崎三郎不在,夫人用清淡的飯菜招待了他。飯后夫人帶他參觀她的雕刻室。雕刻室藏在小小的木屋里,是一個大大的房間,里面擺放著許多雕像。這些雕像刻的是同一人物——川崎三郎,有他伏筆的姿態(tài),他思考的模樣,他吸煙的神情……夫人告訴他,她記不起有多久不刻其他人物了。朋友看到一尊尚未完成的雕像,一個缺少雙臂的人被釘在高大的白色十字架上。他問夫人,這表達什么意思。夫人苦笑著說這是他丈夫現(xiàn)在的生活狀態(tài)。
他覺得很壓抑,問夫人可有辦法解救川崎老師。夫人說除非他完結(jié)這部作品或者封筆腰斬,再或者——夫人沒有說下去。她的眼圈紅了。過了一會兒,她說如果作品完結(jié)還要等上二十年,到時她一定是一個肥胖臃腫的老太婆啦。他不知如何解勸,尷尬地站在一旁陪伴。此時前面的一座雕像竟然晃動了,白色的遮蓋布滑落下來。他本能地哆嗦了一下,待發(fā)現(xiàn)站在那里的是面如死灰的川崎三郎,驚訝地喊出川崎老師。川崎緩緩舉起雙臂,盯著夫人,而夫人放聲大哭。川崎慢慢抬起腿,落下去??赡苷玖r間過長,他的兩腿麻木了。他的身體向前倒去,撲到一座雕像上面。他與雕像一起摔向地面。
“啪”的一聲脆響,川崎的雕像碎了,石膏塊散落一地。川崎三郎的一只手臂被碎塊劃破,殷紅的鮮血從傷口冒出來。朋友和夫人連忙將他架起來,夫人要朋友扶著他,她去取紗布。夫人回來的時候止住了哭泣,臉上綻放出花兒一般的笑容。她給川崎三郎包扎好傷口,川崎三郎沒跟朋友說一句話,也沒跟夫人說一句話,拖著僵硬的兩腿離開了。
四月中旬,川崎夫人約他去賞櫻花。到了這個季節(jié),無論路邊還是公園,在滿是粉色和白色的世界里,到處飄著一股清香的味道。當他們走入山下那一片粉色的海洋時,只要夫人稍一離開他,就消失在充滿誘惑的的顏色中。在一個小小的擁擠的茶亭,有藝人手撫古琴彈奏充滿凄婉哀怨的樂曲。隨著海風(fēng)吹過,天空下起了片片粉紅色的雪花。那天唯一令他掃興的是他們走過一棵櫻花樹下,看到躺在草地上的川崎三郎,他閉著眼睛,兩手枕在腦袋下,神態(tài)安詳。他要過去招呼川崎三郎,卻被夫人輕輕拽了一下衣襟。夫人朝他搖搖頭。他心里像堵了一個疙瘩。出于禮貌,他送夫人回家,而那晚發(fā)生的事情讓他久久不能釋懷。
他與夫人吃過晚飯,直到銀白色的月光透過紗窗瀉進屋里,他們沒再說話。他們之間隔著一米清潔的月光。窗外一陣風(fēng)吹進來,夾帶著夜晚被露水打濕的花兒的清香,沁人心脾。不知哪里傳來一陣輕微的、窸窣的聲音。他站起身來落荒而逃。
漫畫又到高潮了。經(jīng)歷千辛萬苦,井上和所剩不多的探險隊員發(fā)現(xiàn)了外星人在七大洲上殘存的所有遺跡,找到儲存外星人科學(xué)技術(shù)的水晶石。當井上決定攜帶水晶石返回并交給地球聯(lián)盟政府造福人類,親如兄弟的手下發(fā)動叛亂,將他釘在一尊木質(zhì)十字架上,把他作為籌碼,向聯(lián)盟索要金錢權(quán)利。宗教學(xué)家趁夜溜到十字架前,誦念祭文。這一話交付后,川崎一反常態(tài)留在畫室。下班前朋友發(fā)現(xiàn)美惠子從畫室里走出來。
第二天社長將他單獨叫到辦公室。社長一臉嚴肅,問他生活是否適應(yīng),表揚了他的工作態(tài)度,最后告誡他千萬不能影響川崎的創(chuàng)作。他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社長說當然不是禁止他給劇情提出意見,都是為了川崎的創(chuàng)作,希望他不要干涉川崎的個人生活。最后社長要他將意思轉(zhuǎn)達美惠子。
根據(jù)最新統(tǒng)計的評論數(shù)據(jù),絕大部分讀者認為這一話是作品連載到今天最好的一部分,最精彩之處。社長同意大家的慶祝請求,所有人來到港灣附近一家餐館大吃一頓,飯后又到酒館喝得東倒西歪。在那個陰云密布的傍晚,川崎破例合群,與美惠子不停地干杯。后來港灣的風(fēng)浪越來越大,大家準備各自回家了。
旁邊一個頭發(fā)打著卷的漢子不屑地說沒人能在這么大的風(fēng)浪里駕駛小船兒到灣外的小島再折回來。他卷著褲腳,面皮黝黑,是個水手,好像喝醉了。川崎說不要把話說絕對。
水手握著瓶子湊過來打量打量他,呵呵一笑,說他在這混了四十幾年,見過各種大風(fēng)大浪,這天氣出海就是喂魚,連川崎的胡子也不會漂回一根。川崎跟他碰了杯子,說要試試。水手說他要是能平安歸來,港里的那艘帆船就送他;在這種天氣,出海的人毫無勝算。
川崎問是否有人陪他同去。美惠子張了張嘴巴,卻把話咽了回去。一向穩(wěn)重的社長一拍桌子,說不能去。川崎說他想去便去,誰也攔不住。社長說萬一回不來呢,漫畫交給誰?川崎一口氣喝干了杯中的酒,說他會回來的。一群人來到港邊,海浪正拍打岸邊,停在前面的船兒都劇烈地搖晃顛簸著。水手伸手將船指給川崎。川崎跳上去,美惠子突然從后面走過來,在眾目睽睽之下,也跳上去。川崎讓人解開拴在岸上的繩索,船兒一下子就被涌起的大浪卷出港口。
過了許久也不見他們兩個回來,朝外海望去仍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黑色。此時天空落下密集的雨點兒。社長焦急地走來走去,索性將一張銀行卡拍到水手手中作為抵押金獲得一條船。朋友建議社長撥打海上救援電話,而社長卻命令他隨他一起去。
前面是正在發(fā)泄憤怒的大海,狂風(fēng)巨浪正在吞噬社長、他和那艘落后的機帆船?;厥自僖部床坏桨哆叺臅r候,他心中深深的恐懼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從社長那兒粗略學(xué)到如何操控這艘帆船。后來社長走到控制室外面的甲板上,在風(fēng)雨中搖搖晃晃地望著前方。不久前方駛來一條帆船,兩船擦肩而過的時候,他們看到了駕駛室里的川崎和美惠子。社長回到駕駛室親自掌舵返航。那晚他第一次見到社長性情外露。上岸后川崎拿出島上特有的黑色石頭作為憑證,水手挑起了大拇指。
之后每天川崎都泡在畫室,在交付漫畫的前一天他消失了。這期間美惠子也從未進入畫室。往常時候他都會出現(xiàn),坐在辦公桌旁聽取朋友和美惠子的意見。社長要朋友去川崎家里看看,他心存芥蒂,便撥打了電話。電話另一端是川崎夫人,她語氣平靜地告訴他川崎不在家中。有人提議報警,而社長堅決反對,說一旦報警,外界便知道川崎失蹤了,這將給眾多有合作關(guān)系的公司帶來重大損失。明眼人都看得出,損失最大的必將是社長。社長拍了一下頭頂,問美惠子是否清楚川崎的去向。美惠子說除了川崎自己,誰也不知道;也許他明天回來,也許下周回來,還可能永遠不回來。
好在社長存有本期未發(fā)布的漫畫,川崎需要完成的是下一期漫畫。一直以來,提前一周多備出一期就是為了應(yīng)對突發(fā)情況。盡管如此,社長給大家下達了新的工作任務(wù):所有人放下手中工作,每天外出尋找川崎三郎。五天過去了,沒有人發(fā)現(xiàn)川崎三郎的蹤影,兩天后新的一話卻如期更新。第二天隨處可見讀者對這一話的差評,甚至有人懷疑說這不是出自川崎三郎之手。更為詭異的是,同城另一個沒有多大名氣的漫畫家在家中意外觸電身亡。
社長請人打開川崎畫室的保險箱,人們從中搬出幾摞廢棄的稿紙。
朋友猶豫再三才踏入川崎三郎的家門。樹上的櫻花已然凋零,木屋的顏色更加黯淡。他敲敲門,沒有回應(yīng)。他輕輕一推,屋門慢慢開了。他走進去,熟悉的長條木桌安然擺在屋子當中。他隱約聽到微弱的聲音,便推開雕刻室的門。川崎夫人捏著刻刀,而川崎三郎被綁在白色的十字架上。他已失去兩只手臂,傷口正汩汩地流淌鮮血。朋友喊了一聲川崎老師,便跑過去。川崎臉色蒼白,兩眼無神,虛弱地喘著氣。
他大聲質(zhì)問一旁正專注雕刻的夫人,這是為什么?夫人把精巧的刻刀從雕像的一只斷臂處挪開,說她剛剛釋放作了二十年囚徒的三郎;她的最后一件作品即將完工,他們將遠離繪畫與雕刻,永不染指。
夫人的所作所為超出他的理解范疇。他打算把川崎老師放下來,此時不知什么硬物砸到他的后腦,他眼前一黑失去知覺。醒來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院,身邊坐著正低頭打瞌睡的美惠子。他詢問川崎的情況,而她緊緊咬著嘴唇,眼睛濕潤了。美惠子告訴他,社長悄悄跟在他后面溜進川崎家,她推測將他打暈的人是一向彬彬有禮的社長。據(jù)她所知,社長是個愛好攝影的人,他處心積慮策劃一個攝影展覽,展覽所需照片反映的是與藝術(shù)創(chuàng)作有關(guān)的完整事件。這個事件就是川崎夫婦創(chuàng)作作品的過程。他耗費近二十年全程偷拍,朋友是多余的部分,被他從屋里剔除。她趕到的時候,幾個鄰居正將朋友從屋子的滾滾濃煙中抬出來。她認為一定是夫人得知社長的意圖后,放火點燃了屋子。火勢越來越大,其他人再也沒能走出川崎家的木屋。
朋友出院后失去了與美惠子的聯(lián)系。美惠子也是漫畫的忠實讀者,她說過不希望看到任何續(xù)作出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