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雪
新詩百年以降,這是一個人的命數(shù)。
新詩成功了嗎?很多關心詩歌的人、不怎么關心詩歌的人,都在問,或在思考。如果說不成功,就是我們跟在外國人屁股后面跑得太歡實,可畢竟走了百年,幾度沉浮,幾番掙扎,后浪推前浪,詩壇熱鬧非凡;如果成功,又沒有多少、甚至說沒有幾首,如李白、杜甫……張若虛的詩歌,讓普通百姓都能出口吟誦,樂此不疲。
評價新詩百年之路,其榮辱興衰、功名臧否,我是不夠資格的。但畢竟混跡于詩壇三十余年,沒吃過豬肉,也是見過豬跑的。我的觀點是一概抹殺,或是一概拔高,都是不客觀的,也是不理智的。畢竟我們還有“桃花才骨朵,人心已亂開”( 張新泉《 自畫像》);“鄉(xiāng)愁是一彎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余光中《鄉(xiāng)愁》);“舉起偉人般的手掌/拍了拍我的人民”(《 李老鄉(xiāng)《天倫》》、“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顧城《一代人》);“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 ”(舒婷《神女峰》)……還有洛夫、曲有源、李瑛、北島、食指、葉延濱、李琦、海子等等,在新時期詩壇上留下名篇、名句或名字。
浩瀚詩海,群星閃爍;滔滔洪流,席卷時光。樂觀者稱,中國仍然雄霸詩人最多、能夠發(fā)詩歌的官刊、民刊最多的位置。這可能是一句最正確的廢話,如果把十三億人口作為分母來衡量,恐怕詩人的數(shù)量也就微乎其微了。而走至今日,詩人的身份,仍然不被普羅大眾所接納,仍然是最被嘲笑的角色;純文學刊物,或如詩歌刊物,幾乎訂戶銳減,政府的投入,也在萎縮,連印刷費都不掏了,甚或有省級刊物多年付不出一分錢稿酬;80、90后寫詩者寥若星辰、門可羅雀。不可否認,從去年開始卻有多家刊物稿酬上漲,十元二十元一行詩歌,以及一首獲獎詩歌可拿到十萬、二十萬……五十萬獎金的事,也屢見報端,確實提震了一下詩人“不被五斗米折腰”的神經,橫掃酸腐氣息??扇锶硕贾溃惨恢北蝗嗽嵅?,發(fā)表作品的、獲獎的也就那幾個人,就像一個桌子上喝酒的兄弟,你先干了這杯,下杯就該輪到他干了。一圈一圈的輪莊而已。
詩人不被重視,說白了是咎由自取。十八年前,我曾寫過一篇詩語筆記《當代詩歌病理切片化驗》(發(fā)表于1999年第三期《大慶高等??茖W校學報》,1999年第四期《詩神》),“化驗的報告單上,可以寫下這樣的文字:盲目的崇洋媚外,終于導致‘混血兒’的短命;探索上的淺嘗輒止,浮雪一樣經受不住陽光的考驗;‘功夫在詩外’的始作俑者們,夢想的是披上繆斯的外衣,最終走上升官發(fā)財?shù)募缐?;文學刊物編輯們抑或昏花抑或近視的技藝,沒能成全真金淬火的最佳時間;文藝批評用曖昧的刀子,去對付旁枝斜杈,恰似隔靴搔癢,倒成了詩歌文本扯旗立派混亂陣營的幫兇;詩人圈內缺乏真誠的交流溝通,加之本身的不檢點,造成接二連三的自裁……”
時間之水,嘩嘩流去,帶走了那么多浮萍,可卻沒帶走我當年的斷言?;仡^看一看當年我的文字,覺得詩壇的病不但沒好,還越發(fā)大發(fā)了。
詩歌很神圣嗎?當然。
可詩歌文本,說簡單,也很簡單,分行的文字唄。你認為是詩就是詩。詩歌有時是很廟堂的,是體面人、文化人的專利,達官顯貴、文人騷客把玩的游戲;詩歌又很江湖,販夫走卒、鄉(xiāng)野村夫、青樓歌女,五行八作人等,說出的、哼唱的,都有詩的成分。在我國全民皆詩人的時代也不止一次出現(xiàn)過,如文革賽事會、農村社員的黑板報、石油工人的口號。 其實我們每一個讀過大學的人,或者沒讀過大學的人,心底都藏著掖著詩歌夢、詩人夢,就像一股火,勃發(fā)著鼓蕩著青春豪邁??捎幸粋€事實不得不承認,寫詩、作文,也確實與讀沒讀大學,或是讀什么大學,關系不是很大,實踐證明往往科班出身的人,還多數(shù)是那個行當?shù)娜跽?。我這樣說,并不是否認學歷的重要性,只不過“術業(yè)有專攻”而已。
詩歌到底是什么?讀不懂的是詩,順口溜也是詩。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p>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p>
李白、杜甫、白居易、蘇軾……寫了很多順口溜、打油詩、口語詩。但往往越是順口溜,越能成為經典,因為人人都懂,易于傳播,而那些晦澀難懂的作品,即使成為經典,也是極少數(shù)人的、圈子中的經典。
以上這些句子不都是順口溜嗎?古人使用文言文,之乎者也,我們今天讀來感覺挺別扭的,可他們寫順口溜,我們當代人,而且新詩已經走過一百年之路,一些浮雪,早就該被時代勁風橫掃而去,還有什么理由,整得云里霧里?簡潔、清麗、樸素、明快、宏大,應該成為詩壇主流。如這樣,我們就別把詩歌看做多么高深,多么玄虛。我以為:大家寫的分行的、最簡潔的文字,就是詩;能夠慰藉自己心靈,給予自己溫暖的文字就是詩。當然如果溫暖了自己,還溫暖了他人,那就是上乘的詩。
我沒有去翻過詞典,也沒有請教大家,因為自詡為大家的人太多。太多了,大家就不是大家了。我覺得能夠堅持自己的觀點,自己心中固守的東西,比如詩歌就應該成為詩人內心的宗教,要忠于它,捍衛(wèi)它,讓他保持永遠的圣潔。詩人不能隨波逐流,自私的、沒有觀點的詩人,都會曇花一現(xiàn),別說留下一兩句詩,連名字都留不下。寫詩是一個修為過程,這是我們一生的路。
談到詩歌理論,我們最好別過分引經據(jù)典,帶著引號說話,我反對那種貌似有學問的夸夸其談。中國詩人應該有自己的聲音,應該堅持自己的文本寫作,好好說話,說中國話,絕不裝神弄鬼。這也是中國詩人該有的文化自信。因為我們的身邊流淌著《詩經》的清泉,閃耀的是唐詩宋詞的光輝。盡管新詩是舶來品,可你沒必要去做一個顛三倒四說話的“二洋人”。
我以為:詩歌應具備詩、歌和思想,既包含形式,包含內核,還包含意境。也就是說,詩、歌、思想是詩歌這駕馬車的三個角色,是詩歌的三駕馬車。即:里套、外套和轅馬。這三匹馬,缺一不可,并互相照應,互相幫襯,否則就會翻車,或是走錯路,車毀人亡,成為創(chuàng)作的敗筆,文本的硬傷。
一、所說的詩,就是詩意,或者說是詩味。是三套車的里套。里套很關鍵,就好像領頭羊。
詩歌是語言的藝術,不同藝術有不同的語言。語言是詩味的內核,是詩歌的麒麟。所說的要用詩歌語言寫作詩歌,就是這個意思。
我們知道,漢語詩歌,經歷了幾千年的風雨洗禮,在唐(唐詩)宋(宋詞)時代,達到爐火純青,也可以說是世界詩歌史的基座,是世界詩歌藝術的最高峰。我們今天的白話詩,都是它衍生的子孫,目前為止,還沒有一首詩可以堂皇地取代唐詩宋詞的地位,哪位敢說自己超過了李白、杜甫、白居易、張若虛、王勃、蘇軾……還沒有。小說也是如此,寫到今天,哪一部能超過《紅樓夢》呢?還沒有出現(xiàn)。
詩歌就是詩歌,詩歌語言就有別于其他文體語言。詩,我認為是表面的分行排列的文字,如一幅畫的布局,密處,風刮不過,疏(留白)處,能縱橫跑馬。一幅畫的構筑,能看出畫家的功力,給人以感觀上的刺激;詩,更是一種純粹的東西,具有彈簧的力量,內在的潛流,是具象后面的峰巒。
一首詩如果缺乏具體的、鮮明的和富于個性特征的感性形象,就很難說是一首好詩。
“一切詩文,總須立于紙上,不可字臥紙上?!保ㄔ丁峨S園詩話》)
所說的“立”,就是要求詩歌語言生動、形象、富于動作地“躍然”紙上,而不是抽象的、概念的、無生氣地僵臥紙上。如:
我把她從詞典深處
攙扶出來
我想為她
塑一尊永遠的雕像
趁著這個世界還未
完全變硬;趁著我們還有
月色,還會面對燭光
我得抓緊趁著我們眼中
被她弄出的水跡末干
趁著她曾經撫摸過的事物,還在我們身旁
現(xiàn)在紡織娘可以唱歌了
鴿哨、炊煙、草垛請升起來
我要你們一一作為最后的儀仗
我這就動手請給我以援助
如果力不從心
請你們接替著我
從夜到夜,從淚光到淚光
——張新泉《為親切塑像》
幾個動詞運用,想象運用,借喻的運用,增強了這首詩歌的立體形象,可觸可感,撩撥你的情感神經。
誠然,若想增強詩歌的語言特性,使詩歌語言生動,就必須使用藝術手段,用好修辭是繞不開的。
二、 詩歌的另一匹馬,就是歌。是三套車的外套。外套也很關鍵,就好像里套的助理,跟著走的群羊。
詩歌的音樂美,能給一首好詩插上飛翔的翅膀。恰到好處的韻腳,給讀者閱讀鋪平了道路,掃清了障礙。如果說詩就是詞,而歌就是詩的曲兒,是詩的一道花邊。
我所說的韻,工整,并不是讓我們再都去寫七律五絕或什么詞牌,不能強拉硬拽往預定的樹坑里栽花。
新詩的發(fā)展,就是要在基礎上突圍,在傳統(tǒng)上拔節(jié),講求內在的韻律,意境之外的對仗,字面上的珠璣,強化整體上的內張力,猶如綿里藏針。
成熟的詩人,基本上都能形成自己無意識的風格,這就是表達上的與眾不同。
也就是說,每個詩人應該有自己的風格,自己的特色,不能人云亦云,詩的個性,是詩人的氣質。如果一百個人的詩歌標上一個人的名字,沒有什么區(qū)別,起碼有99個詩人,就沒啥意思了。就像一個畫家的弟子,哪個弟子畫的越像師傅,那個畫家就越沒出息。要突破,要創(chuàng)新。師父只教你方法,你怎么畫、怎么寫,就是你自己的事了。正是: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想象、聯(lián)想、幻想,是詩歌的翅膀,藝術靠想象而存在。
通過想象、聯(lián)想、幻想,由實到虛、由虛化實、內外轉化、過去和未來交織,就會有曼妙出現(xiàn)。想象不是胡思亂想,應該妥帖、巧妙,不荒誕。
回到“歌”上,就是創(chuàng)作一首詩歌,你是用長句子,或是短句子;或是短詩、長詩、組詩;還是運用什么修辭方法,是押韻,還是不押韻;詩歌意境是晦澀,還是清麗。是一首詩構筑的意境,詩貴含蓄不盡之意,跳躍、虛實轉換、烘托,起句自然,結句含蓄。而意境的構筑,忌諱有境無意,也就是羅列了一大堆意象,可不知道要表達什么;也忌諱有意無境。就是思想表達直接,沒有詩味;還忌諱意俗。如下半身寫作等等,感覺埋汰;更忌諱境亂。天馬行空,亂說一氣。總之“歌”是個形式問題。
三、詩歌的重要構成要素,就是思想,可以比喻為詩歌這掛馬車的轅馬。掌握方向的,往哪走!而表達的是思想,也可以說是內蘊。
詩人的任務是思索和寫作。一首好詩的誕生絕不是信手涂鴉的產物。我們承認詩歌寫作存在玄秘的心靈感應,或者說是天賦,但絕不是無緣無故的情感泛濫,恣意胡說。優(yōu)秀的詩人就是如何把愛與恨、心儀所思、精神所向巧妙地糅進詩中,朦朧而不晦澀,空靈而不玄虛,機智而不迷茫。
我為什么把詩歌的第三駕馬車叫思想,而沒有直接稱之為內蘊?我覺得詩人寫作還要牢記一個不可忽視的問題,那就是為什么寫作的問題?這可能是個不是問題的問題,但往往被詩人們忽略了。
為什么寫作?為誰寫作?寫什么?是小情小調,是坐井觀天,還是宏大敘事,戰(zhàn)鼓咚咚?詩歌創(chuàng)作存在一個主旋律的問題,文藝是為社會進步服務的,詩人怎么能例外?詩歌是給人看的,寫出的東西只能是外星人或是下幾個世紀的人才能讀的東西,與今何益?我不反對探索,相反我也是個探索者,但走的太遠或原地踏步,都會錯過抵達的目標。我要強調的是,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表達什么。
沒有思想,等于人沒有靈魂。
小說和戲劇中如果沒有詩,
等于是啤酒和荷蘭水走掉了氣,等于沒有靈魂的木乃伊。
——郭沫若《詩歌國防》
我以為,新詩創(chuàng)作,要堅守“四不原則”。
詩歌不是密電碼。在白色恐怖時期,密電碼成為兩軍對壘的“秘密武器”,只有少數(shù)人,也就是譯電員才能看得懂,甚至譯電員也需要拿著密電本破譯。一個不好的勢頭是,有些詩作者,甚或名家,把詩歌當成了單線聯(lián)系的密電碼來寫,弄得讀者一頭霧水,不知所云,只好拂袖而去。
好詩歌是不需要破譯的,圈里人一目了然,圈外人也讀得差不多懂。這才是好詩歌的標準:意味無窮,詩味濃烈。造成善寫密電碼詩歌的詩人大行其道,一是中了外國詩歌的毒,覺得不顛三倒四說話,就不洋氣、就沒水平、就唬不住同道人。還有就是詩歌裁縫“葉公好龍”,以為越讀不懂越是好詩,其實他自己也沒弄明白作者寫的是啥,可人家老在大刊上發(fā)作品、老是在“廟堂”指點江山,不發(fā)又怕遭指責,發(fā)了才顯自己水平與“大師”接了軌。
其實,我倒建議擅于寫“密電碼”的人,你的讓自己和別人都不懂的詩歌,最好別拿出來,自己找個壇子,窖藏,或者找三兩個圈中人自慰把玩一番也就可以了。
詩歌不是“紅處方”。有些醫(yī)生的處方,潦草,被老百姓形象稱為天書,只有醫(yī)生或是藥房抓藥的能看明白。而紅處方,就專門給吸毒人群開的藥品,讀明白的人就更少了。
詩歌拿出來發(fā)表,是讓人來讀的。讀詩的人,不能僅限于小圈子,不能限于喜歡“羊羔體”“梨花體”的人,更不能專門尋找那些思想病態(tài)、身體有恙的人,或是神仙去讀。如果詩歌不成為“心靈的歌,感情的火,思想的光”,還有意義嗎?
詩歌不是“腦筋急轉彎”。近年來,口語詩形成了一個小團體,出現(xiàn)了不少好詩??捎泻枚嗫谡Z詩,成了腦筋急轉彎的拷貝,玩起了“十萬個為什么”,即是“樹上七(騎)個猴,樹上幾個猴”不好笑的翻版。我以為,這些自謂機智和口語,顯示深奧,其實走錯了路,干了不是詩歌該干的活,暴露其淺薄本質。
詩歌不是“柏拉圖”。詩歌是發(fā)現(xiàn)哲理的,而不是詮釋哲理的。也就是說,詩歌絕不是掰扯哲學的。翻一翻那些發(fā)表的詩歌,有多少在干巴巴地講經論道,偽裝得費爾巴哈似的??勺x者的感覺,好像吃了劣質耗子藥,蠶食腦細胞,糟蹋味覺。只好束之高閣,大罵詩歌害人。讓一個本來想靠近詩歌、借助詩歌溫暖的人,從此遠離了詩歌。就是這樣,詩歌的擁躉者在一個個逃離,只留下詩歌作坊里的人,挑燈夜戰(zhàn),煞有介事地制造垃圾,間接禍害著一顆顆紙張里的大樹。不是犯罪乎?
詩歌就是詩歌。
詩人們應該走進民間,接上地氣、接上煙火氣,寫熟悉的人、事、物。從熟悉的人事物中找到最能打動人的詞句;寫你最想寫的人、事、物。 好詩文不是憋出來的,應有感而發(fā)。正是:詩歌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詩人要保持一顆童心。童年永遠是我們的心靈故鄉(xiāng),只有純粹的人,才能寫出高古、高品位的作品;要有一顆好奇之心。只有感興趣、有趣味,才能把有意思的事,做得有意義,再把有意義的事,做得有趣味;詩人要抒真情,說真話,真實地反映生活,關心底層命運;詩人要多寫多練,不能看什么都簡單,而自己一動手就不成。這就是眼高手低。熟能生巧,高手是練出來的。無他,唯手熟爾。